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梅雨期 > 第一章

1
清晨的绝望
清晨五点四十七分。
骨头深处那种熟悉的、沉重的酸胀感,又一次精准地把我从浅薄的睡眠里拽了出来,比任何闹钟都残酷。
眼皮像是被劣质胶水粘住,脑子里嗡嗡作响,仿佛有无数只疲惫的蜜蜂在迁徙。
昨晚什么时候睡的
记不清了。
只记得最后是客厅那盏光线惨白的小台灯,还有手机屏幕上刺眼的银行还款提醒通知,像一道悬在头顶、摇摇欲坠的铡刀。
我侧躺着,身体僵硬得如同生了锈的合页。
旁边,杨浩(我丈夫)的鼾声正酣,抑扬顿挫,带着一种心无旁骛的安稳,甚至有点……理直气壮。
这声音像钝刀子,一下下刮着我的神经。
我盯着天花板上那点模糊不清的霉斑,它像个顽固的污渍,又像一个沉默的见证者。
看着我在这里日复一日地醒来,在生活的泥沼里一点点下沉。
青春
这个词像个遥远的、褪色的梦。
镜子里的那个女人,眼角延伸着细密的纹路,像干涸河床的裂痕。
眼袋沉重地坠着,诉说着无数个被切割的夜晚。
皮肤失去了光泽,像蒙了一层洗不净的灰。
二十出头时,我也曾扎着高高的马尾,穿着廉价的碎花裙子,在图书馆里啃着厚厚的专业书。
幻想自己能在某个领域闪闪发光,幻想爱情是平等的扶持。
那时的空气里,似乎都漂浮着一种叫做可能性的轻盈泡沫。
后来呢
泡沫碎了,化成了房贷合同上冰冷的数字,化成了奶粉罐和尿不湿,化成了婆婆任静时不时的视察,化成了杨浩越来越沉默的后脑勺和关键时刻的退缩。
那些关于诗和远方的憧憬,被生活的砂纸打磨得面目全非,只剩下活着这个粗糙的、磨人的质感。
社会
它像一张巨大的、无形的网。
年轻时以为努力就能挣脱,后来才发现,网越收越紧。
学历贬值,年龄歧视,职场里微妙又森严的等级,还有无处不在的、对已婚已育女性的隐形门槛。
我像一头被套上轭的老牛,拉着家庭这架沉重的车。
在泥泞的路上跋涉,每一步都陷得更深。
每一步都在提醒我,那个意气风发的自己,早已被抵押给了这间牢笼般的房子和没完没了的账单。
厨房是另一个战场。
冰冷的水流冲刷着昨夜浸泡在水池里的碗碟,油腻腻的触感让我胃里一阵翻涌。
锅里煮着稀饭,单调的咕嘟声填不满清晨的空旷。
客厅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是儿子小磊起来了。
他没像往常一样叫妈妈,而是径直打开了电视,刺耳的卡通片声音瞬间炸开,撕裂了清晨的寂静。
小磊!声音小点!爸爸还在睡!姐姐也要睡!
我压低声音喊了一句,带着一种习惯性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担心吵醒小茹引来更多麻烦)。
没有回应。只有电视的音量象征性地降低了一格,旋即又恢复了吵闹。
心沉了一下。
失望像一根细小的针,扎得不深,却足够让人瞬间清醒。
他才八岁,眉眼间依稀能看到杨浩的影子,但那双眼睛里的光,却越来越陌生,越来越难以捉摸。
他沉默、固执,对学习提不起半点兴趣,成绩单上的红色数字像一张张嘲讽的脸。
我和他说话,他要么敷衍地嗯几声,目光粘在屏幕上,要么干脆充耳不闻。
我试着和他沟通,讲道理,甚至发火。
他就像一堵密不透风的墙,把所有情绪都反弹回来,只留给我一个冷漠的后脑勺和无声的抗拒。
我有时看着他,会生出一种可怕的念头:
我倾尽所有心血浇灌的,是一株注定不会开花的植物吗
还是我根本就是个失败的园丁
这份不解,比任何责骂都更让人心寒无力。
2
债务的阴影
杨浩终于被电视声吵醒,揉着眼睛,耷拉着拖鞋走出来。
他看了一眼厨房忙碌的我,含糊地说了声早,就一屁股坐在餐桌旁,拿起手机刷了起来。
屏幕的光映着他那张过早松弛的脸,眼神空洞,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昨晚那个催缴单……银行又打电话了。
我盛了碗稀饭放在他面前,声音竭力维持着平静,但每个字都像裹了冰碴,沉重而冰冷。
这个月,加上滞纳金,要一万三千多。
他滑动屏幕的手指猛地顿住,像被烫了一下。
头终于抬了起来,脸上是一种混合着惊愕、窘迫和习惯性麻木的神情。
又……又这么多我……我这个月……项目款还没下来老板说……
下个月,下个月肯定……他的声音越来越小,眼神又开始躲闪。
下个月下个月!杨浩,银行能等吗
利息像雪球一样滚!越滚越大!
我控制不住地提高了音量,手指死死捏紧了锅铲的木柄,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仿佛那是支撑我站立的唯一支点。
上次你说下个月,上上次你说季度末!
我们拖不起了!
下个月再扣不到钱,他们真会上门催收!
邻居怎么看妞妞和小磊怎么想
我们连最后这点遮羞布都要被扯掉吗恐惧和愤怒交织着,灼烧着我的喉咙。
房贷,这座压在我们头顶的大山,每一次催缴都像一次凌迟,提醒着我们岌岌可危的处境。
而他的懦弱,他面对压力时那令人绝望的逃避和推诿。
像厨房角落里那块永远擦不干净的油污,黏腻、恶心,日复一日地磨损着我的耐心、我的期望。
还有我对丈夫这个词最后的一点幻想。
他像一只遇事只会把头埋进沙子的鸵鸟,把所有的风雨都留给我独自面对。
他嘴唇嗫嚅了几下,脸涨得通红,最终什么也没能说出来,只是把头埋得更低。
用力地扒拉着碗里的稀饭,仿佛那碗寡淡的粥是他此刻唯一的避难所,能隔绝这令人窒息的压力。
门铃就在这个时候,以一种极其突兀、尖锐的方式响了起来,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刺破了厨房和餐厅之间紧绷到极致的空气。
这个时间才七点不到!
我心里咯噔一下,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心脏。这个点,十有八九是……
打开门,果然是她。
我的婆婆,小磊和小茹的奶奶,任静。
她提着一个看起来沉甸甸的布袋子,脸上带着一种……难以掩饰的急切和期待。
她穿着一身半新不旧但熨烫得笔挺的衣裳,头发梳得一丝不乱,眼睛亮得有些不寻常,直接越过我往里看。
妈您怎么这么早来了
我努力压下翻腾的情绪,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些,但那份被打断的烦躁和深埋的疲惫还是泄露了一丝痕迹。
我怎么不能来来看我的小茹啊!
她理直气壮地说着,声音里透着不容置疑的亲昵和一种独特的热情。
她甚至没怎么看我,就侧身挤了进来,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客厅里急切地搜寻。
小茹呢我的大孙女起床没奶奶带了好东西来!
她扬了扬手里的布袋子,脸上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那笑容的亮度,几乎能照亮整个昏暗的客厅。
但这光亮的核心,只聚焦在一个名字上——小茹。
厌烦像冰冷滑腻的藤蔓,瞬间缠绕上来,勒得我呼吸不畅。
她总是这样,为了小茹,可以不打招呼,随时随地,像一阵风一样刮进来。
她对我们这个小家的常态——混乱、压力、争吵——视若无睹,她的世界里,仿佛只有那个粉雕玉琢的大孙女。
这时,卧室门开了。
穿着粉色小睡裙、揉着眼睛的小茹,像个小大人一样,但还带着点睡意地走出来:奶奶
哎哟!我的大宝贝!奶奶的心头肉!
任静的眼睛瞬间亮了十倍,脸上笑开了花,那笑容的幅度和温度,是小磊从未享有过的。
她立刻丢下布袋子,几步冲过去,一把拉住小茹的手。
(小茹大了,抱起来有点费劲了,但亲昵丝毫不减)
在她额头上响亮地亲了一下,想死奶奶了!快让奶奶看看,是不是又长高了更漂亮了!
小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但显然很受用奶奶的亲热,回握住了奶奶的手。
祖孙俩的亲昵画面,在清晨杂乱的客厅里,像一幅格格不入的温馨广告。
任静拉着妞妞的手,这才像是终于注意到餐桌旁的情景。
她看了一眼埋头喝粥、脸色灰败的杨浩(她的儿子),眉头习惯性地蹙了一下,那点不满一闪而过,但很快又被身边的小茹转移了注意力。
她的目光扫过还在盯着电视的小磊(她的孙子),眉头也皱了一下,但这皱眉更像是无意识的背景反应,远没有看到小茹时的专注和光亮。
她对着小磊的方向,用一种很平常的、甚至算不上批评的语气说:小磊,大清早看电视伤眼睛,快吃饭。
然后,她的注意力又立刻、完全地回到了小茹身上,声音瞬间切换成带着糖分的模式:小茹饿不饿奶奶给你带了小笼包!
刚出笼的!还热乎呢!
咱们趁热吃!
她完全无视了我刚盛好的稀饭和杨浩尴尬的存在。
她变戏法似的从布袋子里拿出一个保温饭盒,打开盖子,诱人的香气立刻弥漫开来。
她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精致的小笼包,吹了吹,递给小茹。
同时,她又从袋子里拿出另一个一模一样的保温饭盒,放在小磊面前的桌上,语气恢复了平常:喏,小磊,你的也有。快吃吧。
小磊的目光从电视上移开,盯着自己面前那个同样冒着热气的饭盒,又看了看奶奶正殷切地看着小茹吃包子的样子。
他默默打开饭盒,里面确实是香喷喷的小笼包。
他拿起一个,却没有立刻吃,只是低着头,看着手里的包子。
3
偏爱的刺痛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揪了一下。
奶奶并不是故意不给小磊带,她甚至记得带了两份。
但是,她那毫无保留的、几乎要溢出来的热情、关注和亲昵,像聚光灯一样,只打在小茹一个人身上。
对小磊,她履行了奶奶的基本义务——带了吃的。
也提醒他吃饭别看电视——但那只是义务,没有温度,没有那种发自内心的、藏不住的喜爱。
她看着小茹吃包子时眼里的光,和小磊默默低头看着自己那份包子时的沉默,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这种无意识的、自然的更喜欢,比刻意的偏心更让人难受。
因为它无法指责,却真实地存在,像空气一样弥漫,伤害着那个被光芒边缘笼罩的孩子。
杨浩全程沉默着,像个局外人。
他甚至没有抬头看这温馨(对他来说可能是刺眼)的一幕,只是加快了喝粥的速度。
仿佛急于逃离这个让他更加无地自容的现场。
他的懦弱在此刻显得更加可悲。
小茹很快吃完包子去洗漱换校服。
任静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小茹,絮絮叨叨地说着小茹个子高挑,举止文静,学习又好(小茹成绩确实不错),怎么看怎么顺眼。
她完全没注意到小磊已经默默吃完包子,背好书包,安静地站在门口等着校车。
也没注意到我脸上极力掩饰的疲惫和眼底为小磊而生的一丝阴郁。
妈,校车快到了,我得送小磊下去。妞妞初中离得远,也得赶紧走了。
我打断她对小茹无休止的赞美,提醒道。
哦,好好,快去吧。
任静这才像是回过神来,目光终于从小孙女身上移开片刻。
但依旧没有特别看小磊,只是对我嘱咐:路上小心点。
小茹,放学早点回来,奶奶给你炖了汤,下午带过来!她的心思显然还在小茹身上。
我点点头。
牵起小磊的手,那小手有些凉。
他低着头,一言不发地跟我下楼。
电梯里,狭小的空间里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沉默。
我看着小磊头顶的发旋,想开口说点什么,比如奶奶也给你带了包子,或者奶奶不是不喜欢你,但话到嘴边,却觉得无比苍白。
任何语言在刚才那种无形的氛围面前都显得无力。
我最终只是紧紧地握了握他的手,感觉到他没有任何回应,小手依旧冰凉。
送走小磊,再看着小茹跟奶奶亲热地道别后去上学(任静坚持送到电梯口)。
回到空无一人的家里,那沉甸甸的、混杂着各种情绪的寂静再次将我包围。
桌上,那张被揉皱又展平的房贷催缴单,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着我的视线。
旁边,是两个空了的保温饭盒,残留着油腻的气味。
小茹换下的校服外套搭在椅背上。
脆弱像冰冷的海啸,毫无预兆地汹涌而来,瞬间将我淹没。
眼眶滚烫,鼻尖酸涩得厉害,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
我想哭,想不顾一切地放声大哭,把所有的委屈、愤怒、疲惫、不被理解的孤独、对小磊微妙心痛的无力感、对丈夫的失望、对奶奶这种自然偏爱的烦闷、对巨额债务的恐惧……都痛痛快快地倾倒出来。
我想砸碎眼前的一切,想逃离这个令人窒息的空间,逃离这些没完没了的责任、失望和那无处不在的、无声的压力。
为什么是我
为什么所有的一切——经济的重压、伴侣的无能、孩子成长的问题、以及奶奶这种并非恶意却实实在在造成困扰的偏爱——都要压在我肩上
我只是想努力撑起这个家,给孩子们一个公平安稳的环境,为什么就这么难
为什么连爱的表达,都会成为另一种负担
我用手死死捂住脸,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牙齿紧紧咬住下唇,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血腥味。
那些关于青春、梦想、被平等珍视的模糊记忆碎片,在眼前这冰冷而琐碎的现实映照下,显得那么虚幻可笑,那么遥不可及。
镜子里那个双眼通红、面容憔悴、肩膀垮塌的女人,真的是我吗
那个曾经相信努力就有回报、相信爱能战胜一切的女孩,她去了哪里
她是不是……已经被这日复一日的重压和无处不在的、细小的失望,彻底杀死了
泪水终究没有痛快地落下来。
它们被一种更强大的、近乎本能的东西硬生生地逼了回去。
那是一种扎根于骨髓深处的、名为母亲的责任感,一种被房贷、被孩子、被这摇摇欲坠的生活锤炼出来的坚韧。
小茹要交课外班的费用了,小磊的鞋子好像又小了。
下午还得去超市抢购打折的日用品……无数个具体而微的下一步像冰冷的齿轮,推动着我必须向前。
我猛地放下手,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胸腔的疼痛和喉咙的干涩。
指甲在掌心留下了几个深深的月牙印。不能倒下去。倒下去,这个家就真的散了。
4
地铁迷途
地铁像一个巨大的、高速移动的金属罐头,塞满了被生活榨干了汁水的躯体。
浑浊的空气里混杂着廉价香水、汗味、还有早餐包子的油腻气息。
我紧紧抓着头顶的冰冷扶手,身体随着车厢的晃动而机械地摇摆。
车窗玻璃映出一张模糊而疲惫的脸,眼下的乌青即使用最厚的遮瑕也盖不住。
邻座年轻女孩的手机屏幕亮得刺眼,正播放着一段搞笑的短视频,她毫无顾忌地咯咯笑着。
那笑声像细小的沙砾,摩擦着我紧绷的神经。
青春的气息,无忧无虑的快乐,离我如此遥远,远得像上辈子的事。
我的青春呢
它被抵押在了哪里
是那本压在抽屉最底层、落满灰尘的专业资格证书
还是那些早已被柴米油盐覆盖的、关于事业和独立的模糊憧憬
社会给已婚已育的中年女人留的位置,似乎只有母亲和妻子这两个狭窄的格子。
重返职场谈何容易。
简历石沉大海是常态,偶尔几个面试,HR挑剔的目光总会在孩子谁带
能加班吗
这个年纪……这几个问题上反复逡巡,最终化为一句程式化的有消息我们会通知您。
那份被社会规则反复碾压的无奈,像慢性毒药,一点点侵蚀着残存的自尊。
现在这份工作,在一家半死不活的贸易公司做行政,是托了老同学的关系才勉强得来的。
薪水微薄,堪堪覆盖小茹的课外班和小磊的托费,杯水车薪。
办公室政治却一点也不少。
此刻,我正站在复印机前,听着那机器发出令人心烦的嗡鸣和卡纸的嘶啦声。
旁边工位两个年轻女孩的窃窃私语,像蚊子一样钻进耳朵。
……看见没,李主任今天脸拉得老长,估计又被老板训了。
活该,谁让她总想把活儿都推给咱们。自己倒清闲。
哎,你说那个林姐(指我),天天卡点来卡点走,家里事肯定特多吧看着就累得慌……
谁说不是呢,一把年纪了,还跟咱们抢这口饭吃……
一把年纪……这四个字像针一样扎进心里。
我用力按下复印键,机器的噪音暂时掩盖了那些细碎的声音。
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指甲边缘的死皮,直到传来一丝刺痛。
是啊,一把年纪了。
在她们眼里,我大概就是个被生活磨平了棱角、毫无竞争力、只求安稳混口饭吃的老阿姨。
这份认知带来的屈辱感,混合着对自身处境的清醒认识,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我。
我努力挺直了背,仿佛这样就能对抗那无形的压力和轻蔑。
对自我的努力
在现实的铜墙铁壁面前,努力显得那么苍白无力,更像是一种徒劳的挣扎,只是为了证明自己还没有完全倒下。
刚把一叠印好的文件放到李主任桌上,这位四十出头、妆容精致却总透着一股刻薄劲儿的顶头上司,眼皮都没抬。
用涂着鲜红指甲油的手指敲了敲桌面:小林,这个月的报销单据汇总好了吗下午财务那边要。
主任,还差销售部小张的几张票,他说上午给我送来。我尽量让声音显得平稳。
上午这都几点了
李主任终于抬起眼,目光锐利得像刀片,做事要主动催!
难道要我去帮你催
还有,这份合同,法务那边改了几个地方,你重新打印十份,装订好,下班前放我桌上。
记住,要仔细,别像上次一样页码都乱了!
她语速飞快,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不耐烦,随手又甩过来一份文件。
好的,主任。
我接过文件,指尖冰凉。
走出她办公室时,能感觉到背后那审视的目光,像芒刺在背。
回到自己那个堆满杂物、光线昏暗的格子间。
看着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待办事项和桌角那摞需要重新打印装订的厚厚合同,一阵强烈的眩晕感袭来。
胸口像压着一块巨石,喘不过气。这就是我的战场,琐碎、压抑、毫无价值感,却不得不为之耗尽心力,只为换取那几张维系家庭运转的钞票。
房贷的阴影,像一张巨大的网,笼罩在这一切之上,让我连喘息和抱怨的资格都没有。
丈夫的懦弱无能,此刻更显得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我脸上。
他躲在他的项目款没下来的借口后面,而我,却要在这里忍受这种毫无尊严的盘剥。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是婆婆王桂芬。我心头一跳,深吸一口气才接起。
喂,妈
王思思(我的名字)啊,婆婆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急,小茹班主任刚打电话给我了!
说小茹最近几次数学小测成绩下滑得厉害!
上课也老走神!怎么回事啊
这孩子一直挺省心的啊!你是不是最近太忙,没顾上管她学习
她的语气里充满了对孙女的担忧,以及对我这个母亲失职的潜台词。
妈,我知道了。我下班回去问问她。我捏紧了手机,指关节发白。
小茹成绩下滑她昨晚还在灯下写到很晚……
一股新的焦虑瞬间攫住了我。
小茹是我黯淡生活里为数不多的亮色,是婆婆眼中唯一的宝贝,如果连她都……我不敢想下去。
婆婆的关切,此刻像另一重压力,沉甸甸地加在身上。
光问问怎么行!你得好好管管
!小茹可是好苗子,不能耽误了!
是不是家里事太多影响她了杨浩呢他也不管管婆婆的追问连珠炮似的砸过来。
杨浩他……
我喉咙发干,瞥了一眼电脑右下角的时间,妈,我还在上班,这事我晚上处理,行吗
行行行,你上你的班!
晚上我过去看看妞妞!婆婆不等我回应,就挂了电话。
听筒里的忙音,像一声悠长的叹息。
对丈母娘的厌烦,此刻达到了顶点。她永远只看到小茹,永远只关心小茹的成绩、心情、身体。
小磊呢
小磊在学校被老师投诉注意力不集中、作业不交的时候,她在哪里
她可曾打过一个电话来问过一句
她的世界里,仿佛只有小茹这一个孩子是她的血脉。
这种根深蒂固的、选择性关注带来的窒息感,比直接的冲突更让人疲惫和心寒。
5
急诊惊魂
下午的时光像粘稠的糖浆,缓慢而煎熬。
处理不完的报销单据,电话里客户的抱怨,李主任时不时的催促和挑剔。
还有婆婆那个电话带来的持续焦虑,像无数条绳索,紧紧勒着我的神经。
头开始一阵阵地抽痛,像有把小锤子在不停地敲打太阳穴。
我强忍着不适,强迫自己专注于眼前密密麻麻的数字和条款。
房贷、孩子的学费、生活费、婆婆随时可能到来的视察……每一笔开销都像催命符。
我不能倒下,更不能失去这份工作,哪怕它再卑微,再令人窒息。
就在我埋头核对一份数据时,手机再次疯狂震动起来。
这次是儿子小磊的班主任,刘老师。
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瞬间攫住了我,比婆婆的电话更甚。
喂,刘老师我的声音不自觉地有些发颤。
小磊妈妈,你快来学校一趟吧!
小磊课间和同学追逐打闹,从楼梯上摔下来了!
胳膊可能骨折了!我们现在在去市一院急诊的路上!刘老师的声音又快又急,背景一片嘈杂。
嗡——!
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眼前瞬间发黑,电脑屏幕上的字迹模糊成一片。
胳膊骨折急诊
剧烈的恐慌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所有感官。小磊!他摔得疼不疼
怕不怕怎么会这样!
刘老师!我……我马上来!麻烦您!市一院急诊是吗我这就过去!
我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手忙脚乱地抓起包,甚至顾不上跟李主任请假,跌跌撞撞地冲出办公室。
高跟鞋敲打地面的声音在安静的走廊里显得异常突兀和慌乱。
对孩子的失望与不解在这一刻被巨大的恐惧和心疼彻底击碎。
他再沉默,再抗拒,再让人失望不解,他也是我的孩子!
是从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他受伤了,我的心像被生生剜去一块!
急诊室里永远弥漫着消毒水、血腥味和焦灼不安的气息。
我一眼就看到了躺在移动担架床上的小磊。
他小脸煞白,额头上全是冷汗,左臂以一种不自然的角度弯曲着,被一件校服临时固定住。
他没哭,紧紧咬着下嘴唇,身体因为疼痛和恐惧而微微发抖。
看到我冲进来,他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水,带着巨大的委屈和依赖,微弱地喊了一声:妈妈……
小磊!我扑过去,心都要碎了。
想碰他又不敢碰,只能紧紧握住他冰凉的小手,别怕,妈妈在!妈妈在!眼泪再也控制不住,汹涌而出。
什么房贷,什么工作,什么婆婆的偏心,在这一刻统统化为乌有。
只剩下眼前这个受了伤、需要我的孩子。
班主任刘老师在一旁解释着情况,语气充满歉意。
我机械地点着头,心思全在小磊身上。
很快,护士过来安排拍片子。
缴费单递到我手里时,我看着上面预估的金额,心猛地一沉。
又是一笔计划外的、不小的开支!钱……钱在哪里这个月的房贷已经岌岌可危……
巨大的经济压力混合着对孩子的心疼,像两座大山,压得我几乎直不起腰。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又响了。屏幕上跳动着催收两个字。
又是银行!在这个时刻!
一股邪火猛地窜上头顶,烧光了我所有的理智和忍耐。
我猛地按掉电话,胸口剧烈起伏。
几秒钟后,电话再次不屈不挠地响起。
我深吸一口气,走到急诊室走廊的角落,几乎是颤抖着按下了接听键。
王思思女士,您这个月的还款……
催催催!你们除了催还会干什么!我压低声音,却压不住声音里的歇斯底里和绝望。
我儿子现在在医院急诊!他胳膊摔断了!你们是不是要我现在去卖血还钱!
啊!是不是要逼死我们全家你们才满意!
积聚了太久太久的压力、委屈、愤怒、恐惧,在这一刻像决堤的洪水。
冲垮了所有防线,对着电话那头冰冷的机器(或是一个同样麻木的催收员)倾泻而出。
吼完,不等对方回应,我就狠狠挂断了电话。
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后背全是冷汗。
走廊里偶尔经过的人投来诧异的目光。
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喘着气,像一条离水的鱼。
内心的脆弱在这一刻暴露无遗。
我不是超人,我也会崩溃,也会害怕,也会被这沉重到令人窒息的生活压垮。
对自己的失望,像毒藤一样缠绕上来——为什么我连情绪都控制不好
为什么我这么没用
6
石膏之痛
诊断结果出来了:左前臂尺桡骨骨折,需要立刻打石膏固定。
缴费、取药、陪着小磊进入处置室。
看着他疼得小脸扭曲,却强忍着不哭出声的样子,我的心像被反复揉搓。
医生操作时,我紧紧抱着他的头,不停地在他耳边低声安慰:不怕,不怕,很快就好了,妈妈在……
石膏打好了,白色的绷带缠绕着他细小的胳膊,看起来触目惊心。
小磊筋疲力尽地靠在我怀里,小声啜泣着。
我抱着他,感受着他小小的、依赖的身体,一种混合着心疼、自责和难以言喻的疲惫感席卷了全身。
就在这时,手机又震动了一下。
不是催债电话,是一条短信。发信人:杨浩。
老婆,听说小磊摔伤了严不严重我刚给妈打电话了,她急得不行,说她马上过去医院帮忙。
我这边……老板说项目款还得再等等,最迟下周……
你别太着急,照顾好孩子,钱的事……我们再想办法。
看着这条短信,我连冷笑的力气都没有了。
再等等下周
想办法又是这些空洞无力的词汇!
他永远只会躲在后面,把想办法三个字轻飘飘地抛给我,仿佛这三个字有千斤重担,能解决所有问题。
而婆婆要来了……想到她即将到来的、带着对小茹无限关切和对小磊(可能)顺带问候的场景,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和厌烦感再次涌上心头。
她来了又能怎样
除了表达她的着急,除了可能把小茹成绩下滑的事再提一遍,除了让我在照顾受伤儿子的同时还要分神应付她,还能有什么实质性的帮助
丈夫的懦弱和婆婆的关心,此刻都成了压垮骆驼的又一根稻草。
果然,没过多久,婆婆任静风风火火地赶到了急诊室。
她一眼看到我怀里打着石膏的小磊,脸上露出真实的惊吓和心疼:哎哟我的天!怎么摔成这样了!
疼坏了吧小磊她快步走过来,伸手想摸摸小磊的头。
小磊下意识地往我怀里缩了缩,别开了脸。婆婆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
妈,刚打了石膏,还疼着呢。我解释道,声音带着浓重的疲惫。
怎么这么不小心啊!
婆婆叹了口气,目光随即转向我,带着惯有的审视,小茹呢她知道弟弟摔了吗
没吓着吧她今天考试,可别影响了心情!
看,又来了。
即使在这种时刻,她最优先关心的,依然是小茹的心情和考试。
小磊的伤痛,在她眼里,仿佛只是可能影响她宝贝孙女的一个因素。
虽然她刚才也表现出了对小磊的心疼,但那更像是看到所有物受损时的本能反应,与她对小茹那种发自肺腑、牵肠挂肚的关切,有着本质的温度差。
小茹在学校,还不知道。我疲惫地回答,感觉太阳穴的抽痛更剧烈了。
哦,那就好那就好。婆婆明显松了口气,随即又想起什么,对了,小茹班主任给我打电话,说她数学……
妈!
我猛地打断她,声音因为压抑而显得有些尖锐,小磊刚处理完,需要安静休息。小茹的事,我们晚点再说,行吗
我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控制住自己没把后面的话吼出来——
你的宝贝孙女只是数学下滑,而你的孙子现在胳膊断了!
你能不能,哪怕一次,把注意力稍微匀一点点给他
婆婆被我突如其来的打断弄得一愣,脸上掠过一丝不快,但看着小磊苍白的脸和厚厚的石膏,终究没再说什么。
只是讪讪地坐到旁边的椅子上,目光还是忍不住在我和小磊身上扫来扫去,带着一种复杂的、让人喘不过气的关切。
7
厨房泪光
折腾完回到家,已是华灯初上。
小磊吃了点止疼药,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小茹已经放学回来,看到弟弟打着石膏的手臂,吓了一跳。
但很快就被婆婆拉过去询问考试情况,两人在客厅低声说着话。
厨房里冷锅冷灶。
我身心俱疲,连站立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看着冰箱里所剩无几的食材,想到明天还要请假照顾小磊(这意味着扣工资)。
想到那张巨额催缴单,想到婆婆还在客厅,想到丈夫那条毫无用处的短信……
绝望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我的心脏,越收越紧。
我拿出手机,屏幕幽幽的光映着我毫无血色的脸。
银行APP的图标像一个狰狞的标记。
指尖颤抖着点开,看着那个刺眼的待还金额,以及信用卡里几乎见底的额度。
明天小磊还要复查,要买药,要补充营养……钱从哪里来
视线变得模糊。
我靠在冰冷的冰箱门上,慢慢滑坐到地上。
瓷砖的寒意透过薄薄的裤子渗入骨髓。
我抱着膝盖,把脸深深埋进臂弯里。这一次,泪水再也无法阻挡,汹涌而出。
没有声音,只有肩膀剧烈的、无声的抽动。
那些被压抑了太久太久的委屈、无助、愤怒、恐惧、不被理解的孤独、对丈夫的彻底失望、对婆婆偏心的厌烦、对孩子受伤的心疼、对经济深渊的绝望……
所有的一切,都化作了滚烫的、苦涩的泪水,肆意流淌。
为什么
为什么生活会这么难
我只是想做一个称职的母亲,想守住这个家,想让孩子们平安长大……
为什么每一步都走得如此艰难为什么所有的重担都落在我一个人肩上
我努力了,我真的用尽了全力去工作,去周旋,去支撑……可为什么还是看不到光
对自己的努力,在这一刻显得那么可笑,那么微不足道。
在巨大的生活漩涡面前,我的挣扎,就像螳臂当车。
我哭得浑身颤抖,几乎要窒息。
在这个冰冷黑暗的厨房角落,在这个无人看见的时刻,我终于允许自己彻底崩溃,允许那个被生活折磨得千疮百孔的、脆弱的自己,放声痛哭。
镜子里那个憔悴不堪、哭得像个迷路孩子一样的女人,是我吗
那个曾经对未来充满希望的自己,真的已经被这无休止的重压彻底吞噬了吗
不知道哭了多久,直到眼泪流干,只剩下干涩的刺痛和胸腔里空荡荡的麻木。
客厅里传来婆婆和小茹隐约的说话声。小磊的房间里一片安静。
不能倒下。
这个念头像黑暗中的一点星火,微弱却顽强地再次燃起。
小茹明天还要上学,小磊需要照顾,这个家……不能散。
房贷……再难,房子不能丢。那是最后的避风港,是孩子们的家。
我扶着冰箱,艰难地站起来。腿脚因为久坐而麻木。
走到水槽边,用冷水狠狠洗了几把脸。
冰冷的水刺激着皮肤,带来一丝短暂的清醒。
看着镜子里那个双眼红肿、狼狈不堪的女人,我扯了扯嘴角,想挤出一个笑容,却比哭还难看。
谅解谈何容易。
但坚持,是唯一的选择。
为了那两个还需要我的孩子,为了这个摇摇欲坠却依然称之为家的地方。
我深吸一口气,那气息带着泪水的咸涩和一种近乎悲壮的决心。
打开冰箱,拿出仅剩的鸡蛋和一把蔫了的青菜。点火,烧水。
厨房里渐渐响起锅碗瓢盆的声音,单调,却带着一种微弱的力量感。
生活不会因为你的崩溃而停止。
账单不会消失,孩子的伤需要时间愈合,婆婆明天可能还会来,丈夫的下周可能遥遥无期……
但此刻,我能做的,是煮一碗面,让我的孩子们,至少今晚,能吃到一口热乎的饭。
水汽氤氲中,我机械地忙碌着。脆弱被强行收起,用一层更厚、更硬的壳包裹起来。
坚持,不是因为看到了希望,而是因为身后已无退路。
这碗面,是投降书,也是战书。向生活投降它的残酷,也向它宣告:我,还没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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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婆婆援手
小磊的石膏拆掉了,留下一条颜色稍浅、略显纤细的胳膊。
医生说恢复得很好,孩子骨头长得快。
他活动着久违自由的手臂,脸上难得露出一丝轻松。
这场意外像一块投入死水的石头,短暂地搅动了家里的沉疴。
杨浩那下周肯定到账的项目款,如同一个永不兑现的空头支票,最终依旧石沉大海。
催债电话的频率和语气,已经逼近了最后通牒。家门口的信箱里,躺着盖着红戳的律师函,像一张冰冷的死亡通知书。
绝望像寒冬的雾气,再次无声地弥漫开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浓重、更冰冷。
我看着那张律师函,手指冰冷,心里却反常地平静。
预想中的歇斯底里没有到来,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疲惫。
哭过了,吼过了,崩溃过了,所有的情绪似乎都在那晚冰冷厨房的地板上流干了。
婆婆任静破天荒地连着几天都来了,带来了炖汤,话却比平时少。
她的目光在我和那张律师函之间游移,带着一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焦灼。
我知道她在担心什么。
她担心这房子被拍卖,担心她的宝贝孙女妞妞会失去这个家,会搬去某个阴暗潮湿的出租屋。
她对小磊的关心也明显多了些,会问问胳膊还疼不疼,但那种关心,依旧带着一种顺便的意味,核心的聚光灯。
始终牢牢锁定在小茹身上——小茹不能没有好环境,小茹不能受影响。
思思啊,
一天下午,她终于忍不住,趁着小茹不在,压低声音对我说,这……这房子的事,真没办法了
杨浩那边……唉!她重重叹了口气,脸上是真切的焦急,不是为了我,是为了小茹的未来蓝图可能崩塌。
要不……我……我那里还有点棺材本……她犹豫着,声音压得更低。
带着强烈的不舍和一种为了小茹豁出去的决绝。
我看着婆婆脸上那混合着心疼(钱)和焦虑(小茹)的表情,心里五味杂陈。
是厌烦吗是的,她此刻的援手动机依旧那么刺眼地只围绕着妞妞。
但……一丝微弱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松动也在心底滋生。
那笔钱,无论如何,是及时雨。
不是为了我,是为了两个孩子还能有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为了那个家的壳子不至于立刻分崩离析。
妈,我开口,声音干涩,谢谢您。这钱……算我借您的。
等缓过来,一定还。我给出了一个自己都不知道何时能兑现的承诺。尊严
在生存面前,它薄得像一张纸。
接受这份带着偏心的施舍,是妥协,也是生存的本能。
对丈母娘(婆婆)的厌烦,在这一刻,被更强大的现实需求暂时压制,变成了一种复杂难言的、带着屈辱感的感激。
陈建国知道了婆婆要拿钱的事,脸上先是闪过一丝如释重负,随即又被更深的羞愧淹没。
他搓着手,不敢看我的眼睛:老婆……我……我对不起……我……
他的懦弱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我看着他,心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片荒芜。
失望已经沉淀成了坚硬的基石,不再有波澜。
对他的不解似乎也失去了探究的意义。他就是他,一个无法依靠的男人。
接受这一点,反而比愤怒和期待更让人平静——一种死寂的平静。
9
微光乍现
婆婆的钱暂时堵住了最急迫的窟窿,避免了房子立刻被拍卖的厄运。
但危机远未解除。
这笔钱只是杯水车薪,覆盖了最紧急的欠款和罚息,后续的月供依旧像达摩克利斯之剑高悬头顶。
我不得不更拼命地工作,同时开始寻找一切可能的兼职。
白天在公司忍受李主任的挑剔和年轻同事若有若无的轻视。
晚上等孩子们睡了,就趴在电脑前接一些零碎的文案翻译或数据录入,常常熬到后半夜。
咖啡成了续命的良药,眼下的乌青浓得化不开。
身体在发出警报。
持续的头痛,胃部时不时的痉挛,还有那种深入骨髓的疲惫感,如影随形。
内心的脆弱像一只蛰伏的兽,在每一个独处的深夜蠢蠢欲动,提醒我并非无坚不摧。我看着镜中那个迅速衰老、眼神疲惫的女人,有时会感到一阵陌生和恐慌。
这就是我努力的结果吗
把自己榨干,换来的只是勉强维持现状,在悬崖边缘摇摇欲坠
对自己的努力,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怀疑。
像西西弗斯推着巨石上山,每一次竭尽全力,石头又滚落回原点。
意义在哪里价值在哪里
那个曾经渴望发光发热的自己,如今只剩下被生存压榨后的干瘪躯壳。
巨大的虚无感,比经济压力更可怕,它吞噬着最后一点心气。
一个深夜,翻译一份枯燥的技术文档时,眼前突然一阵发黑,手指僵硬得不听使唤,胃里翻江倒海。
我冲到洗手间干呕,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冰冷的汗水浸透了睡衣。
我扶着冰冷的瓷砖墙壁,看着镜子里那个狼狈不堪、眼神空洞的女人,泪水无声地滑落。不是因为具体的困难,而是因为一种彻底的、对自身存在价值的否定。
我这么拼命,到底是为了什么值得吗
就在自我怀疑几乎要将我吞噬的时候,一个极其微小的瞬间,像黑暗中擦亮的一星火花。
是小磊。
他的胳膊好了,但沉默依旧。
一天晚饭后,我因为兼职的稿子催得急,又坐在电脑前。
小茹在房间写作业,婆婆回去了,杨浩在阳台抽烟。
小磊默默地走到我旁边,把他刚画好的一幅画放在我键盘旁边。
画很稚嫩,色彩杂乱,但能看出画的是一家四口(虽然爸爸画得很小,缩在角落),妈妈的形象占据了画面中心,手里还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不成比例的奖杯。
他没说话,只是用那双依旧带着疏离、却少了些抗拒的眼睛看了我一眼,然后转身回了自己房间。
我愣住了,看着那张画。
画上的我,线条粗糙,甚至有点丑陋,但那个巨大的奖杯……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瞬间模糊了视线。
他看到了。
看到了我的狼狈,我的挣扎,我的不堪重负。
他不懂房贷,不懂职场倾轧,不懂大人的无奈,但他用他笨拙的方式,给了我一个奖杯。
一个来自被我认为失望和不解的儿子的、无声的认可。
不是鲜花掌声,不是功成名就。只是一个孩子眼中,母亲在坚持这件事本身,就值得一个奖杯。
泪水汹涌而出,不再是崩溃的绝望,而是一种滚烫的、混杂着辛酸、委屈和一丝微弱暖流的释放。
这一刻,长久以来紧绷的、自我苛责的弦,似乎铮地一声,松动了一丝缝隙。
10
自我谅解
另一个微光,来自意想不到的地方——工作。
一次部门会议,李主任又习惯性地想把一个棘手又耗时的客户投诉甩给我处理。
那个客户以难缠著称,之前负责的同事都避之不及。
我下意识地想推拒,疲惫和厌烦感瞬间涌上。
但话到嘴边,看着李主任那理所当然、带着施舍(仿佛给我机会)的眼神,再看看周围同事或同情或看戏的目光,一股沉寂已久的、属于我而非母亲或妻子的东西,猛地抬了一下头。
主任,我开口,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
带着一种连我自己都意外的平静和坚定,这个客户的情况我了解过,问题根源在于我们前期的合同条款有重大歧义。
按照流程和权责,这应该由法务部和当初负责签约的销售主管王经理牵头解决,而不是由行政部单独处理。
我可以协助沟通协调,但主责不在我这里。
强行推给我,只会延误处理,激化矛盾。
整个会议室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惊讶地看着我,包括李主任。
她脸上的刻薄僵住了,似乎没料到一贯逆来顺受的我,会如此条理清晰、有理有据地当众反驳她,还直接点出了责任归属。
空气凝固了几秒。
……你……李主任脸色变幻,最终挤出一句,行,我知道了。
那……那你先协助王经理那边沟通吧。
她的气势明显弱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狼狈。
会议结束,走出会议室时,我能感觉到背后复杂的目光。
没有想象中的扬眉吐气,只有一种沉重的疲惫,但疲惫之下,却滋生出一丝微弱的、久违的感觉——那是我的存在感。
不是作为谁的附属,不是作为被动的承受者,而是作为一个有自己判断、能为自己发声的独立个体。
这份对自己的努力,在这一刻,终于不再仅仅指向养家糊口,也指向了找回一点点那个被淹没的自己。
虽然微小,却像在坚冰上凿开了一道裂缝。
日子依旧艰难。
婆婆的钱只是暂缓了危机,房贷的压力依旧像磨盘一样压在心头。
丈夫杨浩依旧在项目款的迷雾里打转,指望他挑起大梁是奢望。
婆婆依旧更偏爱小茹,小磊依旧沉默寡言,成绩也未见起色。
镜子里的人,依旧憔悴,眼角的细纹深刻如刀刻。
但有些东西,在看不见的地方,悄然改变了。
我不再执着于追问为什么是我,不再奢望丈夫一夜之间变成顶梁柱,不再强求婆婆一碗水端平,也不再苛责小磊必须立刻懂事或优秀。
我接受了他的疏离,就像接受了他胳膊上那道淡淡的疤痕——那是成长的印记,也是生活的伤痕。
对自己的谅解,不是一蹴而就的顿悟,而是在日复一日的挣扎中,一点一滴磨出来的。
我谅解了自己的脆弱——允许自己在无人的角落崩溃;
谅解了自己的不完美——无法成为超人母亲、完美员工;
谅解了自己的愤怒和厌烦——那是对不公和压力的正常反应;
甚至,开始谅解了那个在重压下怀疑自身价值、几乎想要放弃的自己。
这份谅解,不是妥协,不是认输。
它像一层柔韧的茧,包裹住那颗被生活反复捶打的心,让它不至于彻底破碎。
它让我看清了现实的残酷,也看清了自己的局限和……韧性。
坚持,因此有了不同的意味。
不再仅仅是为了孩子、为了房子这些外在的责任,也是为了那个在泥泞中依然没有放弃爬起来的自己。
坚持,成了一种内在的选择,一种对生命本身的、沉默的宣誓。
11
坚持活着
又是一个清晨。
窗外天色灰蒙,下着小雨。
餐桌上,小茹在抱怨今天的数学测验好难,小磊安静地喝着粥,杨浩埋头刷着手机,屏幕的光映着他麻木的脸。
婆婆昨天送来的汤还剩半碗在冰箱里。
电脑上,兼职的稿子还有最后一段。
我看着这一切,熟悉到令人窒息的场景。
胸口依旧沉重,疲惫依旧深入骨髓。
但这一次,我没有感到被彻底淹没的绝望。
我拿起汤勺,给小茹和小磊的碗里各添了一勺粥。
快吃吧,别迟到了。
我的声音平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却不再颤抖。
然后,我坐下来,端起自己那碗已经微凉的粥。
粥很稀,没什么味道。
但我一口一口,认真地吃着。
生活没有变好。
账单还在那里,困难还在那里,失望还在那里。
镜子里那个憔悴的女人,也还在那里。
但我还在吃这碗粥。
我还在这个家里。
我,还没有倒下。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敲打着玻璃。
屋内,只有碗筷轻微的碰撞声和小茹低声的抱怨。
在这沉重而真实的烟火气里,我咽下最后一口粥,感觉一股微弱却真实的暖意,从冰冷的胃里,缓慢地升腾起来。
这暖意,名为坚持,也名为活着。
它不够明亮,不足以驱散所有阴霾,但它微弱而固执地存在着,像废墟缝隙里钻出的一株小草。
这就是我的结局——没有凯歌,没有救赎,只有带着满身伤痕与重负,在泥泞中继续跋涉,并在跋涉中,与那个不完美却坚韧的自己,达成了艰难的和解。
前路依旧迷茫,但脚下的这一步,我稳稳地踏了下去。
——自创——
《梅雨侍母》
霪霖锁夏昼昏昏,苔上阶痕掩旧门。
绳结湿衣千滴重,壁生霉迹几钱深。
淘珠米浸寒缸水,呵雾灶温凉粥盆。
最是檐声听不尽,鬓边新落一霜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