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沪城。
一个寻常的午后,秦正勋结束了一场重要的商务午餐,独自乘坐专车返回公司。车子行驶在繁华的街道上,他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回响着几天前秦臻那通充满愤怒和威胁的电话。心绪烦乱,胸口隐隐传来一阵熟悉的闷痛。
突然,一阵剧烈的绞痛毫无预兆地袭来!远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凶猛!秦正勋瞬间脸色煞白,额头渗出豆大的冷汗,他痛苦地捂住胸口,连呼救的声音都发不出来,眼前阵阵发黑。
“秦董!秦董您怎么了?!”司机从后视镜发现异常,惊恐地大喊,立刻将车紧急停靠在路边。
司机手忙脚乱地下车想求助,周围的行人也被这突发状况吸引,围拢过来,却都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素净、背着帆布包的中年妇女挤开人群冲了过来。她看起来五十岁上下,面容和善,眼神却异常镇定。她迅速蹲下身,查看秦正勋的情况,动作专业而利落。
“是心绞痛!我是护士!大家散开,保持空气流通!”李淑芬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她一边指挥着疏散人群,一边迅速解开秦正勋的领带和衬衫最上面的扣子,让他保持呼吸通畅。同时,她快速检查了秦正勋的口袋,幸运地找到了他随身携带的硝酸甘油,熟练地帮他舌下含服。
“先生,坚持住!药效很快会起作用!放松,深呼吸!”李淑芬一边观察着秦正勋的反应,一边用手掌根部有节奏地按压他的内关穴,动作精准而有力,口中不断安抚着。
她的冷静、专业和果断,在混乱的现场如同一颗定心丸。司机慌乱地拨打着120。在救护车刺耳的鸣笛声由远及近时,秦正勋胸口的剧痛在李淑芬专业的应急处理和药物作用下,终于有所缓解,意识也逐渐恢复。
他被抬上救护车时,目光复杂地看向那个救了自己一命、正默默收拾东西准备离开的中年妇女。
“这位……大姐,谢谢您!太感谢您了!”司机激动地拉住李淑芬,“您贵姓?在哪家医院工作?我们秦董一定要好好感谢您!”
李淑芬摆摆手,脸上带着朴实温和的笑容:“不用谢不用谢,应该的。我姓李,李淑芬,就在前面社区的卫生服务中心工作。人没事就好!”她说完,背着包,很快消失在人群中。
秦正勋躺在救护车上,看着车顶闪烁的警示灯,李淑芬那温和朴实的笑容和她口中那个熟悉的名字——李淑芬——在他脑海中反复回荡。江城社区医院……护士……李淑芬……苏建国……苏晚晴……麻省理工……
所有的线索瞬间串联起来!那个被陈伯年调查过背景、被自己轻蔑地认为是“不合适”的女孩苏晚晴,她的母亲,竟然在危急关头救了自己的命!用的还是如此专业、如此无私的方式!
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情绪涌上秦正勋的心头。震惊、荒谬、一丝后怕,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尴尬和……微妙的改观。他印象中那个可能“迷惑”了自己女儿的“底层”家庭,竟然有着这样善良、专业、在关键时刻能救人性命的成员?
几天后,秦正勋出院回家休养。沈静仪小心地陪着他。管家陈伯年低声汇报着一些情况,最后,似乎不经意地提了一句:“先生,那位救您的李护士……她的女儿,似乎也在麻省理工读书,和小姐……是校友。”
沈静仪有些惊讶:“哦?这么巧?那孩子叫什么?说不定臻臻认识呢?”
秦正勋端着茶杯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抬起眼,目光掠过窗外的江景,脸上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难以捉摸的情绪。他沉默了几秒,最终,只是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掩饰性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含糊地应了一声:
“……或许吧。”
波士顿的春天虽然迟缓,但顶楼小屋的窗台上,苏晚晴精心照料的一盆绿萝已悄然舒展了新叶,为室内添了一抹鲜活的生机。空气中咖啡香与羊绒的暖意交织,还弥漫着特有的甜蜜气息。那枚海蓝宝石戒指在苏晚晴指间闪耀,如同一个关于未来的清澈承诺。
创业初期的艰难,冰冷刺骨。从云端跌落,每一步都踩在现实的荆棘上。
搬离顶楼小屋,租下剑桥区狭小、阴冷的旧公寓。麻省理工的光环在资本寒冬和失去“秦”字背景后,效用锐减。曾经热情的投资人变得冷淡、敷衍。她和苏晚晴在地下室改造的临时“办公室”里,夜以继日地打磨“星核”算法模型,啃着最便宜的食物,计算着每一分钱。
苏晚晴是她黑暗中的光,用技术能力接项目支撑着两人和项目的最低运转。
这天傍晚,苏晚晴比平时早了一些回到家,眉宇间带着实验室鏖战后的疲惫,但眼底跳跃着兴奋的火花。她手里拿着一份还带着打印机余温的厚厚文件——卡森实验室关于边缘计算节点优化算法的初步突破报告。
“臻!快来看!”她甚至没来得及放下包,就快步走到书桌前,脸上洋溢着发现宝藏般的喜悦,将报告轻轻放在秦臻正在审阅的文件上,“卡森那边有重大进展!他们对那个关键瓶颈的优化思路,比我们预想的还要大胆!初步模拟数据非常惊人,如果能顺利整合进我们的主框架,实时响应速度的提升……可能远超我们最初的预期!”她急切地翻到关键页,指着复杂的图表和数据流,“你看这里!他们绕过了传统路径,虽然风险点存在,但潜力巨大!我觉得,这绝对值得深入跟进!”
秦臻的目光从自己的文件移开,首先落在了苏晚晴因兴奋而微微泛红的脸颊和那双亮晶晶的眼睛上。这样的苏晚晴,充满了探索的激情和感染力,是她深爱的模样。她嘴角不自觉地弯起一丝温柔的弧度,拿起那份报告。
然而,随着她快速而精准地浏览关键数据和结论,那丝温柔渐渐被惯有的冷静审视取代。她的眉头微微蹙起。苏晚晴看到的“惊人潜力”,在她眼中迅速被报告中几个语焉不详的关键点所抵消:算法对卡森实验室尚在测试阶段的新架构依赖过深、关键的安全验证环节描述模糊、对极端数据场景的鲁棒性测试明显不足。风险评估模型在她脑中飞速运转,亮起了警示灯。
“思路确实新颖,”秦臻放下报告,声音平稳,听不出太多波澜,目光落在苏晚晴充满期待的脸上,“但晚晴,风险点也非常突出。卡森的技术路线过于激进,他们那个新架构的稳定性是最大的未知数。报告中提到的几个关键测试环节,数据和过程都缺乏足够的支撑。这个‘潜力’,建立在非常脆弱的基础上,风险不可控。”她的语气带着一种基于数据和经验的笃定。
苏晚晴脸上的兴奋淡了些,但她早有心理准备。她拉过旁边的椅子坐下,身体前倾,带着强烈的说服意愿,语气认真而诚恳:“我知道有风险!任何前沿探索都伴随着风险!但我跟卡森的首席工程师深入交流过,他们的团队实力和解决问题的决心我很了解。报告可能写得保守了,实际情况比这乐观!”她试图用具体细节支撑自己的观点,“而且,臻,这对我们整个项目的战略意义太大了!如果能成功整合,我们就能在下一轮竞争中占据绝对优势!风险是有的,但我相信我们可以一起想办法控制它!这就是我急着回来想跟你商量的!”
她特意强调了“商量”两个字,眼神充满期待,希望秦臻能和她一起探讨如何化解风险,抓住机遇。
秦臻看着她眼中的执着和那份“商量”的诚意,沉默了片刻。她理解苏晚晴对技术的热忱和对项目前景的渴望,但身为决策者的本能和对“全局最优解”的自信占了上风。她习惯于快速识别风险并制定规避方案,认为这是最高效的方式。苏晚晴提出的“一起想办法控制风险”,在她看来,远不如直接选择更稳妥的路径来得可靠。
“晚晴,”她的声音放得更缓,带着一种试图安抚和“讲道理”的姿态,却无形中透露出决策已定的意味,“我理解你的想法。但作为项目负责人之一,我们需要更审慎地评估。不能只看到收益,忽略潜在的系统性风险。”她拿起笔,在报告的风险评估部分画了个圈,动作自然而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感,“我的建议是,现阶段不要投入过多资源跟进卡森这条线。风险太高,投入产出比不明朗。我们可以让卡森继续完善他们的底层架构,提供更详实、更经得起推敲的测试报告后,再考虑下一步。或者,”她顿了顿,指向报告附录里提到的一个方案,“优先考虑推进我们内部团队的B方案,虽然增益预期保守些,大概25%,但技术成熟,风险完全可控,路径清晰,能确保项目按计划稳步推进。”
“不投入资源跟进?优先B方案?”苏晚晴脸上的光彩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惊愕和强烈的失望。她以为的“商量”变成了“通知”,秦臻的语气和动作都清晰地表明,这不是一个需要讨论的议题,而是她基于判断做出的“最优解”。她试图争取:“秦臻,这不是要不要跟进的问题!这是战略方向的选择!卡森的思路代表着未来的可能性,B方案只是稳妥的迭代!如果我们现在不抓住机会深入评估、制定风险预案,等卡森的技术被别人验证成熟了,我们就彻底落后了!机会窗口不等人!我们需要讨论的是如何降低风险,不是直接放弃可能性!”
她的声音提高了些,带着急切和不被理解的委屈。她以为秦臻会和她一起分析风险点,讨论如何补足测试,如何设定阶段性目标来控制投入,而不是直接一票否决。
“深入评估本身就需要大量资源投入,结果还是未知数。”秦臻眉头皱得更紧,觉得苏晚晴有些理想化,低估了实际操作的难度和风险成本。她的语气依然理性,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专断,“晚晴,创新需要基础。根基不稳,投入越多,可能损失越大。B方案虽然保守,但它能确保项目成功,这才是最重要的。规避高风险选项,选择更可控、更确定性的路径,是对项目、对团队最负责任的做法。”她将报告推回苏晚晴面前,动作带着一种“此事已定”的意味,“按B方案推进吧,风险最低,效率最高。”
“按B方案推进?”苏晚晴猛地站起身,一股被忽视、被否定的怒火混合着委屈冲上心头,“所以,你叫我回来‘商量’,其实只是想通知我你的决定?在你眼里,我的判断,我的坚持,我看到的可能性,都抵不过你风险评估模型里那个‘最低风险’的选项?秦臻,我们是在共同负责这个项目!不是你在下达指令,而我只能执行!”
这是她们第一次因为工作理念正面冲突。苏晚晴感到一种被轻视、被剥夺话语权的憋闷。而秦臻则觉得苏晚晴过于感情用事,不够理性务实。两人都认为自己是为了项目的成功,但秦臻的方式彻底堵死了苏晚晴期待的“共同探讨解决”的通道。
“我没有轻视你的判断,”秦臻也站起身,脸色微沉,试图澄清,但她的澄清依然带着上位者的逻辑,“我是基于更全面的信息和客观数据,选择了对项目整体最有利的方案。卡森的报告本身就存在明显缺陷,这是事实!我的选择是规避潜在的大风险,保护项目成果!”
“保护?用你的标准,你的决策,来‘保护’我的项目?”苏晚晴气笑了,指着那份报告,“这份报告只是引子!我天天泡在技术前沿,我的直觉和经验也是‘信息’的一部分!你的‘全面’就是坐在办公室里看报告、做模型,然后直接替我决定什么是对项目‘最有利’?”她越说越激动,一种不被信任、不被尊重的委屈涌上来,“秦臻,我们是伴侣,是工作伙伴!不是上下级!你不能总是这样,不跟我深入讨论,就用你的‘最优解’直接盖棺定论!这不是商量,这是通知!是专断!”
最后“专断”两个字,像一块石头砸进了秦臻心里。她看着苏晚晴因为激动而泛红的眼眶,看着她无名指上那枚象征平等的戒指,心底也涌起一股烦躁和困惑。她明明是在规避风险,确保成功,为什么会被指责为“专断”?沟通似乎陷入了僵局,她的理性逻辑无法理解苏晚晴对“过程”和“参与感”的强烈需求。
“我没有专断,”秦臻的声音冷了下来,带着一种防御性的疏离和坚持己见的固执,“我只是提出了基于数据和风险模型的最优建议。最终,项目决策权当然在你。如果你坚持要跟进卡森,后果也由你承担。”她转过身,不再看苏晚晴,重新坐回书桌前,拿起自己的文件,摆出一副“言尽于此”的结束姿态。她认为给出了“决策权”,已经是一种让步,却完全忽略了苏晚晴在情感和合作方式上受到的伤害。
空气瞬间凝固了。苏晚晴看着秦臻冰冷的侧影,看着她将自己隔绝在“数据和模型”背后的样子,满腹想探讨风险控制的具体方案、想争取支持的话都噎在了喉咙里。第一次,她真切地感受到两人在处理分歧时那道巨大的鸿沟。她渴望的平等协作、共同面对挑战,在秦臻高效、专断的决策模式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她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一股巨大的失落和无力感淹没了她。她默默地拿起那份被秦臻画了圈的报告,指尖冰凉。转身,一言不发地走进了卧室,轻轻关上了门。门内门外,隔着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这一次的冲突,没有摔门,没有怒吼,只有冰冷的隔阂和深埋心底的失望与不被理解的委屈。苏晚晴靠在门后,看着报告上秦臻画的那个代表“高风险”的圈,第一次对她们在工作中的“伙伴关系”产生了深刻的怀疑。而书桌前的秦臻,虽然目光落在文件上,却心烦意乱。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清晰、理性的决策,会被视为“专断”?为什么苏晚晴不能理解她规避风险、确保成功的苦心?
第一次争吵,像一颗细小的沙砾,落入了原本平滑的感情齿轮中,带来了难以察觉却真实存在的摩擦。它为几周后那场因同样内核而爆发的、彻底撕裂的冲突,埋下了必然的、更加尖锐的导火索。
窗外的冷雨绵密如织,敲打着玻璃,将顶层公寓笼罩在一片湿冷的阴郁中。空气沉闷,暖气片的低吟也无法驱散那股无形的压抑。
苏晚晴带着一身寒气撞开了家门。雨水打湿了她的发梢和外衣,苍白的脸上毫无血色,只有一双眼睛因震惊和愤怒烧得通红。她几步冲到秦臻的书桌前,将一张被揉皱又展开的纸狠狠拍在桌面上——正是那份由秦臻签署的、单方面终止与卡森实验室合作的正式通知函。咖啡杯被震得晃动,褐色液体溅出几滴。
“秦臻!”她的声音紧绷如弦,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和强压的怒火,“解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终止卡森的合作?就在整合最关键的时候?你……你甚至没有告诉我一个字?!”
秦臻的目光从电脑屏幕上移开,落在通知函上。她的表情没有太多波澜,只是习惯性地微微蹙眉,似乎被打扰了工作流程。她抬起头,迎上苏晚晴燃烧的目光,声音是惯常的平稳,带着一种“问题已解决”的笃定:
“是。卡森的中期评估报告显示进度滞后超过35%,沟通成本严重超支,关键模块的稳定性测试结果低于安全阈值。”她语速清晰,列举着报告上的数据,“风险系数已突破我们设定的临界点。继续下去,项目失败的风险极高,不仅会浪费前期投入,更会打击团队士气,甚至影响整个部门的年度目标。”她稍作停顿,目光落在苏晚晴脸上,语气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为你好”的意味,“我让内部最成熟、配合度最高的‘磐石’团队接手了核心模块。他们技术扎实,流程规范,能确保项目按时、稳定地推进到下一阶段。这是最稳妥的方案,避免你……避免项目陷入更大的泥潭。”她差点说出“避免你承担失败责任”,但及时收住了。
“稳妥?”苏晚晴的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得像被撕裂,“你所谓的‘稳妥’,就是在我毫不知情的情况下,一刀切掉我投入了半年心血、倾注了全部希望的核心合作?你只看到报告上冰冷的数字,看到所谓的‘风险系数’!你知不知道我和卡森团队熬了多少个通宵才找到那个突破点?你知不知道他们的底层架构问题正在快速解决,下周就有新版本上线?你知不知道我们项目的‘灵魂’就在于卡森带来的那种激进的创新力?你的‘磐石’团队是稳,但他们做出来的东西,只能是平庸的迭代,不是飞跃!”她的胸口剧烈起伏,眼中充满了被背叛的痛楚,“秦臻,这不是你的项目!这是我的项目!我的判断!我的责任!你凭什么替我做决定?凭什么剥夺我证明它、带领它走向成功的机会?你在‘保护’什么?保护我不犯错?还是保护你的‘可控性’模型?!”
秦臻的脸色沉了下来。苏晚晴的激烈反应和“剥夺”、“替我做决定”的指控让她感到被严重误解和冒犯。她身体微微后靠,双手交叠,这是她进入防御和强调理性时的姿态。
“我没有‘替’你做决定,”她的声音冷硬了几分,带着决策者的不容置疑,“我在行使联席负责人的职责,基于客观数据和已知风险,做出对公司、对项目、对整个团队最有利的止损决策。放任一个高风险合作方继续拖累核心项目,才是对所有人的不负责任!”她深吸一口气,试图压制自己的情绪,但语气中的“保护”意图更加明显,“晚晴,我知道你投入了很多,对卡森有感情,有期待。但正因如此,我才不能眼睁睁看着你的心血、你的声誉,被一个内部管理混乱、交付能力存疑的团队拖垮!我是在保护你的成果,保护你免受项目失败带来的冲击和质疑!这难道不是为你好吗?”她的目光锐利,带着一种“你为何不懂我苦心”的质问。
“为……我好?”苏晚晴像是听到了最荒谬的笑话,眼中的怒火瞬间被一种更深沉、更刺骨的冰冷悲哀取代。
她看着秦臻那张写满“理性”和“正确”的脸,看着她眼中那份自以为是的“保护”,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心碎感攫住了她。声音低了下来,却字字如冰:“秦臻,你口中的‘为我好’,就是在我背后,用你的权力,否定我所有的专业判断,抹杀我半年的努力和坚持,然后告诉我‘这才是对的’?你所谓的‘保护’,就是把我当成一个需要你屏蔽掉所有风险、永远待在安全区的……易碎品吗?”她向前逼近一步,目光死死锁住秦臻眼底那潭深水,“在你精密运转的世界里,我的价值、我的声音、我选择冒险和争取突破的权利,是不是都只是你宏伟蓝图上,一颗必须严丝合缝嵌在你设定好的位置上的棋子?一颗需要被‘妥善保护’以免偏离轨道的变量?告诉我!你想掌控的,究竟是我的项目,还是我的人生?!”
“轰——!”
惊雷般的质问在死寂的房间里炸响,震得空气都在颤抖。
秦臻如遭重击,身体猛地一晃,脸色惨白如纸。嘴唇死死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眼底翻涌着剧痛、被误解的滔天委屈,以及最深层的、被赤裸裸撕开的恐慌——恐慌苏晚晴看穿了她“保护”外壳下那隐秘的控制欲,恐慌失去对爱人、对未来的掌控感。她像受伤的野兽,本能地将所有汹涌的情绪死死冰封在更深处,用最坚硬的防御外壳包裹自己,拒绝沟通,拒绝流露脆弱。
苏晚晴看着秦臻瞬间冰封、拒绝沟通的样子,那眼神像在看一个陌生人。最后一丝微弱的期盼彻底熄灭,只剩下心死般的冰冷和彻骨的绝望。巨大的伤心和冰冷的愤怒吞噬了她。她的目光落在自己左手无名指上,那枚曾象征晴空、承诺与共同未来的海蓝宝石戒指,此刻只感到刺骨的讽刺和沉重的枷锁。
没有任何犹豫,她抬起右手,指尖带着决绝的颤抖,猛地将戒指褪了下来!
“叮——当!”
清脆到令人心悸的撞击声撕裂了死寂。铂金指环在橡木桌面上无助地弹跳、滚动,最终停在秦臻摊开的、写满“最优解”和“风险评估”的文件旁。那抹纯净的蓝色在灯光下划出一道冰冷而绝望的弧光,像一颗坠落的星辰。
“如果爱就是让你这样‘规划’我、‘保护’我,”苏晚晴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字字如冰,带着耗尽所有力气的疲惫,“如果爱就是抹杀我的翅膀,把我变成你安全蓝图上的一个坐标……那它毫无意义。”说完,她决绝地转身,不再看秦臻一眼,也再不看那枚被遗弃的、象征过往甜蜜与此刻讽刺的戒指。
她冲进卧室,动作粗暴地拉开衣柜,胡乱抓起几件衣物塞进背包,速度快得像在逃离一场瘟疫。没有停顿,没有回头,仿佛多停留一秒都会被这令人窒息的冰窖吞噬。
秦臻依旧背对着卧室门,身体僵硬如一座瞬间风化的石雕。她听着身后衣柜门撞击的闷响、拉链粗暴划过的嘶鸣、急促的脚步声穿过客厅、最后停在玄关。她能感觉到苏晚晴的目光在自己僵硬的背影上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那目光里,是彻底的失望,是心碎,或许……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秦臻能转身、能打破冰封、能说一句“我们一起试试”的最后的、微弱的期盼?
但那道门终究被猛地拉开,湿冷的、带着雨腥气的夜风灌入,卷走了空气中最后一丝熟悉的橙花暖香。紧接着,“砰——!!!”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门被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摔上!巨大的声浪在空旷的房间里疯狂震荡、回响,如同丧钟敲响,久久不息。那急促的脚步声冲下楼梯,迅速被窗外滂沱而下的、仿佛要淹没世界的暴雨声彻底吞噬。
死寂重新降临。比之前的任何沉默都更沉重,更冰冷,更绝望。
秦臻依旧保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仿佛灵魂已被抽离。只有垂在身侧、紧握成拳的右手,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留下几个深红的、渗出血丝的月牙印,是内心风暴唯一泄露的痕迹。窗外的冷雨疯狂地、绝望地抽打着玻璃,噼啪作响,仿佛一场永无止境的哀歌。
书桌上,那枚被遗弃的海蓝宝石戒指,在冰冷的灯光下反射着幽微的光泽,像一颗凝固在时间琥珀里的泪滴。空气里,徒留激烈争执的硝烟味,和爱人决绝离去后,无边无际的、冰冷的虚空。
公寓里死一般的寂静。窗外城市的霓虹无声闪烁,映在她僵直的背影上,切割出孤绝的轮廓。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一下下撞击着肋骨,带来钝痛的回响。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放在冰冷大理石岛台上的手机,屏幕突兀地亮了起来,发出沉闷的震动嗡鸣。
那嗡鸣声像一根针,刺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
秦臻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她没有立刻去看,只是缓慢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目光投向那个亮起的屏幕。那点微光在昏暗的室内显得格外刺眼,像一个无法回避的、宣判的符号。
她走了过去,脚步无声,如同幽灵。指尖冰凉,带着一种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失控,划开了屏幕。
发信人:苏晚晴。
屏幕上,只有短短几行字:
秦臻:
车开远了,风灌进来,反而清醒了一点。
有些话,刚才说不出口,现在隔着屏幕,反而能说了。
我们分开,不是因为不爱了。
我依然爱你,像呼吸一样自然,像本能一样无法剥离。你也一样,我知道。
但正是这份爱,它太沉了,沉得让我窒息。它像藤蔓,把我们都勒得鲜血淋漓。我们都在用爱对方的方式,把对方推向更深的孤独。
爱还在,但它已经变成了伤人的利器。每一次靠近,都像是在彼此身上划下新的伤口。
所以,放手吧。
不是因为不爱了,恰恰是因为还爱着,才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对不起。
苏晚晴
每一个字都烫在秦臻的视网膜上,烫进她的灵魂深处。她一遍遍地看着,目光死死钉在那几行字上——“不是因为不爱了”、“我依然爱你”、“它已经变成了伤人的利器”、“因为还爱着,才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巨大的荒谬感和尖锐的痛楚同时攫住了她。爱,还在。像苏晚晴说的,像呼吸一样自然,像本能一样无法剥离。这认知如此清晰,如此残酷。不是不爱,是爱本身成了毒药,成了将彼此凌迟的刑具。
她握着手机的手指用力到骨节泛白,冰冷的金属硌着掌心,却感觉不到丝毫痛意。胸腔里有什么东西在疯狂地冲撞、嘶吼,想要挣脱这具躯壳的束缚。然而,她的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死水般的沉寂,比刚才更加深不见底。
她缓缓抬起头,视线没有焦点地投向落地窗外。夜风不知何时变得更大了,呼啸着穿过城市高楼的缝隙,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她看见远处高楼上悬挂的巨幅广告幕布在狂风中剧烈地鼓荡、翻飞,像一只濒死的巨鸟徒劳地挣扎着,想要挣脱束缚,却又被无形的线牢牢牵扯。
秦臻下意识地抬起那只空着的手,伸向虚空,仿佛想抓住那无形的风,抓住那在幕布上疯狂舞动的、象征着某种失控力量的轨迹。
指尖只触碰到冰冷的玻璃。
彻骨的寒意顺着指尖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
她看着自己的手,五指张开,骨节分明,苍白而有力。这双手曾经在谈判桌上翻云覆雨,签下价值连城的合约;曾经在实验室里精准操控仪器,解开最复杂的难题;也曾无数次地、温柔或强势地,将苏晚晴拥入怀中,仿佛那就是她整个世界的重心。
然而此刻,这双无所不能的手,却连一丝无形的风都抓不住。
风,是自由的,是狂野的,是不可掌控的。它呼啸而来,席卷一切,又呼啸而去,不留痕迹。它不会为任何人停留,更不会被任何人握在手心。
就像……爱。
她们之间那炽烈、深刻、彼此纠缠到骨血里的爱,它还在那里,像空气一样无处不在,却又像这穿堂而过的夜风一样,变得无法把握,无法掌控,甚至无法承受其存在本身带来的毁灭性力量。
她曾以为,凭借强大的意志和精准的计算,可以掌控一切,包括感情。她筑起高墙,规划路径,试图将这份爱纳入安全运行的轨道。却忘了,爱本身,就是最不可控的变量,是沙漠里无法预测的沙暴,是夜空中无法捕捉的流风。
它无法被囚禁,无法被驯服。
强行紧握,只会让它变成割伤彼此的利刃。
“呵……”
一声极轻、极哑的,几乎不像人类能发出的气音,从秦臻紧抿的唇间逸出。那不是笑,是某种更深沉、更绝望的东西碎裂的声音。
手机屏幕的光,因为长时间未操作,倏然暗了下去。
公寓里,重新陷入一片彻底的黑暗和死寂。
秦臻依旧站在那里,伸出的手缓缓垂落。冰冷的玻璃映着她模糊的、一动不动的轮廓。窗外,风还在徒劳地拍打着幕布,发出空洞而巨大的声响。
她终于明白了苏晚晴短信里那锥心的清醒。
她们之间,横亘着的不是不爱,而是爱本身那无法承受之重和不可掌控之痛。像试图握住穿堂而过的风,越是用力,掌心越是空空如也,徒留刺骨的冰凉和呼啸而过的、证明它曾经存在的、绝望的回响。
风,是没办法握在手心里的。
爱,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