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
波士顿的深秋,空气里是清冽的河风与干燥的落叶气息。麻省理工的图书馆,穹顶高远,日光灯管发出恒定的冷白光芒,将无数埋头的身影拓印在巨大的橡木桌面上,只有翻书页和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是背景音。
秦臻占据着她习惯的靠窗位置。墨色长发一丝不乱,灰色高领羊绒衫衬得下颌线愈发清晰如刻。她面前摊着厚重的《欧洲近代经济思想研究·卷七》,指尖翻过书页,动作利落。
斜对角不远处,苏晚晴的目光再次掠过那片“寂静领域”。她面前摊着《算法导论》,思维却像脱缰的野马。目光落在秦臻手边那叠已经读完、准备归还的书籍上。那套八卷本的《欧洲近代经济思想研究》艰深晦涩,秦臻是按部就班,每周固定时间归还一本,再借出下一本。
规律得像一个运行良好的算法。
一个大胆的念头在苏晚晴脑中成型:如果她“恰好”借走了这套书的最后一卷——第八卷呢?那么这位按既定程序运行的秦同学,是否会被迫中断进程,主动来寻找她这个“关键变量”?
计划在她看来天衣无缝。她算准了秦臻归还第七卷的时间(通常是周三下午三点左右),提前了十五分钟抵达。目标明确——第八卷。然而,图书馆庞大的法语文献区就在这套经济学丛书架位的隔壁。两套丛书都是深蓝色布面精装,书脊烫金字体,厚度也惊人地相似,如同孪生子,只有索书号前缀的细微差别(ECONvs.FR)。
苏晚晴假装在法语区浏览,指尖拂过一排排深蓝的书脊,眼角余光却紧锁经济学书架。她看到管理员将秦臻归还的第七卷放回原位。时机到了!秦臻起身走向期刊区,身影被高大的书架吞没。苏晚晴立刻行动,凭着记忆快速抽出目标位置的书——就是那本深蓝色烫金、厚度相当的第八卷!她甚至没低头细看书脊上的索书号和书名,心脏因小小的冒险而鼓噪,迅速将书塞进自己的帆布包,快步离开,如同完成了一次寻常的借阅,只留下书架上一处不易察觉的空隙。
两天后。
秦臻如期出现在图书馆,步履沉稳地走向那排熟悉的经济学书架。她的目光精准地扫向第八卷的位置——空了。
一丝极其细微的停顿,几乎无法捕捉。她没有立刻离开,指尖在书架上划过,似乎在确认空缺。然后,她转身走向检索台。指尖在键盘上敲击,屏幕亮起,第八卷的借阅记录跳出:
借阅人:Su,Wanqing
借出日期:[两天前的日期]
应还日期:[未来的日期]
秦臻的目光在那个名字上停留了两秒。Su
Wanqing。那个在图书馆里眼神锐利如手术刀、曾用“公式讨论”替她挡开纠缠、目光总像在拆解复杂算法一样拆解着她的女孩。一丝极淡的了然,如同冰面下悄然流动的水痕,掠过她的眼底。
她关闭页面,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径直走向苏晚晴常坐的区域。
同一时刻,苏晚晴的座位上。
苏晚晴正对着面前摊开的一本书,陷入一种巨大的、无声的窘迫。她面前的深蓝色精装书,书脊上烫金的法文书名清晰得刺眼:《Le
Petit
Prince》。小王子!她拿错了!她竟在关键时刻,把隔壁法语区的《小王子》当成了经济学第八卷!
图书馆每周二下午闭馆前例行巡查,会将放错区域的书籍归位。显然,这本《小王子》之前是被某个粗心的读者遗落在经济学书架上,恰好就在第八卷旁边!她那天只凭印象和颜色厚度抽书,全然忽略了索书号与书名!
精心设计的“偶遇”瞬间坍缩成一个巨大的乌龙。苏晚晴脸颊滚烫,恨不能立刻原地蒸发。她手忙脚乱地想把这“罪证”塞回包里,祈祷秦臻迟些发现,或者干脆不来……
一道修长的身影笼罩了她面前的桌面光线。
苏晚晴猛地抬头。
秦臻就站在她桌旁,身姿笔挺,如一株沉静的雪松。她的目光平静地落在苏晚晴脸上,然后,缓缓下移,落在了那本摊开的、封面画着金色卷发男孩和狐狸的《小王子》上。
空气仿佛凝成了冰。
苏晚晴感觉脸颊烫得能灼人,大脑一片空白,预备好的所有“偶遇”台词都卡在喉间。她张了张嘴,最终只挤出一句干瘪的:“……呃,秦同学?你……找我有事?”声音细弱如蚊蚋。
秦臻的目光从《小王子》的封面移回苏晚晴窘迫的脸上。那双总是深不见底的眼眸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一丝别的东西——不是嘲讽,不是愠怒,而是一种近乎饶有兴味的了然,以及一丝极淡、极淡,如同初雪落在冰面上的、几乎看不见的笑意。
那笑意在她唇角停留的时间,比苏晚晴预想的要长那么一瞬。
“《欧洲近代经济思想研究·卷八》。”秦臻的声音依旧清冽平直,但似乎比平时多了一点点难以言喻的起伏,“检索显示,在你这里。”她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掠过那本《小王子》。
苏晚晴的脸更红了,几乎要滴出血来。她慌乱地想掩藏那本《小王子》:“对……对不起!我……我那天拿错了!图书馆周二归位,这本之前被放在经济学区了……我以为是第八卷……”她语无伦次地解释着,像个被当场擒获的顽童,“我这就去帮你找第八卷!”她作势要起身。
“不必。”秦臻的声音阻止了她的动作。她微微俯身,修长的手指点了点那本《小王子》,“这本,你看得懂?”
苏晚晴愣了一下,看着那陌生的法文,诚实又沮丧地摇头:“……看不懂。只是……图画挺好看的。”她恨不能遁入地底。
秦臻的目光在《小王子》的封面上停留了片刻,那朵被玻璃罩罩住的玫瑰清晰可见。然后,她做了一个让苏晚晴完全意想不到的举动——她拉开了苏晚晴对面的椅子,坐了下来。
“《小王子》,”秦臻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书页上的尘埃,“一个关于离开、寻找和驯养的故事。”
她的目光落在书页上,指尖无意识地划过那朵玫瑰的插图,留下细微的压痕。
苏晚晴彻底怔住,心脏却不受控制地鼓噪起来。秦臻在给她讲故事?这简直比目睹冰川在赤道融化更令人难以置信!
秦臻似乎并不擅长讲述,她的语调依旧带着那种平铺直叙的冷静,但内容却意外地清晰流畅,仿佛那些情节早已蚀刻在她记忆深处。她简述了小王子离开B612小行星,遇到国王、虚荣者、商人、点灯人、地理学家,最后在地球上遇到狐狸和飞行员的历程。
她讲得很简略,却精准地切中了核心。
“……狐狸告诉他,”秦臻的声音停顿了一下,目光从书页抬起,看向苏晚晴的眼睛深处,那里似乎有某种东西在缓慢流动,“‘正是你为你的玫瑰花费的时间,才使你的玫瑰变得如此重要。’……‘你要永远为你驯养的东西负责。你要为你的玫瑰负责……’”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重量,落在这片狭小的空间里。
苏晚晴屏住了呼吸,完全被这突如其来的、来自秦臻的“分享”所攫住。她看着秦臻低垂的睫毛,听着她清冷声音下潜藏的某种难以言喻的共鸣。那朵被玻璃罩罩住的玫瑰,那关于“驯养”和“责任”的话语,像一颗裹着冰壳的种子,悄然落入了她的心湖。
“所以,”苏晚晴忍不住轻声问,“你觉得……那朵玫瑰,值得吗?小王子离开她,走了那么远,最后才明白……”
秦臻的指尖停留在玫瑰的插图上,许久没有动。图书馆窗外的光线在她侧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她沉默了几秒,才缓缓开口,声音比之前更低,更沉:
“值得与否,是玫瑰和小王子之间的事。外人无从置喙。”她抬起眼,目光重新变得平静无波,仿佛刚才那瞬间的波动只是光线的错觉,“但‘驯养’一旦发生,‘责任’便如影随形。即使相隔亿万星辰。”她说完,轻轻合上了那本《小王子》,推到苏晚晴面前,“第八卷,我自己去借。这本你可以留着。”她站起身。
就在这时,窗外毫无预兆地响起一声闷雷,随即,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图书馆高大的拱形窗玻璃上,瞬间织成一片密集的雨幕,天色迅速沉入铅灰。
秦臻的脚步顿在桌边,看向窗外。
苏晚晴也下意识地望过去,雨势滂沱。
秦臻似乎极轻地吁了口气,声音轻得几乎被雨声吞噬。她转回身,看向还沉浸在方才对话和雨势中的苏晚晴:“带伞了吗?”
苏晚晴茫然地摇头:“没……没想到会下雨。”
秦臻没再言语,径直走向不远处的图书馆公用伞架,取下一把结实的黑色长柄伞。她撑开试了试,伞骨发出轻微的绷紧声。确认完好,她走回苏晚晴桌旁。
“走。”她言简意赅。
两人并肩走出图书馆厚重的橡木大门。冰冷的、带着河腥味和泥土气息的风裹挟着雨点立刻扑面而来,带着一股蛮横的湿冷。雨帘密集,在地上溅起一片白茫茫的水雾,吞噬了远处的景物。
秦臻撑开伞,黑色的伞面在风雨中稳稳地撑开一方干燥。伞并不算很大,容纳两人略显局促。
“靠近些。”秦臻的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有些模糊,但字字清晰。
苏晚晴依言靠过去,肩膀几乎要碰到秦臻的手臂。她能清晰地嗅到秦臻发丝间极淡的、清冽的雪松气息。伞面微微向苏晚晴这边倾斜,隔绝了大部分斜扫进来的雨丝。秦臻握着伞柄的手指骨节分明,依旧带着那种微凉的质感。
她们沉默地走入雨中,走向研究生宿舍区的方向。湿漉漉的街道映着昏黄的路灯,行人匆匆如剪影。伞下的空间狭小而私密,只有雨点敲打伞布的单调声响,和彼此衣料摩擦的细微窸窣。
也许是路滑,也许是苏晚晴的心绪还缠绕在那朵遥远的玫瑰和秦臻低沉的讲述里,她的脚下一个趔趄,身体不由自主地向秦臻那边歪去。
“小心。”秦臻几乎是同时出声,空着的那只手迅疾伸出,稳稳地托住了苏晚晴的手肘。
那微凉的触感再次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支撑力量。
苏晚晴站稳,低声道谢:“谢谢。”她的手下意识地想抽回,却发现秦臻的手并未立刻松开。
那只微凉的手,顺着她的小臂,极其自然地向下滑落,最终,轻轻地、试探性地,覆盖在了苏晚晴的手背上。动作流畅得仿佛只是为了防止她再次滑倒,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超越必要保护的停留。
苏晚晴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被覆盖的那一小片肌肤。秦臻的手比她想象中更凉,指腹带着薄茧,却异常稳定。那微凉的触感让她甚至忘了呼吸,只觉得一股暖流逆着凉意,从相接处涌向心口。
秦臻似乎也顿了一下。她的目光依旧直视着前方雨幕中的道路,侧脸的线条在伞下的阴影里显得柔和了些许,耳廓边缘,一抹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红晕,在昏暗光线下悄然晕开,又被湿冷的空气迅速洇没。她握着伞柄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些,却没有松开覆盖在苏晚晴手背上的那只手。
那只微凉的手掌,只是那样轻轻地、带着点生疏的笨拙,却又无比坚定地握着她的。
仿佛在风雨飘摇的世界里,建立起一个无声的、小小的连接点,回应着方才图书馆里,那朵关于玫瑰和驯养的无形对话。
雨点敲打伞面的声音似乎被隔绝在外。苏晚晴能清晰地感觉到秦臻掌心的纹路,那微凉的体温,以及指尖传递来的、一丝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轻颤。她不敢动,也忘了动,任由那只微凉的手牵引着方向,脚步机械地跟着移动。
所有的精心算计、乌龙尴尬,在这一刻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沉默的触碰冲刷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种奇异的、带着点眩晕的暖意,从两人肌肤相贴的地方,悄然蔓延开来,违逆着深秋的冷雨,比查尔斯河畔最盛的秋阳,更烫。
日子在图书馆的沙沙书页声和偶尔擦肩而过的微温里悄然滑过。查尔斯河畔的秋色愈浓,像一场无声燃烧的盛宴。这天傍晚,夕阳的余烬将天空染成一片柔和的橘粉,给万物镀上了一层暖金。秦臻和苏晚晴并肩沿着河岸小径向图书馆走去。脚下落叶细碎作响,空气里是草木干燥的清香与河水凉涩的气息。
两人之间隔着一拳的距离。苏晚晴双手插在外套口袋,目光掠过河面被揉碎的粼粼金光,又掠过岸边几株如火如荼的枫树。秦臻微垂着眼睫,步履沉稳,侧脸在暖色调的光线下,显出几分罕见的柔和。
谁也没说话。一种奇异的安静流淌其间,比图书馆的隔绝温煦,比并肩看雪时多了几分难言的张力。苏晚晴的余光落在秦臻被霞光勾勒的唇线上。那总是抿紧的线条,此刻竟显出一种近乎柔软的弧度。
一个念头,带着蛮不讲理的冲动,在她心底破土而出。心跳猛地漏了一拍,随即在胸腔里擂鼓。
她脚步顿住了。
秦臻随之停下,侧头看她:“怎么了?”
苏晚晴没有回答。她抬起眼,目光直直撞进秦臻深潭般的眼眸。夕阳的金粉落在那潭水中,似乎融化了些许冰层,映出她自己带着决绝神情的倒影。时间凝滞。河水、钟声、风声,都退到了极远处。
在秦臻尚未解读出那份孤注一掷时,苏晚晴动了。
她微微踮起脚尖,身体前倾,带着迅疾又轻柔的力道,将唇瓣印在了秦臻微凉的唇上。
触感柔软,带着对方唇上清冽的气息和自己唇齿间咖啡的微苦。一个极轻、极快、如同蝴蝶振翅般的触碰。蜻蜓点水,一掠而过。
秦臻的身体瞬间僵直,眼底映出苏晚晴骤然放大的、带着孤勇与慌乱的瞳孔。她甚至未能反应,所有感官都聚焦在那片转瞬即逝的柔软上,像被一道微弱的电流击中。
下一秒,苏晚晴已如受惊的鹿,猛地后退一步。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染上薄红,从耳根蔓延至脖颈,在夕阳下清晰无比。她不敢再看秦臻的眼睛,眼神慌乱飘向别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强作镇定:
“我……先回实验室了!数据……要重跑!”
话音未落,她已转身,几乎是落荒而逃,沿着来路飞快跑走。深色的外套衣角在风中急促翻飞,身影很快消失在层叠的金红树影与渐浓的暮色里。
留下秦臻一人,怔立原地。
夕阳余晖温柔笼罩。河风拂动她额前碎发。她下意识抬手,指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微颤,轻轻抚过自己的下唇。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一点微温的、柔软的、带着咖啡与青草气息的印记。
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悸动,伴随着苏晚晴仓皇逃离的背影,在她精密运转的世界里,漾开无声却惊心的涟漪。她望着苏晚晴消失的方向,许久未动。晚霞在她清冷的眼眸里燃烧,映照出一片带着困惑与隐秘波澜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