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向荣几乎是凭借着某种残存的肌肉记忆,僵硬地、同手同脚地站了起来。
膝盖撞在桌下的隔板上,发出一声闷响,但他浑然未觉。
周围的空间仿佛被瞬间抽干了空气,又似乎被注满了粘稠的凝胶,每一步向主席台迈去的脚步都带着不可思议的沉重感。
那张熟悉的主席台,此刻陌生得如同悬崖边高悬的平台。
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狂乱的心跳敲打着鼓膜,咚咚咚,如同擂响的战鼓。
陈向荣站在了主席台后,微微的眩晕感袭来。
台下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此刻都变了味道,模糊又尖锐。
他几乎是靠着本能张开嘴,那些在体制内无数次会议中都千篇一律流淌而出的官样词汇,毫无准备、未经大脑般,顺着干燥僵硬的舌头自动滑了出来:“……衷心拥护……县委的决定……坚决维护……党组班子的团结……”
“一定全力以赴……恪尽职守……”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硬生生抠出来的,带着一种奇异的艰涩和不确定的颤抖。
“不负组织和……同志们的信任……”他试图让自己的眼神更具力量,投向会议室后排,但目光焦点是虚浮的、发散的,“为东山县城的建设发展……贡献自己的……微薄力量……”
最后一个字落地,他甚至不敢去看周明清或是台下的任何人,几乎是立刻补充了一句,“……我的发言完了。”
声音戛然而止。
会场又是一阵如雷贯耳的热烈的掌声。
哪一位新局长上任,这些中层干部都是这样欢迎的。
陈向荣兀自站在台上,那感觉如同刚刚走完一条漫长虚无的路,所有的精力都被抽干了。
直到周明清沉稳的声音再次响起:“好。”
他没有更多评价,只是简单宣告,“会议到此结束。散会。”
话音落下的瞬间,如同一根紧绷到了极致的琴弦骤然崩断!
“轰!”
几乎是周明清“结束”二字余音未散的同一秒。
一道深灰色的身影如同被强力弹簧弹射而出的炮弹,带着压抑到临界点后爆发的猛烈火气,霍然离座!
吴天放!
他的动作太猛太快,被大力推开的座椅失去了平衡,在刺耳的噪音中摇晃了一下。
最终失去支撑,“哐当”一声闷响,侧翻在地!
然而吴天放对这一切置若罔闻。
他那张脸的颜色已经从酱紫涨得发黑,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着,扭曲成一种极端难看、写满赤裸暴戾和无法言说的羞辱感的形状。
他似乎连眼前的世界都看不清了,看也不看倒在地上的椅子。
他夺门而出,皮鞋鞋跟撞击着地面,发出清晰而愤怒的“笃!笃!笃!”声。
吴天放冲出住建局会议室的背影,裹挟着雷霆般的怒气,每一步都踏碎了走廊里凝固的空气。
他无视了那些从办公室门缝里仓皇探出的、惊疑不定的目光。
他只有一个目的地——县长刘世廷的办公室。
那扇象征着东山权力核心的红木门,此刻是他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也是他唯一能倾泻这滔天怒火与冤屈的闸口。
他甚至没有敲门。
带着一股仿佛要撞破一切的戾气,他猛地推开那扇厚重的门板。
门板撞在后面的墙上,发出一声闷响。
刘世廷正靠在宽大的真皮座椅里,指尖夹着燃了一半的香烟,眉头紧锁,对着窗外灰蒙蒙的天际出神。
桌上摊开的几份文件似乎也沾染了他心头的沉重。
吴天放的闯入如同投石入水,打破了这间办公室特有的、带着权力沉淀的静谧。
“刘县长!”吴天放的声音嘶哑,像是砂纸在摩擦,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野兽般的咆哮。
他几步冲到那张宽大的办公桌前,双手猛地撑在光洁的红木桌面上,身体前倾,仿佛要将所有的重量和愤怒都压过去,“为什么?!为什么是我被突然免职了?!”
他死死盯着刘世廷的眼睛,那里面翻涌着屈辱、不解和熊熊燃烧的怒火,“昨天傍晚那两个城管,他们是陈向荣那个城管大队的直接手下!”
“是他陈向荣的人捅了篓子,惹了众怒!”
“凭什么不处分他?凭什么?!”
“凭什么还让他升官了?”
“板子不打他,倒打到我头上来了?!”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粗重的喘息声在安静的办公室里异常刺耳。
“我不服!刘县长,我不服!”他几乎是吼出来的,“这算什么?江昭宁他这是拉一派打一派!”
“他这是在搞垮我们东山!这是乱政!赤裸裸的乱政!”
“免职?!还他妈改成什么主任科员?!打发要饭的?!”
“我要去市纪委申诉!”
“我要控告他江昭宁打击报复,排除异己!”
他激动地挥舞着手臂,唾沫星子几乎要溅到桌面的文件上。
他试图从刘世廷脸上找到一丝同仇敌忾的愤怒,一丝为他鸣不平的共鸣。
然而,回应他的,却是刘世廷嘴角勾起的一抹近乎冰冷的嗤笑。
那笑声不大,却像一盆冰水,兜头浇在吴天放沸腾的怒火上。
“呵,”刘世廷缓缓吐出一口浓白的烟雾,烟雾缭绕中,他的眼神锐利如刀锋,直直刺向吴天放,“两个城管都是陈向荣的下属?”
“吴天放,你是在跟我装糊涂,还是觉得所有人都跟你一样蠢?”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了,却带着更强的穿透力,“谁人不知,那个刘建东,是你吴天放如假包换的宝贝外甥?嗯?”
吴天放被这直截了当的点破噎得呼吸一窒。
他脸上愤怒的潮红瞬间褪去几分,眼神下意识地闪烁了一下。
刘世廷没给他辩驳的机会,继续冷冷道:“你以为江昭宁傻吗?”
“他这明面上打击我,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其心昭然若揭,目标是您县长啊。”吴天放气挑拨道。
刘世廷重重地用手指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闷响,“确实,他那点心思,昭然若揭!”
“他真正的目标,是我这个县长!是我刘世廷!”
吴天放听到这里,眼中怨毒的光芒更盛。
他声音更加激动尖利:“对啊!刘县长!他这就是冲着您来的!”
“您为什么?您当时为什么不在常委会上据理力争?”
“您就由着他一个人在常委会上为所欲为,拿我开刀祭旗吗?!您要是强硬一点,他江昭宁敢这么嚣张吗?”他死死盯着刘世廷,试图从他脸上找出哪怕一丝愧疚或懊悔。
刘世廷沉默了。
他靠在椅背上,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那片铅灰色的天空,仿佛那沉重的云层压在了他的心头。
香烟在他指间无声地燃烧,长长的烟灰摇摇欲坠。
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只剩下吴天放粗重的喘息和烟丝燃烧的细微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