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绿皮火车上的汗味
1997年的夏天,阳光把粤西的山路晒得冒白烟。17岁的阿明蹲在自家泥屋门槛上,看着母亲用粗线将两张皱巴巴的百元钞缝进他的裤腰。这二百块,是卖了春播的谷种凑的。母亲的手在抖,顶针在粗布袖口磨出毛边,到了深圳,学门手艺,别学坏,实在撑不住就回......
妈,知道了。阿明打断她,喉结滚了滚。他穿着洗得发白的的确良衬衫,领口磨出破洞,帆布包里塞着两件打补丁的旧衣服,还有六个硬邦邦的玉米饼——那是母亲凌晨三点起来烙的,用油纸包着,边角硌得肋骨生疼。
绿皮火车进站时,汽笛声惊飞了铁轨边的麻雀。阿明跟着人流挤上去,汗味、方便面味、劣质烟草味像团湿抹布糊在脸上。他被卡在过道,帆布包顶在肚子上,像揣着块烧红的烙铁。邻座穿花衬衫的男人嗑瓜子,瓜子壳吐在他的解放鞋上,他没敢吭声,只是把脚往回收了收——这双鞋是父亲穿过的,鞋底补过三次,鞋帮用麻绳捆着才没散架。
火车哐当哐当启动时,他摸出贴身藏的照片。照片上,春燕站在初中教室的黑板前,扎着马尾,蓝布校服的袖口磨破了,手里攥着半截粉笔。背面是她的字:阿明,学门真本事,我等你。字迹娟秀,却被他的汗渍浸得发皱,像张泡过水的纸。
夜里,车厢里的鼾声此起彼伏。阿明靠着铁皮车厢打盹,梦见自己掉进了谷仓,母亲正用木耙子给他盖谷糠。惊醒时,嘴角挂着口水,帆布包里的玉米饼硌得他喘不过气。他摸出一个,饼硬得能硌掉牙,就着自带的凉白开啃,啃到第三口,眼泪突然砸在饼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后生仔,去深圳打工对面铺的老头探过身,嘴里叼着旱烟袋,烟油子在牙上结了层黄壳。
嗯。阿明把饼渣塞进裤兜。
那边的工厂,机器比人金贵。老头吐出一口烟,我侄子在电子厂,手指被机器轧掉半根,老板给了五百块就打发了。
阿明没接话,只是把帆布包抱得更紧。车窗外,月光把田埂照得发白,像一条条没缝完的线。他数着铁轨的接缝声,一遍遍地算:二百块,除去85块车票,还剩115。能住几天能吃几顿饭
快到深圳时,车厢里突然骚动起来。有人喊查票,阿明慌忙摸车票,却发现车票被汗水泡得发粘,字迹糊成一团。他攥着车票的手在抖,指节发白,直到乘务员挥挥手说算了,才发现后背的汗已经把衬衫湿透,凉飕飕地贴在身上,像层冰。
火车进站时,天刚蒙蒙亮。阿明跟着人流往出走,脚底板磨出了水泡,每走一步都像踩在针上。出站口的电子屏闪着红光,深圳欢迎您五个字刺得他眼睛疼。他站在广场上,看着穿西装的人匆匆走过,皮鞋敲在地面上噔噔响;看着公交车吐出一串尾气,把空气染得又热又呛。他突然不知道该往哪走,手里的帆布包像灌了铅,勒得肩膀生疼。
帆布包里的二百块,还剩115。他摸了摸口袋,玉米饼只剩最后一个了。
阿明在劳务市场蹲了四天。第一天,被中介骗了50块,说是介绍进电子厂,结果人去楼空,墙上的月薪三千还没干透。第二天,他啃了两包最便宜的方便面,看着别人被老板挑走,心里像被猫抓。第三天中午,一个穿蓝色工装的男人停在他面前,工装袖口磨破了,露出黝黑的手腕。
电子厂招焊工,管吃住,第一个月六百,每天12小时,月休一天,干不干男人的声音像砂纸磨过铁皮。
干!阿明猛地站起来,帆布包带突然断了,里面的衬衫掉出来,露出缝在裤腰里的钱。
男人笑了,露出两排黄牙:叫啥
阿明。
跟我走。
工厂在关外,铁皮围墙爬满了牵牛花,花藤下堆着废弃的电路板,像座小小的山。宿舍是铁皮顶的工棚,十二个人挤在上下铺,空气中飘着汗味和脚气。阿明分到上铺,床板上还有前任留下的烟洞,像一个个没愈合的伤口。他把帆布包塞到床底,摸出那115块钱,小心翼翼地塞进枕头套里。
第一天上班,组长把一把烙铁塞给他。烙铁头烧得通红,烫得他差点扔出去。学着焊电阻。组长是个四川人,说话带着麻辣味,焊不好,这个月别想拿全勤。
车间里的风扇吱呀作响,吹不散焊锡的烟,呛得人直咳嗽。阿明盯着电路板上的电阻,手抖得像筛糠。烙铁头一碰焊盘,锡就化成了水,流得到处都是。组长在旁边骂:你是猪脑子锡多了会短路!
中午吃饭,他捧着搪瓷碗蹲在墙角,白菜帮子煮得发烂,米饭里还掺着沙子。一个叫王强的河南老乡凑过来,他的手背全是烫伤,像幅地图。刚来都这样,我头一个月焊坏了三百块的板子。王强扒着饭,米粒粘在嘴角。
阿明扒了口饭,没说话。晚上加班到十点,他眼睛疼得睁不开,回到宿舍倒头就睡,梦见自己的手被烙铁烫出了泡,泡破了,流出的全是焊锡。
半个月后,他的手背已经布满了烫伤。有的结了痂,有的还在流脓,他就往伤口上抹牙膏,老员工说这样结疤快。王强看见,从枕头底下摸出一管红霉素:用这个,我上次烫得比你狠,抹了就好。
谢了。阿明的声音有点哑。
谢啥,都是苦命人。王强叹了口气,我爸在煤矿砸断了腿,我不出来,全家都得饿死。
阿明开始拼命练习。别人下班,他留在车间,借着应急灯的光焊板子。焊锡丝用完了,他就捡别人扔的废料;烙铁头烧断了,他就用砂纸磨尖了再用。有次凌晨三点,他突然觉得头晕,扶着操作台蹲下去,再起来时,嘴角磕出了血,血滴在电路板上,像朵小红花。
一个月后,发工资那天,阿明攥着620块钱,手都在抖。他给家里寄了500,附言写着一切安好,勿念。剩下的120,他买了两包红塔山,给组长塞了一包,剩下的,藏在枕头套里,和那115块钱放在一起。
那天晚上,他第一次给春燕打电话。公用电话亭排着长队,他等了一个小时。电话接通时,春燕的声音带着哭腔:阿明,我爸不让我读了,要我去东莞电子厂......
别去。阿明的喉咙发紧,像被焊锡堵了,我挣钱供你。
可是......
听话。他挂了电话,发现自己的眼泪滴在电话机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回到宿舍,王强递给他一个苹果:刚发工资,奢侈一把。
阿明咬了口苹果,甜得发涩。窗外的月光照在铁皮棚上,像一层薄霜。他想起母亲缝裤子的手,想起春燕的马尾,突然觉得手里的烙铁,不仅要焊牢电阻,还要焊牢日子。
日子像车间里的流水线,一天天重复。阿明每天干12小时,一个月休一天,休班那天,他就窝在宿舍睡觉,或者去附近的公园看别人放风筝。他的焊活越来越精,组长拍着他的肩膀说:小子,有我当年的影子,以后是个好手。
2000年春天,厂里接了个大订单,要焊一批精密仪器的电路板。组长把最难的部分交给阿明:这活儿干好了,给你涨工资。
那些天,他每天干14小时,眼睛熬得通红,滴上眼药水继续干。有次焊一个0402封装的电容,比指甲盖还小,他的手抖得厉害,焊锡丝怎么也送不到焊盘上。他急得满头大汗,突然想起春燕的话:别急,慢慢来。他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终于把电容焊牢了。
订单完成那天,老板在大会上表扬了他,奖了他五百块。他把钱寄回家,附言里第一次写了涨工资了。母亲回信,字歪歪扭扭:别太累,注意身体。他把信折成小方块,塞进枕头套。
夏天,春燕突然出现在工厂门口。她穿着白裙子,手里拎着个布包,看见阿明,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我跟我爸吵翻了,她抹着眼泪,我要来跟你一起干。
阿明把她领到出租屋。那是间八平米的房,在城中村的顶楼,夏天像蒸笼。他买了张二手床,铺上新床单,算是他们的婚房。没有婚纱照,没有酒席,他用奖金买了枚金戒指,套在春燕手上时,她笑得像个孩子,眼泪却掉在戒指上,亮闪闪的。
春燕在附近的制衣厂找了份工作,每天踩缝纫机踩得脚肿。晚上,她给阿明揉肩膀:你这肩膀,硬得像石头。
没事,习惯了。阿明看着她额头上的汗,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着。
2002年,儿子出生了。阿明在厂医院的走廊蹲了一夜,烟蒂堆成了小山。护士出来说母子平安,他冲进病房,看见春燕抱着个皱巴巴的小东西,眼泪突然就下来了。叫啥名春燕问。
阿念。他说,念想的念。
为了多挣钱,阿明开始接私活。下班后,他在出租屋里支起焊台,春燕抱着孩子给他递零件。有时干到凌晨,儿子哭了,春燕就一边喂奶一边给他照明。等攒够钱,阿明焊着板子,咱就买社保,老了有个保障。
春燕没说话,只是把儿子抱得更紧。
2005年,阿明成了技术骨干,工资涨到了三千五。他租了间带阳台的房子,买了台彩电。春燕辞了制衣厂的工作,在楼下开了家杂货铺,卖些油盐酱醋。日子好像慢慢好起来了,只是阿明回家越来越晚,身上的酒气越来越重。
有次他醉醺醺地回来,春燕给他倒了杯醒酒汤:少喝点,伤肝。
你懂啥他挥手打翻了杯子,不喝酒,订单能拿下来
春燕没说话,默默地收拾地上的碎片。月光从阳台照进来,照在她的白发上——她才二十五岁,却已经有了白头发。
2008年,金融危机来了。厂里的订单少了一半,开始裁员。阿明凭着过硬的技术留了下来,却被降了工资。他变得越来越沉默,烟抽得越来越凶。
春燕的杂货铺生意也不好,每天守到深夜,也卖不了几十块钱。他们开始吵架,为了菜价,为了电费,为了儿子的奶粉钱。早知道这样,当初就不该跟你来深圳。春燕红着眼说。
后悔了阿明把烟头摁在烟灰缸里,火星溅出来,后悔你走啊。
春燕哭了,哭得像个孩子。阿明看着她,突然觉得心里空荡荡的。他想起刚认识时,她总说阿明,你焊的板子真好看,现在,她连他焊的是什么都懒得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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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阿明升了技术主管,手下管着八个徒弟。他买了辆二手摩托车,每天骑着上下班,风吹日晒,皮肤变得黝黑。春燕在杂货铺旁边加了个早餐摊,每天凌晨三点起床炸油条,手上布满了油烫的疤。
他们的话越来越少。阿明说要交社保,春燕说儿子要上幼儿园,学费贵;阿明说要存点钱以防万一,春燕说家里的冰箱坏了,得换个新的。有次,阿明发现自己的社保停了三个月,去问春燕,她支支吾吾地说:我把钱取出来,给儿子报了舞蹈班。
你疯了阿明的声音都在抖,社保能随便停吗老了病了怎么办
病什么病春燕也火了,儿子的前途不重要你整天说以后以后,以后有那么重要吗
那天,他们吵到半夜。阿明摔了手机,屏幕裂得像蜘蛛网。春燕抱着儿子,在沙发上坐了一夜。
2013年,儿子上小学了。阿明在厂里分了间宿舍,很少回家。春燕的早餐摊关了,她在超市找了份收银员的工作,每天站八个小时。
有次阿明回家拿衣服,看见春燕在给一个男人缝衬衫。那男人是超市的保安,笑着说嫂子的手艺真好。阿明的血一下子涌到了头顶,他冲过去,一拳打在男人脸上。
你干什么春燕尖叫着拉开他,他只是我的同事!
同事阿明指着她,同事需要你半夜缝衣服
男人捂着脸跑了。春燕看着阿明,眼神里全是陌生:阿明,我们离婚吧。
阿明愣住了。他以为她会闹,会哭,却没想到她这么平静。
离婚协议签得很顺。春燕要了儿子的抚养权,阿明净身出户,搬进了工厂宿舍。宿舍还是老样子,铁皮柜,上下铺,只是他睡不惯了——腰是当年长期弯腰焊板子累的,肩膀是扛设备压的,一动就疼。
徒弟们请他喝酒,说师傅,离了好,自由了。他喝着酒,没说话。酒很苦,像他这些年的日子。
2020年,阿明43岁。他在厂里当了七年主管,手下的徒弟换了一批又一批。他还是喜欢焊板子,有时徒弟焊不好,他会亲自上手,焊枪头在电路板上游走,像在跳一支熟悉的舞。
那天下午,他正在指导徒弟焊一个精密传感器,突然觉得肝区像被焊枪烫了一下,疼得他直不起腰。师傅,你没事吧徒弟扶着他。
没事,老毛病。他摆摆手,额头上全是冷汗。
晚上,疼得更厉害了。他去诊所拿了点止痛药,吃下去却不管用。第二天,他去了医院,医生让他做CT。结果出来时,医生把他叫到办公室:肝癌晚期,已经转移了。
阿明没听懂:啥意思
就是......医生叹了口气,最多还有半年。治疗的话,要几十万,而且效果不一定好。
阿明走出医院,天阴沉沉的。他摸了摸口袋,只有一张工资卡,里面有三万多块。他想起停了多年的社保,想起春燕当年说的以后有那么重要吗,突然蹲在路边,像个孩子一样哭了。
他给春燕打电话,响了很久才接。有事她的声音很冷淡。
阿念还好吗他问。
挺好的,上初中了。
我......他想说自己病了,却又咽了回去,没什么,就是问问。
挂了电话,他去超市买了瓶二锅头,坐在江边喝。江风吹得他发冷,他想起17岁那年,攥着二百块钱坐火车来深圳;想起在铁皮棚里焊板子,手背烫得全是泡;想起春燕穿着白裙子,站在工厂门口对他笑;想起儿子出生时,他在医院走廊蹲了一夜......
这些年,他像个陀螺,不停地转,以为只要焊牢了电路板,就能焊牢日子。可到头来,日子还是像脱焊的线头,散了。
回宿舍的路上,他买了张回老家的票。绿皮火车还是老样子,只是他再也闻不出机油混汗水的味道了。
到家时,是个傍晚。推开院门,看见父亲坐在门槛上编竹筐,头发白得像霜。父亲抬起头,愣住了,手里的竹篾掉在地上:阿明你咋回来了
阿明喊了声爸,突然蹲在地上
眼泪像决堤的水,怎么也止不住。他以为自己早被生活磨成了石头,在工厂咬着牙焊断三根烙铁时没哭,被春燕说离婚时没哭,拿着肝癌诊断书走出医院时也没哭,可在看见父亲满头白发的那一刻,所有的坚强都碎成了渣。
咋了这是父亲慌忙扔下竹篾,粗糙的手在他背上拍着,在深圳受委屈了跟爸说,爸替你出头。老人的手背上布满老年斑,指关节肿得像小萝卜,那是年轻时在田里累的。
阿明说不出话,只是摇头,眼泪砸在院子的泥地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他想起小时候,父亲也是这样拍他的背,在他摔破膝盖时,在他考砸了不敢回家时。那时候父亲的头发还是黑的,背也直挺挺的,能把他扛在肩上走二里地。
饿了吧父亲把他拉起来,我去给你热饭,早上蒸的红薯,还温着呢。
屋里的灯是15瓦的节能灯,昏黄的光打在墙上,映出斑驳的印记。饭桌上摆着一碟咸菜,一碗红薯,还有半碗剩粥。父亲往他碗里夹红薯:多吃点,你看你瘦的,在外面肯定没好好吃饭。
阿明咬着红薯,甜丝丝的,却咽不下去。他看着父亲吃饭,老人的牙掉了大半,吃红薯时得慢慢抿,像只老麻雀。妈呢他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父亲的动作顿了顿:你妈去年冬天走了,脑溢血,没遭罪。
阿明手里的红薯啪地掉在碗里。他居然不知道,母亲走了半年,他这个做儿子的,居然一无所知。春燕没告诉他,他也没问过。这些年,他像个陀螺一样在深圳转,只知道往家里寄钱,却忘了家里还有两个盼着他回家的老人。
你别怪春燕,父亲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是我不让她说的,怕影响你干活。你妈走的时候还念叨,说阿明在外面不容易,别让他分心。
那一晚,阿明躺在自己小时候睡的木床上,辗转反侧。床板吱呀作响,像在诉说这些年的空寂。窗外的月光照进来,照亮了墙上贴着的奖状——那是他小学时得的三好学生,边角已经发黄。他想起母亲总说,她的儿子将来要当大官,住高楼,再也不用种庄稼。可他现在,什么都不是,连自己的命都快保不住了。
他摸出手机,屏幕亮着,映出自己憔悴的脸。打开抖音,搜索栏里还停留在肝癌
偏方。他点进去,一个穿着白大褂的人正在讲癞蛤蟆皮能治癌,另一个视频里,有人说喝苦苣根水三个月能消瘤。他一条条看,把觉得有用的记在手机备忘录里,记着记着,眼泪又下来了。
他不想死,真的不想。他还没好好孝顺父亲,还没看着阿念长大,还没来得及跟春燕说声对不起——当年如果他能多听听她的话,少喝点酒,是不是就不会走到离婚这一步
凌晨三点,他还是没睡着。他悄悄起床,走到院子里。父亲的房间里传来均匀的鼾声,老人累了一辈子,终于能睡个安稳觉了。阿明蹲在母亲的坟前,坟上长满了草,他用手拔着草,一遍遍地说:妈,对不起,我回来晚了。
草上的露水打湿了他的裤腿,冰凉刺骨。他突然想起17岁那年,母亲也是这样,在他走的前一晚,蹲在院子里给他缝衣服,露水打湿了她的裤脚,她却浑然不觉。
妈,我病了,很严重。他哽咽着,我不想死,我怕我走了,爸一个人太孤单。
风从坟后吹过来,带着泥土的腥味,像是母亲
接下来的日子,阿明像个游魂。白天帮父亲干点农活,喂喂鸡,浇浇菜,晚上就躲在屋里刷抖音。他关注了几十个讲中医的账号,把那些抗癌偏方抄在一个旧笔记本上,密密麻麻写了大半本。
爸,咱这有癞蛤蟆吗有天吃饭时,他突然问。
父亲愣了一下:有是有,你要那东西干啥有毒。
我看网上说,癞蛤蟆皮能治癌。阿明的声音很轻。
父亲的筷子掉在桌上:你得啥癌了
阿明没说话,只是低下头。父亲沉默了很久,突然叹了口气:别信那些乱七八糟的,咱去医院,爸有钱。老人从怀里摸出一个布包,一层层打开,里面是一沓零钱,最大的面额是五十,加起来也不到一千块。
爸,不够的。阿明的眼泪又下来了,要几十万呢。
那也不能等死啊!父亲急了,我去跟你三叔借,去跟村支书借,总能凑够的!
爸,没用的。阿明摇摇头,医生说,晚期了,治不好了。
那天下午,父亲没去地里,而是坐在门槛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阿明看着他的背影,突然觉得自己很不孝。他一直以为自己很坚强,能扛住所有事,却忘了,他的坚强,是建立在父母的牵挂之上的。他现在倒下了,最难受的,是这个已经满头白发的老人。
晚上,阿明又在抖音上刷到一个视频。一个穿着中山装的老人说,他用五行固本汤治好了很多癌症病人,还留了个联系方式,说可以免费问诊。阿明犹豫了一下,加了对方的微信。
对方很快通过了,问了他的症状,发了个药方过来,让他去抓药,说一个疗程只要三百块。阿明像抓住了救命稻草,第二天一早就骑着自行车去了镇上的药店。
药买回来,是些乱七八糟的草根树皮,闻着一股怪味。他按照对方说的方法,放在锅里煮,煮出来的水黑乎乎的,苦得像黄连。他捏着鼻子喝下去,胃里翻江倒海,差点吐出来。
这能管用吗父亲在旁边看着,一脸担心。
试试吧。阿明笑了笑,笑得比哭还难看。
喝了一个星期,肝区的疼痛不仅没减轻,反而更厉害了。他给那个微信好友发消息,对方却再也没回。阿明这才明白,自己被骗了。他坐在地上,看着那包没喝完的药,突然觉得很可笑。他活了四十多年,居然会相信这种骗局,说到底,还是怕死。
那天晚上,他又失眠了。打开手机,点开AI问诊的页面,把自己的症状输进去,一遍遍地问:我真的得了肝癌吗会不会是误诊AI的回答永远是:根据您的描述,肝癌的可能性较大,建议您尽快去医院复查。
他关掉手机,躺在黑暗里,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他想起在深圳的日子,想起车间里的焊枪,想起春燕的笑脸,想起阿念第一次喊爸爸的样子。那些日子,虽然苦,却有盼头。可现在,他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一副快要垮掉的身体。
爸,我想阿念了。他突然说。
父亲从隔壁房间走过来,坐在他的床边:我给春燕打电话,让她带阿念回来看看。
别。阿明摇摇头,别告诉她我病了,就说我想孩子了。
父亲叹了口气:好。
春燕带着阿念回来的那天,是个晴天。阿念已经长很高了,上初中了,穿着校服,背着书包,见到阿明,有点陌生,怯生生地喊了声爸。
阿明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他有三年没见儿子了,上次见他,还是个小学生,现在已经成了半大的小伙子。过来,让爸看看。他笑着说,努力想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点。
阿念走过来,站在他面前。阿明摸了摸他的头,头发软软的,像春燕的头发。学习怎么样他问。
还行。阿念低下头,抠着手指。
春燕站在旁边,没说话,只是看着院子里的鸡。她比以前瘦了,也老了,眼角有了细纹,但还是那么好看。阿明想跟她说点什么,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中午吃饭,父亲做了一桌子菜,有鸡肉,有鱼,还有阿念爱吃的西红柿炒鸡蛋。阿念吃得很香,春燕却没怎么动筷子。你在深圳还好吗她终于开口了。
挺好的。阿明撒谎了,他不敢告诉她实情。
那就好。春燕点点头,阿念快中考了,我想让他去县里的重点中学,就是学费有点贵。
我来想办法。阿明说。他摸出自己的工资卡,这里面有三万多块,你先拿着。
春燕看着那张卡,没接:不用了,我自己能挣。
拿着吧,阿明把卡塞到她手里,就当是我给阿念的。
春燕犹豫了一下,把卡收下了。
下午,春燕要走了。阿念说:爸,你什么时候回深圳我想去你那里看看。
阿明的心里一紧:爸最近有点忙,等忙完了就去看你。
好。阿念笑了,笑得像个孩子。
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村口,阿明突然觉得很累。他回到屋里,躺在床上,肝区又开始疼了,疼得他直冒冷汗。父亲给他拿来止痛药,他吃下去,却没什么用。
爸,我想睡会儿。他说。
睡吧,睡一觉就好了。父亲给他盖好被子,坐在床边看着他。
阿明闭上眼睛,很快就睡着了。他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又回到了17岁,坐在绿皮火车上,手里攥着那二百块钱,心里充满了希望。他梦见春燕穿着白裙子,站在工厂门口对他笑,梦见阿念刚出生时的样子,小小的,皱巴巴的。
他还梦见自己焊好了一块电路板,焊点光滑圆润,像一颗颗饱满的珍珠。组长拍着他的肩膀说:小子,好样的!
梦到这里,他笑了,笑得很开心。
父亲看着他的笑脸,以为他做了个好梦。他不知道,他的儿子,已经永远地睡着了。
院子里的鸡还在叫,太阳还在照,日子还在一天天过下去。只是那个从17岁就背着二百块钱出门打工的年轻人,再也不会回来了。他的一生,像一块焊错了的电路板,布满了伤痕,却也曾经发出过属于自己的光。第九章
未凉的粥
阿明是在后半夜醒的。肝区的疼像钝刀割肉,一下下剜着他的五脏六腑。他摸黑坐起来,冷汗顺着额角往下淌,浸湿了枕巾。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格子状的阴影,像他在工厂焊过的电路板。
他想起春燕带来的那罐咸菜,是她自己腌的,带着股熟悉的蒜香。他挪到桌边,摸出咸菜罐,拧开盖子,就着罐沿咬了一小口。咸菜很咸,却带着家的味道,让他想起刚结婚那年,他们在出租屋里分食一罐咸菜的日子。
醒了父亲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带着浓重的睡意。老人端着一盏油灯走进来,灯芯噼啪响了两声,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我给你热了粥。
粥是小米粥,盛在粗瓷碗里,还冒着热气。父亲把碗递给他:慢点喝,刚熬好的。
阿明接过碗,粥的温度透过瓷碗传到手上,暖烘烘的。他喝了一口,小米的软糯混着淡淡的甜味,熨帖着空荡荡的胃。爸,你咋不睡他问。
老了,觉少。父亲坐在他对面的板凳上,看着他喝粥,你要是疼得厉害,就喊我,我给你揉揉。
阿明摇摇头,眼泪却掉进了粥碗里。他想起小时候生病,父亲也是这样守在他床边,给他熬粥,用粗糙的手掌给他捂肚子。那时候他总嫌父亲的手太糙,扎得他不舒服,现在却想让那双手再碰碰自己的脸。
爸,我对不起你。他哽咽着,我没本事,没让你和妈过上好日子,现在还……
说啥傻话。父亲打断他,声音有点抖,你能平平安安长大,能出去闯,爸就知足了。人这一辈子,不就是这样吗有苦有甜,能扛过去就扛,扛不过去也别硬撑。
阿明没说话,只是一口一口地喝着粥。粥快喝完时,他突然说:爸,明天带我去趟镇医院吧,我想再查查。
父亲愣了一下,随即点头:好,好,明天一早就去。
他其实没指望查出什么不一样的结果,只是想让父亲安心。这些天,他看着老人偷偷抹眼泪,看着他把攒了一辈子的钱拿出来,心里像被烙铁烫着。他不能就这么倒下,至少,得让父亲觉得他还在努力活着。
第二天一早,父亲借来邻居的三轮车,载着阿明去了镇医院。医院很小,走廊里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墙上的宣传栏贴着新农合报销政策,红底黑字,很醒目。
早知道,当初该给你交新农合的。父亲在诊室门口搓着手,一脸懊悔。
阿明笑了笑:没事,爸,查不查都一样。
医生看了他在深圳的检查报告,摇了摇头:晚期了,镇上治不了,还是去市里吧。
要多少钱父亲急忙问。
不好说,少说也得几十万。医生叹了口气,你们要是经济困难,就……
我们有钱!父亲打断他,声音很大,带着点虚张声势,我们去市里治!
从医院出来,父亲骑着三轮车,阿明坐在后面。风很大,吹得人睁不开眼。阿明看着父亲的背影,头发白得像雪,脊梁也有点驼了。他突然说:爸,咱不治了。
父亲的车把抖了一下:胡说啥!
治不好了,阿明的声音很轻,钱留着给你养老,给阿念交学费。
父亲没说话,只是把车蹬得更快了。三轮车在土路上颠簸着,阿明的肝区又开始疼,他咬着牙,没吭声。他知道,父亲心里比他更疼。
回到家,父亲把自己关在屋里,半天没出来。阿明知道他在哭,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他走到院子里,看着母亲坟上的草,突然想,或许这样也好,至少能陪在父母身边,哪怕只有最后几天。
晚上,他又刷起了抖音。有个视频说,有人靠吃中药活了五年,虽然不知道是真是假,却让他心里燃起了一点微弱的希望。他把药方抄下来,准备明天让父亲去镇上的药店问问。
他知道,这可能又是一场空,但他不想放弃。不为自己,为了父亲,为了阿念,他也得再撑撑。
第二天,父亲去镇上抓药,阿明一个人在家。他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晒着太阳,看着鸡在院子里踱步。阳光很暖,照在身上很舒服,让他暂时忘了疼痛。
手机突然响了,是个陌生号码,深圳的。阿明犹豫了一下,接了起来。
喂,是阿明吗电话那头是王强的声音,他的河南口音还是那么重。
是我,强子阿明很意外,他们已经有好几年没联系了。
是我,王强顿了顿,我听厂里的人说,你病了肝癌
阿明心里一紧:你咋知道的
我托人问的,王强的声音有点哽咽,你这傻小子,病了咋不跟我说一声咱可是一起在铁皮棚里睡过的兄弟!
阿明的眼泪突然就下来了。在深圳那么多年,王强是他为数不多的朋友。他们一起焊板子,一起啃方便面,一起在深夜里想家。后来王强回了河南,开了家小五金店,就渐渐断了联系。
没事,老毛病了。阿明笑着说,努力想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点。
别骗我了,王强说,我都知道了。你等着,我这就给你打两万块钱,不够我再想办法。
不用,强子,阿明急忙说,你的钱也不容易,我……
跟我客气啥!王强打断他,当年我爸住院,你二话不说就借了我五千,我还没还呢。你等着,钱马上到。
挂了电话,阿明坐在石凳上,眼泪止不住地流。他以为自己被全世界忘了,没想到还有人记得他,记得他们一起吃过的苦。
没过多久,手机收到一条短信,是银行的到账提醒,两万块。阿明看着那条短信,心里五味杂陈。这两万块,对他的病来说,可能只是杯水车薪,但这份情谊,却比金子还贵重。
父亲抓药回来,看见他在哭,吓了一跳:咋了又疼了
阿明摇摇头,把手机递给父亲:强子,就是我在深圳的那个兄弟,给我打了两万块。
父亲看着短信,眼圈也红了:好人,都是好人啊。
那天下午,阿明喝了新抓的药,虽然还是很苦,但他觉得,好像没那么难咽了。他给王强回了条短信:谢了,兄弟。
王强很快回了过来:谢啥,好好治病,等你好了,咱哥俩再喝顿酒。
阿明笑了笑,他知道,这顿酒可能喝不上了,但他心里还是暖暖的。他突然觉得,自己不是一个人在扛,还有很多人在惦记着他。
晚上,他又失眠了,但这次,他没刷抖音,也没看AI问诊。他躺在床上,想着王强,想着春燕,想着阿念,想着父亲。他想起自己这一辈子,虽然没什么大出息,但也遇到过很多好人,吃过很多苦,也尝过一点甜。
这样,好像也不算太亏。
几天后,阿明收到了一个包裹,是春燕寄来的。里面是一件毛衣,是阿念织的,针脚歪歪扭扭的,还有点扎手,但阿明摸在手里,心里却暖暖的。
包裹里还有一封信,是阿念写的:
爸,我知道你病了。妈妈都告诉我了。你别担心,我会好好学习的,等我长大了,就挣钱给你治病。老师说,好人会有好报的,你那么好,一定会好起来的。我织了件毛衣,你穿上试试,可能有点小,等我再练练,给你织件大的。想你,爸。
阿明拿着信,看了一遍又一遍,眼泪打湿了信纸。他没想到,阿念居然知道了,还给他织了毛衣。他把毛衣套在身上,有点紧,但很暖和,像儿子抱着他一样。
阿念长大了。父亲在旁边说,眼圈红红的。
嗯,长大了。阿明笑着说,眼泪却又掉了下来。
那天晚上,阿明睡得很香,没有做梦。肝区的疼痛好像也减轻了很多。他知道,可能是心理作用,但他愿意相信,是阿念的毛衣起了作用。
第二天,他让父亲给春燕打电话,说想跟阿念视频。春燕很快就打了过来,阿念出现在屏幕里,穿着校服,背着书包,看起来很精神。
爸,你好点了吗阿念问,眼睛红红的。
好多了,阿明笑着说,你织的毛衣很暖和,爸穿上就不疼了。
真的吗阿念笑了,笑得像个孩子。
真的。阿明点点头,你要好好学习,别担心爸,爸会好起来的。
嗯!阿念用力点点头,爸,我放假就回去看你。
好,爸等你。阿明说。
挂了视频,阿明坐在椅子上,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他知道,自己可能等不到阿念放假了,但他愿意相信,自己能再撑撑,再看看儿子。
他拿出王强寄来的钱,递给父亲:爸,把这钱存起来,给阿念交学费。
父亲摇摇头:给你治病。
不用了,阿明笑着说,爸,我想通了,治不治疗,日子都得好好过。我想每天晒晒太阳,看看鸡,跟你说说话,这样挺好的。
父亲没说话,只是把钱收了起来。
接下来的日子,阿明每天都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听父亲讲村里的事,有时候还会给王强打个电话,聊聊以前在深圳的日子。他不再刷抖音,也不再想那些偏方,只是安安静静地过着每一天。
他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但他不害怕了。因为他知道,有很多人在惦记着他,爱着他,这就够了。
深秋的一天,阳光很好,照在身上暖洋洋的。阿明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看着父亲在翻地,准备种麦子。他想起小时候,也是这样,父亲在前面翻地,他在后面捡石头。
爸,歇会儿吧。他喊。
父亲直起腰,擦了擦汗:快好了。
阿明笑了笑,没说话。他觉得有点累,想睡会儿。他靠在石凳上,闭上眼睛,阳光照在脸上,很舒服。
他好像又回到了17岁,坐在绿皮火车上,手里攥着那二百块钱,心里充满了希望。他看见春燕穿着白裙子,站在工厂门口对他笑,看见阿念刚出生时的样子,小小的,皱巴巴的。他还看见自己焊好了一块电路板,焊点光滑圆润,像一颗颗饱满的珍珠。
这一次,他没有醒来。
父亲翻完地,回头看见阿明靠在石凳上,睡着了,嘴角还带着笑。他走过去,想叫醒他,却发现他的身体已经凉了。
老人没有哭,只是蹲在地上,轻轻抚摸着儿子的头发,像小时候一样。
院子里的鸡还在叫,太阳还在照,日子还在一天天过下去。只是那个从17岁就背着二百块钱出门打工的年轻人,再也不会回来了。他的一生,像一块焊错了的电路板,布满了伤痕,却也曾经发出过属于自己的光。
很多年后,阿念考上了大学,学的是电子工程。他常常会想起父亲,想起那个在深圳打工的80后,想起他手里的烙铁,和他那二百块钱的人生。他知道,父亲虽然没什么大出息,但他用自己的方式,努力地活着,爱着这个世界。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