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才是真正核心的难题!
削藩是必然的,但怎么削?
如何避免成为第二个建文帝?
如何让这件注定会震动天下的大事,不至于再次成为点燃叛乱的导火索?
门外,阴影中的朱棣,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前倾。
这个少年,不仅看穿了他要做什么,甚至似乎连他正在忧虑的“如何做”都想到了?
厅堂内。
李子城深吸一口气。
“恩师所言极是,削藩之难,难在分寸。学生斗胆揣测,燕王殿下此刻……怕是比您还要头疼几分。”
“哦?”
方孝孺眉头紧锁,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胡须。
“他已是胜券在握,坐拥天下,有何可头疼之处?莫非……是建文皇帝的下落?”
“正是!”
李子城立刻点头,压低声音。
“燕王虽对外宣称建文皇帝已在那场大火中崩殂,但……一枚焦糊的玉佩,几具面目全非的遗骸,如何能堵住这天下悠悠之口?百姓心中存疑,士林暗流涌动,这便是他登基后第一个大患!名不正,则言不顺,根基不稳啊!”
他顿了顿,观察着方孝孺深以为然的表情。
“不仅如此,燕王此番靖难,宁王出力甚巨,其他藩王或明或暗,亦有襄助。此刻尘埃初定,燕王若立刻举起削藩大刀,恩师您想……”
方孝孺眼中精光一闪。
“这正是为师不解之处!他既要安抚人心,坐稳帝位,又要行此必然激起诸王怨怼、甚至可能逼得他们效仿他‘靖难’旧事的削藩之举?这不是自相矛盾,自掘坟墓吗?子城,此乃进退维谷之局啊!”
李子城露出一丝带着少年狡黠的、胸有成竹的笑容。
“恩师明鉴!燕王此刻,正是骑虎难下,进退两难!强行削藩,恐生肘腋之变;不削藩,则龙椅如坐针毡,夜不能寐!不过……”
他话锋一转,眼中闪烁着自信的光芒,“学生倒是有个法子,或可解此困局!”
“哦?!”
方孝孺霍然抬头。
“是何良策?竟连道衍……嗯,那个姚广孝都未曾想到?”
他下意识地提到了朱棣身边那位以智谋著称、被许多建文旧臣私下称为“黑衣妖僧”的姚广孝,显然内心已对李子城的“妖孽”程度有了新的评估。
李子城神秘兮兮地凑近了些。
“我这个法子,叫做——温水煮青蛙!”
“温……温水煮青蛙?”
方孝孺彻底愣住了,花白的眉毛拧成了疙瘩。
“子城,这与削藩有何关联?青蛙……乃田间害虫,烹煮它作甚?”
一代大儒的思维,完全被这个来自现代的、形象却怪异的比喻给带偏了,一时竟有些茫然。
李子城见状,连忙解释道:“恩师莫急,此乃一比喻。学生试想,若将一只活蹦乱跳的青蛙,骤然投入滚烫沸水之中,它会如何?”
“自然奋力挣扎,跳出水面逃生!”
方孝孺不假思索地回答,这是常识。
“不错!”
李子城一拍手。
“可若是将这青蛙,先放入一盆清凉舒适的温水之中,它便会觉得安逸舒适,不再挣扎。此时,我们再将这盆水,放在灶上,用文火慢慢地、一点点地加热……”
“青蛙在不知不觉中习惯了水温的上升,待到它终于察觉水温滚烫,想要跳出来时……”
李子城刻意停顿了一下,目光灼灼地看着方孝孺。
“却发现,它的筋骨早已被温水煮得酥软无力,再也跳不动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煮熟!”
这个比喻极其形象,又带着一种令人细思极恐的阴冷。
方孝孺倒吸一口凉气,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窜起,瞬间明白了李子城的意思!
李子城见老师领悟,立刻切入正题:“恩师,那些手握重兵、镇守边关的藩王,此刻就好比那活蹦乱跳、警惕性极高的青蛙!若燕王骤然下旨,强行削其兵权,夺其封地,他们必如青蛙入沸水,拼死反抗!但若我们换一种‘温存’的手段呢?”
“第一步,移藩!打着‘体恤宗亲’、‘共享天伦’的旗号!”
“燕王陛下可下诏,言道诸王叔伯兄弟,随他靖难劳苦功高,不忍其再戍守苦寒边关,饱受风霜之苦!特恩准其移藩内地富庶之所!比如……就安置在京畿附近!”
“赐予更加华丽广阔的王府,更丰厚的俸禄,更安逸的生活!此乃皇恩浩荡,体恤骨肉之情,名正言顺!诸王纵有疑虑,也难寻正当理由拒绝,甚至……可能还会有人觉得是恩典!”
方孝孺眼睛一亮,但随即又皱起眉头。
“此计……确有巧思!以恩赏之名,行调离之实,使其远离根基雄厚的边关藩地!然……移藩京畿,虽使其远离旧部,但诸王齐聚天子脚下,若心怀异志,相互串联,岂非更如群蛙聚于瓮中?稍有异动,便是肘腋之患!恐怕更难防范!”
他指出了这个策略潜在的最大风险——把一群猛虎聚到了眼皮子底下,万一炸窝,后果更可怕!
李子城仿佛早就料到老师有此一问。
“恩师所虑极是!所以,这第二步,便是需要一把时刻悬在他们头顶、无处不在的勺子,一个专门负责监管宗室勋贵、刺探隐秘的秘密机构!”
“秘密机构?”
方孝孺一怔,下意识地脱口而出,“锦衣卫?!”锦衣卫的赫赫凶名和遍布天下的耳目,他自然是知晓的。
“锦衣卫可用,但不可久恃!更不能让其权柄过重!”
李子城的语气陡然变得异常严肃!
“恩师!锦衣卫监察百官,缉捕审讯,无所不包,权力已是不小!”
“若再让其将手肆无忌惮地伸向宗室藩王,长此以往,此机构必将尾大不掉!其鹰犬遍布朝野,罗织罪名,构陷忠良,只知媚上,不惧天威!”
“届时,它就不再是陛下的耳目爪牙,而是一头会反噬其主的狰狞恶兽!我大明后世之君,恐将深受其害,朝堂之上,必是人人自危,噤若寒蝉!此乃取祸之道,遗毒无穷啊!”
李子城的声音不高,但那斩钉截铁的语气和对未来“灾难”的笃定预言,如同重锤敲在方孝孺心上!
更如同冰冷的毒刺,狠狠扎进了门外阴影中某个人的耳中!
厚重的雕花木门外,一片死寂。
然而,在摇曳烛光投下的、那片最深沉的阴影里,锦衣卫指挥使纪纲的脸色,在听到李子城那句“狰狞恶兽”、“取祸之道”、“遗毒无穷”时,瞬间变得铁青!
那双原本就阴鸷的眼睛里,陡然迸射出毫不掩饰的、如同淬了毒液般的凶戾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