雨水像冰冷的铁针，密密麻麻地刺穿着夜幕下的仕兰市。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合了泥土腥气、汽车尾气和某种难以言喻的、仿佛铁锈在潮湿中缓慢氧化的味道。晚自习结束的铃声早已响过，教学楼像一头疲惫的巨兽，吐出最后几缕稀稀拉拉的人影，随即被无边的雨幕吞噬。
顾夜寒缩在教室靠窗的角落，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速写本粗糙的封面。窗外，昏黄的路灯光晕在雨水中晕染开，像被打翻的、浑浊的橙汁。他本该和陈雯雯一起走的，那个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女孩，总能把枯燥的晚自习变成一场秘密的冒险。但今天，他鬼使神差地留了下来，借口要画完那张未完成的抽象速写——画面上是扭曲的线条和燃烧般的色块，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想表达什么，只觉得心底有股莫名的烦躁在翻涌，像被关在笼子里的困兽，焦躁地撞击着胸腔。
“血之哀”。卡塞尔学院的招生简章里，那个叫昂热的校长用优雅的英文花体字描述过这种混血种特有的孤独感。顾夜寒当时嗤之以鼻，觉得不过是文艺的矫饰。但现在，窗外无边无际的雨声，教室里空荡荡的回响，还有心底那片挥之不去的、仿佛来自亘古洪荒的冰冷与灼热交织的躁动，让他第一次真切地触摸到了这个词的边缘。它不是简单的孤独，更像是一种……灵魂深处的撕裂感，一半渴望融入这温暖的人间烟火，另一半却被无形的锁链拖拽向某个冰冷、黑暗、咆哮着龙吟的深渊。
他猛地合上速写本，金属搭扣发出清脆的“咔哒”声，在寂静的教室里格外刺耳。算了，回家吧。他抓起书包，最后看了一眼窗外。雨更大了，路灯的光晕在狂风中摇曳，像随时会熄灭的烛火。就在这时，一种极其怪异的感觉攫住了他。
不是视觉，不是听觉，更像是一种……空间的错位感。仿佛平静的水面下，突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无形的漩涡，正疯狂地吞噬着周围的光线和声音。他下意识地望向窗外某个方向——那是通往城郊高架桥的路。视野里，雨幕依旧，路灯昏黄，一切如常。但那种感觉却越来越强烈，强烈到让他心脏狂跳，血液逆流，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那片看似平常的雨幕之后，无声地、剧烈地发生着。
一种冰冷的恐惧，如同毒蛇，悄然缠上了他的脊椎。
与此同时，在远离城市喧嚣的雨夜高架桥上，时间仿佛凝固了。
楚子航站在冰冷的雨水中，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滴落，砸在同样冰冷的水泥路面上。他握刀的手很稳，稳得像焊死在手腕上的钢铁。村雨狭长的刀身反射着车灯惨白的光，雨水冲刷着刀刃，发出细微的、连绵不绝的“沙沙”声，像是死神的低语。
在他面前，是神话中走出的存在。八足骏马斯莱布尼尔踏着幽蓝色的火焰，马蹄每一次落下，都在湿漉漉的路面上留下一个燃烧的蹄印，随即又被冰冷的雨水浇灭，发出“嗤嗤”的白烟。马背上，是身披暗金色、布满划痕的古老甲胄的独眼骑士。他手持一柄缠绕着枯藤般扭曲花纹的暗金色长枪——昆古尼尔，传说中必中的命运之枪。雨水落在枪尖，竟诡异地凝而不落，仿佛连雨水都在畏惧那枪尖所指的命运。
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沥青，混杂着雨水、汽油、金属锈蚀和一种难以形容的、仿佛来自远古战场的血腥与硫磺混合的气息。楚子航的黄金瞳在雨夜中燃烧，炽热得几乎要灼穿雨幕。他能清晰地看到奥丁那只冰冷的独眼，里面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种俯瞰蝼蚁般的漠然。那不是人类该有的眼神，那是神祇，是死神。
父亲楚天骄——那个平日里开着破车、满嘴跑火车、甚至有些窝囊的男人——此刻正挡在他身前。他的背影在奥丁那如山岳般沉重的威压下显得异常单薄，却又带着一种无法撼动的决绝。楚子航看到父亲的身体在微微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某种力量正在他体内苏醒、咆哮、撕裂着凡人的躯壳。皮肤下，青黑色的鳞片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浮现、蔓延，骨骼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声，那是龙血在沸腾，在强行改造着这具人类的身体。
“跑……子航……快跑！”楚天骄的声音嘶哑变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血沫。他的眼睛也开始泛起淡淡的金色，但里面充满了痛苦、挣扎，以及一种近乎绝望的父爱。
奥丁动了。他甚至没有策马冲锋，只是微微抬起了手中的昆古尼尔。枪尖指向楚天骄。没有光芒万丈，没有雷霆万钧，只有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势”瞬间锁定了目标。空气仿佛被抽干了，楚子航感到自己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跳动。他看到了“死亡”的形状，那是一道笔直的、无法闪避、无法阻挡的线，从枪尖延伸而出，直刺父亲的胸膛！
“爸——！”楚子航的怒吼被淹没在狂暴的雨声中。他体内的龙血瞬间被点燃，黄金瞳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村雨发出一声清越的嗡鸣，刀身上流淌的雨水瞬间被蒸发成白雾。他动了，不是逃跑，而是迎着那必死的神罚，挥刀斩向那道无形的死亡之线！刀光如匹练，带着斩断一切的决绝，劈开雨幕，也劈向那既定的命运！
仕兰中学的教室里，顾夜寒的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
就在楚子航挥刀斩向昆古尼尔轨迹的瞬间，顾夜寒“看”到了！不是用眼睛，而是用某种更深层、更原始的本能。在他精神世界的最深处，那片矗立着无数巨大青铜柱、铭刻着龙族兴衰史诗的幽暗空间，猛地剧烈震动起来！无数青铜柱上的古老龙文仿佛活了过来，流淌着微光，发出无声的嗡鸣。
而在他现实的视野里，高架桥方向那片被雨幕笼罩的空间，发生了极其诡异的变化。那道代表着昆古尼尔“必中”命运的、无形无质却带着绝对毁灭意志的轨迹线，在即将贯穿楚天骄心脏的前一刹那，毫无征兆地、剧烈地扭曲了一下！
就像平静的水面被投入了一颗无形的石子，那道笔直、冰冷、象征着神之裁决的轨迹线，突然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狠狠揉搓了一把，猛地弯折、偏转，擦着楚天骄的肩膀呼啸而过！暗金色的枪芒撕裂雨幕，将后方一辆废弃的汽车残骸瞬间洞穿、撕裂、化为燃烧的废铁！爆炸的火光冲天而起，映亮了奥丁那似乎也闪过一丝极其细微、难以察觉的“困惑”的独眼。
顾夜寒闷哼一声，猛地捂住额头。剧烈的刺痛感如同烧红的钢针扎进大脑，精神世界里的青铜柱林震动得更加猛烈，甚至有几根柱体表面出现了细微的裂纹，剥落下点点青铜碎屑，在意识深处灼烧着他的灵魂。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后背，与窗缝渗进来的寒意交织在一起。
“怎么回事……那是什么？”他大口喘息着，心脏狂跳得几乎要撞碎肋骨。刚才那一瞬间的“观测”，消耗了他巨大的精神力量，也让他清晰地意识到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他不是参与者，而是一个“观测者”，一个能无意间“扰动”现实的“BUG”！那道足以弑神的轨迹线，因为他的“存在”，因为他的“观测”，被强行扭曲了！
高架桥上，楚子航的刀光落空了。他全力斩向的轨迹线诡异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昆古尼尔擦肩而过的恐怖威能。爆炸的气浪将他掀飞出去，重重摔在冰冷的积水里。他挣扎着抬起头，黄金瞳死死盯着奥丁。父亲……父亲还活着！虽然被爆炸的冲击波及，狼狈不堪，但胸膛还在起伏！刚才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昆古尼尔会射偏？是父亲的力量？还是……
楚子航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周围狂乱的雨幕，扫过燃烧的汽车残骸，扫过父亲痛苦挣扎的身影，最后，他的视线仿佛穿透了重重雨幕，极其模糊地、极其不确定地，捕捉到了远处城市边缘，某个教学楼窗口，一个极其微弱的、一闪而逝的……火星？
顾夜寒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喘息，试图平复脑海中翻江倒海的剧痛和灵魂深处青铜柱林的震荡余波。刚才那一下“观测”和随之而来的“扰动”，几乎抽干了他的力气。他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虚弱感，还有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难以言喻的燥热，正从四肢百骸悄然升起。
就在这时，一种更加尖锐、更加迫近的危险感猛地刺穿了他的意识！不是来自遥远的高架桥，而是……就在楼下！就在这栋教学楼里！
“吼——！”
一声非人的、充满了暴虐与贪婪的嘶吼，穿透层层雨幕和墙壁，清晰地传入他的耳中。紧接着是玻璃破碎的刺耳声响，还有学生惊恐到变调的尖叫！
死侍！顾夜寒的脑海里瞬间闪过这个名词。卡塞尔学院的资料里描述过这些被龙血彻底侵蚀、沦为杀戮机器的怪物！它们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是巧合？还是……因为自己刚才的“扰动”，吸引了这些黑暗中的猎食者？
来不及细想，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恐惧和虚弱。他猛地转身，冲向教室后门。走廊里一片混乱，昏暗的应急灯闪烁着，映照出几个惊慌失措、连滚带爬的学生身影。而在走廊的尽头，一个扭曲的、佝偻的身影正以非人的速度扑向一个摔倒的女生！
那东西浑身覆盖着湿滑粘腻的青黑色鳞片，四肢着地，关节反向扭曲，长长的、带着倒钩的舌头从布满獠牙的口中甩出，滴落着腐蚀性的涎液。它的一只爪子已经高高扬起，闪烁着金属般的寒光，眼看就要将那个吓傻了的女生撕碎！
“不！”顾夜寒的心脏像是被重锤击中。他离得太远了！根本来不及！
绝望和愤怒如同岩浆般在他体内轰然爆发！那股一直潜伏在血脉深处的燥热，在这一刻被彻底点燃！他感觉自己的血液在沸腾，骨骼在呻吟，皮肤下仿佛有火焰在奔流！一种古老、晦涩、充满毁灭气息的音节，不受控制地从他喉咙深处涌出！
“Yol……
Toor……
Shul！”（龙文：火，燃烧，毁灭！）
轰——！！！
没有预兆，没有过程。顾夜寒只觉得眼前的世界瞬间被刺目的白光吞没！一股难以想象的、狂暴的、仿佛来自地心熔岩的炽热洪流，从他身体里，更准确地说，是从他灵魂深处那片震荡的青铜柱林中，狂涌而出！
一道直径超过两米的炽白色火柱，如同愤怒的火龙，凭空出现在走廊中央！它咆哮着，瞬间吞噬了那个扑向女生的死侍！没有惨叫，只有令人牙酸的“滋滋”声和鳞片、血肉在极致高温下瞬间汽化的白烟！狂暴的火焰冲击波将周围的墙壁熏得焦黑，玻璃窗轰然爆碎，灼热的气浪裹挟着雨水和碎屑，将顾夜寒狠狠掀飞出去，撞在身后的墙壁上！
世界瞬间安静了。只剩下火焰燃烧的“噼啪”声，雨水落在滚烫墙壁上的“嗤嗤”声，还有顾夜寒自己粗重如风箱般的喘息声。他瘫坐在墙角，浑身剧痛，眼前发黑，右手掌心传来钻心的灼痛——那里不知何时浮现出一个扭曲的、仿佛燃烧火焰般的暗红色烙印，正散发着惊人的热量。
他勉强抬起头，看向走廊尽头。那里只剩下一个人形的焦黑印记，以及空气中弥漫的、令人作呕的焦糊味。那个女生蜷缩在墙角，吓得瑟瑟发抖，看着他的眼神充满了极致的恐惧，仿佛在看一个比死侍更可怕的怪物。
顾夜寒扯了扯嘴角，想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却牵动了脸上的伤口，疼得他倒吸一口冷气。他低头看着自己还在微微颤抖、掌心烙印灼痛的右手。
言灵·炽（序列号77）。这就是……我的力量吗？
窗外，城市的霓虹在雨幕中晕染开一片模糊的光晕。远处，高架桥方向的火光似乎已经熄灭，只留下无边无际的、冰冷的雨。楚子航……那个挥刀斩向神罚的身影……他还活着吗？
顾夜寒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疲惫地闭上眼。雨夜才刚刚开始，而命运的齿轮，已经在他无声的燃烧中，悄然转动，偏离了既定的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