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干部选拔这样关乎全局未来、关乎同志们切身利益的关键环节上,究竟是无记名投票这种形式,更能让每一位同志放下包袱、毫无顾忌地表达自己内心最真实的选择、真正体现我们所说的‘民意’?”
“还是举手表决这种公开的、需要直面领导和所有同事目光的方式,更能让大家畅所欲言,表达出内心最真实的想法呢?”
问题轻飘飘地落下,却如同在滚烫的油锅里泼进了一瓢冰水。
会场瞬间陷入一种死寂般的凝滞。
连吊扇的嗡嗡声都仿佛被这尖锐的问题冻结了。
李国栋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如同戴上了一副拙劣的面具,那层堆砌的热情和自信被瞬间剥落,露出底下仓皇的青白底色。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是堵了一团滚烫的棉花,一个反驳的字也吐不出来。
江昭宁的回答太毒辣了!
直接戳穿了他所谓“明快高效”的漂亮外衣,将其下裹挟的“公开胁迫”本质暴露无遗!
无记名投票,意味着保护,意味着安全,意味着可以遵循本心。
举手表决,则意味着暴露,意味着压力,意味着必须考虑后果。
台下,所有干部都深深垂下了头,或者死死盯着自己面前空白的选票,仿佛那上面有世界上最吸引人的东西。
没有人敢抬头看李国栋,更没有人敢去看江昭宁。
但每个人心里都如同明镜一般。
江书记轻描淡写的一句话。
不仅彻底否决了李国栋的提议,更是用最温和的方式,给了李国栋引以为傲的“掌控力”一记响亮的耳光。
同时也给所有心存顾虑的人,撑起了一把无形的保护伞。
“这……”李国栋感觉自己的脸颊火烧火燎,额角的冷汗终于汇聚成大颗的汗珠,沿着鬓角滚落下来。
他试图找回一点场子,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江书记,这个……无记名投票当然是更规范,更能体现民主精神……我只是考虑到效率……”
“效率,不该以牺牲民主的真实性为代价。”江昭宁打断了他,语气依然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终结感。
他不再看李国栋,而是将目光投向台下,声音提高了一些,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程序正义,是结果公正的前提。”
“县委要求的就是真实、客观、公正的民主推荐。”
“所以,还是按照原定程序,无记名投票。”
“同志们,放下包袱,实事求是地勾选你们认为最合适的同志。”
“县委相信大家,也尊重大家的选择。”
他最后几个字说得异常清晰有力。
然后,他不再言语,只是平静地等待着。
李国栋像个泄了气的皮球,颓然跌坐回椅子上。
所有的算计和强横都在江昭宁那平静却洞悉一切的目光下土崩瓦解。
他精心设计的“举手”陷阱,不仅没能困住别人,反而成了困住他自己的牢笼,将他那份试图在更高权力面前维持表面掌控的虚弱和不堪,彻底暴露在所有人面前。
会场里,只剩下一种被彻底震慑后的肃穆。
李国栋强迫自己集中精神,重新宣布投票开始。
他的声音恢复了洪亮,却失去了那份掌控一切的底气,只剩下一种程序化的空洞。
他的目光扫过台下,试图捕捉一些熟悉的、能给他带来些许安定感的眼神。
然而,那些下属,此刻要么回避着他的视线,要么目光闪烁,焦点早已不在他身上,而是小心翼翼地飘向主席台中央那个平静的身影。
一股巨大的失落和失控感攫住了他,仿佛脚下的地面正在无声地裂开。
他苦心孤诣的布局,在更高维度的力量介入和内部悄然无声的背叛下,已然失控,走向一个他再也无法预料的方向。
投票开始了。
有人立刻俯首勾选,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急促的“唰唰”声,仿佛急于卸下心头的重担。
有人则盯着选票上的四个名字,久久凝视,手中的笔悬在半空,迟迟无法落下,眉头紧锁,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还有人下意识地抬眼,目光飞快地扫过主席台方向,似乎在寻找某种暗示或确认。
偌大的会议室里,最终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单调、细碎,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重量。
这声音汇聚在一起,如同无数只蚕在啃食着权力的桑叶,也啃食着李国栋那建立在职务光环之上的、摇摇欲坠的自信基石。
他端坐在那里,像一尊努力维持威严的雕塑,只有他自己能听见内心那座堡垒轰然崩塌的巨响。
江昭宁的目光平和地掠过一张张伏身勾选或凝神思考的面孔,掠过那些紧绷的肩线和微蹙的眉头,最后落在窗外。
阳光炽烈地泼洒在县局大楼灰色的外墙上,反射出刺眼的白光。
那光晕里,尘埃在无声地飞舞、碰撞,如同这会场里无数被搅动的心思,升腾又沉降,最终都将归于某个既定的位置。
票箱被郑重地放置到主席台中央的桌面上,像一枚沉重的砣,压在了所有人的心上。
推荐票被郑重地投入票箱,发出沉闷的声响。
然而,这沉闷的“扑通”声,落在李国栋耳中,却像是为一段他自以为掌控的过去,敲响了最后的丧钟。
终于,最后一张选票被投入票箱。
此刻,在会场绝对的焦点中心,江昭宁的表情平静如水,目光深不见底,无人能窥见其内心翻涌的暗流。
江昭宁之所以指示将乔国良的排名由第四提到第二,而不是第一,自然有他的考量。
正是他深思熟虑后落下的关键一子。
夏向明与乔国良,吴兴昌与刘洋意——这看似简单的两两分组,是他亲手布下的试金石。
江昭宁是想看一看,这些投票人员究竟会如何选?
他就是要看看,在这县公安局的穹顶之下,当权力的指挥棒暂时悬停,当“上面”的意图变得微妙难测时,那些手握选票的人,究竟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是依旧遵循某种不言自明的“规矩”?
还是能依循本心,投出对事业真正有利的一票?
如果最终的结果,是夏向明与刘洋意双双落选。
那么,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他江昭宁彻底瞎了眼,完全看错了人。
要么,就是更为可怕的事实——这个县公安局,从上到下,从里到外,已被李国栋经营成了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独立王国”,成了一块密不透风的铁板!
江昭宁端起面前的玻璃杯,杯中的绿茶色泽清亮,几片茶叶在温水中缓缓舒展沉浮。
他凝视着杯中景象,内心却在冷静地评估着那两种可能性。
完全看错人?
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不到百分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