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烟雨逢君
南宋嘉定三年,苏州城的春雨下了整整一月。
平江路的青石板被雨水泡得发亮,沿街的绣坊都挂着半开的竹帘,任由潮湿的风卷着丝线的细香,在巷子里漫溢。沈知微坐在锦绣坊的窗边,手里捏着一枚银针,正给帕子上的并蒂莲收针。
她是坊主捡来的孤女,打小跟着学绣活,一双巧手在苏州城里小有名气。只是她性子冷,除了绣活,平日里极少与人说话,坊里的绣娘都叫她沈呆子,唯有坊主知道,这姑娘心里藏着片没人能懂的柔软——比如窗台上那盆总也养不活的茉莉,她每天都会换一次清水。
知微,把这匹软罗纱送到西巷的张府去。坊主捧着个锦盒过来,语气带着几分小心翼翼,张老爷家的小姐要做嫁衣,催得紧。
沈知微点点头,放下银针,接过锦盒。她穿了件半旧的青布衫,拢了拢领口,撑着把油纸伞走进雨里。雨丝斜斜地打在伞面上,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极了她平日里穿针引线的动静。
西巷离平江路不远,拐过两个街角就到。沈知微刚走到张府门口,就看见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长衫的男子,正蹲在墙角,对着地上的一幅画发呆。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顺着脸颊往下淌,他却浑然不觉。
那是幅残画,纸上画着半株寒梅,墨色浓淡相宜,只是右下角被雨水泡得发皱,晕开一片墨痕。男子手里捏着支秃笔,似乎在琢磨怎么补完剩下的半株。
沈知微顿了顿。她虽不懂画,却看得出这画里的意趣——不是敷衍的习作,倒像是把心里的什么东西,都揉进了墨里。
公子,雨大,还是先避避吧。她忍不住开口,声音轻得像雨丝。
男子猛地抬头,露出一张清瘦却俊朗的脸。剑眉微蹙,眼底带着几分疲惫,却藏着股不服输的亮劲。他看到沈知微手里的锦盒,又看了看她撑伞的手——指节修长,指尖带着常年握针留下的薄茧,便知她是绣坊的人。
多谢姑娘提醒。他站起身,微微躬身,在下陆景行,是来苏州寻亲的,不巧盘缠被偷,只好在这街头凑活画画,想换两个钱。
沈知微看着他手里的秃笔,又看了看那幅残画,心里忽然软了一块。她从袖中摸出两个铜板,递过去:这点钱你先拿着,去前面的茶肆买碗热汤暖暖身子。
陆景行愣了愣,看着那两个泛着铜光的铜板,又看了看沈知微清澈的眼睛,忽然红了眼眶。他寒窗苦读十年,本想借寻亲的由头,在苏州找个书馆谋生,没想到刚到就遭了劫,如今连一碗热汤都喝不起。
姑娘的恩情,在下不敢受。他把铜板推回去,若是姑娘不嫌弃,在下愿为姑娘画幅小像,抵这饭钱。
沈知微摇摇头:我不要小像。她顿了顿,指了指那幅残画,你把这梅画完吧,画好了,我再给你添两个铜板。
陆景行看着她,忽然笑了。那笑容像雨后初晴的阳光,瞬间驱散了眼底的疲惫。他蹲下身,借着廊下的避雨处,重新拿起秃笔,沾了点雨水调墨,手腕轻转,剩下的半株寒梅便在纸上渐渐舒展。
沈知微撑着伞站在一旁,看着他作画的样子。他的手指修长,握笔的姿势很稳,哪怕雨水偶尔滴在纸上,也丝毫不乱。不多时,一株完整的寒梅便跃然纸上,枝头还栖着只振翅欲飞的雀儿,寥寥几笔,却活灵活现。
画好了。陆景行把画递过来,纸上还带着潮气,姑娘若是喜欢,便拿去吧。
沈知微接过画,指尖触到他的手,两人都微微一颤。他的手很凉,却带着墨香;她的手温软,却沾着丝线的细绒。
多谢。沈知微把四个铜板递给他,转身就要走。
姑娘留步!陆景行叫住她,从怀里掏出个小小的木牌,上面刻着个陆字,这是家母留给我的信物,姑娘且收下。日后在下若是有能力,定当加倍奉还今日之恩。
沈知微看着那木牌,又看了看他眼里的认真,终究还是接了过来,藏进袖中:不必了。
她转身走进雨里,油纸伞的影子渐渐消失在巷尾。陆景行站在廊下,看着她的背影,手里攥着那四个铜板,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那是他来苏州这些日子,唯一感受到的暖意。
第二章
帕上同心
自那日后,陆景行常来平江路。
他找到了一家书馆,靠抄书谋生,每天做完活,就会绕到锦绣坊的窗边,有时是送一束刚采的野菊,有时是递一张写着诗句的纸片,有时只是站在巷口,远远地看一眼沈知微绣花的样子。
沈知微起初不理他,后来见他只是远远看着,并无逾矩之举,便也渐渐松了心。有时绣活做得累了,她会抬头看一眼巷口,若是看到那抹蓝布长衫的身影,心里便会莫名地安定。
七月初七那天,苏州城放河灯。坊里的绣娘都去了护城河边,唯有沈知微留在坊里,对着一盏未绣完的并蒂莲帕子发呆。
姑娘一个人
熟悉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沈知微抬头,看见陆景行站在那里,手里捧着个纸灯,灯面上画着株小小的茉莉。
今日是七夕,怎么不去放灯他走进来,把纸灯放在桌上,灯光昏黄,映得他眼底的温柔格外清晰。
绣活没做完。沈知微低下头,指尖无意识地捻着丝线。
陆景行看着那方帕子,上面的并蒂莲已经绣了大半,针脚细密,颜色鲜亮,一看就用了心思。他忽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张纸,递过去:我今日抄书时,看到一句诗,觉得很配姑娘的帕子。
纸上写着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字迹工整,带着几分少年人的意气。
沈知微看着那行字,脸颊忽然泛起红晕。她捏着帕子,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把帕子递了过去:你……你帮我在这帕子上题句诗吧。
陆景行愣了愣,接过帕子。软罗纱的质地细腻,指尖划过,像是触到了她的心意。他从怀里掏出支小楷笔,沾了点墨,在帕子的角落轻轻写下那行诗,又在旁边画了朵小小的茉莉——和他第一次送她的纸灯上的茉莉一模一样。
好了。他把帕子递回去,声音有些发哑,姑娘若是不嫌弃,这帕子……便算是我们的定情之物吧。
沈知微接过帕子,指尖触到那行诗,心里像揣了只兔子,怦怦直跳。她抬头看他,正好对上他温柔的目光,两人都没说话,却仿佛有千言万语,都藏在了这方小小的帕子里。
那天晚上,陆景行送沈知微回她住的小院。院墙上爬着凌霄花,夜色里开得正盛,香气袭人。
知微,陆景行道,我想明年开春去京城赶考。若是能中举,我就回来娶你,风风光光地把你娶进门,再也不让你受半点委屈。
沈知微看着他,眼里噙着泪,却笑着点头:我等你。
她从袖中掏出个锦袋,里面装着二十两银子——那是她攒了三年的积蓄,本想用来给坊主养老,如今却想都没想就拿了出来,你拿着这些钱,路上用。若是不够,我再想办法。
陆景行看着那锦袋,又看了看她眼底的坚定,喉头动了动,终究还是接了过来:知微,等我回来,定当百倍还你。
他把锦袋揣进怀里,又从怀里掏出那方寒梅图,递给她:这画你留着,想我的时候,就看看它。
沈知微接过画,紧紧抱在怀里。夜色渐深,两人站在院门口,说了好多话,直到月亮升到中天,才依依不舍地分开。
陆景行走后,沈知微把那方并蒂莲帕子贴身戴着,把寒梅图挂在床头,每天都会看一遍。她绣活更勤了,想多攒点钱,等他回来时,能让他过得好一点。
坊里的绣娘看出了她的变化,都打趣她是不是有了心上人。沈知微不承认,却会在没人的时候,偷偷摸着帕子上的诗句,嘴角不自觉地扬起笑容。
她以为,只要等下去,就能等到她的良人。却不知道,命运的丝线,早已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织好了一张绝望的网。
第三章
京城风云
嘉定四年开春,陆景行踏上了去京城的路。
他走的那天,沈知微去了码头送他。她给他缝了件新的蓝布长衫,还在衣襟里绣了个小小的微字。船开的时候,陆景行站在船头,朝着她挥手,喊着等我回来,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模糊,却字字都落在她的心上。
沈知微站在码头上,看着船影渐渐消失在雾里,手里攥着那方并蒂莲帕子,直到手指发白。
接下来的日子,沈知微一边绣活,一边等信。她每个月都会去驿站问一次,却始终没有陆景行的消息。坊主劝她:京城远,书信慢,或许他只是太忙了。
沈知微点点头,心里却越来越慌。她开始做噩梦,梦见陆景行在路上遇到了危险,梦见他忘了自己,梦见那方帕子被风吹走,再也找不回来。
直到七月,她终于收到了一封信。信是陆景行写的,字迹却有些潦草,只说他已平安抵达京城,正在准备秋闱,让她不必担心,等考完了就会回信。
沈知微捧着信,看了一遍又一遍,眼泪落在信纸上,晕开了字迹。她以为这是希望的开始,却不知道,这封信是陆景行在被人监视的情况下,偷偷写的——他的麻烦,才刚刚开始。
陆景行在京城的日子,远比沈知微想象的艰难。
他本想靠抄书谋生,却没想到京城的书馆都被权贵把持,根本容不下他这样的寒门书生。幸好他才华出众,被一位老翰林看中,收为门生,才得以安心备考。
秋闱放榜,他果然中了举,名次还不低。本以为能就此扬眉吐气,却没想到,麻烦很快就找上了门。
来的人是宰相蔡京的管家。蔡京是当朝权臣,一手遮天,他听说陆景行才华出众,又生得俊朗,便想把自己的女儿许配给他。
陆公子,我家相爷说了,若是你肯娶我家小姐,日后在朝中,相爷定会多多提携。管家端着架子,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傲慢,你一个寒门书生,能娶到相府千金,是你的福气。
陆景行心里一紧,立刻想起了沈知微。他连忙摆手:多谢相爷厚爱,只是在下已有婚约在身,不敢辜负。
婚约管家冷笑一声,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扔在他面前,陆公子可知,你那未婚妻沈知微,家住苏州平江路,是‘锦绣坊’的绣娘
陆景行的瞳孔骤缩:你怎么知道
相爷想查一个人,还不容易管家靠在椅背上,语气冰冷,你以为‘锦绣坊’是什么干净地方坊主早年曾与叛党有染,如今虽已隐居,却仍在官府的监视名单上。若是你执意要娶沈知微,不仅她会被牵连,连你这个‘叛党亲属’,也别想在京城立足。
陆景行拿起那张纸,手都在抖。上面详细记录着锦绣坊的过往,还有沈知微的生辰八字,甚至连她小时候得过什么病,都写得一清二楚。
他知道蔡京的手段——心狠手辣,斩草除根。若是自己不答应,沈知微和坊主,恐怕真的会有性命之忧。
我若是答应娶相府千金,你能保证她们的安全陆景行的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
相爷说了,只要你乖乖听话,不仅沈知微和坊主能平安无事,‘锦绣坊’还能得到官府的庇护,日后在苏州城里,没人敢欺负她们。管家的语气带着一丝得意,陆公子是个聪明人,该知道怎么选。
陆景行闭上眼,脑海里浮现出沈知微的脸——那个在雨里给她铜板的姑娘,那个在七夕夜收下他定情帕子的姑娘,那个在码头挥手送他离开的姑娘。
他多想告诉她,他不是故意要背弃承诺,他只是想保护她。
可他不能。蔡京的人盯着他,他连写封信的自由都没有。
最终,他睁开眼,眼里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决绝:我答应你。
几日后,京城传出消息,新科举人陆景行,答应了宰相蔡京的求亲,不日将与蔡小姐完婚。
婚礼办得极尽奢华,红绸从相府一直铺到陆景行住的小院,锣鼓喧天,鞭炮齐鸣。陆景行穿着大红的喜服,站在府门前迎接宾客,脸上挂着得体的笑容,心里却像被掏空了一样。
拜堂时,他看着身边穿着凤冠霞帔的蔡小姐,脑子里想的却是苏州雨巷里那个穿着青布衫的姑娘。他摸了摸怀里的并蒂莲帕子,帕子被他攥得发皱,上面的诗句,像是在无声地控诉他的背叛。
新婚之夜,蔡小姐坐在床边,看着他沉默的样子,轻声问:你心里,是不是有别人
陆景行抬起头,眼里布满血丝:是。但我会对你好,不会让你受委屈。
蔡小姐看着他,忽然笑了:我知道。父亲都告诉我了。你放心,我不会为难你,也不会为难她。
陆景行愣住了。他没想到,这个被他视为枷锁的相府千金,竟然如此通透。
我父亲性子偏执,你若是不答应,他真的会对苏州的那位姑娘动手。蔡小姐叹了口气,我嫁给你,只是为了帮你保住她。日后,我们各过各的,我不会干涉你的事。
陆景行看着她,忽然觉得无比愧疚。他想说声谢谢,却发现喉咙像被堵住一样,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第四章
苏州梦碎
沈知微在苏州等了整整一年。
她没有再收到陆景行的信,却从一个从京城回来的商人嘴里,听到了他大婚的消息。
沈姑娘,你还不知道吧京城那位新科举人陆景行,娶了宰相的千金,那婚礼办得,整个京城都轰动了。商人坐在锦绣坊的窗边,喝着茶,语气带着几分羡慕,听说那宰相千金长得美若天仙,家里又有权有势,陆举人真是好福气。
沈知微手里的银针啪地掉在地上。她看着商人,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好福气……原来他的好福气,是用背弃她换来的。
她想起那个雨里的相遇,想起七夕夜的定情帕子,想起码头的承诺,想起他信里说的等我回来,只觉得像是一场笑话。
沈姑娘,你怎么了商人看出她脸色不对,关切地问。
沈知微摇了摇头,捡起银针,继续绣活。只是她的手一直在抖,银针好几次扎进指尖,鲜血滴在帕子上,染红了那朵未绣完的并蒂莲。
坊主看出了她的不对劲,拉着她的手,轻声问:是不是景行出什么事了
沈知微再也忍不住,扑在坊主怀里,放声大哭:他娶了别人……他忘了我……
坊主拍着她的背,心里也不好受。她知道这姑娘对陆景行的心意,却没想到,最后会是这样的结果。
傻孩子,别哭了。坊主叹了口气,他既然能背弃你,就不是值得你托付终身的人。忘了他,好好过日子。
沈知微摇着头,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我忘不了……我等了他一年,我以为他会回来的……
她把那方并蒂莲帕子掏出来,帕子上的血迹和墨迹混在一起,像一道永远也抹不去的伤疤。她看着帕子上的诗句,忽然觉得无比讽刺——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原来只是她一厢情愿的幻想。
从那天起,沈知微像是变了一个人。她不再笑,不再说话,每天只是埋头绣活,绣的都是些凋零的花、枯萎的草,针脚里都透着股说不出的悲凉。她的身体也越来越差,常常咳嗽,脸色苍白得像纸。
坊主看着心疼,想给她请大夫,却被她拒绝了:我没事,不用花钱。
她把所有的积蓄都攒了起来,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坊主。她知道坊主年纪大了,身体不好,这些钱,是她能给坊主最后的保障。
这年冬天,苏州下了场罕见的大雪。
沈知微咳得越来越厉害,常常咳到半夜,连床都下不了。坊主强行给她请了大夫,大夫诊脉后,摇着头说:姑娘这是心病,药石无医啊。
除夕那天,坊里的绣娘都回家过年了,只有沈知微和坊主留在坊里。坊主煮了碗饺子,端到她面前:知微,吃点吧,过了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沈知微摇了摇头,从怀里掏出那方并蒂莲帕子,还有那幅寒梅图,递给坊主:坊主,这些东西,您帮我收着吧。若是有一天,陆景行回来找我,您就告诉他……我没等他。
她的声音很轻,像是随时都会消散在空气里。
坊主接过帕子和画,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傻孩子,你明明还在等他……
沈知微笑了笑,那笑容很淡,却带着几分释然:我不等了。他有他的荣华富贵,我有我的绣活,我们本来就不是一路人。
那天晚上,沈知微坐在窗边,看着外面的雪景,手里攥着那枚陆景行送她的木牌,渐渐没了呼吸。她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像是终于解脱了。
坊主发现她的时候,她已经冷透了。手里的木牌被攥得很紧,上面的陆字,像是刻进了她的骨血里。
坊主按照沈知微的遗愿,把她葬在了苏州城外的乱葬岗。没有墓碑,没有纸钱,只有那方并蒂莲帕子和那幅寒梅图,陪着她一起埋在了土里。
第五章
白头泣血
陆景行知道沈知微的死讯,是在她去世半年后。
那天,他跟着蔡京去苏州巡查,路过平江路时,特意绕到锦绣坊,想看看沈知微是否安好。却没想到,坊里只剩下坊主一个人,正坐在窗边,对着一方帕子发呆。
坊主,请问沈知微姑娘在吗陆景行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坊主抬起头,看到他时,愣了愣,随即脸色变得冰冷:你还来这里做什么知微已经死了。
陆景行如遭雷击,呆站在原地:你说什么她……她怎么会死
怎么会死坊主冷笑一声,把那方并蒂莲帕子扔到他面前,还不是因为你!你娶了宰相千金,享尽荣华富贵,她却在这里等你,等得肝肠寸断,最后咳血而死!你满意了
陆景行捡起帕子,看到上面的血迹和墨迹,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想起蔡京的威胁,想起自己的妥协,想起他无数次想写信解释却又不敢的挣扎,只觉得自己是个罪人。
她……她临终前,有没有说什么陆景行的声音嘶哑得像要裂开。
她说,她没等你。坊主的声音带着哭腔,可我知道,她到死都在等你。她手里攥着你送她的木牌,嘴里还念着你的名字……
陆景行再也忍不住,一口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胸前的官服。他捂着胸口,跪倒在地,发出野兽般的哀嚎。
蔡京听到动静,走了进来,看到陆景行的样子,皱了皱眉:景行,你这是怎么了
陆景行抬起头,眼里布满血丝,像一头受伤的狼:是你!是你害死了她!你答应过我,会保她平安的!
蔡京叹了口气:我确实保了她平安。她是病死的,与我无关。他顿了顿,语气带着几分无奈,景行,官场就是这样,有得必有失。你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该知道,有些东西,注定要放弃。
我放弃的是她的命!陆景行嘶吼着,我以为我能保护她,却没想到,我才是害死她的凶手!
他猛地站起来,踉跄着冲出锦绣坊,朝着城外的乱葬岗跑去。蔡京想拉住他,却被他甩开。
乱葬岗上荒草丛生,寒风卷着纸钱灰,在坟茔间打旋。陆景行漫无目的地寻找着,一边找一边喊:知微!知微!我来了!你出来啊!
他不知道沈知微葬在哪里,只能在一座座无碑的坟前跪下,一遍遍地磕头,额头磕出了血,也浑然不觉。
知微,对不起……他哽咽着,我不是故意要背弃你,我只是想保护你……我以为只要我忍过这几年,就能回来找你,就能告诉你一切……可我没想到,你会等得这么苦,你会……
后面的话,他再也说不出来。泪水混合着血水,从他的脸颊滑落,滴在荒草上,瞬间被寒风冻成了冰。
那天晚上,陆景行在乱葬岗上待了一夜。天亮时,他跌坐在一座新坟前,看着东方渐渐升起的太阳,忽然觉得眼前一片模糊。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触手所及,一片雪白。
一夜之间,他的头发全白了。
回到京城后,陆景行大病了一场。病好后,他像是变了一个人。他不再参与官场的争斗,不再追求荣华富贵,每天只是闭门读书,或者对着那方并蒂莲帕子发呆。
蔡小姐看着他日渐憔悴,心里也不好受。她想帮他,却不知道该怎么做。
你若是想回苏州,就去吧。蔡小姐轻声说,父亲那边,我会帮你解释。
陆景行摇了摇头:我不回去。她不在了,苏州对我来说,已经没有意义了。
他开始搜集蔡京的罪证。他知道,只有扳倒蔡京,才能告慰沈知微的在天之灵,才能让那些像她一样被权贵压迫的人,不再遭受同样的命运。
三年后,陆景行联合朝中的正直官员,终于搜集到了蔡京谋反的证据,呈给了皇帝。皇帝震怒,下令将蔡京满门抄斩。
行刑那天,陆景行站在刑场边,看着蔡京人头落地,心里却没有丝毫喜悦。他想起沈知微,想起她在雨里的笑容,想起她临终前的遗憾,只觉得无比空虚。
后来,陆景行辞去了官职,回到了苏州。他在锦绣坊的旁边,盖了一间小小的茅屋,每天都会去沈知微的坟前,给她带一束野菊,或者读一首他写的诗。
他再也没有娶亲,也没有离开过苏州。他的头发一直是白的,脸上的皱纹越来越深,只有那双眼睛,还带着对沈知微的思念。
嘉定十年的冬天,苏州又下了场大雪。
陆景行坐在沈知微的坟前,手里攥着那方并蒂莲帕子,渐渐没了呼吸。他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像是终于追上了他的姑娘。
有人发现他的时候,他的手里还紧紧攥着帕子,帕子上的诗句,在雪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清晰——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只是这一次,他们终于可以在另一个世界,实现这个迟到了一辈子的约定。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