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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衙门深处的陈九斤
大梁王朝,成化年间。
京城顺天府,衙门深深,青砖黛瓦在岁月的侵蚀下显得肃穆而威严。然而,在这威严之下,却隐藏着不为人知的角落,滋生着权力的傲慢与人性的扭曲。
陈九斤,便是这顺天府衙门里的一个特殊人物。他年约四十,身材魁梧,肤色黝黑,一脸横肉,仿佛一块淬炼多年的生铁。他的本名早已被人遗忘,同僚与百姓都习惯称他为陈九斤,一是说他力大无穷,二是隐晦地指代他那令人胆寒的专长——他,是顺天府衙门里掌管行刑板子的皂隶头目,也是事实上的执行专家。
陈九斤的衙役生涯堪称辉煌。自他二十岁那年凭借一身蛮力和对各种刑求手段的天赋进入衙门,至今已近二十载。他经手的案子不计其数,其中需要动刑的更是数不胜数。而他最偏爱的刑罚,便是那根乌黑的、涂抹了墨汁以显威严的竹板——打屁股。
他对打屁股的技艺有着近乎痴迷的钻研。他熟知人体经络,懂得何处下板既能带来剧痛又不至于立刻打死人犯;他懂得控制力道,轻重缓急,如同谱写乐曲;他甚至能从受刑者的惨叫、颤抖、求饶声中,品出不同的滋味。在他的手里,那块竹板仿佛有了生命,能精准地榨取犯人的恐惧、羞耻和痛苦。
起初,陈九斤或许也曾有过一丝犹豫和彷徨。毕竟,每一次挥板落下,都意味着对他人身体的摧残和尊严的践踏。但衙门的环境、同僚的麻木、上司的默许,以及那种掌握生杀予夺权力的快感,逐渐麻痹了他的良知。
他开始享受这个过程。看着平日里嚣张跋扈的地痞流氓被打得皮开肉绽、哭爹喊娘,他会感到一种扭曲的正义得到伸张的满足;看着那些欺压百姓的劣绅豪强被打得满地找牙、狼狈不堪,他会有一种替天行道的错觉;甚至看着那些因为鸡毛蒜皮小事而争吵不休的普通百姓被打得噤若寒蝉、互相指责,他也会觉得这世界因此而清净了不少。
更重要的是,这种工作给他带来了实实在在的好处。他的地位在衙门里不算低,俸禄之外,总有各种孝敬源源不断地送到他手里。那些犯了事、或是担心犯事的人家,都千方百计地巴结他,希望能让他手下留情,或是点到为止。这其中,不乏一些富商巨贾、地方乡绅。
于是,陈九斤在打屁股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也越发得心应手。他甚至形成了一种条件反射,只要看到那块油光锃亮的竹板,闻到那股淡淡的血腥和墨汁混合的气味,他内心深处某种沉睡的兽性就会被唤醒,一种病态的兴奋感就会传遍全身。衙役们私下里都说,陈九斤这双手,天生就是干这个的。
他的生活也因此变得惬意。每日里,除了在衙门当差,便是喝酒、赌钱、听书,偶尔还会去城里的窑子寻花问柳。他用从衙门和各处搜刮来的钱财,支撑着自己奢靡放荡的生活。妻子早逝,留下一个怯懦的儿子,名叫陈小栓,他从未管教过,任其在市井中野蛮生长,仿佛自己也并不在意那个与自己相似的血脉会走向何方。陈小栓继承了父亲的蛮力,却没有父亲的技艺,只能在街坊里斗殴惹事,成了附近有名的小混混,这让陈九斤在人前也多少有些尴尬,但他似乎并不在意,或者说,他根本没把儿子放在心上。
岁月在他脸上刻下了沟壑,却未能洗去他眼中的戾气和冷漠。他以为自己的人生就会这样在打打杀杀、醉生梦死中度过,直到那个闷热的夏日午后,一个名叫苏婉儿的女子,像一道微弱却不屈的光,刺破了他内心深处那层厚厚的壁垒,将他从麻木不仁的深渊中猛地拽了出来。
第二章:无声的控诉
那是一个夏末的午后,知了声嘶力竭地叫着,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躁热不安的气息。顺天府衙门的大堂内,虽然有冰盆镇着,但依然显得有些闷热。陈九斤刚处理完一个偷鸡摸狗的小案子,心满意足地回到自己的值房,正准备躺下歇息片刻,补个回笼觉。
大人!大人!冤枉啊!一声凄厉而绝望的女声,突然从衙门外传来,打破了午后的沉寂。
陈九斤皱了皱眉,不耐烦地嘟囔道:谁他娘的在外面嚎丧搅了老子的好梦!
旁边一个年轻些的皂隶赶紧跑出去查看,不一会儿,便带着一个浑身颤抖、泪流满面的年轻女子走了进来。这女子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穿着一身素色的布裙,身形纤弱,面色苍白,一双大眼睛里充满了惊恐和无助,仿佛一只受惊的小鹿。她的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约莫三四岁的男孩,小男孩同样吓得脸色发青,只知道往母亲怀里躲。
陈头儿,年轻皂隶低声道,是告状的,说是有天大的冤情,要见府尹大人。
陈九斤不耐烦地摆摆手:没看见老子正歇着吗这种刁民,又是来击鼓鸣冤的,准没什么好事!让她等着,或是去写状子,按规矩来!
那女子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坚定:大人!求求您!求求青天大老爷!小女子苏婉儿,有天大的冤屈,实在是走投无路了!若再无人做主,小女子和小儿,还有腹中孩儿,都要活活冤死啊!
她的话,尤其是提到腹中孩儿,让陈九斤心中微微一动。他虽然混迹衙门,却也并非全无人性。看着女子那副梨花带雨、几欲晕厥的模样,和那孩子惊恐的眼神,他原本想要呵斥的话,竟鬼使神差地没有说出口。
他挥了挥手,示意年轻皂隶退下,自己则慢悠悠地坐直了身体,端起桌上的茶碗喝了一口,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说说吧,什么冤情谁欺压你了
苏婉儿抬起头,泪水模糊了视线,她哽咽着,断断续续地讲述了自己的遭遇。
原来,她本是城南一个读书人家的女儿,父亲曾是县学教谕,家境尚可。三年前,父亲因病去世,家中只剩下她和老母、以及年幼的弟弟相依为命。守寡不久,经人介绍,她嫁给了城西一个忠厚老实的年轻后生,名叫李大山。李大山是个木匠,虽然收入微薄,但为人诚恳,两人婚后虽不富裕,倒也过得和和美美。不久,苏婉儿怀上了身孕,李家上下欢喜,都盼着能添个儿子。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两个月前,李大山受雇去给城里一位姓王的富商家里打制家具。那王富商是个为富不仁的主儿,平日里鱼肉乡里,欺男霸女。一天,李大山在王家干活时,王富商年轻貌美的小妾,突然暴毙在自己的房中。王富商悲痛欲绝之余,认定是李大山与自己的小妾有私情,通奸之时,失手将小妾推倒,导致其坠楼身亡。
那根本就是污蔑!苏婉儿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我家那口子老实巴交的,连跟女人家说话都不敢大声,怎么可能跟那狐媚子有染再说,那小妾死的时候,我家那口子就只是在院子里打磨木料,离她的房间隔着老远呢!
陈九斤不动声色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桌案上那根光滑的竹板。
苏婉儿继续哭诉:那王富商仗着有钱有势,直接勾结了官府,把我家那口子抓进了大牢。还没等审问清楚,就屈打成招,说是他见小妾貌美,意图不轨,被小妾反抗,他才一时情急推倒了小妾。人证物证——其实都是王富商花钱买通的——都指向了我夫君。如今,我夫君被打得奄奄一息,关在牢里,生死未卜。而我……她哽咽着,抚摸着尚未显怀的小腹,他们说,我夫君犯了‘通奸’和‘过失杀人’之罪,按律,不仅他本人要被处以极刑,我这个‘淫妇’也要被浸猪笼,连带着腹中的骨肉,也要随他而去!我们李家世代清白,怎能受此奇冤
她泣不成声,怀里的孩子也哇哇大哭起来。
陈九斤沉默地听着,心里泛起一丝波澜。他见过太多冤案,多是些鸡鸣狗盗、邻里纠纷,像这样涉及人命、且疑似被权贵构陷的,倒是不多见。尤其是这个苏婉儿,看起来柔弱无助,言辞恳切,不像是撒谎的样子。
那你怎么不去找别的官府伸冤或者去击登闻鼓陈九斤问道,语气依旧平淡。
苏婉儿绝望地摇头:大人,小女子已经去报过官了,可那县太爷受了王富商的贿赂,根本不予理会。登闻鼓……更是遥不可及,我们这些平头百姓,哪里有机会敲响它听闻顺天府府尹大人清正廉明,所以才斗胆来此,恳求大人做主啊!
陈九斤心里冷笑一声。所谓的清正廉明,恐怕也是表面文章。这大梁的官场,黑暗龌龊,哪里有真正干净的地方王富商既然能买通县官,顺天府这边,多半也早已打点好了。自己不过是执行刑狱的一个皂隶头目,这种案子,轮得到他来插手吗
你的事情,我知道了。陈九斤站起身,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冷漠,这里是顺天府衙门,不是什么地方都能撒野的。你先回去,等候处理。我们会依法审理的。
苏婉儿闻言,眼中刚刚燃起的一点希望之火瞬间熄灭了。她知道,依法审理在王富商这样的权贵面前,意味着什么。她再次挣扎着跪下:大人!求求您!发发慈悲!小女子真的冤枉啊!您就行行好,帮我问问,查查真相,救救我夫君,救救我们一家吧!
她抱着孩子,连连磕头,额头很快磕出了血印。
陈九斤看着她鲜血淋漓的额头,心中那潭死水似乎被投下了一颗石子,泛起了圈圈涟漪。他有些烦躁地抓了抓头上的皂隶巾。他本不是什么心慈手软之人,甚至可以说心狠手辣。但此刻,苏婉儿的绝望和无助,像一根针,扎在他那早已麻木的心上,让他感到一阵莫名的不适。
滚出去!陈九斤猛地喝道,试图用凶狠的语气掩饰内心的动摇,别在这里碍眼!等候传讯!
苏婉儿被他吼得一愣,随即绝望地抱着孩子,失魂落魄地退出了值房。
看着那母子俩消失在走廊尽头的背影,陈九斤久久没有动。他拿起桌上的竹板,掂量着,又重重地放下。竹板撞击桌面的声音,在空旷的值房里显得格外刺耳。
陈头儿,那娘们……怎么处理年轻皂隶探头进来问道。
还能怎么处理先关到女牢里去,等候府尹大人那边示下。陈九斤挥挥手,眼神却有些空洞。
他重新坐回椅子上,却再也睡不着了。苏婉儿那张苍白绝望的脸,和她那句腹中孩儿,不断在他脑海里盘旋。他开始回想自己这二十年来,用这根竹板打过多少人,其中又有多少是像苏婉儿这样,可能根本就冤枉的
那些被他打倒在地、哀嚎求饶的人,有多少是真正的恶人,又有多少是被屈打成招的无辜者他为了那点微薄的俸禄和上司的赏赐,双手沾满了多少人的血汗和泪水
一股莫名的烦躁和厌恶感涌上心头。他觉得自己像个怪物,一个以别人的痛苦为乐的刽子手。他甚至不敢去看自己那双沾满了污秽的手。
不行,得去看看。他突然站起身,对年轻皂隶吩咐道:你去把那个叫苏婉儿的,从女牢里提出来,带到后堂。我亲自问问。
年轻皂隶愣了一下,不明白陈头儿今天是怎么了。但上司的命令不敢不从,他连忙应声而去。
陈九斤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他不知道自己这个决定是对是错,但他隐隐觉得,如果不去做点什么,他可能会被自己内心的愧疚彻底吞噬。
第三章:暗流涌动
陈九斤在后堂的一个小隔间里见到了苏婉儿。这里比外面阴凉一些,但气氛依旧压抑。
苏婉儿显得更加憔悴了,眼睛红肿,嘴唇干裂。看到陈九斤,她本能地又想跪下,却被陈九斤制止了。
起来吧,地上凉。陈九斤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温和一些,你刚才说的,可有证据
苏婉儿茫然地摇摇头,泪水又在眼眶里打转:证据……王富商说我家那口子是凶手,官府就认定了。我们平民百姓,哪有什么证据……
你夫君平日为人如何可有仇家
我家那口子老实本分,从不与人争执,哪里会有什么仇家……苏婉儿回忆道,要说仇家,可能……可能就是王富商吧。听邻居说,以前李大山去王家做过工,好像因为工钱的事,和王富商的小妾发生过一点口角。但那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绝对不至于闹出人命啊!
工钱纠纷陈九斤心中一动,追问道,具体是怎么回事
苏婉儿努力回忆着:大概是……半年多前吧。李大山给王家修缮一间偏房的房梁,活干完了,王富商却以‘活计粗糙’为由,克扣了小半年的工钱。我家那口子去找他要,那小妾就在一旁阴阳怪气地说风凉话,说什么‘穷木匠,做得不好还想要钱’还把工钱扔在地上,让我们跪着捡……当时好多人在场,都可以作证的!
陈九斤默默记下了这个名字——王富商的小妾,以及工钱纠纷。
除了这个,你夫君进府那天,可还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
苏婉儿仔细想了想,摇了摇头:那天……好像没什么特别的。就是我夫君去了之后,就再也没回来。后来听说,是王小妾突然从楼上掉下来摔死了。再后来,官府就来抓人了。
陈九斤沉默了。目前来看,苏婉儿所言基本属实,李大山确实有被冤枉的可能。但关键在于,如何证明王富商在朝中似乎有些关系,府尹大人虽然清廉,但也未必敢轻易得罪一个富可敌国的商人。
你先回去,好好照顾自己和孩子。陈九斤沉吟片刻,说道,我会尽力去查。但你要有心理准备,这案子可能很难翻过来。
苏婉儿眼中闪过一丝光芒,随即又黯淡下去:多谢陈头儿……多谢大人关心。只要能还我夫君清白,小女子感恩戴德,绝无怨言。她再次深深一揖。
陈九斤摆摆手,让她退下了。
送走苏婉儿,陈九斤独自一人在后堂踱步。他知道,自己一旦插手此事,很可能会引火烧身。王富商的能量,他有所耳闻。如果自己真的查到了什么不利于王富商的证据,不仅自己性命难保,恐怕连家人都要受到牵连。
可是,一想到苏婉儿那绝望的眼神,和他自己那二十年来沾满血腥的双手,一种强烈的负罪感和责任感,压倒了对后果的恐惧。
奶奶的,老子这辈子,杀戮太多了。他喃喃自语,或许,是时候做点不一样的事情了。
他叫来一个心腹手下,名叫赵四,是个机灵点、相对可靠些的皂隶。
赵四,你去给我盯紧点王富商那边,特别是他家里那位小妾暴毙的事情,还有他最近和官府往来的人。记住,要悄悄进行,不要惊动任何人。陈九斤吩咐道,语气异常严肃。
赵四有些惊讶地看着陈头儿,不明白他为何突然对这个案子如此上心。但既然头儿发话,他自然不敢怠慢,连忙应声而去。
接下来的几天,陈九斤表面上依旧是那个嗜酒如命、贪财好色的粗鄙皂隶头目,暗地里却让赵四四处打探消息。他自己也找了个借口,去了一趟李大山做工的王家木料场,旁敲侧击地向其他工匠打听情况。
果然,不少工匠都证实了苏婉儿的说法,李大山为人老实,技术也好,只是因为不肯像其他工匠那样奉承王富商和他那位骄纵的小妾,才得了个克扣工钱的待遇。关于那天的冲突,也有人隐约记得。
更重要的是,陈九斤从一个平日里和李大山交好的老木匠口中得知,李大山临进大牢前,曾偷偷塞给他一张纸条,让他务必交给苏婉儿,并叮嘱她,若有机会见到顺天府的陈头儿,便将纸条呈上。
陈九斤拿到纸条,打开一看,上面是用炭笔歪歪扭扭写下的几个名字和地点,还有一个模糊的图案,似乎是某个仓库的草图。其中一个名字,让陈九斤瞳孔微缩——王记绸缎庄的账房先生,姓孙。
据老木匠说,李大山在王家干活时,无意中发现这位孙账房似乎利用职务之便,贪污了不少王家的货款。而且,他还看到孙账房和城西一个姓赵的赌坊老板来往密切,似乎在进行什么不正当的交易。李大山本想报官,但念及自身处境,又怕被报复,便一直将此事压在心底。他怀疑,这次小妾的死,说不定就和孙账房有关,甚至可能是王富商为了掩盖某些秘密而杀人灭口,却嫁祸给了老实巴交的他。
线索似乎越来越清晰,但也都指向了更深层次的黑暗。贪污、赌博、人命……这背后牵扯的,恐怕是一个庞大的利益链条。陈九斤感到一阵棘手,但他已经下定决心,不能就这么算了。
他将纸条收好,决定亲自去会一会那位王富商。当然,他不能以衙役的身份去,那样只会自讨没趣。他想到了一个办法,以一个老木匠朋友托他送东西为名,登门拜访。
这无疑是一场危险的博弈。他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将是什么,但他知道,他已经无法回头了。
第四章:孤注一掷
王富商家住在城东一处极为奢华的宅院,高门大户,朱漆大门,门前两尊石狮子龇牙咧嘴,彰显着主人的财富和权势。
陈九斤脱掉了衙门的皂隶服,换上了一身半旧不新的粗布短褂,头上戴了顶破毡帽,脸上还特意抹了些锅底灰,让自己看起来像个饱经风霜的老木匠。他怀里揣着那封托付的礼物——其实就是一块上好的木料,价值不高,但足以作为见面礼。
他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去,敲响了门环。
开门的是两个膀大腰圆的护院,一见陈九斤这副模样,眼神中充满了轻蔑。其中一个护院上下打量了他几眼,喝道:哪来的叫花子这里是你能来的地方吗赶紧走!
陈九斤陪着笑脸,将怀里的木料递上去:几位爷行个方便,我是城南张木匠的朋友,他托我给王老爷送块好木料,说是上次定做的家具剩下的边角料,但材质还不错,王老爷或许能用得上。
那护院接过木料掂量了一下,又看了看陈九斤,还是不放行:张木匠哪个张木匠我们老爷府上认识的人多了去了,没听说过你这么个朋友。赶紧走,别妨碍公务!
公务陈九斤心中一动,故作惊讶道,几位爷是衙门里的捕快大人
少废话!我们家老爷的私事,也是公务另一个护院不耐烦地推了他一把,赶紧走,别在这里碍眼!
陈九斤被推得一个趔趄,但他没有生气,反而顺势蹲下身,揉着膝盖,愁眉苦脸地说道:几位爷,真是不好意思,我这老骨头不中用了。可这木料是张木匠千叮咛万嘱咐要亲手交给王老爷的,要是送不到,他那边……他欲言又止,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
那两个护院见他不像是个善茬,而且送来的确实是块不错的木料,便有些犹豫。他们商量了一下,其中一个对另一个说:要不,你去禀报一声管家看老爷收不收。
另一个护院点点头,转身进了院子。
陈九斤心中忐忑,不知道这一步是对是错。他知道,私自闯入豪门,本身就是犯法的。若是王富商不问青红皂白,把他抓起来,或者交给官府,那他就彻底完了。
没过多久,那个护院出来了,身后跟着一个穿着体面、管家模样的中年人。
管家上下打量了陈九斤一番,皱着眉头问道:你是哪个张木匠派来的
陈九斤连忙站起来,恭敬地回答:小人姓陈,是城南李木匠的邻居。李木匠前些日子在府上做工时,不慎摔伤了腿,没法亲自来,便托小人将这块剩下上好的红椿木料送来,说是王老爷上次瞧着还喜欢的。
管家接过木料看了看,确实是块不错的材料。他又仔细盘问了李木匠的姓名、受伤的细节,以及做工的具体内容。陈九斤早就编好了说辞,对答如流,没有露出破绽。
管家沉吟片刻,似乎觉得这件事没什么问题,而且木料也确实不错,便挥挥手:罢了,既然如此,你把木料留下吧。我自会转交给老爷。
陈九斤心中暗喜,但脸上却不敢表露出来,依旧恭敬地说:多谢管家大人。小人还有急事,就先告辞了。
管家点点头,示意护院送客。
陈九斤刚转身要走,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个阴冷的声音:站住。
他心头一凛,慢慢转过身,只见一个身材肥胖、穿着绫罗绸缎的中年男人站在他面前,三角眼,鹰钩鼻,满脸的横肉,眼神中充满了审视和不耐烦。此人正是王富商。
你就是那个送木料的王富商问道,语气不善。
小人陈九斤,正是。陈九斤心中暗道不好,但面上依旧保持着镇定,给王老爷送木料的。
哼,王富商冷哼一声,李木匠受伤了让你来送木料我看你是活腻歪了吧!
陈九斤心中一惊,难道王富商已经知道了什么他强作镇定地解释道:王老爷误会了。李木匠前几日确实在府上做工时不慎踩空了梯子,摔伤了腿,如今卧床不起,无法动弹。他惦记着给老爷做的家具,怕耽误了工期,所以才……
放屁!王富商怒喝道,李大山那个老小子,腿根本就没断!他就在大牢里待着呢!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们这些狗奴才,是不是联合起来耍我
陈九斤脸色大变,暗道糟糕,看来是自己大意了,没想到王富商的消息如此灵通。
王老爷饶命!小人不知道李木匠他……陈九斤急忙跪下。
不知道王富商狞笑着逼近一步,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说!是谁指使你来的是不是那个姓苏的贱人让你来探听虚实的
陈九斤心中剧震,果然是因为苏婉儿的事情!
小人真的不知道啊!王老爷!小人就是个送木料的,李木匠让我来的,其他的我什么都不知道啊!陈九斤吓得魂飞魄散,连连磕头。
王富商盯着他看了半晌,似乎在判断他话里的真假。突然,他脸上露出一丝残忍的笑容:哼,我看你也不像是个简单的送木料的。也罢,既然你自己送上门来了,就别怪我不客气了!来人!
几个护院立刻冲了出来,将陈九斤团团围住。
把他给我抓起来!好好‘招呼’一下!看看能不能从他嘴里撬出点东西来!王富商厉声吩咐道。
是!护院们如狼似虎地扑了上来。
陈九斤虽然也有些蛮力,但对方人多势众,而且显然是练家子。他奋力挣扎,但很快就被制服了,拳头和脚如同雨点般落在身上。他咬紧牙关,一声不吭,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供出苏婉儿,绝不能!
就在他被打得奄奄一息,意识开始模糊的时候,一个声音突然响起:住手!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王富商的宝贝小妾,一个妖娆妩媚的女人,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庭院里。她似乎刚刚从外面回来,脸上还带着一丝倦意。
王富商看到小妾,动作停了下来,脸色稍缓:你怎么回来了
那小妾冷冷地瞥了一眼地上的陈九斤,对王富商说道:老爷,这位陈师傅,好像是顺天府衙门里那位陈头儿的亲戚吧她意有所指地说道。
王富商一愣:顺天府的陈九斤
没错,小妾点头道,我认得他。前几天在街上见过,好像是去赌场什么的……他这样的人,怎么会跑到咱们家来还打着送木料的名义老爷,此事蹊跷,恐怕其中有诈。不如……交给官府处置
王富商闻言,眼神闪烁。他虽然嚣张,但也怕惹上官司。顺天府的陈九斤,他虽然不认识,但也听过一些传闻,据说此人手段了得,是府尹大人的得力干将。如果真的是他的人,或者和他有关系,那自己贸然动了他,恐怕会惹来麻烦。
嗯……王富商沉吟起来,把他带下去,先关起来,严加看管!不准任何人提起今日之事!我去打听清楚再说!
护院们不敢违抗,将昏迷的陈九斤拖了下去,关进了王家的一间偏僻柴房。
王富商看着小妾,阴沉着脸问道:你确定认识那个陈九斤
小妾媚笑道:老爷放心,奴家在南城那一带长大,顺天府的衙役,多少还是认得几个的。那个陈九斤,可是顺天府里有名的‘陈九斤’,一手板子使得出神入化,连府尹大人都对他礼让三分。这样的人,咱们还是不要轻易得罪的好。
王富商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阴狠:我知道了。你先回去休息吧。这件事,暂时不要声张。
小妾乖巧地点点头,转身离去。
王富商独自一人在庭院里踱步,脸色阴晴不定。他感觉到,这件事似乎比他想象的还要复杂。那个苏婉儿,竟然能找到顺天府的陈九斤难道她背后还有人或者,这根本就是顺天府那位府尹大人故意设下的圈套
他越想越觉得不安。如果真的是府尹大人插手,那他之前做的那些事情,岂不是都要暴露不行,必须尽快查清楚,这个陈九斤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还有那个李大山,必须确保他永远闭嘴!
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悄然酝酿。而身处漩涡中心的陈九斤,还躺在王家阴暗潮湿的柴房里,生死未卜。
第五章:峰回路转
陈九斤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片冰冷的稻草堆上。浑身的骨头像散了架一样,到处都在疼,嘴角也带着血腥味。他动了动身体,才发现自己被粗麻绳紧紧地捆在柱子上。
醒了一个阴冷的声音响起。
陈九斤睁开眼,看到王富商正站在不远处,脸上带着一丝狞笑。
小子,挺能扛啊王富商走到他跟前,踢了他一脚,说!是谁派你来的是不是顺天府的那个陈九斤
陈九斤咬紧牙关,忍着剧痛,一言不发。
骨头还挺硬王富商冷笑一声,不过,你今天遇到了我,算你倒霉!我王富商想玩死一个人,还没听说过有办不到的!
他从怀里掏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在陈九斤眼前晃了晃:说吧,只要你把顺天府那个陈九斤老底都抖出来,我就饶你一条狗命!否则……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陈九斤闭上眼睛,心中默念着苏婉儿和孩子的名字,以及那些被他打倒在地的无辜者。他知道自己不能屈服,一旦说出任何信息,不仅自己死定了,苏婉儿和她的孩子,还有可能牵连到更多无辜的人。
呸!陈九斤狠狠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王八蛋!有本事就杀了老子!少在那里说废话!
王富商脸色铁青,显然被激怒了。他举起匕首,就要往下刺。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柴房的门突然被人一脚踹开!
几个手持刀剑的汉子冲了进来,为首一人,正是陈九斤的心腹手下——赵四!
王八羔子!敢动我们陈头儿的人!赵四怒吼一声,挥刀就向王富商劈去。
王富商没料到会有人来救,而且来得如此迅猛,吓了一跳,慌忙举刀格挡。
其他护院反应过来,也纷纷抽出兵器,与赵四等人厮杀在一起。
一时间,柴房里刀光剑影,喊杀声、惨叫声不绝于耳。
原来,赵四一直暗中监视着王家,看到陈九斤进去后迟迟没有出来,心中焦急万分。他猜测可能出事了,便立刻召集了几个平时信得过的兄弟,又买通了王家的一个看门人,趁着夜色,里应外合,救出了被打晕的陈九斤,并趁乱闯入了柴房。
赵四武功不弱,且悍不畏死,加上出其不意,一时间竟也打得王家的护院们措手不及。但王家毕竟人多势众,而且护院也都是精挑细选的高手,赵四这边渐渐落入了下风。
眼看形势不妙,赵四急中生智,突然大喊道:陈头儿已经被我们救走了!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快去追啊!
护院们一愣,下意识地转头去看。赵四趁机拉起重伤的陈九斤,从后窗跳了出去,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王富商看着空荡荡的柴房,气得七窍生烟,暴跳如雷:给我追!给我把他们碎尸万段!
……
陈九斤被赵四等人七手八脚地抬回了顺天府衙门附近的一处秘密据点。这是一个破败的小院,只有几个最心腹的弟兄知道。
陈九斤伤得不轻,内腑出血,肋骨断了两根,身上还有多处刀伤。赵四赶紧请来一个相熟的老郎中为他医治。
老郎中看后,摇了摇头,说道:伤势太重了,能保住性命就不错了。能不能痊愈,还得看他自己的造化。
接下来的几天,陈九斤躺在床上,高烧不退,昏迷不醒。苏婉儿的冤案,王富商的狠毒,以及自己目前的处境,像走马灯一样在他脑海里回旋。他甚至一度以为自己这次真的栽了,再也看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朦胧中,他仿佛看到了去世多年的妻子,看到了顽劣的儿子小栓,看到了那些被他打倒在地的犯人痛苦的脸……他感到一阵深深的迷茫和悔恨。
就在他意识模糊,以为自己即将死去的时候,一个人影出现在了他的床前。是赵四。
赵四看着奄奄一息的陈头儿,眼中充满了担忧和敬佩。这些天,他动用了一切关系,打探消息,安置伤员,躲避追捕,身心俱疲,但看到陈头儿还在,他就觉得还有希望。
陈头儿,您醒醒啊!您可千万不能有事!赵四握着陈九斤滚烫的手,喃喃自语。
也许是求生的意志,也许是听到了赵四的声音,陈九斤的眼皮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水……他沙哑地开口。
赵四大喜过望,连忙倒了杯水,小心翼翼地喂他喝下。
赵四……陈九斤看着赵四,虚弱地笑了笑,辛苦你了……
陈头儿,您说这话就见外了!您对我恩重如山,为您做什么都值得!赵四激动地说道,您放心养伤,外面的事情,有我呢!
陈九斤叹了口气:我这次……恐怕是连累你了……
陈头儿,您别说这些!赵四打断他,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您是为了救人才遭此劫难的!是好人!
陈九斤沉默了。他救苏婉儿,真的是因为完全无私吗或许有,但更多的是一种自我救赎。他想找回自己迷失已久的良心,想为自己这肮脏的一生,做点弥补。
苏婉儿……她怎么样了陈九斤问道。
放心吧,陈头儿。您出事之后,府尹大人那边很快就得到了消息。据说那位王富商,因为涉嫌杀害朝廷命官,以及勾结官府、贪赃枉法等多项罪名,已经被府尹大人下令抓起来了!苏婉儿和她孩子,还有她夫君,都被接出来妥善安置了。据说,李大山被打成重伤,幸亏抢救及时,性命无忧,但恐怕……以后是废了。赵四将这些天打探到的消息,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陈九斤。
陈九斤听完,心中百感交集。王富商倒了,苏婉儿沉冤得雪,这无疑是个好消息。但他也为李大山的遭遇感到惋惜。无论如何,他终究是毁了别人的一生。
那……府尹大人他……陈九斤有些担心地问道。他擅自行动,还差点丢了性命,不知道府尹大人会如何处置他。
府尹大人那边,好像对陈头儿您……还挺关心的。赵四挠挠头,说道,听说您出事后,府尹大人特意派人打听过几次。还说,您这次虽然行事鲁莽,但动机是好的,是为了替百姓伸冤。他责令顺天府全力缉拿王富商,并严厉处置了王府的一干人等。对于您……他说,等您伤好了,让他‘亲自处理’。具体怎么处理,属下就不知道了。
陈九斤心里有些忐忑。府尹大人这句话,听不出是褒是贬。是会网开一面,还是会借机除掉他这个难以掌控的刺头
先把伤养好吧。赵四安慰道,一切都有我呢。
陈九斤点了点头,闭上了眼睛。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但内心深处,却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或许,经历过这场生死劫难,他真的该换一种活法了。
第六章:洗心革面
陈九斤的伤,在赵四的精心照料和老郎中的调理下,总算是慢慢好了起来。虽然身体大不如前,留下了不少后遗症,比如阴雨天伤口会隐隐作痛,力气也大不如从前,但至少保住了性命。
这段时间,外面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王富商及其党羽被一网打尽,他的家产被查抄充公。李大山虽然保住了性命,但因伤势过重,成了废人,无法再操持木匠手艺。府尹大人念其无辜受害,又考虑到苏婉儿家境困难,不仅免除了他们的死罪,还从官库里拨了一笔抚恤银两,让他们一家离开京城,回乡下去休养。苏婉儿抱着孩子,含泪离开了这个伤心之地,临走前,她特意去顺天府衙门门口跪了很久,朝着里面磕了三个响头,嘴里不停地说着感谢青天大老爷。
而那个王富商的小妾,在王家倒台后,也被人发现原来是邻省一个官员的情妇,卷入了一些风尘案件,最终也没能逃脱法律的制裁。
至于陈九斤,他成了顺天府衙门里一个禁忌般的人物。府尹大人下令,封锁了他受伤的消息,对外只说是他在外执行公务时,不小心与人发生冲突,受了点轻伤,正在家休养。赵四等人也被严厉警告,不得对外透露半点实情。
陈九斤养伤期间,府尹大人果然亲自处理了他。他没有升职,也没有降职,更没有被处罚。府尹大人只是将陈九斤叫到后堂,进行了一番意味深长的谈话。
那是一个午后,阳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府尹大人端坐在太师椅上,手里捻着一串佛珠,面容平和,看不出喜怒。
陈九斤,府尹大人缓缓开口,你可知罪
陈九斤跪在地上,低着头,沉声道:下属知罪。
哦你可知罪在何处府尹大人问道。
下属不该……不该私离岗位,更不该……不该与王富商发生冲突,以致身陷险境,还差点……连累了大人。陈九斤如实回答。
府尹大人笑了笑,摇了摇头:你可知,本官为何要救你
陈九斤抬起头,不解地看着府尹大人。
因为你做了本官想做,却又不能亲自去做的事情。府尹大人叹了口气,王富商罪大恶极,本早就该惩处。但他势力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本官虽有此心,却需等待时机,徐徐图之。你这次虽然行事莽撞,却意外地撞破了他的诸多罪行,给了本官一个绝佳的契机,将他及其党羽一网打尽。
陈九斤心中恍然,原来府尹大人早就掌握了王富商的部分罪证,只是在等待一个合适的突破口。而自己这次不管不顾地闹出来,正好成了那个突破口。
那你为何……又要处置我陈九斤不解地问。按理说,自己立了大功,就算不升官,也应该得到奖赏才对。
府尹大人看着他,目光深邃:陈九斤,你是个聪明人。你认为,经历了这次事情,你还适合留在顺天府,继续担任那个……执板衙役的职位吗
陈九斤心中一震。他明白了。府尹大人是在敲打他,也是在给他一条生路。他知道自己过去的所作所为,双手沾满了血腥。如果继续留在衙门,只会成为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随时可能被牺牲掉。与其如此,不如给他一个机会,让他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下属……明白。陈九斤的声音有些沙哑。
你虽然鲁莽,但本性……似乎不坏。府尹大人站起身,走到陈九斤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有勇力,也还识得些道理。本官给你指条明路。京畿附近,常有流民聚集,治安混乱。本官打算在城外设立一个巡防营,负责维护周边地区的治安。我看你合适去做个副统领,也算是发挥你的所长。年薪加倍,另外,拨一笔钱给你,让你安顿家人,找个营生。如何
陈九斤怔住了。这哪里是惩罚这分明是提拔和照顾!他原本以为自己最好的结局,不过是离开衙门,隐姓埋名,了此残生。没想到府尹大人竟然还愿意给他一个重新做人的机会。
巨大的感激涌上心头,陈九斤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对着府尹大人,咚咚咚地磕了三个响头:谢大人体恤!谢大人活命之恩!下属……定当洗心革面,为大人效力,为这京城百姓,尽一份绵薄之力!
府尹大人扶起他,脸上露出一丝微笑:你能这样想,最好不过。去吧,好好养伤。你的任命文书,过两天就会下来。
离开府尹大人的后堂,陈九斤站在阳光下,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似乎都变得清新了许多。他知道,自己的人生,将迎来一个全新的开始。
他不再是那个嗜血成性、麻木不仁的执板衙役陈九斤了。他要忘记过去,重新做人。
第七章:浪子回头
几天后,陈九斤的任命文书正式下达。他不再是顺天府衙门的皂隶头目,而是成为了新成立的京畿巡防营的副统领,秩从六品,年薪优厚,并且分配到了一处城郊的小院作为住所。
这个任命在顺天府衙门内部引起了不小的震动。许多人对陈九斤的遭遇感到不解,甚至有些幸灾乐祸,认为他是得罪了权贵,被排挤出核心权力圈了。只有少数了解内情的人,如赵四等人,知道这是府尹大人对陈九斤的特殊照顾。
对于这些议论,陈九斤置若罔闻。他平静地交接了手头的工作,搬离了顺天府衙门附近的值房,带着儿子小栓,住进了城郊分配给他的那个小院。
这个家,曾经是他的耻辱。妻子早逝,儿子顽劣,家徒四壁。但现在,他却觉得这里充满了希望。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寻找那个被他遗弃多年的儿子——陈小栓。
陈小栓如今已经十五六岁了,因为缺乏管教,在街头混迹多年,成了一个小有名气的小混混,打架斗殴、偷鸡摸狗,劣迹斑斑。陈九斤找到他时,他正和几个狐朋狗友在赌场门口纠缠。
看到父亲突然出现在眼前,陈小栓愣住了。他印象中的父亲,总是那么凶神恶煞,对他要么不管不问,要么非打即骂。他从未想过,父亲有一天会主动来找他。
爹陈小栓有些不确定地喊了一声。
陈九斤看着儿子那张与自己颇有几分相似,但更加稚嫩、也更加迷茫的脸,心中百感交集。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呵斥,而是叹了口气,说道:跟我回家吧。
陈小栓有些抗拒,但看着父亲眼中那份从未有过的温和,以及想到自己最近在赌场欠下的巨额赌债,被逼得走投无路,他最终还是默默地跟在了父亲身后。
回到家,陈九斤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默默地拿出积蓄,还清了儿子在赌场的债务,并给他买了几身干净的衣服。
接下来的日子,陈九斤开始尝试着做一个父亲。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对儿子非打即骂,而是耐心地与他沟通,了解他的想法。他发现,儿子虽然顽劣,但本性并不坏,只是缺乏关爱和正确的引导。
陈九斤开始教儿子一些做人的道理,教他读书识字,甚至将自己打熬多年的一身蛮力和粗浅的拳脚功夫教给他,但反复叮嘱他,这些功夫要用在正道上,绝不能恃强凌弱。
一开始,陈小栓很不适应,觉得父亲变得有些奇怪。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感受到了父亲的变化,内心也开始发生着微妙的改变。他不再像以前那样惹是生非,开始尝试着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帮衬家里。
除了照顾儿子,陈九斤也开始反思自己过去的行为。他对自己过去二十年执刑吏的经历感到深深的厌恶和忏悔。他无法忘记那些被他打倒在地的无辜者绝望的眼神,无法原谅自己对权力的卑躬屈膝和对金钱的贪婪。
他开始尝试着去弥补。他用自己多余的俸禄,接济一些孤寡老人和穷苦百姓。遇到邻里之间的纠纷,他也会利用自己在衙门里学到的一些经验,尽量从中调解,化解矛盾。
有一次,他以前的一个老部下,因为一点小摩擦,又想对他动粗。若是以前,陈九斤或许会毫不犹豫地还击,甚至将对方打个半死。但这一次,他却克制住了自己,只是平静地看着对方,说道:我们已经不是同僚了,有话好好说。动手打人,解决不了问题。
那老部下被他说得一愣,随即恼羞成怒,挥拳就打了过来。陈九斤虽然身手不如当年,但对付一个普通人还是绰绰有余的。他侧身躲过,抓住对方的手腕,用力一拧,那老部下就疼得嗷嗷直叫。
还要打吗陈九斤冷冷地问道。
那老部下看着陈九斤冰冷的眼神,竟然有些畏惧,最终悻悻地停了手,骂骂咧咧地走了。
陈九斤没有追上去。他知道,改变别人很难,但至少可以从自己做起。
他开始频繁地去城隍庙,不是为了求神拜佛,而是为了在那里免费为百姓写写算算,或者调解一些简单的纠纷。他那粗犷的外表和一身力气,反而让一些朴实的百姓觉得他是一个可以信赖的陈教头。
他的行为,渐渐地改变了一些人对他的看法。人们开始忘记那个陈九斤,而认识了一个叫陈教头的陈九斤。
当然,这个过程并不容易。他也曾遇到过不解和嘲讽,甚至有人当面指责他伪善。但他都默默地承受了。他知道,洗心革面不是一句空话,需要用一生的时间去践行。
第八章:新的职责
京畿巡防营的任务,主要是维护京城外围的治安,盘查可疑人员,处理一些小规模的骚乱和流民问题。这对于陈九斤来说,是一个全新的领域。
起初,他有些不适应。以前在衙门里,他只需要对上峰负责,对犯人施刑。而现在,他需要对辖区内的百姓负责,处理各种纷繁复杂的社会问题。这需要耐心、智慧,更需要公正。
但他学习得很快。他凭借自己多年在衙门里摸爬滚打积累的经验,以及对人性弱点的深刻理解,很快就找到了工作的诀窍。
他对待手下的士兵,不像以前的上司那样颐指气使,而是赏罚分明,关心他们的疾苦。他深知这些士兵大多也是出身贫苦,为了生计才投身军旅。他不像以前那样克扣他们的军饷,反而经常从自己的俸禄里拿出一部分,补贴给那些家境困难的士兵。
对待辖区内的百姓,他更是以诚相待。他不像以前的衙役那样作威作福,而是耐心倾听他们的诉求,尽力为他们解决问题。对于一些游手好闲的地痞流氓,他不再像以前那样一味地用暴力打压,而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给他们指出一条正道。对于那些真正作恶多端的歹徒,他则毫不手软,坚决打击。
有一次,巡防营辖区内发生了一起抢劫杀人案。凶手是一个惯犯,作案手法十分残忍。陈九斤亲自带队追查,克服了重重困难,最终将凶手擒获。按照当时的法律,凶手应该被处以极刑。
但在行刑之前,凶手却突然咬定,自己是被人栽赃陷害的,真正的凶手另有其人。负责审理此案的官员,因为收受了凶手的贿赂,也倾向于重新审理此案。
陈九斤得知后,主动找到那位官员,据理力争,指出凶手的狡辩之处,并拿出了确凿的证据。同时,他也暗示那位官员,如果徇私枉法,一旦事情败露,后果不堪设想。
最终,那位官员顶住了压力,维持原判,凶手被依法处决。百姓们拍手称快,对陈九斤的公正无私赞不绝口。
这件事,也让陈九斤在京畿地区声名鹊起。人们不再仅仅视他为巡防营的一个武官,而是把他当作一个正直、可靠、能为百姓做主的地方官。
府尹大人得知后,也对陈九斤的表现十分满意。他没想到,这个曾经桀骜不驯的执板衙役,竟然真的脱胎换骨,成了一名合格的官员。
当然,陈九斤并没有完全忘记自己的过去。他内心深处,始终对那根竹板有着一种复杂的情感。他知道,那是他堕落的根源,也是他如今想要摆脱的过去。
他开始有意识地远离衙门里的刑罚事务。每次府尹大人将一些需要动刑的重案交给他处理时,他都会以巡防营公务繁忙为由,尽量推辞,或者将案件移交給其他的皂隶头目。他不想再让自己的双手,沾染上无辜者的鲜血。
有一次,顺天府发生了一起轰动的案子。一个富家子弟,仗着父辈的势力,强抢民女,还将女子的父亲活活打死。死者家属告状到顺天府,但因为凶手的背景深厚,一直无人敢管。
府尹大人将此案交给了陈九斤,让他负责审理。这是一桩铁案,人证物证俱全,凶手也无可抵赖。按照法律,凶手应该被判处死刑。
但凶手的父亲,一位退休的朝廷大员,却动用关系,向府尹大人施压,希望从轻发落。
府尹大人十分为难。他虽然想秉公执法,但也怕得罪那位老大人。
陈九斤得知后,主动找到府尹大人,说道:大人,国法如山,岂容亵渎此子作恶多端,人神共愤。若不依法严惩,不仅有违天理,恐怕也会寒了天下百姓的心。下官愿一力承担此事,绝不令大人为难。
府尹大人看着陈九斤坚定的眼神,心中感动,点了点头:好!就依你!
在审理此案时,陈九斤顶住了来自各方的压力,据理力争,最终将凶手依法处斩。消息传出,京城百姓无不拍手称快,称赞府尹大人公正廉明,也称赞陈教头铁面无私。
从此,陈九斤在京城的声望更高了。人们不再记得那个令人胆寒的陈九斤,而是尊敬地称他为陈青天。
第九章:和解与传承
随着时间的推移,陈九斤在巡防营的职位越来越稳固,他的威望也越来越高。但他并没有因此而骄傲自满,反而更加谦逊低调,兢兢业业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
他和儿子陈小栓的关系,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在陈九斤的耐心教导和潜移默化的影响下,陈小栓渐渐成长为一个正直、善良、有担当的青年。他继承了父亲的勇武,但没有父亲的暴戾。他选择了参军,希望像父亲一样,能够保家卫国,为百姓做点事情。
陈九斤对此感到十分欣慰。他将自己的一些做人和处世的道理传授给儿子,希望他能走上一条光明正大的道路。他还把自己那根珍藏多年的竹板,取了出来,交给了儿子。
小栓,这根板子,跟了我大半辈子。陈九斤抚摸着那根已经有些光亮平滑的竹板,语气复杂地说道,它曾经是我攫取权力、满足私欲的工具,也沾满了无数的血泪和冤屈。我把它交给你,并不是要你也用它去打人,而是要你记住,权力是双刃剑,可以用来行善,也可以用来作恶。这根板子,代表着过去那个黑暗的我。我希望你,永远不要忘记它的教训,做一个正直、善良的人。
陈小栓接过竹板,郑重地点了点头:爹,您放心,我记住了。
陈九斤欣慰地笑了。他知道,自己终于可以彻底告别过去了。
然而,命运似乎总是在不经意间,将人拉回过去。
有一天,一个风尘仆仆的老妇人,带着一个七八岁的男孩,来到了巡防营,指名道姓要见陈九斤。
陈九斤有些疑惑,但还是让人将她们请了进来。
老妇人看到陈九斤,激动得热泪盈眶,跪倒在地:恩公!您可算见到您了!
陈九斤连忙扶起她:老人家,您这是做什么快快请起。请问您是……
恩公,您不认得我了吗老妇人擦了擦眼泪,激动地说道,我是苏婉儿的婆婆啊!
苏婉儿陈九斤心中剧震,那个他曾经拼死相救的少妇
是啊!恩公!老妇人连连点头,您还记得吗当年您救了我儿媳苏婉儿,救了我们李家啊!
陈九斤仔细看了看眼前的老妇人,虽然容颜苍老了许多,但依稀还能看出当年的影子。旁边的小男孩,眉眼之间,也与记忆中的苏婉儿有几分相似。
原来是苏夫人,陈九斤连忙说道,快请坐。不知夫人今日来,有何贵干
苏老夫人坐下后,叹了口气,说道:恩公,说来话长。当年多亏了您出手相救,我们家婉儿才得以沉冤得雪,我和她夫君也被妥善安置,回到了乡下。虽然我那可怜的儿媳后来……唉,这也是命啊。但她临终前,一直念叨着您的恩情,让我们一定要找到您,报答您的大恩大德。
原来,苏婉儿回到乡下后,虽然生活清苦,但总算获得了一丝安宁。然而,好景不长,几年后,她因为积劳成疾,加上心病难医,最终还是撒手人寰,只留下一个年幼的儿子。苏老夫人带着孙子,艰难生活。但她一直没有忘记陈九斤的救命之恩,多年来一直在打探他的消息。
恩公的大恩大德,我们李家上下没齿难忘!苏老夫人泣不成声,这次来京城,就是想当面谢谢您。顺便……还想请您帮个忙。
苏夫人您太客气了,这都是我应该做的。陈九斤连忙安慰道,有什么事,您但说无妨。
苏老夫人擦了擦眼泪,说道:我那苦命的儿媳,临终前,将她唯一的骨血,也就是这个孩子,托付给了我。孩子名叫李念,是婉儿用生命换来的……如今我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怕是照顾不了他多久了。我想……想把孩子托付给恩公您。我知道这个请求有些唐突,但我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了。恩公您心善正直,我相信您一定能把他抚养长大,让他像您一样,成为一个好人。
陈九斤看着眼前这个失去父母的可怜孩子,又看了看一脸期盼和信任的苏老夫人,心中百感交集。他想起了苏婉儿那绝望而无助的眼神,想起了自己曾经对她的承诺。
苏夫人,您的意思是……陈九斤沉声问道。
恩公,我知道您有自己的家庭和孩子。我只是……只是不忍心看着婉儿的血脉流落在外,无人照管……如果您不嫌弃,就请您……收留他吧。我会将他所有的东西都留给他,还有……还有一点点积蓄,希望能略表心意。苏老夫人说着,从一个布包里拿出一些碎银子和一些首饰。
陈九斤看着那些东西,又看了看那个怯生生望着自己的小男孩李念。他沉默了片刻,然后做出了一个决定。
苏夫人,您的心意,我心领了。陈九斤缓缓说道,只是,收留孩子,抚养他长大,这不是一件小事。我需要……和我儿子商量一下。
苏老夫人闻言,眼中露出一丝担忧,但还是点了点头:好,好。恩公请便。我……我就在这里等候您的消息。
陈九斤叫来了儿子陈小栓,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了他。
陈小栓听完,看着那个和李婉儿有几分相似的孩子,沉思了片刻,说道:爹,我觉得……我们应该收留他。
哦为什么陈九斤有些意外。他知道儿子从小失去母亲,或许会对同样命运的孩子产生同情。
不仅仅是因为同情。陈小栓摇了摇头,认真地说道,爹,您忘了您以前对我说过的话吗权力是双刃剑,可以行善也可以作恶。我们有了能力,就应该去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这个孩子,是苏婉儿阿姨用生命保护下来的,我们不能让他流落在外。而且……他顿了顿,看向李念,我觉得,我和这个小弟弟,或许能成为好朋友。
陈九斤看着儿子眼中那份真诚和善良,心中感到无比欣慰。他知道,自己没有看错人。
好。陈九斤点了点头,那就这么定了。苏夫人,您放心,我儿子说了,我们愿意收留李念,将他抚养成人。
苏老夫人闻言,喜极而泣,再次对着陈九斤跪倒在地:恩公!您的大恩大德,我们李家……来生再报!
陈九斤连忙将她扶起:苏夫人,快快请起。这是我应该做的。
就这样,李念留在了陈家。陈九斤和陈小栓像对待自己的亲生儿子一样,照顾着他,教导着他。两个孩子在陈家的大院里,一起玩耍,一起成长。
李念聪明伶俐,懂得感恩。他知道自己身世特殊,没有因为陈九斤的收养而有任何优越感,反而更加懂事乖巧。他学习刻苦,也继承了陈家父子正直善良的品格。
陈九斤看着两个儿子日益长大,一个沉稳正直,一个聪慧懂事,心中充满了从未有过的幸福和满足。他知道,自己的人生,终于走上了正轨。他用自己的后半生,努力去弥补前半生的过错,最终也收获了救赎和温暖。
第十章:尘埃落定,余晖温暖
岁月流转,时光荏苒。转眼间,又是十几年过去了。
陈九斤已经年近花甲,鬓角染上了风霜。他依旧担任着京畿巡防营的副统领,虽然年事已高,但他身体还算硬朗,精神矍铄。他在这个位置上,勤勤恳恳,尽职尽责,深受军民爱戴。府尹大人几经更迭,但历任府尹都知道陈九斤是位难得的能吏、清官,对他都十分敬重。
陈小栓已经长大成人,子承父业,成为了巡防营的统领。他比父亲更有文化,也更具改革精神。在他的带领下,巡防营的训练更加规范,纪律更加严明,成为了一支保卫京城外围安全的重要力量。他娶了一位贤淑的妻子,夫妻恩爱,家庭和睦。
而李念,也长成了一个英俊挺拔的青年。他不仅继承了陈小栓的聪明才智,更有着一股不服输的韧劲。他勤奋好学,文武双全,最终通过科举考试,考中了进士,步入仕途。他为人正直,办事干练,深受百姓爱戴,最终官至三品,成为朝廷重臣。但他始终没有忘记陈家的养育之恩,对陈九斤和陈小栓如同亲生父亲和兄长一般尊敬。
陈九斤的家庭,如今已是儿孙满堂,其乐融融。他和续弦的夫人相濡以沫,安享晚年。儿子和儿媳们都孝顺贤惠,孙子孙女们承欢膝下。
阳光透过窗棂,洒在陈九斤的身上。他坐在院子里的藤椅上,手里拿着一块……不再是那根油光锃亮的竹板,而是一块普普通通的木头,正眯着眼睛,耐心地给小孙子削着一个木头玩具。
小孙子围在他身边,好奇地看着爷爷的手巧。陈小栓和他的妻子,李念和他的夫人,以及其他的儿孙们,都在院子里说着笑着,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
一切都显得那么平静而温暖。
没有人再记得,几十年前,这里曾住着一个令人生畏的执板衙役陈九斤。人们只知道,这里住着一位受人尊敬的陈老大人,一位救过人性命、正直无私的陈老英雄。
陈九斤偶尔还是会想起过去,想起那根竹板,想起那些被他伤害过的人,想起苏婉儿那绝望的眼神。但那些回忆,不再像以前那样让他感到痛苦和愧疚,反而变成了一种警示,提醒他要时刻保持清醒,珍惜眼前的生活。
他知道,自己的一生,充满了曲折和争议。他曾堕入黑暗,也曾挣扎求生,最终找到了光明。他用后半生的努力,去洗涤前半生的罪孽,最终获得了内心的安宁和家庭的温暖。
这就足够了。
一阵微风吹过,院子里充满了欢声笑语。陈九斤抬起头,看着满堂的儿孙,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夕阳的余晖洒在他的身上,将他满是皱纹的脸,映照得格外祥和。
他知道,属于他的故事,已经尘埃落定。而那些关于救赎、关于良知、关于善良的故事,将会随着他的子孙后代,一直流传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