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血眼珠石和赤星贯月的妖象,像两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表面平静、内里早已暗流汹涌的京师激起了层层恐惧的涟漪。九门提督府衙的告示贴满了大街小巷,措辞严厉:提前宵禁,严查流民,尤其告诫百姓看紧孩童。往日入夜后尚有三两小贩、醉汉游荡的街巷,如今死寂一片,只有巡城兵丁沉重的脚步声和甲胄摩擦的哗啦声,在闷热的空气中回荡,更添几分肃杀。
流言如同瘟疫,在紧闭的门窗后、昏暗的油灯下疯狂滋长。有人说护城河底连着阴曹地府,河眼被宝儿那傻子无意中挖开,那滴血眼珠就是枉死水鬼的怨气所化;有人说这是洋人带来的邪术,用童男童女的眼珠做法,要坏大清的龙脉;更有甚者,将矛头直指深宫,窃窃私语着荧惑守心,赤星贯月乃天罚之兆,主君父有厄……
就在这风声鹤唳之际,又一桩怪事,如同平地惊雷,炸得整个官场和市井都懵了头。
九门提督,掌管京师锁钥、位高权重的正二品大员,其府邸位于内城西侧的富贵胡同。府邸门楼高耸,檐牙高啄,最显眼处蹲踞着六只青石雕琢的狻猊(suān
ní)神兽。狻猊乃龙生九子之一,形似狮子,喜烟火,性好坐,常被置于殿宇、官府檐角,象征威猛、守正、辟邪,亦有震慑一方、护卫安宁之意。这六只石狻猊,自府邸落成之日起便蹲守在此,历经风雨,岿然不动,是提督府乃至西城一景。
然而,就在滴血眼珠石出现后的第三个清晨,提督府负责洒扫的老门房,像往常一样推开沉重的朱漆大门,习惯性地抬眼望了望门楼——只一眼,他便如遭雷击,手里的铜盆哐当一声砸在青石台阶上,浑浊的老眼里充满了极致的惊恐!
那六只原本或昂首向天、或俯瞰街道、姿态各异的石狻猊,竟不知何时,齐刷刷地转动了头颅!六双冰冷的石眼,无一例外,全部死死地、精准地,盯向了同一个方向——正阳门!
正阳门!京师内城的正南门,国门象征,龙脉咽喉!
石兽转头!还是象征着镇守与辟邪的狻猊,齐齐指向国门!
这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瞬间飞遍九城。钦天监的老监正当场吓得昏厥过去,醒后捶胸顿足,连呼妖异!大凶之兆!国门动摇!社稷危矣!
九门提督本人更是惊怒交加,暴跳如雷,严令封锁消息,将当夜值守的兵丁、仆役悉数下狱拷问。可无论怎么查,都查不出丝毫人为挪动的痕迹。那狻猊石兽重逾千斤,与基座浑然一体,绝非人力能轻易转动,更遑论让六只同时转向,分毫不差!
恐惧,这一次不再是市井小民的窃窃私语,而是如同冰冷的毒蛇,悄然缠上了衮衮诸公的心头。朝堂之上,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奏报雪片般飞向储秀宫,老佛爷震怒,严旨彻查。矛头隐隐指向洋人,认为是奇技淫巧的妖法作祟。义和拳大师兄们更是趁机在街头巷尾活跃起来,宣扬神功护体,扶清灭洋,焚烧洋货的浓烟不时在城中腾起,空气中弥漫着硫磺、香灰和一种狂热而危险的气息。
就在这山雨欲来、人心惶惶的关口,一辆装饰朴素却透着威严的青呢小轿,悄无声息地停在了我的仁济西医诊所门口。轿帘掀开,下来一位面白无须、眼神锐利的中年太监,尖细的嗓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陆修远庆亲王身子不爽利,传你即刻过府诊视。收拾家伙,跟咱家走一趟。
庆亲王爱新觉罗·奕劻当朝首席军机大臣,老佛爷跟前炙手可热的第一红人!我心头剧震。这位王爷位极人臣,府中自有供奉的太医国手,怎会突然召我一个名不见经传、还顶着洋妖孽嫌疑的西医入府
疑惑归疑惑,王命难违。我迅速收拾好出诊箱,跟着太监上了轿。小轿穿街过巷,避开热闹处,专挑僻静胡同走。轿帘低垂,隔绝了外界的景象,只听到轿夫沉闷的脚步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义和拳民操练时刀枪不入的呼喝声,一声声,敲打着紧绷的神经。
庆王府位于什刹海畔,占地极广,朱门高墙,气象森严。小轿并未走正门,而是从西侧一处不起眼的角门悄然而入。府内庭院深深,古木参天,虽是盛夏,却透着一股子阴凉。太监引着我七拐八绕,穿过重重回廊,最终来到一处极为僻静的院落。院中假山玲珑,一池残荷,几丛翠竹掩映着一间精舍。精舍门窗紧闭,里面只点了一盏如豆的宫灯,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药味和……一种若有似无的、陈腐的熏香气。
太监在门外尖声通禀:王爷,陆大夫到了。
里面传来一个极其疲惫、沙哑无力的声音:……进来吧。
推门而入。精舍内陈设简朴,与外间的富丽堂皇截然不同。庆亲王奕劻并未穿着亲王常服,只裹着一件半旧的藏青色绸袍,斜倚在临窗的一张紫檀木罗汉榻上。他脸色灰败,眼窝深陷,嘴唇干裂起皮,短短几日不见,这位权势滔天的王爷竟像是苍老了十岁,浑身透着一股行将就木的腐朽气息。
榻边侍立着两个低眉顺眼的小太监和一个须发皆白、愁眉苦脸的老太医。老太医见我进来,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既有同行相轻的审视,也有一丝如释重负的解脱。
王爷。我躬身行礼,心中疑窦丛生。这气色,绝不仅仅是身子不爽利那么简单。
奕劻费力地抬了抬眼皮,浑浊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片刻,微微颔首,伸出了枯瘦如柴、布满老年斑的手腕,搁在榻边一个小脉枕上。那手腕瘦得皮包骨头,青筋虬结。
陆……陆大夫,他声音嘶哑,气若游丝,都说……都说你通晓洋人的医理……给本王……瞧瞧……这心口……闷得慌……夜夜惊悸……噩梦缠身……
他每说几个字,都要停下来喘口气,胸口剧烈起伏,仿佛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我定了定神,摒除杂念,上前两步,在榻边的小椅子上坐下。取出听诊器,冰冷的金属触碰到他胸口的皮肤时,他枯瘦的身体猛地一颤。我凝神静气,将听筒贴紧。
心跳……极其紊乱!忽快忽慢,时而如奔马脱缰,时而又微弱得几不可闻。肺音粗重,带着湿啰音。这不仅仅是心疾,更像是……某种剧烈的神经性紊乱和深度焦虑导致的身体机能全面衰退
我收起听诊器,伸出三指,搭上他那枯瘦冰凉的手腕寸关尺。指尖传来的脉象更是糟糕透顶!浮、数、滑、促,乱如麻线!这是典型的惊悸怔忡、心肾不交、神魂不安之象!而且脉中隐隐透着一股阴寒躁动之气,绝非寻常病痛。
就在我凝神诊脉,试图捕捉那丝诡异脉象根源的刹那——
呼啦!
窗外,紧贴着那蒙着高丽纸的窗棂,一道巨大、迅疾如鬼魅般的黑影猛地掠过!那影子大得惊人,翼展绝对超过一个成人!形态模糊,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蝙蝠般的轮廓!无声无息,快如闪电!
一股阴冷刺骨的邪风,仿佛能穿透厚重的墙壁和窗纸,猛地灌入室内!
噗!
一声轻微的、却清晰无比的脆响!
奕劻枯瘦手腕上戴着的、那串油光水亮、据说是得道高僧开光加持过的十八子紫檀佛珠,毫无征兆地,绷断了!
一百零八颗大小均匀、沉甸甸的紫檀珠子,如同骤然失去束缚的弹丸,噼里啪啦地滚落下来!砸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发出清脆密集的声响,滚得到处都是!
啊!侍立的小太监吓得失声惊叫。
老太医也骇然变色,倒退一步。
而我,搭在奕劻腕间的三根手指,清晰地感觉到他脉搏在佛珠崩断的瞬间,猛地一停!随即如同垂死的鱼般疯狂挣扎跳动起来!他灰败的脸上瞬间涌起一片骇人的潮红,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眼睛死死瞪着滚落满地的佛珠,充满了极致的恐惧!
我的目光,也死死地钉在了那些滚动的珠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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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见那坚硬致密、原本乌黑油亮的紫檀珠表面,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沁出了一条条、一缕缕……暗红色的细丝!如同活物般在珠子内部蔓延、渗透,转眼间,便将一颗颗原本象征着庄严与祥和的佛珠,染成了诡异、不祥的血红色!
颗颗沁血!触目惊心!
精舍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奕劻粗重艰难的喘息,和满地血珠在光滑地砖上微微滚动、碰撞的细碎声响。浓烈的熏香味混合着血腥气,还有窗外残留的那一丝阴冷邪风的气息,交织成一张令人窒息的大网。
巨大的蝠影……崩断的血珠……
这庆王府深处,这当朝第一权贵的病榻之侧,弥漫的妖氛,比护城河底的淤泥,比滴血的眼珠石,比转首的狻猊,更加浓郁,更加……直指核心!
庆王府精舍的阴冷仿佛渗进了骨头缝。我攥着袖中那颗滚烫的血珠,指尖能触到紫檀木的坚硬和那层粘腻的暗红。奕劻枯槁的脸深陷在锦枕里,每一次艰难的喘息都像破风箱在抽拉。老太医跪在榻边,银针抖得几乎捏不住,太监们面如死灰,目光躲闪着满地的血珠,仿佛那是随时会炸开的妖物。
陆…陆大夫…
奕劻气若游丝,浑浊的眼珠死死盯在我脸上,那…那东西…到底是什么
未等我开口,精舍厚重的雕花木门被猛地撞开!方才引我进来的中年太监踉跄扑入,官帽歪斜,脸上没了半分人色:王爷!大…大事不好!正阳门…正阳门炸了!拳民裹着乱民,冲了西什库!洋兵…洋兵的红毛炮在轰城墙!城里…城里全乱了套了!东交民巷那边…火…火都烧红了半边天!
呃——!
奕劻喉咙里发出一声怪异的抽气,身体猛地一挺,枯瘦的手死死抠住胸口衣襟,眼珠暴凸,直勾勾瞪着描金彩绘的藻井顶棚。灰败的脸上,最后一丝人气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
王爷!王爷!
老太医魂飞魄散,扑上去掐人中,扎金针,全无用处。那身体只是剧烈地抽搐了几下,便彻底瘫软下去,再无声息。
死了。权倾朝野的庆亲王,竟被一则战报活活惊死在这精舍熏香的病榻上。
王府瞬间炸开了锅。哭嚎、尖叫、杂沓的脚步声乱成一团。精舍里,老太医瘫软在地,太监们哭天抢地。没人再注意我这个洋妖孽。我最后看了一眼奕劻那张凝固着极致恐惧的脸,又瞥过地上狼藉的血珠,趁着混乱,转身挤出精舍,疾步穿过惊惶奔走的仆役,王府那森严的高墙仿佛成了囚笼,我只想逃离。
角门外,王府家丁早已不知去向。什刹海的水汽混着硝烟味扑面而来,远处不再是隐约的声响,而是震耳欲聋的爆炸!火光在东南方冲天而起,将夜空染成一片诡谲的橘红,其间夹杂着凄厉的哭喊、狂热的嘶吼、零星的枪响。这座煌煌帝都,正被一只名为庚子的巨兽疯狂撕咬。
我贴着墙根阴影疾走,避开大道,专挑曲折的胡同。往日熟悉的街巷此刻面目全非。紧闭的门户后传来压抑的啜泣,敞开的院门前则是一片狼藉。一队头裹红巾、手持大刀长矛的拳民呼啸而过,口中高喊着扶清灭洋,刀枪不入!,他们身后,几处宅院正冒着浓烟,隐约可见人影在火光中奔逃哭嚎。更远处,密集如爆豆的枪声来自正阳门方向,间或有沉闷如雷的巨响,那是洋人的火炮在轰击古老的城墙。
空气里弥漫着硫磺、焦糊、血腥和一种狂热到令人窒息的汗味。
仁济西医诊所的招牌在永定门大街的阴影里显得格外渺小。阿福蜷缩在门板后,见我回来,几乎是爬着开了条缝。
先生!您可回来了!
他脸上涕泪横流,声音抖得不成调,街…街坊赵家,就…就因为窗台上有个洋玻璃瓶…全家…全家都被拖走了!王…王神婆的铺子让人砸了!宝儿…宝儿不见了!她…她疯了似的在火里找…喊…喊着河神索命…
诊所内,油灯如豆,昏黄的光晕在四壁颤抖。窗外的红光透过缝隙,在地上投下道道狰狞的爪痕。我将那颗染血的佛珠小心地放在桌上,又从诊箱深处取出一个油纸小包,层层打开,里面是几片干涸着暗红痕迹的薄石片——正是那日宝儿挖出眼珠石后,我冒险在河滩淤泥里刮下的残留物。
阿福,把灯芯挑亮些。
我的声音在远处的爆炸轰鸣中异常平静。
煤油灯的火苗跳跃着,驱散了一小圈浓稠的黑暗。我取出显微镜,这冰冷的西洋器械此刻成了我唯一的依仗。小心刮下佛珠表面那层暗红粘腻的物质,置于载玻片上,滴上清水,覆上盖片,凑近目镜。
视野里一片浑浊。粘稠的基质中,悬浮着大量深红色的颗粒,形态僵硬,边缘粗糙,绝非正常血液中柔韧的红细胞。更刺目的是,在这些伪红细胞之间,密密麻麻嵌着无数细小的、闪烁着金红色冷光的……结晶颗粒!棱角分明,如同微缩的、染血的碎玻璃碴!
铁锈!还有…某种矿物氧化物!
我心头剧震,迅速打开油纸包,刮下一点河滩残留的干涸血渍,同样制样。显微镜下,景象重现!同样的深红僵尸颗粒,同样的金红色结晶!成分,惊人的一致!
不是血!从来就不是什么妖血、怨血!
这是人为调配的赭石颜料!掺入了大量的铁锈粉末和某种具有缓慢析出特性的矿物油脂!那些滴血的效果,不过是油脂在特定温度或压力下缓慢渗出,裹挟着颜料形成的假象!护城河底的眼珠石是埋下去的饵!王府佛珠的沁血是精心设计的骗局!那巨大的蝠影不过是制造恐慌、转移视线的烟雾弹!
妖异在天不!
我猛地抬起头,望向窗外那片被战火映红的天空。血月当空!真正的赤星贯月悬于苍穹,猩红的光芒冷酷地注视着下方这片沸腾的炼狱。那红光,不再仅仅是天象的凶兆,它像一盏巨大的、无情的探照灯,将人世间最深的愚昧、最狂热的戾气、最肮脏的算计,照得无所遁形!
妖由心生!祸自人造!
一字一句,如同淬火的铁钉,狠狠钉入这血色的暗夜。钦天监一句荧惑守心,赤星贯月,九门提督府六尊狻猊石兽自行转首的大凶之兆,成了点燃这座干柴堆最猛烈的火星!是谁埋下了眼珠石谁转动了狻猊谁在庆王府窗外投射了蝠影谁调制了这惑乱人心的妖血是朝堂倾轧的黑手是拳坛背后煽风点火的神仙还是那些只想在这乱世浑水摸鱼、攫取私利的魑魅魍魉
轰隆——!一声前所未有的巨响从正阳门方向传来,地动山摇!诊所的窗棂簌簌作响,灰尘簌簌落下。紧接着,是潮水般的、带着异域腔调的疯狂呐喊和更加密集的枪炮声!
阿福吓得缩成一团。我缓缓站起,走到窗边,猛地扯开了厚重的窗帘。
血红色的月光,混合着冲天的火光,如同粘稠的血浆,毫无遮挡地泼洒进来,瞬间吞噬了诊室内那豆微弱的灯火,将我和阿福的影子长长地、扭曲地投射在冰冷的墙壁上。远处,正阳门方向,巨大的烟柱裹挟着火焰腾空而起,象征着这座古老帝国最后尊严的城门,在洋枪洋炮的轰击下,轰然洞开。狂热的拳民、溃散的清兵、如狼似虎的联军、奔逃哭嚎的百姓……构成一幅末日般的混乱图景。
炮火撕裂了古老的城墙,也撕裂了笼罩在天罚妖氛下的重重谎言。显微镜下那冰冷的结晶,是刺破这弥天妖妄的第一缕微光。我紧紧攥着那枚伪造的血珠和包裹着河滩血渍的油纸包。真相在此刻是如此苍白无力,它无法阻止炮弹落下,无法平息狂热,无法挽回逝去的生命。
但它是一颗种子。
我转身,重新点亮了被血色月光几乎淹没的煤油灯。火苗顽强地跳跃起来,虽然微弱,虽然在这片猩红的天地间显得那么渺小,那么不合时宜,但它固执地燃烧着,在诊所这方寸之地,划开了一小圈昏黄而温暖的、属于理性的空间。
阿福,
我的声音在炮火的间歇中响起,异常清晰,把门板闩好。天,快亮了。
灯火摇曳,倔强地对抗着窗外无边的血色。显微镜的铜质镜筒在灯下泛着冷静的光泽。那揭露骗局的载玻片静静躺在旁边,上面的赭色痕迹,是混沌中一枚指向清明的、微小的路标。血月终将西沉,硝烟总会散尽。当狂热的潮水退去,废墟之上,这些被理性之光灼烧过的真相碎片。
庆亲王府的混乱与惊怖被厚重的朱漆大门隔绝在身后,但那无处不在的血色与喧嚣,却如附骨之蛆,紧紧缠绕着奔逃的我。正阳门方向的地动山摇与冲天火光,宣示着这座古老都城的最后防线已然崩塌。枪炮的爆鸣、绝望的哭嚎、狂热的嘶吼,混杂着刺鼻的硝烟与焦糊味,织成一张巨大的死亡之网,笼罩着每一条街巷。
我紧贴着湿冷的墙壁,在迷宫般的小巷中穿行,竭力避开大道上奔涌的人潮与不时闪现的刀光枪影。袖中那枚冰冷的血珠——那被显微镜揭露了真面目的赭石与油脂的混合物——仿佛烙铁般灼烫着我的神经。真相在握,却渺小得如同尘埃,在倾覆的狂澜前,连一丝涟漪都难以激起。
仁济西医诊所那小小的招牌,在永定门大街尽头一处不起眼的转角,显得摇摇欲坠。门板紧闭,缝隙里透不出半点光亮。
阿福
我压低声音,急促地叩击着门板特有的暗号节奏。
门内传来一阵慌乱碰撞的声响,接着是门栓滑动的细响。阿福惨白如纸的脸从门缝里露出来,看见是我,眼中才恢复一丝活气,但那份惊惧丝毫未减:先生!您…您可算回来了!
他几乎是把我拽了进去,随即又用身体死死抵住门板,仿佛门外有择人而噬的妖魔。
诊所内一片狼藉。药柜被粗暴地翻倒,玻璃碎片和散落的药材混杂一地。显微镜幸而藏在暗格,未被发现。唯一完好的油灯被阿福护在角落,昏黄的光晕剧烈地摇晃着,映照着他脸上未干的泪痕和几道新鲜的擦伤。
怎么回事
我的心猛地一沉。
您走后没多久…就…就冲进来一伙人!
阿福的声音带着哭腔,身体还在微微发抖,说是奉了坛主法旨,搜拿藏匿的‘二毛子’和‘洋妖物’…他们…他们砸东西,翻箱倒柜,抢走了好些药!还…还把我推搡在地上,骂我是‘洋鬼子的狗’!要不是街坊老孙头远远喊了一嗓子‘官兵来了’(其实根本没人来),把他们惊走了,我…我怕是…
他哽咽着说不下去,眼神里满是劫后余生的恐惧。
人没事就好。
我拍拍他瘦削的肩膀,声音尽量沉稳。目光扫过满室狼藉,最终落在他脸上那道渗血的擦伤上,伤处理了没
阿福摇摇头,只顾着后怕:没…没事,皮外伤…先生,外面…外面真的天塌了!我听见…听见有人喊,洋兵进了前门大街了!到处都在杀人…放火…
他的恐惧如同实质,让诊所本就压抑的空气更加凝滞。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带着某种奇特节奏的叩击声,在诊所后门方向响起!笃…笃笃笃…笃…声音微弱,却异常清晰,穿透了前门的嘈杂与远处的炮火轰鸣。
我和阿福同时屏住了呼吸,惊疑地对视一眼。这不是乱兵或拳民的粗暴砸门。这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小心翼翼的联络意味。
谁
我低声喝问,手悄然摸向诊台下方暗藏的柳叶刀。
门外沉默了片刻,一个沙哑得几乎辨不出原声、却刻意压得极低的嗓音传来:…陆…大夫是…陆大夫吗…求…求您开开门…救命…不是救我的命…
这声音…带着一种濒死般的虚弱,却又透着一丝奇异的熟悉感。阿福紧张地看着我,我略一沉吟,示意他戒备,自己则悄然挪到后门旁,透过门板上一个不易察觉的观察孔向外望去。
昏暗中,一个佝偻的身影紧贴着墙壁,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那人穿着一身破烂不堪、沾满泥污的皂隶服色,头上裹着肮脏的布巾,遮住了大半张脸。露出的下颌布满污垢和擦伤,嘴唇干裂渗血。他的一条手臂不自然地垂着,似乎受了重伤。最令人心惊的是他怀中,紧紧搂抱着一团用同样污秽的破布层层包裹的东西,那破布边缘,隐隐渗出一片深褐近黑的污渍——那是干涸已久的血迹!
是血迹,却并非那赭石油脂伪造的妖血。这污渍的色泽、质感,都透着一种真实死亡的气息。
谁派你来的
我并未开门,声音隔着门板传出。
没…没人派…
那沙哑的声音带着急促的喘息,似乎每说一个字都耗尽全力,…我是…九门提督府…守库的…老张头…张…张栓柱…陆大夫…您…您或许不认得我…但我…我认得您…给府里管家瞧过病…求您…看在…看在我这条烂命不值钱的份上…开开门…不是为了我…是为了…为了这个…
他用完好的那只手,艰难地、珍而重之地托了托怀中那团染血的破布包裹。
九门提督府狻猊石兽自行转首的大凶之兆发生之地我的心猛地一跳。王府佛珠的骗局被显微镜戳穿,但这九门提督府的神异,其真相还沉在迷雾之中。这个自称守库老卒的人,此刻抱着染血的包裹出现在这混乱的生死关头,绝非偶然!
你怀里是什么
我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锐利。
门外的张栓柱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仿佛被我的问题刺中了最深的恐惧。他下意识地将怀中的包裹抱得更紧,布巾下露出的眼睛瞬间瞪大,瞳孔深处翻涌着无法言喻的惊怖和一种近乎疯狂的绝望。
是…是‘钥匙’…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又猛地压下去,如同受伤野兽的呜咽,破碎不堪,是…是打开地狱的‘钥匙’!…狻猊…狻猊转首…不是天意!是人祸!是…是有人…用这‘钥匙’…打开了…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他们…他们全死了…库房里…库房里的人…都…都成了祭品!…为了…为了造出那‘神迹’!…
他的话语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钻入我的骨髓。钥匙祭品造神迹王府佛珠的骗局是为了惑乱人心,掀起狂热。那九门提督府狻猊转首的神迹,其目的又是什么仅仅是为了制造恐慌吗还是…另有所图张栓柱口中的他们全死了,是指谁库房里发生了什么
进来!
我当机立断,迅速拉开了门栓。真相的碎片,或许就藏在这个濒死的守库老卒和他怀中那染血的钥匙之上!这可能是撕开笼罩在九门提督府神迹之上那层更厚、更血腥黑幕的唯一契机!
门刚开一条缝,一股浓烈的血腥、汗臭和恐惧混合的污浊气息扑面而来。张栓柱几乎是滚爬着跌了进来,阿福眼疾手快地扶住他,又迅速关死了后门。
油灯昏黄的光线下,张栓柱的模样更加骇人。他面无人色,嘴唇青紫,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风箱般的杂音,显然内伤极重。他死死抱着怀中那个包裹,仿佛那是他仅存的魂魄。
阿福,拿我的急救箱!还有水!
我一边吩咐,一边迅速上前检查张栓柱的伤势。他的左臂肱骨有明显折断错位,胸腹部有钝器重击的痕迹,很可能有内出血。但最致命的,是他眼中那迅速流失的生命之火。
没…没用了…陆大夫…
张栓柱艰难地摇头,浑浊的眼中充满了哀求,求您…听我说完…时间…不多了…他们…他们很快会找到这里…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将那团染血的破布包裹塞向我,这…这就是‘钥匙’…库…库房地下…第三块青砖下…有…有密匣…‘钥匙’…打开它…里面…里面是账册…是…是买命的契!…上面…上面有名字…有…有狻猊转首…时辰…还有…还有…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气息越来越弱,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抽搐。
谁的名字谁的契
我抓住他冰冷的手腕,急切地追问。
张栓柱的瞳孔已经开始涣散,嘴唇翕动着,却只发出嗬嗬的气音。他沾满污血的手指,颤抖着,指向我手中的包裹,又艰难地抬起,似乎想指向北方——紫禁城的方向还是某个权贵府邸的方位
当…当……
远处,隐约传来景阳钟沉重而绝望的鸣响,那是皇宫在丧乱中敲响的哀音。
张栓柱的手指猛地一僵,眼中最后一丝光芒彻底熄灭,身体软软地瘫了下去。只有那双瞪大的、凝固着极致恐惧和未尽话语的眼睛,空洞地望向诊所低矮的、被窗外血色天光浸染的天花板。
死了。带着满腹的惊天秘密,死在了这方寸诊所之内。
诊所内一片死寂。只有阿福压抑的抽泣声,和远处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的异国语言吼叫与零星的枪声。联军,已经推进到附近街区了。
我缓缓低下头,看向手中那团沉甸甸的、浸透干涸血迹的破布包裹。冰冷的触感透过布帛传来,仿佛握着一条来自地狱深渊的毒蛇。里面是什么能证明狻猊转首是人造神迹的物证还是能指向幕后黑手、揭示这场以人命为祭品的巨大阴谋的买命契
窗外,血月依旧高悬,猩红的光芒冰冷地穿透窗棂,与油灯昏黄的光晕交织、搏斗,在地面投下光怪陆离、扭曲狰狞的暗影。张栓柱的尸体静静躺在诊所冰冷的地面上,他那双至死未能瞑目的眼睛,无声地诉说着比王府佛珠骗局更为黑暗、更为血腥的真相一角。
真正的妖妄,远未破除。而通向这更深处黑暗的钥匙,此刻正冰冷地躺在我的掌心。
炮火声更近了。我攥紧了那染血的包裹,如同攥住了这炼狱之夜唯一指向清明的路标,声音在枪炮的轰鸣与阿福的啜泣中异常清晰:
阿福,把灯挪过来。我们得看看,这‘钥匙’,到底锁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