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客栈的门槛被我刻了一千道印,每道都渗着等沧溟的寒。
直到他闯了进来,我故意崴脚,看他玄衣染血仍把我护在身后,听他冷嗓发哑:我在。
那些妖物我随手就能捏死,偏要躲在他怀里,看他为我红着眼拼命。
直到传承地那道白衣虚影散了,连句余音都没留——是沧溟。
我挥剑劈碎穹顶,血溅在沧溟消散的地方:你让我千年等成了灰!
他燃了半生修为撞进我记忆,看我从青丘少主,等成数烛火的老狐;看沧溟为封魔族打晕我,连最后一面都不肯见。
我把他认成沧溟,偷了三年春,生下了我们的儿子。
孩子喊爹爹那天,我摸着他鬓角的霜,突然清醒。
自刎后,他一夜白头,抱着孩子守我坟前,咳得血浸红了碑。
孩子长大后,他揣着我爱吃的桃花酥,靠在我碑上没再醒。
如今坟头草缠成了结,风过像有人哭。
那一千道印还在,前九百九十九道等沧溟,最后一道,是他用命刻的——等我回头。
可我回头时,只剩两座坟,对着枯了又青的草。
1
忘川的风,总带着股土腥气。
我趴在风月客栈的柜台上,数着烛火跳了多少下。
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时,我头也没抬:住店打尖上等房剩三间,荤菜只有酱牛肉。
没人应。
我抬眼,见六个衣袂带血的人立在门口。
为首的玄衣男人眼神冷得像淬了冰的剑,身后两女两男,眉宇间凝着死里逃生的疲惫。
找最后一位守护者。男人开口,声线比忘川的冰棱还硬。
穿紫衣的女子往前半步,气质干净得像雪山莲花,却带着一种疏离感:在下紫云圣女。
她身旁的白衣姑娘看着年纪小,声音脆生生的:信物是月牙印记。
玄衣男人——后来知道他叫沈未临,是队长——从袖中摸出张残图,上面画着枚浅金月牙。
圣女需五位守护者护送她去接受传承,这是最后一个守护者的印记。他目光扫过我手腕,顿了顿。
我忽然觉着手腕发烫,撸起袖子一看,白皙皮肉上,那枚跟着我三年的月牙正泛着光。
哦,想起来了。
三年前贴身丫鬟阿月咽气时,攥着我的手不肯放,她手上十几年的月牙胎记,就这么出现在我的手腕上。
当时只当是临终执念,没成想是这么回事。
找我我指尖戳了戳印记,笑出声,这活儿听着新鲜。
一个的书生模样的人说道:酬劳丰厚。
扛大刀的壮汉哼了声:别耍花样。
我起身拍了拍粉裙上的灰,十指尖尖划过鬓角:行啊,反正客栈闷得慌。
沈未临盯着我:此路凶险。
我故意往他跟前凑,吐气如兰:那沈公子可得护好我。
他后退半步,耳根悄悄红了:分内之事。
2
第二日启程,我特意挑了双绣着鸳鸯的软底鞋,走三步就哎哟一声。
脚疼。我揉着脚踝,眼睛直往沈未临身上瞟。
白衣姑娘叫白悦,伸手想扶我,被我躲开:沈公子力气大些,别累着姑娘了。
他僵着脸,终是弯腰把我背起来。
我趴在他背上,闻着淡淡的松木香气,故意用发丝蹭他脖颈。
沈公子,前面会不会有吃人的妖怪
......
你看我这香囊,桃花做的,香吗
......
你总不说话,是烦我了
他脚步顿了顿,声音闷闷的:不烦。
走了半日,林子里窜出只吊睛白额虎,獠牙上挂着碎肉。
许文博捏着符箓发抖,楚行舟举着刀不敢上前——那是修了五百年的妖,普通法器伤不了。
我往沈未临身后缩:好可怕......
他把我护在身后,长剑出鞘。银光闪过,老虎呜咽倒地,脖颈多了道整齐的伤口。
我从他身后探出头,拍手笑道:沈公子好厉害!
他收剑时,看我的眼神软了些。
夜里宿在破庙,我故意往他身边挤。
篝火噼啪响,他打坐的姿势笔挺,像块万年寒冰。
我冷。
他解下外袍披在我身上,自己往角落挪了挪。
我裹着他的袍子,睡不着,伸手戳他胳膊:守护者要做什么
护圣女周全。
我护不住呢
他睁眼,眸色沉沉:有我。
我笑了,往他怀里钻:有你真好。
他身子僵得像石头,却没推开我。
3
接下来的路,妖魔鬼怪见了不少。
吐信子的蛇妖想偷紫云的本命神器,张牙舞爪的山魈夜里勾人魂,会化形的花精把白悦迷得差点跳悬崖。
每次我都缩在沈未临身后,要么捂眼喊怕,要么拽他袖子发抖。
其实那些小妖小怪,我一根手指头就能捏死,但看他护着我的样子,忽然觉得有意思。
偶尔他快被妖物缠上时,我会趁人不注意,指尖弹道微光替他挡一下。
比如过忘川河,怨魂扯着楚行舟往下拖,沈未临伸手去拉,差点被缠上——我弹了片桃花瓣过去,怨魂瞬间散了。
他回头看我,眼神疑惑。
我眨眨眼:它们怕沈公子呢。
他没说话,反手握住我的手。掌心温度烫得我心头一跳,像被烙铁烙了下。
4
白悦私下跟紫云说:玉姐姐总化险为夷。
紫云淡淡道:她不简单。
风把这话吹进我耳里,我嚼着沈未临给的蜜饯笑了。
简单活了几千年的狐狸,早忘了简单怎么写。
沈未临对我的心思,越来越藏不住。
我渴了,他递水囊;我累了,他默默蹲下;夜里我翻身,他下意识伸手护着,怕我掉下去。
路过桃林,花瓣落了我满身。
我摘朵别在发间:好看吗
他盯着我看半天,耳根红透,从牙缝挤出个字:......好看。
许文博摇了摇扇子:沈公子动春心了
楚行舟哼:被狐狸精勾了魂。
我听见了,故意往沈未临怀里靠,冲他们眨眼。
沈未临把我往身后挡,冷冷瞥了楚行舟一眼,楚行舟立马闭了嘴。
5
行至迷雾森林,空气里飘来股腥甜的妖气。
那妖气带着狐族特有的骚味,却比普通狐妖烈百倍。
是九尾狐。紫云脸色微变,修为极高。
话音刚落,火红身影落在面前。
九条尾巴张扬,狐媚脸上带戾气,眼睛淬毒:紫云圣女吃你心头血,助我修成十尾。
沈未临把我护在身后,长剑直指对方:放肆!
九尾狐嗤笑,尾巴一甩,楚行舟的刀被扫飞嵌进树干。
许文博的符箓刚靠近就燃成灰烬。
白悦护着紫云后退,被狐火燎到胳膊,疼得闷哼。
沈未临剑法厉害,可九尾狐修了上千年,皮糙肉厚,剑刃砍上去只留道白印。
没几个回合,他被尾巴抽中胸口,倒飞出去撞在树上,嘴角溢血。
楚行舟、许文博、白悦、紫云,没一会儿全倒在地上,个个重伤。
九尾狐的爪子抓向紫云心脏,我终于懒得装了。
啧,欺负小辈,算什么本事。
我慢悠悠走出,指尖一弹,金光射向九尾狐。
它惨叫一声,九条尾巴断了三条,鲜血溅一地。
你是谁它惊恐地看着我,你有十尾气息不可能!青丘早没十尾狐了!
我没答话,身形一晃到它面前,伸手捏住它的内丹。
内丹滚烫,带着污浊妖气,熏得我皱眉。
啊——!九尾狐眼珠凸出,身体像风化的石头,簌簌掉渣。
我将内丹随手丢给沈未临。这种脏东西,我看不上。
他愣在原地,捧着还在跳的内丹,看我的眼神全是震惊。
许文博挣扎坐起:老板娘......你这是......
略懂些皮毛。我拍了拍裙摆上的灰,恢复娇俏模样,沈公子,还能走吗
他点头,扶我的时候,手都在抖。
6
之后的路,没人再把我当娇弱老板娘。
楚行舟看我带敬畏,许文博总偷偷观察,白悦不敢勾肩搭背,紫云偶尔问:玉姑娘修的什么功法
我只笑不答。
沈未临还跟以前一样,该背我背我,该递水递水,只是看我的眼神,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你到底是谁某天夜里,他坐在我身边问。
风月客栈老板娘啊。我往他怀里缩,还能是谁
他沉默会儿,低声道:不管你是谁,我护你。
我心里咯噔一下,没说话。
7
走了三个月,终于看到传承之地——悬浮在云端的宫殿,云雾缭绕,仙气逼人。
到了。紫云望着宫门,眼里泛泪。
踏入宫殿时,我闻到了熟悉的气息。
那气息很淡,却像根针,刺破我千年伪装。
中央玉台上,躺着道虚影。
白衣胜雪,眉眼温润,是刻在我心头千年的模样。
沧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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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呼吸瞬间停了。
紫云跪在玉台前,虚影缓缓睁眼,指尖弹出金光,渡入她体内。
传承开始了,金光包裹着紫云,也包裹着那道虚影。
我站在原地,看着那熟悉的侧脸,指甲掐进掌心。
千年了。
我从青丘那只等着被册封的小狐狸,等成了风月客栈老板娘。
数着桃花开谢,忘川涨落,数着他说的等我斩尽妖魔,便与你归隐,数了整整一千年。
传承结束,金光散去。
紫云站起身,眉眼多了神性。
那道虚影,渐渐透明。
他转过头,目光穿过人群,落在我身上。
那一眼,平静无波,像看个陌生人。
然后,他消散了。
连一句再见,都没有。
啊——!
我疯了一样冲向玉台,祭出本命剑碎影。
剑气扫过,玉台崩裂,宫殿梁柱应声而断。
沧溟!你这个骗子!我挥剑砍向符文墙壁,泪水糊满脸,你明明算到我会来!你知道我在等你!
千年!我等了整整一千年!剑刃划破掌心,鲜血滴在地上,开出妖异的花,你连一句话都不肯留你让我的等待,成了彻头彻尾的笑话!
整个宫殿开始坍塌。
碎石砸下来,我却感觉不到疼,心里的空洞越来越大,要把我整个人吞进去。
玉卿儿!沈未临冲过来想抓我,被剑气弹开,嘴角溢血。
我看着他,眼神涣散。
体内妖气不受控制地翻涌,理智被恨意和绝望吞噬。
你滚......我嘶吼着,都给我滚!
走火入魔的前兆传来,经脉像被烈火焚烧,疼得我蜷缩在地,意识渐渐模糊。
8
迷迷糊糊中,听到沈未临的声音。
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回溯阵法,起!
温和的灵力涌入体内,像小溪抚平翻腾的妖气。
我坠入梦境,梦里全是千年前的事。
梦里,我是青丘刚出生的小狐狸,九条尾巴还没长齐,却因天生十尾命数,被族里奉为未来上神。
册封大典那天,他踏着祥云而来,白衣胜雪,眉眼温柔。
这小狐狸,我带走了。他抱起我,声音好听。
族里长老不敢拦,因为他是灵韵仙尊,三界敬仰的沧溟。
他带我住昆仑墟,教我识星辰,辨草药,练剑法。
我化人形那天,他送我碎影:卿儿,持此剑,可护自己周全。
我抱着他脖子撒娇:有你在,我不用护自己。
他笑了,眼里的温柔能溺死人。
后来,他开始频繁离开。
今天斩山妖,明天镇水怪。
我坐在桃花树下等他,从春暖花开等到大雪纷飞。
沧溟,别去了好不好有次他回来满身是血,我拉着他衣袖哭,我们回青丘,不管这些了。
他摸我头,眼神痛苦:卿儿,我是灵韵仙尊,斩妖除魔是责任。
最后一次见他,在封印魔族的祭坛前。
他一身是血,身后是黑压压的魔气,要吞掉整个天空。
卿儿,听话,回去。他声音哑。
我不!我死死抱住他,要走一起走!你说过要跟我归隐的!
他叹气,抬手打在我眉心。我失去意识前,只听见他说:等我......
再次醒来,昆仑墟空了,青丘也变了样。
长老们说,灵韵仙尊以身封印魔族,魂飞魄散了。
我不信。
守着空荡荡的昆仑墟,守到桃花开谢,守到皮毛由白转金,守出第十条尾巴,守成别人口中的老妖怪。
再后来,我离开昆仑墟,在忘川边境开了风月客栈,等着一个永远不会回来的人。
9
意识回笼时,我躺在柔软的床上。
沈未临坐在床边,眼下青黑浓重,脸色苍白如纸。
沧溟......我伸手抚上他的脸,眼泪掉下来,你回来了......
他身体一僵,没有推开我。
嗯,我回来了。他轻声说。
从那天起,我疯了。
我把沈未临当成了沧溟。
他没戳破,带我离开坍塌的宫殿,找了山清水秀的村庄,盖了间小木屋。
他陪我看日出,为我梳发,笨拙地学做饭——他以前是修士,十指不沾阳春水,第一次煮粥差点烧了锅。
我笑,他也笑;我哭,他就抱着我,什么也不说。
沧溟,你看这桃花,跟昆仑墟的一样好看。
嗯。
沧溟,你不要再离开了好不好
好,不走了。
他顺着我的话,陪我活在虚假的梦里。
村里人都说,沈家媳妇有点傻,可沈公子待她是真好。
一年后,我生下个男孩,眉眼像极了沈未临,却有着和我一样的浅金色发丝。
叫他慕卿吧。沈未临抱着孩子,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沈慕卿。
我摸着孩子的小脸,笑得很开心。
那段日子,甜蜜到我几乎忘了真相。
10
沈慕卿三岁那年,学会了叫爹爹。
那天,他摇摇晃晃跑向沈未临,奶声奶气喊:爹爹!
沈未临弯腰抱起他,眼里笑意藏不住。
阳光落在他们父子身上,暖得像幅画。
我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幕,像被兜头泼了盆冰水。
不是的。
他不是沧溟。
沧溟不会笑得这么温柔,不会为我洗手作羹汤,不会叫沈未临,更不会有个叫沈慕卿的孩子。
疯癫的迷雾突然散去,只剩下刺骨的清醒。
我走进屋,沈未临回头看我,眼里带着惯有的宠溺。
卿儿,你看慕卿......
沈未临。我打断他,声音平静得可怕。
他抱着孩子的手猛地收紧,脸上血色褪尽:卿儿,你......
我没再看他,转身回卧房。
那把藏在箱底的碎影还在,剑鞘宝石蒙了灰,挡不住内里的寒气。
我拔出剑,寒光映在脸上,照出眼底的死寂。
沧溟,我来找你了。
我笑着,将剑刃划过脖颈。
最后映入眼帘的,是沈未临冲进来时惊恐的脸,和他怀里沈慕卿撕心裂肺的哭声。
那哭声像针,扎得我心口发疼,可我已经来不及了。
11
沈未临一夜白头。
村里人说,沈家媳妇没的那天,沈公子抱着她的尸身坐了整整一夜。
天亮时,乌黑的头发全白了,像落满了雪。
他没有随我去。
因为沈慕卿还小,刚会蹒跚走路,还会奶声奶气地喊娘。
他得活着,把我们的孩子养大。
只是从那以后,他再也没笑过。
他变得沉默寡言,常常坐在门槛上,一看就是一下午。
有时会对着我的牌位说话,说慕卿今天又学会了个字,说地里的麦子该收割了,说村头的桃花开得很好。
他的身子越来越差,原本挺拔的背脊渐渐佝偻,咳嗽声从春到冬,就没停过。
沈慕卿懂事早,五岁学着给父亲捶背,七岁踩着小板凳做饭,十岁能辨认草药了。
爹,该喝药了。少年端着黑褐色的药碗,眉眼像极了沈未临,眼底却有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沉静。
沈未临接过碗,仰头灌下去,苦涩的药味在舌尖蔓延,他却像没尝出来。慕卿,今天先生教的剑法练了吗
练了。少年点头,先生说我进步快。
嗯,好好练。沈未临摸了摸儿子的头,指尖冰凉,以后……要护好自己。
沈慕卿十五岁那年,被路过的仙门修士看中,选去宗门修行。
临走前,他跪在我的坟前磕了三个头,又给沈未临磕了三个头。
爹,我会回来的。
沈未临站在门口,看着儿子御剑离去的背影,咳着血笑了。
那笑容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眼角却有泪滑落。
那天晚上,他仔细梳洗了一番,换上了初见时那件玄衣。
衣服有些旧了,却被洗得干干净净。
他一步一步走到我的坟前,动作缓慢,像是耗尽了全身力气。
墓碑上的字是他亲手刻的:吾妻玉卿儿之墓。
他靠在墓碑上,轻轻说:卿儿,我来找你了。
风吹过麦田,沙沙作响,像极了很多年前,昆仑墟桃花落的声音。
12
第二天清晨,有村民路过,发现沈先生已经没了气息。
他靠着墓碑,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仿佛只是睡着了。
手里还攥着半块桃花酥,是我以前最喜欢的味道。
沈慕卿回来时,只看到两座挨在一起的新坟。
他没哭,只是在坟前守了三天三夜,然后转身离开了村庄,再也没回来过。
后来听路过的修士说,仙门里出了位很厉害的年轻长老,姓沈名慕卿,剑法卓绝,性子却冷得像冰。
有人说他修为高了,能通天彻地,却从不卜算自己的命数。
我躺在坟里,听着风吹过的声音,偶尔会想起很多年前。
想起沧溟第一次抱我的时候,身上有雪的味道;想起沈未临背我过河时,手心的温度;想起慕卿第一次叫娘时,软糯的嗓音。
原来这千年,我不是只等了一个人。
只是明白得太晚了。
坟前的草枯了又青,年复一年。
偶尔有迷路的狐狸经过,会停下来嗅一嗅,然后摇着尾巴离开。
它们大概能闻到同类的气息,却不会知道,这里埋着一只十尾狐,和她迟到了太久的,两段人生。
而那风月客栈,早就荒了。
门扉朽坏,灯笼落了灰,只有门槛上的刻痕还在——那是我当年数着日子,一刀一刀划下的。
数到第一千个春天时,沈未临推开了那扇门。
如今,再没人会推开了。
(已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