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水混着冰冷的雨水,顺着绣春刀狭长的刃口往下淌,砸在泥泞里,溅不起半点声音。我靠着一棵被雷劈得焦黑半枯的老槐树,肺里火烧火燎,每一次喘息都带出浓重的血腥味。冰凉的雨水浇在脸上,顺着脖颈流进衣领,激得我一哆嗦,却压不下心头那股翻涌的燥热和眩晕。
这身体的原主,大概是在之前的追杀里受了不轻的内伤。我,一个刚被塞进这具名为陈墨的躯壳里的现代倒霉蛋,正被迫体验着大明永乐年间锦衣卫小旗官的日常——杀人,或者被杀。
记忆碎片混乱地冲撞着,属于陈墨的过往像浸了水的劣质墨画,模糊不清。唯一烙铁般烫在脑子里的,是半个时辰前在南京城一处隐秘据点接到的、来自那位刚刚坐稳龙椅的永乐皇帝朱棣的密令。声音低沉威严,隔着屏风也压得人喘不过气:
陈墨,带你的旗队,出城往西,五十里。截杀一个穿着龙纹袈裟的僧人。务必做得干净,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若有闪失…后面的话没说完,但那股子冰冷的杀意,比这深秋的冷雨还要刺骨。
龙纹袈裟目标直指那个在靖难之役后神秘消失的建文帝——朱允炆。民间传说他削发为僧,流亡天涯。看来朱棣这位篡位的四叔,是铁了心要斩草除根,连最后一点念想也不给天下人留。
头儿!一个同样浑身湿透、脸上带着一道新鲜刀疤的汉子猫着腰冲到我身边,是总旗赵铁鹰,我手下最剽悍的一个,点子扎手!弟兄们…折了三个了!那老秃驴看着快入土,身边带着个拖油瓶的小哑巴,可那身功夫…邪门得很!
他喘着粗气,声音里带着惊悸和愤怒。就在刚才,我们这支十人小队,在这片荒郊野岭的暴雨中,终于追上了目标。那是一个身形枯瘦、穿着普通灰色僧衣的老和尚,紧紧护着一个约莫十三四岁、衣衫褴褛、眼神惊恐的小女孩。女孩紧紧抓着老僧的破袖子,像一只受惊的雏鸟。
没有龙纹袈裟。
就在我们以为情报有误,稍有迟疑的瞬间,那个看起来风一吹就倒的老僧动了。动作快得只留下残影,枯瘦的手指拂过冲在最前面一个力士的咽喉,那力士哼都没哼一声,就软软栽倒在地。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那根本不是慈悲为怀的佛门手段,而是招招毙命的杀人技!老僧浑浊的眼睛里,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决绝。他死死护着那个瑟瑟发抖、连哭喊都发不出的小女孩,每一次出手都伴随着我们这边一声短促的惨嚎。
妈的!我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强行压下喉咙里的腥甜。远处,借着惨白的闪电光芒,能看到那老僧拉着小女孩,正艰难地试图攀上一处陡峭的山坡。那坡顶,隐约可见一座破败古庙的轮廓,黑黢黢的,像一头蛰伏的巨兽。
追!我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命令,不能让他们进庙!放走了人,咱们都得死!陛下要的是穿龙纹袈裟的和尚!那袈裟呢肯定在他身上!剥了他的皮也得找出来!
这话既是给手下打气,也是说给自己听。朱棣的密令就是悬在头顶的铡刀。
赵铁鹰和剩下的几个锦衣卫眼中凶光一闪,嘶吼着再次扑了上去。我也强提一口气,握紧手中冰冷的绣春刀,踩着泥泞,紧随其后。雨水疯狂地抽打着我的脸,冰冷的触感让我混乱的思绪短暂地凝聚起来。这他娘的穿越,开局就是地狱难度。
山坡陡滑,雨水冲刷下更是难行。那老僧带着一个孩子,速度终究慢了下来。几个呼吸间,我们再次追近。赵铁鹰怒吼一声,如同猛虎下山,沉重的雁翎刀带着凄厉的风声,狠狠劈向老僧的后心!这一刀又快又狠,封死了对方所有退路。
老僧猛地将身边的小女孩往旁边一推,自己则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一个极其怪异的拧身,险之又险地避开了刀锋,枯瘦的手掌闪电般在赵铁鹰的手腕上一拂。
呃啊!赵铁鹰一声痛哼,雁翎刀几乎脱手,整个人踉跄后退,手腕以一个诡异的角度弯折下去,显然是被卸脱了臼。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空隙,另一个锦衣卫抓住机会,手中铁尺带着恶风,直戳老僧的肋下!这一下若是戳实了,神仙难救。
老僧旧力刚去,新力未生,眼看避无可避。他眼中闪过一丝无奈和解脱般的平静,竟不闪不避,只是将身体微微一侧,似乎想用不致命的部位硬接这一下,只求能护住被他推开、正跌倒在泥水中的女孩。
不要!那一直惊恐瑟缩的小女孩,此刻竟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猛地从泥水里扑起,张开双臂,不管不顾地扑向那持铁尺的锦衣卫,试图用自己的小身板挡住那致命一击!
这变故发生得太快!那锦衣卫显然也没料到,动作不由得一滞。
就是这一滞!
我动了。身体里属于陈墨的本能,或者说,是求生的本能驱使着我。我并非去救那老僧,而是像一头潜伏已久的猎豹,目标正是那因同伴受伤而心神剧震、又因小女孩扑出而动作迟滞的持铁尺锦衣卫!
绣春刀在雨中划出一道惨白的弧线。
噗嗤!
刀锋精准地从那锦衣卫颈侧掠过,带起一蓬温热的血花,瞬间被冰冷的雨水冲淡。他甚至没来得及发出声音,眼中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愕,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场中瞬间死寂。
雨声哗哗,冲刷着地上的血水,也冲刷着所有人脸上的震惊和茫然。
赵铁鹰捂着自己脱臼的手腕,瞪圆了眼睛看着我,像看一个陌生人。剩下的两个锦衣卫也僵在原地,不知所措。那老僧浑浊的眼中也闪过一丝极度的错愕,随即是更深的警惕。
那个扑倒在地的小女孩,更是抬起头,湿漉漉的头发紧贴在她苍白的小脸上,那双原本只有惊恐的眼睛,此刻死死地盯着我,里面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惊惧、不解、一丝微弱的、连她自己可能都没意识到的……期盼
我剧烈地喘息着,握着刀的手微微颤抖,刀尖上的血滴落。刚才那一刀,几乎是身体的本能反应,快过我的思维。仿佛有一个声音在脑中嘶吼:不能让那老秃驴现在死!他死了,那该死的龙纹袈裟就彻底没影了!找不到袈裟,朱棣的屠刀就会落到我们所有人头上!
头…头儿赵铁鹰的声音干涩嘶哑,带着巨大的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我没理他,冰冷的雨水让我混乱的脑子稍微清醒。我看向那老僧,声音嘶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老和尚,袈裟呢交出来!别逼我动手扒了你的皮!
我必须把戏演下去,为了稳住这些手下,更为了稳住那疑心病比天还大的朱棣。我一步步逼近,绣春刀指向老僧和他身后的小女孩,眼神凶狠,心里却绷紧了一根弦。
老僧剧烈地咳嗽起来,嘴角溢出暗红的血沫,显然刚才的激斗和赵铁鹰那一刀带来的冲击,让他本就油尽灯枯的身体雪上加霜。他勉强站直身体,将瑟瑟发抖的小女孩更紧地护在身后,浑浊的眼睛里是看透世事的苍凉和一种近乎固执的守护。他摇了摇头,声音沙哑得像破风箱:阿弥陀佛…袈裟…贫僧…没有…施主…何必赶尽杀绝…
放屁!赵铁鹰忍着手腕剧痛,嘶声骂道,陛下亲令!穿龙纹袈裟者,格杀勿论!老秃驴,你装什么蒜!定是藏起来了!他挣扎着还想上前,被我一个冰冷的眼神钉在原地。
没有我冷笑,刀尖几乎要戳到老僧的鼻尖,冰冷的金属反光映着他枯槁的脸,那就别怪我心狠手辣,先从这小哑巴身上开刀!我倒要看看,是你的嘴硬,还是她的骨头硬!
这话一出,那老僧瞳孔猛地一缩,枯瘦的身体爆发出最后的力量,想要挡得更严实。而他身后的小女孩,更是吓得浑身一颤,死死抓住老僧的破僧衣,小小的身体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那双惊恐的眼睛死死盯着我,泪水混着雨水无声地流下。
就在这时!
就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我凶狠的威胁和老僧徒劳的守护所吸引,就在赵铁鹰等人以为我要对那无辜小女孩下手、连呼吸都屏住的刹那——
那一直表现得如同惊弓之鸟、只会瑟瑟发抖的小女孩,眼中所有的恐惧如同潮水般瞬间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心悸的、与其年龄完全不符的冰冷和决绝!
她猛地从老僧身后探出半个身子,动作快如鬼魅,一只脏兮兮的小手闪电般伸进自己褴褛的衣襟深处。她的手在剧烈地颤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一种压抑到极致的激动和孤注一掷!
呃…呃啊!她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嘶哑音节,像是在积蓄力量,又像是在向这残酷的命运发出最后的呐喊。
紧接着,一件东西被她用尽全力,狠狠地、几乎是砸向我的面门!
那东西在昏暗的雨幕中划过一道温润的光弧。
不是武器。
入手沉重,冰凉。我下意识地一把抄住。
触感是上好的玉石,细腻温润,带着少女微弱的体温。形状是长条形,上尖下方。借着惨白的电光,我看清了——这是一块玉圭!通体青白,质地纯净,虽蒙着泥污,却难掩其本身的贵重。玉圭的正面,赫然雕刻着清晰的五爪盘龙!龙纹威严,鳞爪飞扬,带着睥睨天下的皇家气度!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如同被重锤狠狠砸中!绣春刀差点脱手!
玉圭龙纹这形制…这是天子祭天礼地、象征最高皇权的礼器!只有皇帝才能持有!一个逃亡的、护着小哑巴的老和尚身上,怎么会有这种东西朱棣密令里说的是龙纹袈裟!袈裟呢
巨大的惊骇和荒谬感瞬间攫住了我!我猛地抬头,看向那个抛出玉圭后,如同耗尽了所有力气、小脸煞白、胸膛剧烈起伏却倔强地挺直脊背的小女孩。
她死死地盯着我,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此刻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火焰!恐惧消失了,只剩下破釜沉舟的绝望和一种孤高的、不容置疑的威严!她抬起颤抖的手,指向我身后同样惊得目瞪口呆、如同石化的赵铁鹰等人,又猛地指向自己!
她的嘴唇无声地、极其用力地开合着,配合着激烈的手势,仿佛要将每一个字都刻进我的骨髓里!
那口型分明是:
他——们——要——杀——的——人——是——我!
我——才——是——朱——允——炆!
轰隆!
一道前所未有的巨大霹雳撕裂天幕,惨白的光芒瞬间将天地照得一片死寂!雷声滚滚而来,震得脚下的大地都在颤抖!
时间仿佛凝固了。
雨水冰冷地浇在每个人的头上、脸上,却浇不灭此刻心头掀起的滔天巨浪!
赵铁鹰和他仅剩的两个手下,如同三尊被雷劈中的泥塑木雕,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嘴巴张得能塞进鸡蛋,脸上是彻彻底底的茫然和极度的惊恐!他们看看我手中的龙纹玉圭,又看看那个站在泥水里、明明瘦小单薄却仿佛蕴含着某种惊天动地力量的小女孩,再看看那同样被这惊变震得面无人色、摇摇欲坠的老僧…大脑彻底宕机了!陛下密令追杀穿龙纹袈裟的建文帝…结果…建文帝是个…小丫头片子还主动跳出来了这他娘的是做梦吗
那老僧更是浑身剧震,枯槁的脸上血色尽褪,嘴唇哆嗦着,看着那挺身而出的小女孩,浑浊的老眼里瞬间涌上巨大的痛苦、绝望和一种完了,一切都完了的灰败。他下意识地想伸手去拉她,想把她重新藏起来,手臂却沉重得抬不起来。
而我,握着那块冰冷沉重、仿佛有千钧之重的龙纹玉圭,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冲向了头顶,又在瞬间冻结!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停止了跳动!
朱允炆建文帝这个小哑巴这怎么可能历史上明明记载的是个年轻男子!可…这块玉圭…这五爪龙纹…这绝非伪造!她眼中那决绝的、孤高的神采,也绝非一个普通小女孩所能拥有!她为什么要主动暴露是走投无路下的疯狂还是…另有所图朱棣的密令…追杀穿龙纹袈裟的和尚…袈裟…袈裟呢!
无数个念头如同沸腾的油锅在我脑子里炸开!巨大的信息冲击让我几乎窒息!我死死地盯着那个小女孩,试图从她那张苍白却异常平静的小脸上找出答案。
就在这时,我眼角的余光瞥见,那老僧在极度的震惊和绝望之后,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隐晦的、难以言喻的复杂光芒。那不是单纯的恐惧或悲伤,更像是一种…混合着愧疚、无奈和某种更深沉东西的情绪。
玉圭冰冷的触感不断刺激着我的掌心。朱棣那张威严冷酷的脸似乎在我眼前浮现。找不到穿龙纹袈裟的和尚,却抓到了自称建文帝的小丫头还缴获了龙纹玉圭这消息传回去…朱棣会信吗他会怎么处置我们这些知情者是滔天大功还是…灭口的理由
冷汗,瞬间浸透了我的后背,比冰冷的雨水更加刺骨。
头…头儿…赵铁鹰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嘶哑得像是砂纸摩擦,这…这他娘的是怎么回事她…她说什么他指着小女孩,手指都在哆嗦,眼神里充满了混乱和巨大的恐惧。
我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握紧了手中的绣春刀和玉圭。冰冷的刀柄和沉重的玉石让我找回了一丝现实感。局势彻底失控了!这个小哑巴的惊世之言,把我们所有人都推到了悬崖边上!
闭嘴!我低吼一声,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嘶哑和一丝狠厉。目光如同鹰隼,在惊魂未定的赵铁鹰三人、面如死灰的老僧、以及那个抛出了惊天炸弹后反而平静下来、只是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静静看着我的小女孩之间来回扫视。
雨,更大了。豆大的雨点砸在地上,溅起浑浊的水花,也砸在每个人紧绷的心弦上。空气凝滞得如同铅块,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拿下!我猛地一指那老僧和小女孩,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全部拿下!带回庙里!谁敢乱动,格杀勿论!
现在,这座破败的山顶古庙,成了我们唯一的、也是最后的避风港。我必须先把人控制住,隔绝可能的窥探,才有时间理清这团足以把人绞死的乱麻!至于回去怎么交代…那也得有命回去再说!
赵铁鹰三人如梦初醒,虽然惊魂未定,但长期的服从本能压倒了混乱的思绪。他们强忍着恐惧和伤痛,拔出武器,警惕地逼向老僧和小女孩。那老僧发出一声悲怆的叹息,彻底放弃了抵抗,任由两个锦衣卫粗暴地扭住他枯瘦的胳膊。小女孩则异常安静,没有任何挣扎,只是在我下令拿下的瞬间,那双深潭般的眼睛,极快地、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无比,有审视,有探究,甚至…有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理解的…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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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眼神像一根细针,猝不及防地刺了我一下,心头莫名一悸。但我立刻将这不合时宜的感觉压了下去。现在不是琢磨这个的时候!
走!我低喝一声,示意赵铁鹰押着老僧,另一个锦衣卫看住小女孩,自己则握着刀和玉圭,警惕地扫视着四周暴雨滂沱、漆黑一片的山林。刚才的动静不小,难保没有其他人被引来。尤其是…朱棣的人。那老僧的功夫,绝非寻常野僧,这小女孩的身份更是惊天动地,他们的行踪,真的只有我们这一队人知道吗一股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
我们一行人,在泥泞中艰难地攀上最后一段陡坡,终于抵达了那座破败的古庙。庙门早已腐朽倒塌,黑洞洞的入口像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门楣上残存的匾额,勉强能辨认出栖云寺三个斑驳的古字。
一进庙门,一股浓重的灰尘混合着木头腐朽的霉味扑面而来,呛得人直咳嗽。借着庙门透进来的微弱天光,勉强能看清里面的大致轮廓。正殿还算完整,但佛像早已金漆剥落,露出里面斑驳的泥胎,蛛网密布。两侧的偏殿和后面的禅房则塌了大半,只剩下断壁残垣,在风雨中飘摇。
搜!我简短下令。赵铁鹰和另一个锦衣卫立刻行动起来,忍着伤痛,警惕地检查着大殿的每一个角落、每一根腐朽的柱子后面,确认没有埋伏。很快,他们回来复命:头儿,空的,没人。
我稍微松了口气,但悬着的心并未放下。我让赵铁鹰看住庙门警戒,自己则押着老僧和小女孩,走到大殿中央相对干燥一些的地方。另一个锦衣卫从倒塌的香案下找出一些破烂的蒲团和半截潮湿的草席,勉强铺在地上。
坐下!我冷冷地对老僧和小女孩命令道。老僧顺从地坐下,盘起腿,闭目不语,仿佛已经认命,只是枯槁的脸上灰败之色更浓。小女孩则默默地坐在他身边不远处,小小的身体蜷缩着,低着头,湿漉漉的头发遮住了她的脸,看不清表情。
我将那块沉重的龙纹玉圭放在旁边一个还算完整的破蒲团上,冰冷的玉石在昏暗的光线下散发着幽幽的光泽。然后,我走到老僧面前,绣春刀并未归鞘,刀尖虚指着他,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不容置疑的审问:老和尚,事到如今,还想装聋作哑吗说!你是谁她,我刀尖一偏,指向那沉默的小女孩,到底是谁那龙纹袈裟,又在何处我的目光死死锁住他的眼睛,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老僧缓缓睁开眼,浑浊的目光扫过我,又落在身边那蜷缩的小小身影上,充满了无尽的悲悯和痛苦。他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声音沙哑得如同破锣:
阿弥陀佛…贫僧…法号…慧空…不过…一介…行将就木…的…野狐禅罢了…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嘴角再次溢出暗红的血丝,显然刚才的激斗和心脉的重创已让他命不久矣。
至于…这位小施主…他看向小女孩的眼神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复杂,贫僧…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只求…护她…一线生机…咳咳…龙纹袈裟…他艰难地摇头,贫僧…从未见过…也…不知…小施主…为何…出此惊人之语…他的语气带着深深的无奈和茫然,不像作伪。
我的眉头紧紧皱起。这老和尚,慧空从未见过龙纹袈裟受人之托保护这小女孩他到底知道多少是真的不知情,还是在用生命做最后的掩护
受谁之托!我厉声追问,刀尖往前递了半分。
慧空和尚却只是闭上眼,双手合十,枯瘦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开始念诵经文,不再回答。一副任凭处置的模样。
我心中焦躁更甚。这老秃驴油盐不进!我猛地转向那个一直沉默的小女孩,声音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戾气:你呢小哑巴!你说你是朱允炆龙纹玉圭从何而来为何要假扮建文帝说!若有半句虚言,我立刻让你尝尝锦衣卫诏狱的手段!
小女孩的身体在我厉声喝问下微微颤抖了一下,但并没有像之前那样惊恐地缩起来。她缓缓地、慢慢地抬起了头。
湿漉漉的头发被她用一只小手拨开,露出了那张苍白却异常平静的小脸。她的眼睛,像两泓深不见底的寒潭,直直地看向我。那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恐惧,也没有了孤注一掷的疯狂,只剩下一种深沉的、冰冷的疲惫和一种洞悉世事的漠然。她看着我的眼神,不再像一个孩子看着一个凶神恶煞的追兵,倒像一个…君王,在审视着一个办事不利、却又不得不用的…臣子
这荒谬的感觉让我心头又是一跳。
她没有说话,只是伸出另一只同样脏兮兮的小手,指向被放在蒲团上的那块龙纹玉圭。然后,她的手指,极其缓慢而坚定地,指向了自己。
她的嘴唇再次无声地开合,口型清晰无比:
它——是——证——物。
我——即——真——龙。
没有辩解,没有哀求,只有最简洁的宣告。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不容置疑的威仪。这威仪出现在一个如此瘦小的女孩身上,诡异得让人头皮发麻!
你放屁!守在门口警戒的赵铁鹰忍不住回头低吼了一声,脸上充满了荒谬和愤怒,建文帝是男是女老子分不清吗你个小丫头片子也敢冒充天潢贵胄我看你是失心疯了!他显然无法接受,也无法理解。
我死死地盯着小女孩的眼睛,试图从中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慌乱和伪装。但是没有。那双眼睛深得像古井,只有一片沉寂的冰寒。龙纹玉圭是证物她就是真龙这简直…太疯狂了!可这块玉圭…这五爪龙纹…绝非民间能仿造!它确确实实是皇家重器!这又怎么解释
巨大的谜团如同浓雾,将我层层包裹,几乎窒息。慧空和尚的沉默,小女孩的宣告,龙纹玉圭的实证,朱棣的密令…所有的线索都搅在一起,指向一个完全颠覆认知的方向!
难道…历史上记载的建文帝朱允炆…真的是个女子皇室为了某种原因隐瞒了她的性别靖难之后,她削发为僧(尼)逃亡那龙纹袈裟…或许根本就不存在朱棣得到的密报本身就是错的或者…是有人故意放出的烟雾弹目的是什么
无数个猜测在我脑中疯狂盘旋,每一个都足以掀起惊涛骇浪!我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绣春刀,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冷汗,再次浸透了我的内衫。无论真相如何,我们这几个人,都已经卷入了一个足以粉身碎骨的巨大漩涡!
就在这时!
咻——啪!
一声尖锐刺耳的鸣镝声,毫无征兆地撕裂了庙外滂沱的雨幕!
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声音极近!仿佛就在破庙周围的密林之中!
鸣镝!这是军中传递信号、指示方位所用的响箭!
我浑身的汗毛瞬间炸起!赵铁鹰更是脸色剧变,猛地转身,握紧了他的雁翎刀,惊骇地望向庙外漆黑的雨夜:头儿!是…是咱们的信号!有大队人马!
来了!终究还是来了!
我的心猛地沉到了谷底。最坏的情况发生了!刚才的激斗,或者更早之前,我们的行踪就已经暴露!朱棣的后续人马,追来了!
准备迎敌!我厉声喝道,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变调。同时一把抄起蒲团上的龙纹玉圭,塞进自己怀里。这东西,绝不能落入他人之手!
几乎就在我话音落下的同时,一阵密集而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甲叶摩擦的铿锵声,如同沉闷的鼓点,由远及近,迅速包围了这座破败的栖云寺!听声音,人数绝对远超我们!
庙门外,风雨交加的黑暗中,无数火把骤然亮起!跳跃的火光穿透雨幕,将破庙腐朽的门窗映照得一片通明,如同白昼!火光摇曳中,人影幢幢,刀枪如林,森然的杀气如同实质般压了过来!
一个洪亮、傲慢、带着明显戏谑的声音穿透风雨,清晰地传入庙内:
里面的兄弟听着!奉上谕,捉拿钦犯!尔等护驾有功,还不速速开门,将人犯交出!陛下自有重赏!若敢顽抗…嘿嘿,休怪刀剑无眼!
护驾有功重赏我心中冷笑。这话骗鬼都不信!朱棣要的是死人和绝对的保密!我们这几个功臣,恐怕和钦犯一样,都是要被抹去的污点!
头儿!怎么办!赵铁鹰声音发颤,脸上是绝望的惨白。另一个锦衣卫也面无人色,握刀的手都在抖。我们只有四个人,还个个带伤,外面听动静至少有数十精锐!硬拼十死无生!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大脑飞速运转。投降死路一条!硬拼同样是死!唯一的变数…我猛地看向大殿中央那个依旧平静得可怕的小女孩——那个自称是朱允炆的小哑巴!还有她抛出的、足以颠覆一切的玉圭!
或许…这是唯一的筹码
看好他们!我对赵铁鹰低吼一声,自己则深吸一口气,大步走向庙门。在距离门口几步远的地方停下,隔着腐朽的门板,扬声回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门外是哪位将军卑职锦衣卫小旗陈墨,奉陛下密旨办差!人犯已然擒获!然事涉机密,请将军一人入内验明正身!否则,卑职职责所在,不敢擅专!若有差池,你我皆担待不起!
我必须拖延时间,也必须把外面的头目引进来!只有近距离接触,才有可能制造混乱,找到那一线渺茫的生机!同时,我隐晦地点出了机密二字,暗示对方,这事不是普通军士能掺和的,想摘桃子,也得有命拿!
门外沉默了片刻。显然,对方没料到庙里的人如此强硬,还敢提条件。
那个傲慢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被冒犯的不悦和更深的嘲弄:呵锦衣卫的小旗口气不小!本将乃金吾卫千户,奉的是陛下口谕!尔等速速开门,休得啰嗦!再敢拖延,视同叛逆!
金吾卫!皇帝亲军!看来朱棣对这次追杀,是下了血本,连自己的亲卫都派出来了!我的心又是一沉。
千户大人!我提高了音量,语气带上了一丝强硬和豁出去的意味,卑职接的是陛下亲笔密令!密令言明,只认龙纹袈裟!如今袈裟未见,人犯身份存疑,更有惊天隐情!大人若执意强闯,坏了陛下大事,这滔天的干系,大人可敢承担卑职烂命一条,死不足惜!大人前程似锦,也甘愿为这不明不白之事陪葬吗!
我把惊天隐情和滔天干系咬得极重。赌的就是对方并非死士,而是有贪念、有顾虑的军官!
果然,门外的声音消失了。只剩下风雨声和火把燃烧的噼啪声。片刻的沉寂,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
终于,那个千户的声音再次传来,语气明显缓和了一些,但依旧带着居高临下的命令:好!本将就进来看看,尔等擒获的,是何方神圣!又能翻出什么浪花!开门!
成了!
我示意赵铁鹰缓缓拉开那扇吱呀作响、摇摇欲坠的庙门。
门开了一道缝隙。
风雨裹挟着寒意瞬间涌入。门外,火把的光亮刺眼。一个身材高大、穿着锃亮山文甲、按着腰间佩刀的金吾卫千户,带着四名同样盔甲鲜明、手持长枪的彪悍亲兵,出现在门口。那千户脸上带着倨傲和审视,目光如电,扫过庙内狼藉的景象、受伤的赵铁鹰等人,最后落在大殿中央被看押的老僧和小女孩身上。当他看到那小女孩时,眉头明显皱了起来,眼中闪过一丝疑惑和不屑。显然,他也无法将一个如此瘦小的哑女和建文帝联系起来。
就是他们千户踏前一步,踏入庙内,语气带着明显的不耐烦和怀疑,龙纹袈裟呢密令何在呈上来!
就在这千户踏入庙门、注意力被中央的人犯吸引、他身后的亲兵也下意识跟随进入的瞬间!
异变陡生!
一直闭目盘坐、如同枯木的慧空老僧,浑浊的双眼骤然睁开!那里面没有佛家的慈悲,只剩下一种近乎野兽般的疯狂和决绝!他枯瘦的身体里爆发出最后、也是全部的生命潜能!
嗬——!
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从他喉咙里迸发出来!他整个人如同被强弩射出的箭矢,带着一股同归于尽的气势,猛地扑向刚刚踏入庙门、毫无防备的金吾卫千户!目标,直指对方腰间悬挂的佩刀!
保护大人!千户身后的亲兵反应极快,厉声大喝,长枪如毒蛇般刺出!
噗嗤!噗嗤!
两声沉闷的利器入肉声几乎同时响起!
慧空老僧的身体被两杆长枪狠狠洞穿!但他前扑的势头太猛,带着长枪的枪杆,枯瘦如鹰爪的双手,竟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死死地攥住了那金吾卫千户腰间的刀柄!
呃啊!千户惊怒交加,本能地抽刀!嗤啦一声,佩刀出鞘半截!锋利的刀刃瞬间割开了慧空老僧的手掌,鲜血狂涌!
而慧空老僧,借着这最后的冲力,身体重重地撞在千户身上,同时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那半截出鞘的佩刀,狠狠地、决绝地——
推向了旁边那个蜷缩着、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血腥杀戮吓呆了的小女孩!
不——!我目眦欲裂!这老和尚疯了!他想干什么!
这变故发生得太快!太突然!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
千户被撞得一个趔趄。那冰冷的刀锋,带着慧空老僧的鲜血和最后的疯狂意志,直刺小女孩的胸口!
电光火石之间,那个一直沉默、仿佛被吓傻的小女孩,眼中骤然爆发出一种令人心悸的寒光!她小小的身体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和角度猛地一拧!险之又险地避开了刺向心口的致命刀锋!但冰冷的刀尖,依旧划破了她左臂的粗布衣袖,带起一溜血珠!
她没有惨叫,甚至没有看那伤口一眼!在身体拧转的同时,她那只沾满泥污的小手如同鬼魅般探出!目标不是刀,也不是千户,而是——被慧空老僧鲜血染红的、千户腰间的另一件东西!
一个用来装紧急军令或凭证的、小巧的牛皮筒!
她的手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在所有人都被老僧自杀式袭击吸引注意力的瞬间,那牛皮筒已然落入她的掌中!
拿下她!千户稳住身形,又惊又怒,厉声咆哮!他身后的亲兵也反应过来,长枪再次刺出!
小女孩拿到牛皮筒,毫不恋战,小小的身体异常灵活,如同滑溜的泥鳅,就地一个翻滚,竟从两杆长枪的缝隙中钻了过去!直接滚到了大殿那尊斑驳泥胎大佛的莲座之下!
拦住她!我大吼一声,也拔刀冲了过去!这小女孩太诡异了!她拿那牛皮筒做什么!
场面瞬间乱成一团!金吾卫亲兵追击小女孩,赵铁鹰和另一个锦衣卫也下意识地拔刀,却又不知道是该帮哪边,一时僵住。那千户更是气得脸色铁青,看着自己染血的佩刀和空空如也的腰间牛皮筒,暴跳如雷!
就在这混乱之中,滚到佛龛下的小女孩背靠着冰冷的泥胎,面对数杆刺来的长枪,脸上非但没有惧色,反而露出一丝冰冷的、近乎嘲讽的笑意。
她高高举起了那个刚刚夺来的牛皮筒,然后,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注视下,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将它砸向旁边一根支撑大殿顶梁的、早已腐朽不堪的粗大立柱!
住手!金吾卫千户发出惊恐的嘶吼!他显然知道那筒子里是什么!
但,晚了!
嘭!
一声不算响亮,但异常沉闷的撞击声!
腐朽的木柱被砸得木屑纷飞!那牛皮筒也瞬间破裂!
一股刺鼻的、带着硫磺和硝石味道的黄色浓烟,猛地从破裂的筒子里喷涌而出!如同一条黄色的毒蛇,瞬间在并不宽敞的大殿内弥漫开来!
咳咳咳!
是毒烟!闭气!
快退!
惊呼声、咳嗽声、怒骂声瞬间响成一片!黄色的烟雾带着强烈的刺激性气味,迅速扩散,遮蔽视线,让人涕泪横流,呼吸困难!冲在最前面的两个金吾卫亲兵首当其冲,捂着喉咙剧烈咳嗽,踉跄后退!
混乱!极致的混乱!成了最好的掩护!
那小女孩的身影,在浓烟腾起的瞬间,如同鬼魅般一闪,借着混乱和烟雾的掩护,竟然消失在了佛龛后的阴影里!那里似乎有一个被倒塌杂物半掩着的、通往寺庙后方的破洞!
追!别让她跑了!千户气急败坏,一边捂着口鼻后退,一边嘶声怒吼。几个还能动的亲兵强忍着不适,试图冲过烟雾追击。
而我,在浓烟升起的瞬间,心头警铃大作!那小女孩的目标根本不是刺杀!她制造混乱,是为了逃跑!那块龙纹玉圭还在我怀里!她跑了,我们这些人,就彻底成了背锅的替死鬼!
赵铁鹰!守住门口!别让外面的人进来!我厉声下令,同时毫不犹豫地屏住呼吸,一头扎进了那呛人的黄色烟雾中!凭着刚才的记忆,扑向佛龛后那个破洞的方向!
眼睛被熏得刺痛流泪,视线模糊。我凭着感觉冲到佛龛后,果然看到一个被断木和破瓦半掩着的、仅容一人通过的洞口,通向后院。洞口的边缘,还有新鲜的泥土刮痕!
想跑!我心中发狠,顾不得许多,矮身就钻了进去!
刚一钻出洞口,冰冷的雨水再次浇头而下,稍微驱散了些许烟熏火燎的窒息感。眼前是寺庙荒芜破败的后院,断墙残垣,杂草丛生。借着天空不时划过的闪电光芒,我一眼就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正跌跌撞撞地朝着后院最深处、靠近悬崖边的一处倒塌的禅房废墟跑去!
站住!我低吼一声,拔腿就追!脚下是湿滑的泥地和破碎的砖瓦。
小女孩听到我的声音,跑得更快,小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速度,灵活地在废墟间跳跃穿梭。
眼看她就要冲进那片最黑暗的禅房废墟!
突然!
阿弥陀佛…
一声低沉、平和,却又仿佛带着某种奇异魔力的佛号,毫无征兆地在风雨中响起。
这声音并不大,却像带着某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压过了哗哗的雨声,传入我的耳中,也传入那正在奔跑的小女孩耳中。
小女孩狂奔的身影,如同被施了定身法,猛地僵在原地!她霍然转身,小小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极其强烈的、混合着震惊、恐惧和难以置信的表情!死死地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后院角落,一棵虬枝盘结、在风雨中飘摇的老槐树下!
我也瞬间停住脚步,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猛地扭头看去!
槐树下,不知何时,静静地站着一个人。
一个穿着朴素灰色僧衣的和尚。
他身形高瘦,面容清癯,看起来约莫五六十岁年纪。眉毛极长,几乎垂到颧骨,一双眼睛半开半阖,在昏暗的光线下,却仿佛蕴藏着洞察世事的深邃光芒。雨水打湿了他的僧衣,但他站在那里,却像一座风雨无法撼动的礁石,带着一种渊渟岳峙般的沉静。
最让人心悸的是他嘴角那一抹若有若无的、仿佛看透了一切悲欢离合的淡然微笑。
道衍!
姚广孝!黑衣宰相!朱棣靖难之役的第一谋主!那个搅动天下风云、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妖僧!
他竟然亲自来了!
小女孩的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脸色惨白如纸,看着槐树下那个身影的眼神,充满了刻骨的恨意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仿佛看到了世间最可怕的存在!
道衍和尚的目光,越过了僵立的我,如同实质般落在那个颤抖的小女孩身上。那目光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漠然。
他缓缓地开口,声音依旧平和,却像一把冰冷的锥子,刺破风雨,清晰地钉入每个人的耳膜:
殿下,闹剧…该收场了。
他的视线微微移动,终于落在了我的身上。那双半阖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玩味。
至于这位小施主…陛下让我带句话给你。
他顿了顿,嘴角那抹淡然的微笑似乎加深了一丝,吐出了那句足以让任何人血液冻结的话:
游戏…结束了。
你,做得很好。
游戏结束了我做得很好
道衍和尚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像一道裹挟着万载寒冰的飓风,瞬间席卷了我的全身!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彻底凝固,四肢百骸都僵硬得无法动弹。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攥住,然后猛地沉入无底冰渊!
陛下朱棣他让道衍带话给我说我做得好
巨大的荒谬感和彻骨的寒意如同毒蛇般缠绕而上!我做了什么追杀一个可能是建文帝的小女孩还是…在道衍眼中,我所有的挣扎、所有的困惑,甚至刚才那场混乱,都只是这场游戏中,被他或者说被朱棣早已预料、甚至精心设计好的一环
我是谁我到底在扮演什么角色一个被随意摆弄的棋子一个自以为在执行密令、实则被蒙在鼓里的可笑工具
那小女孩——她自称朱允炆,此刻在道衍出现后,身体抖得如同秋风中的最后一片落叶,小脸上是彻底的绝望和灰败。她死死地盯着道衍,那眼神里的恨意几乎要化为实质的火焰,却又被更深的恐惧死死压住。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嘶哑气音。道衍的现身,仿佛抽走了她最后一丝反抗的勇气和支撑。
就在这时,前殿的混乱声迅速逼近!伴随着甲胄碰撞的铿锵声和粗暴的呵斥。显然,那金吾卫千户和他的人已经驱散了毒烟(或者找到了其他通路),正朝后院赶来!
妖僧!一声怒吼炸响!是赵铁鹰!他竟也冲破了混乱,提着刀,跌跌撞撞地从另一侧的断墙缺口冲进了后院。他脸上还带着烟熏的痕迹,眼睛赤红,死死盯着槐树下的道衍,充满了恐惧和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疯狂。是你!都是你搞的鬼!老子跟你拼了!
他显然也听到了道衍的话,巨大的恐惧和意识到被彻底利用的愤怒,让他失去了理智,竟不顾一切地挥刀冲向道衍!
铁鹰!回来!我嘶声大喊,想要阻止他这无异于自杀的举动。道衍身边,怎么可能没有护卫!
果然!
赵铁鹰刚冲出两步,两道黑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从道衍身后的阴影中闪出!动作快得只留下两道模糊的残影!没有拔刀,只是如同铁钳般的手掌闪电般探出!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骨裂声清晰响起!
呃啊——!赵铁鹰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叫!他持刀的右臂被其中一道黑影硬生生拧断!雁翎刀哐当一声掉在泥水里。另一道黑影的手掌则如同毒蛇般扼住了他的咽喉,将他剩下所有的惨叫都掐死在喉咙里!赵铁鹰强壮的身体如同被抽掉了骨头,瞬间瘫软下去,被那黑影如同拖死狗般拖到一旁,只剩下一双眼睛因为剧痛和窒息而暴突出来,死死地盯着我,充满了不解、痛苦和无声的控诉。
整个过程,快得只在呼吸之间!道衍和尚甚至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只是拂去了眼前的一粒微尘。他依旧平静地看着我,看着那个在风雨中瑟瑟发抖、如同随时会熄灭的烛火般的小女孩。
带过来。道衍淡淡地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抗拒的意志。
扼住赵铁鹰的黑影之一,立刻松开手,任由赵铁鹰像一滩烂泥般瘫倒在冰冷的泥水里痛苦抽搐。那黑影则大步走向那个僵立在废墟前的小女孩。
小女孩看着那逼近的黑影,眼中最后一丝光芒也熄灭了。她没有再试图逃跑,也没有挣扎。只是在那黑影如同铁箍般的手抓住她细瘦胳膊的瞬间,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随即彻底瘫软下去,像一只失去了所有生气的布偶,任由对方拖拽着,朝着道衍的方向走去。
冰冷的雨水浇在我的头上、脸上,顺着脖颈流进衣领,冻得我牙齿都在打颤。但比这更冷的,是心底那一片死寂的冰原。赵铁鹰的惨状就在眼前,那小女孩被拖行的绝望身影如同烙印。道衍那句游戏结束和做得很好,像魔咒一样在我脑中疯狂回响。
我是谁我做了什么我怀里这块冰冷的龙纹玉圭,又是什么
那黑影将小女孩拖到道衍面前,如同丢弃一件垃圾般,将她掼倒在泥水里。小女孩闷哼一声,蜷缩着,一动不动。
道衍的目光终于从她身上移开,再次落回我的脸上。那深邃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漠然的平静,如同古井深潭。
小施主,他缓缓开口,声音穿透雨幕,清晰地传入我的耳中,陛下口谕:人犯既已寻获,尔等护驾之功,陛下记下了。此间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此女,他微抬下巴,点了点泥水中的小女孩,交由贫僧处置。至于你…
他顿了顿,那半阖的眼睛似乎微微睁开了一丝,里面闪过一丝极淡的、如同观察棋局下一步落子般的考量。
你,可愿随贫僧回京,面见陛下陛下…对你,很感兴趣。
面见朱棣对一个很感兴趣
一股寒意瞬间从尾椎骨直冲头顶!朱棣的感兴趣,往往意味着诏狱的酷刑和最终的灭口!道衍这是在给我选择一条是立刻死在这里,被处理得无声无息另一条,是暂时活着,像一件有价值的工具被带回去,但最终结局…恐怕比立刻死掉还要凄惨!
道衍平静地看着我,仿佛在等待我的答案。那个被掼倒在地的小女孩,蜷缩在冰冷的泥水里,身体微微起伏着,不知是死是活。赵铁鹰还在不远处发出压抑的、断断续续的痛苦呻吟。
雨,更大了。冰冷的雨水冲刷着地上的泥泞和血迹,却冲不散这后院弥漫的、令人窒息的绝望和死亡气息。
我的手下意识地按住了胸口。那里,怀揣着那块沉重的龙纹玉圭。冰冷的玉石隔着湿透的衣襟,紧紧贴在我的皮肤上,寒意刺骨。
玉圭…龙纹…朱允炆…
前世…考古现场…玉圭内壁…
月轮当空,吾即归处…
一个极其荒谬、却又带着某种致命吸引力的念头,如同黑暗中骤然划过的闪电,猛地劈开了我混乱的脑海!它来得如此突兀,如此不合逻辑,却像一根烧红的铁钎,狠狠烫进了我的意识深处!
我的目光,不受控制地、死死地盯向那个被丢弃在泥水中、蜷缩着的小女孩。
她的后颈!
她褴褛的衣衫在挣扎和拖拽中被扯开了一些,露出了后颈下方一小片苍白的皮肤。
就在那片皮肤上,在冰冷雨水和泥污的覆盖下——
一道浅浅的、弯弯的、如同新月般的暗红色印记,赫然在目!
月牙胎记!
轰——!!!
仿佛一道积蓄了万年的雷霆,在我的灵魂最深处轰然炸响!所有的声音——风雨声、赵铁鹰的呻吟、道衍平静的话语——都在瞬间被抽离!整个世界陷入一片死寂的空白!
前世!
那座偏僻的明代王陵!那个尘封的、刻满了诡异符文的玉函!我亲手打开它!里面静静躺着的,就是一块形制古朴的龙纹玉圭!我着魔般拿起它,指尖拂过那冰凉的内壁…那隐藏在繁复云纹深处、用最古老的殓文篆刻的八个蝇头小字:
月轮当空,吾即归处。
那八个字,带着一种穿越时空的冰冷和宿命感,深深地烙印在我的记忆里,成为我前世考古生涯中一个无法解开的谜团,甚至是我猝死后灵魂穿越前最后的画面!
而此刻!
在这个风雨飘摇、杀机四伏的永乐元年!在这个破败古庙的后院!在这个自称是朱允炆的小女孩的后颈上!
我看到了那个月轮!
月牙胎记!
玉圭内刻的月轮当空,吾即归处…难道…难道指的根本不是某种天象或预言…而是…而是指向这个拥有月牙胎记的人!
吾即归处…我就是归宿我是谁是刻下这句话的人还是…拥有这胎记的人
巨大的、颠覆性的冲击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我吞没!前世与今生,考古者与锦衣卫,冰冷的玉圭与滚烫的胎记…无数混乱的碎片在脑中疯狂旋转、碰撞、试图拼凑!
难道…我穿越至此…根本不是什么意外难道…那块玉圭…那个胎记…冥冥之中…有着某种…联系!
道衍和尚还在等待我的回答。他那双洞察世事的眼睛,似乎捕捉到了我瞬间的失神和剧变的眼神。他嘴角那抹淡然的微笑,似乎更深了一分,带着一丝了然,又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如同猫戏老鼠般的玩味。
如何道衍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那死寂的空白,将我从灵魂的剧烈震荡中硬生生拉回这残酷的现实,小施主,可想好了
这声音像是一把冰冷的钥匙,猛地捅开了我记忆深处最后一道锈死的闸门!
前世…玉圭内壁…那八个殓文小字…
月轮当空,吾即归处。
吾…即归处…
吾…即归处…
那八个字,如同带着某种魔性的回响,在我脑中疯狂激荡!前世,我无数次摩挲那玉圭,试图解读这晦涩的箴言,却始终不得其解。它像一句古老的诅咒,又像一个飘渺的预言。
而现在,看着泥水中那个后颈印着月牙胎记、如同破碎玩偶般的小女孩,一个极其疯狂、却又无比清晰的念头,如同破开混沌的闪电,猛地劈中了我的灵魂!
那玉圭…那胎记…那句箴言…
它们指向的不是别人!
指向的,是我自己!
那个吾——刻下箴言的人,或者箴言所指的人——是我!
那块玉圭,是我前世亲手挖出!那句箴言,是我前世亲手触摸!这个时代,这个身体,是我今生的归宿!而眼前这个拥有月牙胎记、自称朱允炆的小女孩…她是我找到这归处的关键还是…这归处本身的一部分
宿命!这是一个早已写定的、跨越了时空的宿命之环!
道衍那了然于胸的微笑,朱棣那深不可测的感兴趣,追杀密令,龙纹玉圭,主动暴露身份的小女孩…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如同被无形的手串联起来,指向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真相!
我,陈墨,或者说,占据着陈墨躯壳的现代灵魂,从一开始,就不是误入棋局的棋子!
我本身就是这盘棋上,最重要、也最隐秘的那颗活子!一颗被朱棣,或者说被道衍这只操控天下的幕后黑手,精心挑选、甚至可能安排好的棋子!我的穿越,我的身份,我所经历的一切,都在他们的预料和掌控之中!
那块玉圭,就是信物!那句箴言,就是指引!后颈的月牙胎记,就是确认!
他们早就知道!他们一直在看着!看着我挣扎,看着我困惑,看着我一步步走进他们布下的天罗地网!所谓的护驾之功,所谓的做得很好,根本就是对我这个工具完成任务的冰冷评价!
而那个小女孩…她或许真的是朱允炆,或许不是…但无论如何,她都是朱棣和道衍必须清除的目标!我的任务,就是找到她,确认她,然后…将她,连同我自己这个知晓了太多秘密的工具,一起送入地狱!
游戏结束…是的,道衍说得对。对他们来说,游戏结束了。猫玩够了老鼠,该收网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和极致的愤怒,如同火山岩浆,瞬间冲垮了我所有的理智和恐惧!那不是对死亡的恐惧,而是对自身命运被如此彻底玩弄和操控的滔天怒火!前世今生的记忆碎片在怒火中燃烧,属于陈墨的悍勇血性和属于我自己的不屈意志,在这一刻彻底融合!
呵…一声低沉的、仿佛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笑声,突兀地在这死寂的雨夜中响起。
道衍那古井无波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讶异。他看着我,看着我突然扬起的、带着一种近乎疯狂和绝望嘲讽的脸。
我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拔出了腰间的绣春刀。
冰冷的刀锋在雨水中反射着惨淡的天光,发出清越的龙吟。
我的目光,越过了道衍,越过了那两个如同鬼魅般的护卫黑影,越过了地上痛苦抽搐的赵铁鹰,最后,如同实质般,死死地钉在了那个蜷缩在泥水中、后颈月牙胎记若隐若现的小女孩身上。
那一眼,包含了太多太多。惊涛骇浪般的明悟,被命运戏弄的狂怒,以及…一丝连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深埋于灵魂最底处的…无法割舍的牵绊。
然后,我猛地转回头,染血的目光如同淬火的利刃,直刺槐树下那个掌控一切的黑衣宰相!
我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玉石俱焚的决绝,穿透重重雨幕:
老和尚…
告诉朱棣——
刀光乍起!如同黑暗中炸裂的惊雷!冰冷的刀锋没有劈向道衍,没有劈向护卫,而是划破雨幕,带着我所有的愤怒、不甘和最终的明悟,狠狠地——
抹向了自己的咽喉!
这盘棋…
老子——不下了!
嗤——!
温热的液体喷溅而出,瞬间被冰冷的雨水冲散。
视野在急速旋转、模糊、褪色。最后看到的,是道衍那双终于失去了所有平静、第一次露出真正惊愕和难以置信的眼睛。还有…泥水中,那个小女孩猛地抬起头,望向我的方向,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如同星火燎原般的剧烈光芒!那光芒里,有什么东西…碎裂了,又有什么东西…在疯狂地燃烧、觉醒!
黑暗,如同潮水般汹涌而来,彻底吞没了一切意识。
冰冷的雨,依旧不知疲倦地冲刷着大地,冲刷着古庙的残垣断壁,也冲刷着地上渐渐冷却的鲜血和…那柄跌落泥泞、犹自嗡鸣的绣春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