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傩村深锁于十万大山褶皱里,终年雾气缭绕。黄昏压下来时,青石路湿漉漉地反着最后一点天光,像蜿蜒的冷铁。村东头,一栋吊脚小楼的门吱呀开了,泄出一团暖黄。沈墨端着半盆混了朱砂的胶水出来,胳膊底下还夹着块没雕完的阴沉木,木屑沾了他半身粗布短打。他刚在门槛上坐下,村中那口千年不响的青铜傩钟,毫无预兆地炸开了!
咚——嗡——!
声浪裹着远古的蛮荒气,撞得人耳膜生疼,心口发闷。沈墨手里的木块差点滚下去。他猛地抬头,只见村中央那高耸的傩神石殿方向,一道刺目的金光冲天而起,硬生生劈开了沉甸甸的灰雾。金光里,隐约传来非人非兽的、令人牙酸的尖啸和沉重如闷鼓的搏击声,搅得头顶那片天光云影都扭曲翻滚起来。
又来了……隔壁阿嬷颤巍巍关紧了窗棂,念叨声被淹没在钟声余韵里。
沈墨却蹭地站了起来,眯着眼,死死盯着金光最盛处。他在这村里修了五年傩面,听过无数次这代表邪祟侵境、祭司镇魔的傩钟。但这次,那金光里透出的惨烈,那搏杀声中的力竭……不一样。
他丢下木块,拔腿就往石殿跑。湿冷的石板路在脚下飞快倒退,越靠近,空气里那股硫磺混合着腐朽腥甜的气味就越浓,还夹杂着一丝极其微弱的、清冽如雪松又带着铁锈味的血气。
石殿前的青石广场已是一片狼藉。巨大的、非爪非蹄的焦黑印子深深烙在地上,散发着恶臭。断裂的桃木剑、染血的符纸碎片散落各处。广场中心,一个人影背对着他,跪得笔直。
是凌玄。
古傩村至高无上的大祭司,此刻褪去了所有属于人的软弱。他身上那件繁复厚重的玄黑祭服,肩头裂开一道狰狞口子,露出里面深可见骨的抓伤,皮肉翻卷,边缘焦黑,正汩汩往外渗着暗红的血,将祭服上银线绣的古老傩纹浸透,晕开一片触目惊心的暗色。他头上,严严实实扣着一张傩面。
不是沈墨惯常修补的那些喜怒哀乐、形态各异的傩面。这张面,是嗔。
怒目圆睁,獠牙外露,眉间一道赤红火焰纹直冲天灵盖。青黑色的金属质地,冰冷、坚硬、毫无生气,只透着一股纯粹到极致的、神祇对邪魔外道的滔天怒意。面具边缘紧贴着他冷白的下颌线,严丝合缝,仿佛是从他骨肉里长出来的。
沈墨的脚步钉在原地,呼吸都窒住了。那浓烈的血腥气和神威混合的压迫感,让他腿肚子发软。他看见凌玄染血的右手紧紧攥着一面边缘碎裂的青铜古镜,镜面黯淡无光。左手五指深深抠进身下的青石板缝隙里,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手背上几道新鲜的刮伤正缓缓沁出血珠,滴落在冰冷的石板上。
咳……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闷咳从嗔面后传来,带着胸腔撕裂般的震颤。凌玄的脊背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又被他死死绷住。
鬼使神差地,沈墨往前挪了一步。目光不受控制地黏在凌玄肩头那恐怖的伤口上,又移到那张冰冷威严的嗔面。他看到了——就在嗔面左眼下方,靠近颧骨的位置,一道细微却深刻的裂痕,斜斜贯穿了那怒睁的眼睑,破坏了神面的完美无瑕。
是刚才搏杀时留下的沈墨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这些傩面,在他手里都是需要小心呵护的脆弱古物。可戴在凌玄脸上,却成了真正冲锋陷阵、以血开锋的甲胄。
他几乎是忘了恐惧,又往前蹭了两步,离那跪着的、散发着血腥与神威的身影只有三步之遥。那股清冽又带着血腥的雪松气息更浓了。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尖朝着那张冰冷傩面上的裂痕探去,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神君……您这面具……也伤着了
指尖离那裂痕还有半寸。
放肆!
一声冰冷彻骨的呵斥,裹挟着实质般的威压,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沈墨胸口!
沈墨只觉得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猛地撞来,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后踉跄数步,砰地一声重重摔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尾椎骨传来钻心的疼,眼前金星乱冒。
他挣扎着抬头。
凌玄不知何时已转过身。那张嗔面正对着他,怒睁的双目空洞冰冷,獠牙森然。面具下的视线,隔着冰冷的金属,如同万载寒冰,将他从头到脚冻结。
凡夫俗子,凌玄的声音透过面具传来,低沉、沙哑,带着重伤后的虚弱,却更添一种不容亵渎的森严,每一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石板上,神讳之物,岂容尔等污手触碰
他左手依旧撑着地,右手紧握铜镜,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肩头的伤口因这转身的动作再次崩裂,鲜血瞬间染红了更深的一片衣料,顺着玄黑的祭服纹路蜿蜒而下,滴答,滴答,落在他脚边晕开的血泊里。
沈墨趴在地上,尾椎的剧痛和那直刺灵魂的冰冷神威让他动弹不得,只能怔怔地看着那滴落的血,看着那嗔面上狰狞的裂痕,还有面具边缘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唇线。一股说不清是愤怒、是委屈、还是更深邃东西的情绪,猛地冲上喉咙,哽得他眼眶发酸。
污手他这双沾满木屑胶水的手,修复过多少被村民视为圣物的傩面!可在这位高高在上的神君眼里,竟连碰一下他的面具,都是亵渎
凌玄不再看他,仿佛拂去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他强撑着站起身,玄黑祭服在夜风中猎猎作响,肩头的血色刺目惊心。他拖着沉重的脚步,一步一步,走向石殿深处那扇沉重得仿佛隔绝了阴阳的青铜巨门。脚步声在空旷死寂的广场上回荡,每一步都像踩在沈墨的心尖上。
轰隆——
青铜巨门在凌玄身后缓缓合拢,将最后一丝光线和那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彻底吞噬,也将那个染血的、冰冷的身影,锁进了无边的神域禁地。只留下广场上浓重的血腥味、邪祟残留的恶臭,以及趴在地上、浑身冰冷的沈墨。
他撑着发麻的手臂,慢慢坐起来,尾椎的疼痛尖锐地提醒着刚才的狼狈。目光却死死黏在那扇紧闭的青铜巨门上,仿佛要穿透厚重的金属,看到门后那个连流血都要挺直脊梁的人。
神讳……沈墨抬手抹了把脸上沾的灰土和不知何时沁出的冷汗,低低地、带着一丝执拗的鼻音哼了一声,……了不起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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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殿深处,禁地之门隔绝了尘世。没有灯烛,唯有穹顶镶嵌的几颗稀世夜明珠,散发出幽冷惨淡的微光,勉强勾勒出巨大空间内森然林立的古老傩神石像轮廓。空气冰冷凝滞,弥漫着浓重的、混合了陈旧香灰和新鲜血腥的奇异气味。
凌玄背靠着冰冷刺骨的青铜巨门,身体再也支撑不住,沿着门上的繁复傩纹缓缓滑落,最终跌坐在冰冷的黑曜石地面上。每一次细微的移动都牵扯着肩头狰狞的伤口,剧痛如同毒蛇噬咬神经,额角瞬间布满了细密的冷汗。他咬紧牙关,将破碎的闷哼死死锁在喉咙里,只有面具后急促压抑的喘息,在死寂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颤抖着抬起未受伤的左手,指尖冰冷僵硬,摸索着扣住脸上那张冰冷沉重的嗔面边缘。每一次触碰都带来刺骨的寒意和牵扯伤口的剧痛。他深吸一口气,凝聚起一丝残存的气力,猛地向上一揭——
嘶……
一声压抑的抽气。面具边缘粘连了凝结的血痂,被强行撕开,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冷汗顺着额角滑下,滴落在他微颤的睫毛上。
嗔面终于被取下。
面具下露出的脸,在幽暗珠光里白得近乎透明,如同上好的冷玉雕琢而成。长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唇线薄而锋利,本该是极盛的容貌,却因失血过多和常年不见天日,透着一股非人的、冰封般的脆弱感。最刺目的是左眼角下方,一道寸许长的、深可见骨的伤口,皮肉翻卷,边缘泛着不祥的青黑色——正是方才搏杀时被邪祟利爪所伤,与嗔面上的裂痕位置分毫不差。鲜血正缓慢地从伤口渗出,蜿蜒滑过他苍白冰冷的脸颊,在下颌处汇聚,滴落在玄黑的祭服前襟,洇开一小片深色。
他垂着眼,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眸底翻涌的疲惫与痛楚。右手依旧紧紧攥着那面边缘碎裂的青铜古镜。镜面晦暗,映不出清晰的影像,只隐约扭曲地映着他染血的侧脸和空洞的眼神。
他摸索着,从祭服内袋取出一个素白的小瓷瓶,拔开塞子。一股极其苦涩的药味弥漫开来。他用牙咬住瓶塞,将瓶口凑近左眼下方那道狰狞的伤口。药粉是刺骨的寒,一接触翻卷的血肉,立刻激起一阵剧烈的、钻心的灼痛!
呃……凌玄猛地仰起头,脖颈绷出脆弱的线条,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死死压抑着几乎冲破喉咙的痛呼。身体不受控制地痉挛了一下,攥着铜镜和面具的手指关节用力到发白,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
过了许久,那阵灭顶的剧痛才稍稍平复。他急促地喘息着,脱力般靠在冰冷的青铜门上,胸膛剧烈起伏。左眼下的伤口暂时被药粉覆盖,不再流血,但那青黑的色泽并未褪去,反而在幽光下显得更加诡异。
他缓缓抬起右手,将青铜古镜举到眼前。晦暗的镜面里,映出他苍白染血的脸,映出左眼下那道如同诅咒般的伤口,映出他眼底深处那片死水微澜下、几乎要被无边疲惫和孤寂吞噬的空洞。
镜中人的唇,极轻微地动了一下,无声地吐出两个字,带着刻骨的冷寂:
凡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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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爬上傩神石殿高耸的飞檐,将青石广场上的血迹和邪祟污痕照得无所遁形。几个村中老者带着敬畏,指挥着年轻后生用艾草水一遍遍擦洗地面。空气里弥漫着消毒般刺鼻的气味。
沈墨拖着还有点发僵的腿,从自家吊脚楼里钻出来,手里拎着个沉甸甸的藤编工具箱。他换了身干净的靛蓝粗布衣,头发用根木簪草草挽起,露出线条利落的下颌。昨晚摔的尾椎骨还在隐隐作痛,但他步子迈得又急又稳,目标明确——石殿侧后方,那扇不起眼的、专供日常器物进出的黑漆小角门。
门虚掩着。沈墨抬手,指节在斑驳的门板上不轻不重地叩了三下。笃,笃,笃。
门内死寂一片。
沈墨也不急,就那么杵在门口,工具箱搁在脚边。晨光把他挺拔的影子拉得老长。他侧耳听着门内细微的动静,等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才听到里面传来极其轻微、如同猫爪落地般的脚步声。
吱呀——
黑漆小门拉开一掌宽的缝隙。门后站着的不是想象中负责杂役的庙祝,而是一个穿着灰色麻布短褂、身形佝偻、脸上皱纹深得能夹死蚊子的哑巴老仆。老仆浑浊的眼睛没什么神采,沉默地看着沈墨,又看看他脚边的工具箱。
沈墨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冲老仆拱了拱手,声音清亮:老伯,烦请通报大祭司一声,修傩面的沈墨来了。昨日大典上损毁的几具傩面,按规矩,得请出来验看修补了。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尤其是……神君亲自佩戴的那一具‘嗔’。
老仆没什么表情,只缓缓地点了下头,枯瘦的手指了指门内一处堆放杂物的角落,示意沈墨在那儿等着,然后便转身,步履蹒跚地消失在角门内幽深的甬道里。
甬道尽头连接着神殿深处,光线幽暗。哑巴老仆无声地穿过空旷阴冷的殿堂,来到那扇隔绝禁地的青铜巨门前。他停住,对着门弯腰,深深行了一礼,枯槁的手指在厚重的门板上,以一种极其独特的节奏,轻轻叩击了三下。笃…笃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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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内,禁地深处。
凌玄靠坐在冰冷的黑曜石壁下,身上依旧披着那件染血的玄黑祭服,肩头的伤口已被简单的白色布条草草包裹,透出暗红的血色。他闭着眼,长睫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呼吸轻浅得几乎听不见。那张取下后搁在膝上的嗔面,左眼下的裂痕在幽暗珠光里格外刺目。
哑仆独特的叩击声清晰地传来。
凌玄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缓缓睁开。那双眸子初睁时带着重伤后的茫然和空寂,如同蒙尘的琉璃,但转瞬间便沉淀下去,恢复了古井般的深寒。他侧过头,目光落在青铜巨门的方向,薄唇微启,声音透过厚重的门板传出,带着重伤后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却依旧冰冷得不含半分情绪:
带他去偏殿。所需面具,除‘嗔’之外,尽数予他。
门外的哑仆得了指令,再次躬身,无声地退下。
偏殿的门被哑仆推开时,沈墨正百无聊赖地靠坐在一个落满灰尘的蒲团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工具箱粗糙的藤编表面。他闻声抬头,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哑仆佝偻着背,手里捧着一个沉甸甸的乌木托盘,上面整整齐齐摆放着五张傩面。它们形态各异,或怒目圆睁,或悲天悯人,或喜笑颜开,或愁苦万状,还有一张是空洞无物的空面。每一张都带着昨夜激战的痕迹:刀砍斧劈的豁口、被邪祟污血腐蚀出的坑洼、断裂的系绳、甚至碎裂的边角。属于神威的灵光黯淡,如同蒙尘的星辰。
哑仆将托盘轻轻放在偏殿中央一张积灰的供案上,浑浊的眼睛扫了一眼沈墨,又沉默地退到角落阴影里,如同一个没有生命的摆件。
沈墨立刻凑上前去,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尺子,迅速扫过每一张傩面的破损处。他的眼神专注而明亮,带着一种匠人特有的、面对待修复古物时的兴奋和虔诚。他小心翼翼地将破损最严重的那张悲面双手捧起。
这张面代表大悲,眉眼下垂,唇角紧抿向下,刻满了人世间的苦难。此刻,它左额角到颧骨处裂开一道深长的豁口,几乎要将半边脸劈开,边缘还残留着青黑色的邪气污迹,丝丝缕缕地侵蚀着木质,发出细微的滋滋声。
沈墨的指尖极其轻柔地抚过那道狰狞的裂痕边缘,感受着木质被邪气侵蚀后的脆弱和冰冷。他眉头微蹙,从工具箱里取出一个扁平的青玉小盒,打开。里面是半盒色泽温润、如同凝固月华的膏体——百年桃木芯研磨混合了雄鸡血、朱砂和秘制树胶熬成的辟邪胶泥。
他用特制的骨针挑了一小点胶泥,屏住呼吸,手腕稳得没有一丝颤抖,精准地将那点温润的膏体填进裂痕最深处、被邪气侵蚀最严重的地方。动作轻缓得如同对待初生的婴孩。
嗤……
胶泥一接触那青黑色的邪气污迹,立刻腾起一丝极其微弱的白烟,发出轻微的灼烧声。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腥臊与焦糊的恶臭瞬间弥漫开来。
沈墨面不改色,仿佛闻不到那令人作呕的气味,眼神专注得只剩下那道裂缝。他耐心地、一点点地将胶泥推进去,填满,压实。辟邪的胶泥如同滚烫的烙铁,缓慢而坚定地灼烧净化着邪祟残留的污秽。他的指尖被胶泥的微热和邪气的阴冷交替刺激,却稳如磐石。
时间在寂静的偏殿里悄然流逝。阳光透过高窗的缝隙,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移动。沈墨完全沉浸在手头的工作中,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也浑然不觉。他修补的不仅仅是一张面具,更像是在小心翼翼地缝合一道属于神明的、无形的伤口。
当最后一点邪气被桃木胶泥彻底灼烧干净,那道深长的裂痕也被温润的膏体完美填补平整时,沈墨才长长舒了一口气。他放下骨针,用一块柔软的细棉布,蘸着特制的、散发着松节油清香的保养油,极其轻柔地擦拭着悲面,拂去修补时沾染的细微浮尘。
原本黯淡无光、布满裂痕和污迹的悲面,此刻在沈墨手中重新焕发出温润内敛的光泽。那悲苦的眉目似乎也柔和了些许。
好了。沈墨满意地低语一声,将修复如初的悲面轻轻放回乌木托盘里。他抬起头,目光下意识地扫过偏殿通往禁地的那条幽深甬道,那里依旧空寂无声。他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犹豫了一下,还是扬声对着空荡荡的偏殿,或者说,对着甬道尽头可能听见的那个人说道:
神君,那‘嗔’面……裂痕不浅,还沾了邪气,若不及时处理,怕会伤及根本……他顿了顿,声音放得更轻,带着一丝试探,……也伤脸。
偏殿里一片死寂。只有角落里哑仆如同石雕般的身影。甬道深处,没有传来任何回应。只有他自己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堂里撞出轻微的回响,显得格外突兀。
沈墨等了片刻,自嘲地扯了扯嘴角,低头开始收拾散落的工具。那家伙……大概又把他当空气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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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在湿冷的雾气与单调的傩戏鼓点中滑过。沈墨成了石殿那扇黑漆小角门的常客。破损的傩面如同流水,被哑仆无声地捧出,又在沈墨那双仿佛被神眷顾的巧手下焕然一新,沉默地回归原位。只是每一次,那张至关重要的嗔面,都如同被遗忘在禁地深处,从未出现在托盘中。
沈墨问过哑仆,老仆只是摇头,浑浊的眼里没有任何波澜。他也曾对着那幽深的甬道提高过音量,声音撞在冰冷的石壁上,连回音都吝啬给予。凌玄像是彻底融入了那扇青铜巨门后的黑暗,再无一丝声息。
直到那场毫无征兆的、百年罕见的暴雪,裹挟着北地的酷寒,骤然降临古傩村。
雪片大如鹅毛,铺天盖地,一夜之间将青黑的山峦、鳞次的吊脚楼、蜿蜒的石板路尽数染成刺目的白。寒风如鬼哭狼嚎,卷着冰渣子,抽打得门窗噼啪作响。天地间只剩下一种单调而暴戾的呼啸。
石殿偏殿里,寒气无孔不入。沈墨裹紧了身上唯一一件半旧的羊皮袄,还是冻得牙关打颤。他面前的乌木托盘里,放着一张傩面——悲。
这张悲面昨夜刚从一场驱除冻死鬼魂的傩仪上下来,被阴寒的鬼气侵蚀得尤其厉害。原本温润的木色变得灰败,刻着苦难纹路的眉心和眼角,凝结着一层薄薄的、散发着阴冷气息的白霜。几道细小的裂纹在霜气下若隐若现。
沈墨搓了搓冻得通红、几乎失去知觉的手指,哈出一口白气。他打开青玉盒,里面的桃木辟邪胶泥因为低温冻得发硬,像块石头。他试着用骨针去挑,胶泥纹丝不动。
该死……沈墨低声咒骂了一句,将青玉盒拢在掌心,凑到嘴边,用自己那点可怜的体温去暖。冰凉的玉盒冻得他掌心生疼。他不停地呵着气,试图让那坚硬的胶泥软化一点。
时间一点点过去。胶泥只表面微微湿润了一点点,内里依旧坚硬如铁。偏殿里寒气更重,沈墨呼出的白气都带着冰碴。角落里的哑仆早已蜷缩在避风的柱子后面,裹着破旧的棉絮瑟瑟发抖。
沈墨看着托盘里那张被阴霜侵蚀、裂纹渐显的悲面,心头焦灼。这面若不能及时修补净化,等阴气彻底渗入木质,这具承载了不知多少代人信仰的古老傩面,就真的毁了。
他猛地站起身,跺了跺冻得发麻的脚,拎起工具箱,径直走向偏殿通往禁地的那条甬道。这一次,他没有在门口停下呼喊。他深吸一口气,顶着几乎能把人掀翻的穿堂寒风,一步一步,走进了那片比外面风雪更刺骨的幽暗深处。
甬道尽头,那扇隔绝生死的青铜巨门,在昏暗光线下沉默矗立,冰冷得如同亘古不化的冰山。门缝里,没有一丝暖意透出。
沈墨在离门三步远的地方站定。冰冷的寒气从门缝里丝丝缕缕地渗出,裹挟着浓郁的血腥气和雪松冷香,冻得他血液都快凝固。他放下工具箱,没有丝毫犹豫,噗通一声,双膝重重砸在冰冷坚硬的黑曜石地面上。膝盖骨撞击石面的闷响在死寂的甬道里格外清晰。
寒意瞬间刺透薄薄的裤料,钻进骨头缝里。沈墨疼得倒抽一口冷气,身体不受控制地哆嗦起来。但他挺直了脊背,像一杆标枪,钉在青铜巨门前。
神君!他对着紧闭的门板,用尽全力喊道,声音被甬道的回音撞得嗡嗡作响,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悲’面被冻死鬼的阴气蚀了!胶泥冻硬了!再不修,这面就废了!求神君赐下‘嗔’面!也求……求神君赐点热水化开胶泥!
回应他的,只有穿堂而过的、更猛烈的寒风呼啸,以及青铜巨门那亘古不变的冰冷沉默。门缝里渗出的寒意几乎要将他冻僵。
时间一点点流逝。膝盖下的冰冷如同毒蛇,顺着骨头向上蔓延,冻得他双腿逐渐失去知觉。呼出的白气在睫毛和眉毛上凝结成细小的冰晶。沈墨死死咬着下唇,用疼痛维持着清醒。他固执地盯着那扇门,仿佛要用目光将它烧穿。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沈墨的意识都开始被寒冷冻得有些模糊时——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却如同惊雷般的机括转动声,从厚重的青铜巨门内传来!
沈墨猛地一激灵,冻得僵硬的脖子艰难地抬起。
在他几乎要绝望的目光中,那扇隔绝了尘世与神域、冰冷沉重的青铜巨门,竟然无声地向内,裂开了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门内禁地深处的幽暗寒气,如同找到宣泄口的冰河,汹涌地扑了出来,瞬间将沈墨吞没。他冻得一个剧烈的哆嗦,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
缝隙内,光线比甬道更暗。只有远处几颗夜明珠幽冷惨淡的光晕,勉强勾勒出一个模糊的轮廓。
凌玄站在那里。
他依旧穿着那身玄黑祭服,肩头包裹伤口的布条颜色更深了。脸上,严严实实地扣着那张冰冷狰狞的嗔面。怒睁的双目在幽暗中如同两点凝固的鬼火。面具边缘紧贴着他苍白得毫无血色的下颌线,一丝热气也无。
他沉默地立在门缝的阴影里,像一尊刚从冰窖里挖出来的神像。没有看沈墨,面具微微低垂,视线似乎落在沈墨冻得青紫、跪在冰冷地面的膝盖上。
死寂在门缝内外弥漫。只有寒风穿过缝隙的呜咽。
许久,久到沈墨几乎以为那开门只是一场幻觉时,一个声音才透过冰冷的嗔面传来,低沉、沙哑,带着重伤未愈的虚弱和一种极力压抑的……某种难以名状的情绪。那声音比门外的风雪更冷,却像一根细微的针,刺破了冻僵的空气:
何苦
沈墨冻得发木的脑子转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是在问他。他仰起头,脸上还挂着冰碴,嘴唇冻得发紫,却努力扯出一个僵硬的笑,牙齿还在打架:
怕……怕神君哭的时候……没……没张好脸遮着……冻……冻坏了……多……多难看……
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带着浓重的鼻音和颤抖,语气却带着一种近乎傻气的执拗和……难以言喻的关切。在这酷寒的禁地门前,在这张冰冷怒目的嗔面注视下,显得如此突兀,如此不合时宜。
门缝内,戴着嗔面的身影,似乎极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面具下,那线条锋利的下颌线绷得更紧。喉结,在冰冷苍白的皮肤下,极其突兀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像冰封的河面下,被投入了一颗滚烫的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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凛冬的酷寒被几声零星的鸟鸣啄破,古傩村从封冻中艰难苏醒。湿冷的雾气重新缠绕上黛瓦白墙,青石板路被融雪浸润,滑腻腻地反着天光。然而,一种比严冬更刺骨的寒意,却如同毒蛇的信子,悄然在村落隐秘的角落滋生、蔓延。
起初只是鸡犬不宁。村西头王老栓家养了十年的看门老黄狗,一夜之间被吸干了血,僵死在窝里,脖子上两个细小的黑洞。接着是孩童夜啼不止,高烧说胡话,指着空荡荡的墙角喊红眼睛。再后来,早起打水的汉子在村口老槐树下,发现了一具外乡行商的尸体,全身干瘪如同风干的腊肉,脸上凝固着极致的恐惧,眼窝只剩下两个黑窟窿。
恐慌如同瘟疫般在湿冷的空气里发酵。村民们紧闭门户,连最虔诚的傩戏鼓点也停了。空气中弥漫着艾草燃烧的呛人烟气和一种驱不散的、甜腻的腐朽气息。
沈墨的小楼里,灯火亮了一夜。他面前摊着几张刚拓印下来的、模糊不清的脚印拓片——非人非兽,三趾带蹼,边缘残留着粘稠的青绿色污迹,散发着浓烈的腥臊。他翻遍了祖传的《傩器百邪录》,脸色越来越沉。
是‘魇水鬼’……他合上书页,指尖冰凉。这种生于极阴污秽之地的邪祟,嗜血噬魂,狡诈如狐,更可怕的是,它擅长寄生,能借水脉潜行,极难追踪根除。古傩村依山傍水,地下暗河交错,简直成了这东西的乐园!
他猛地起身,抓起工具箱就往外冲。必须立刻通知凌玄!普通的傩仪根本对付不了这东西!
刚冲出吊脚楼,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啸声骤然撕裂了清晨的宁静!
声音传来的方向——傩神石殿!
沈墨的心猛地一沉,拔腿狂奔!湿滑的石板路几次让他趔趄,他不管不顾,疯了一样冲向石殿。
眼前的景象让他血液瞬间冻结!
石殿那扇沉重的青铜巨门,竟然洞开着!门内不再是幽深的黑暗,而是翻滚着浓稠如墨汁般的粘稠黑雾!雾气中,无数扭曲的、半透明的人形哀嚎着翻滚挣扎,发出刺耳的尖啸!那正是被魇水鬼吞噬、囚禁、不得解脱的怨魂!
广场上,昨夜残留的驱邪符阵早已被污秽的粘液腐蚀得七零八落,冒着恶臭的青烟。几具穿着庙祝服饰的尸体横七竖八地倒伏着,死状凄惨,全身精血被吸干,如同破败的皮囊。
而广场中心——
凌玄!
他背对着青铜巨门的方向,玄黑祭服的下摆被黑雾中伸出的、滑腻的触手般的东西死死缠住!他右手紧握那面边缘碎裂的青铜古镜,镜面此刻爆发出刺目的金光,死死抵住从黑雾最深处探出的一颗巨大、丑陋的头颅!
那头颅布满青绿色的粘滑鳞片,两只凸出的血红复眼如同燃烧的灯笼,裂开至耳根的大嘴里布满细密的獠牙,正不断滴落着腐蚀性的涎液,发出贪婪的嘶嘶声。它庞大的、覆盖着粘液和吸盘的躯体,正一点点从青铜巨门内的黑雾中挤出!
凌玄左手掐着一个古老复杂的法诀,指尖金光流转,不断击退从四面八方黑雾中扑来的怨魂。他头上的傩面,依旧是那张冰冷威严的嗔。但此刻,嗔面眉心那道赤红的火焰纹,光芒明灭不定,如同风中残烛。面具左眼下方那道曾被沈墨留意过的旧裂痕,在邪祟庞大阴气的冲击下,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加深!细小的裂纹如同蛛网般爬开,发出细微却令人心胆俱裂的咔…咔…声!
他整个人如同惊涛骇浪中一叶孤舟,玄黑的祭服在狂暴的阴气冲击下猎猎作响,肩头那处旧伤崩裂,鲜血瞬间浸透了包扎的布条,顺着衣袖蜿蜒流下,滴落在污秽的地面。他的身体在巨大的压力下微微颤抖,脚下坚硬的黑曜石地面,竟被他踩出了寸寸裂痕!
显然,他已鏖战多时,神力几近枯竭,才让这邪祟冲破了禁地封印!
凌玄——!沈墨目眦欲裂,嘶吼出声!他不管不顾地拔出插在工具箱侧袋里、平日用来雕木的短柄猎刀,就要冲上去!
别过来!凌玄的声音透过嗔面传来,嘶哑得如同破锣,带着从未有过的急促和一种近乎绝望的决绝,走!!
就在他分心呵斥沈墨的刹那,魇水鬼那颗巨大的头颅猛地向前一顶!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
凌玄手中那面本就边缘碎裂的青铜古镜,镜面中央,竟被魇水鬼口中喷出的一道凝练如实质的墨绿色毒液击中,瞬间炸开无数蛛网般的裂纹!镜面爆发的金光如同回光返照般猛地一亮,随即彻底黯淡下去!
噗——!
凌玄如遭重击,身体猛地向后弓起,一口滚烫的鲜血从嗔面下狂喷而出!猩红的血雾瞬间染红了冰冷的金属面具!他掐着法诀的左手瞬间溃散,缠绕周身的护体金光骤然熄灭!
黑雾中无数怨魂尖啸着,如同嗅到血腥的食人鱼群,疯狂地扑向他!魇水鬼那滑腻巨大的触手,也趁机猛地缠上他的腰身,带着千钧巨力,将他狠狠掼向后方那扇洞开的、翻滚着无尽黑雾的青铜巨门!
不——!沈墨的嘶吼绝望得变了调!
凌玄的身体如同断线的风筝,狠狠撞在冰冷的青铜门框上,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玄黑的身影在翻滚的浓稠黑雾中,只挣扎了一下,便被那无穷无尽的黑暗彻底吞没!
轰隆——!
青铜巨门在吞噬了它的祭司后,带着万钧之势,猛地向内合拢!沉重的撞击声如同丧钟,震得整个广场都在颤抖!门缝闭合的最后一瞬,沈墨清晰地看到——
一张冰冷、染满鲜血的嗔面碎片,从翻涌的黑雾中被狠狠甩了出来,啪嗒一声,掉落在门外污秽的地面上。碎片上,那怒睁的左眼,裂纹狰狞,粘稠的鲜血正从裂口处缓缓渗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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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玄——!!!
沈墨的嘶吼带着血沫,撕裂了广场上令人窒息的死寂。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困兽,双目赤红,不管不顾地扑向那扇刚刚吞噬了凌玄的青铜巨门!
砰!身体重重撞在冰冷沉重的青铜上,发出沉闷的巨响。门纹丝不动,只有刺骨的寒意和浓烈的血腥气透过门缝丝丝缕缕地渗出。门内,翻滚的黑雾中传来魇水鬼满足的嘶吼和无数怨魂凄厉的尖啸,如同地狱的盛宴。
开门!开门啊!!沈墨用尽全身力气捶打着厚重的门板,指骨瞬间血肉模糊,温热的血染红了冰冷的青铜。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灭顶而来。
角落阴影里,那个一直如同石雕般的哑巴老仆,此刻却动了。他佝偻着背,踉跄着冲到沈墨身边,枯瘦如鸡爪的手死死抓住沈墨鲜血淋漓的胳膊,浑浊的老眼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惊恐和绝望。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拼命摇头,另一只手指着地上那片染血的嗔面碎片,又指向广场边缘堆放杂物的角落,那里散落着几根断裂的桃木桩和破旧的驱邪法器。
意思再明显不过——禁地已成魔窟,凡人进去,十死无生!
滚开!沈墨猛地甩开哑仆的手,力道之大,让老仆踉跄着摔倒在地。沈墨看都没看他一眼,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地上那片染血的傩面碎片,又猛地抬头,看向那扇隔绝生死的青铜巨门。
门内,是他必须进去的地方。哪怕里面是刀山火海,是无间地狱!
他不再做无谓的撞击。目光如同淬火的刀子,迅速扫过整个阴森狼藉的广场。断裂的桃木剑、沾满污血的符纸碎片、被腐蚀的法器残骸……最后,他的视线定格在广场边缘,一根斜插在石缝里、足有小儿臂粗、顶端断裂却依旧尖锐的桃木桩上!
就是它!
沈墨如同离弦之箭般冲过去,双手握住那根沉重的桃木断桩,用尽全身力气向外拔!木桩深陷石缝,纹丝不动。他低吼一声,额头青筋暴起,双脚死死蹬住地面,腰背弓起如同拉满的弓弦——
给我——起!!!
咔嚓!石屑崩飞!
沉重的桃木断桩被他硬生生拔出!沈墨抱着这根比他手臂还粗、散发着微弱辟邪清香的沉重木桩,如同抱着最后的希望,转身,一步一个血脚印,拖着它沉重的身体,重新走向那扇冰冷的青铜巨门。
他不再看那紧闭的门缝。目光如同鹰隼,死死锁定了青铜巨门右侧门轴上方,一处不起眼的、刻着古老傩纹的凹陷!那是整个门禁最脆弱、也是唯一可能被暴力破坏的机括节点!是无数个夜晚,他借着月光修补殿外傩神石像时,无意间发现的秘密!
沈墨在门前站定,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混合着血腥和邪祟的恶臭,灌入肺腑。他缓缓举起那根沉重的桃木断桩,尖端对准了门轴上那处凹陷的傩纹。双臂的肌肉因过度用力而虬结贲张,额角的汗水混合着血水流下,滴落在冰冷的地面。
角落里的哑仆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挣扎着想爬起阻止。
晚了!
凌玄——!!沈墨用尽生命最后的力量嘶吼出声,如同濒死野兽的咆哮,带着摧毁一切的决绝!
双臂肌肉瞬间爆发出恐怖的力量,带动沉重的桃木断桩,裹挟着千钧之势,狠狠砸向那处凹陷的傩纹节点!
轰——!!!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如同山崩地裂!
刺目的金光混合着青铜碎片如同暴雨般炸裂开来!狂暴的能量冲击波将沈墨狠狠掀飞出去,重重摔在数丈开外!他喉头一甜,哇地喷出一大口鲜血!
烟尘弥漫中,那扇象征着神域禁地、坚不可摧的青铜巨门,右侧门轴处被硬生生砸开了一个巨大的、扭曲的豁口!断裂的青铜茬口如同獠牙,狰狞地指向天空!
阴冷刺骨、混合着浓重血腥和邪祟腥臊的黑雾,如同找到了宣泄口的洪水,疯狂地从那豁口处汹涌而出!
沈墨眼前阵阵发黑,五脏六腑都移了位。但他挣扎着,用桃木断桩支撑着身体,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抹了一把嘴角的鲜血,他看都没看那喷涌的黑雾和豁口内隐约可见的、翻滚着无数怨魂的黑暗,拖着几乎散架的身体,一头扎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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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地之内,是真正的人间炼狱。
浓稠如墨汁的黑雾翻滚沸腾,无数半透明的怨魂在其中尖啸、挣扎、撕咬,冰冷的怨气几乎要将活人的灵魂冻结。地面覆盖着一层滑腻冰冷的青绿色粘液,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臊恶臭。穹顶镶嵌的夜明珠光芒被黑雾吞噬,只剩下惨淡的幽光,勉强照亮这方寸地狱。
沈墨一冲进来,刺骨的阴寒和无数怨魂的尖啸就几乎将他撕裂。他死死咬着牙,强迫自己清醒。手中的桃木断桩散发出微弱的辟邪清光,勉强驱散了身周几尺内的黑雾和靠近的怨魂,但也引来了更远处那些贪婪恶毒的目光。
他根本顾不上这些。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探针,穿透翻滚的黑暗,疯狂地搜寻着那个玄黑的身影。
找到了!
在禁地最深处,那面镌刻着无数古老傩纹、此刻却爬满蛛网般青黑色邪气脉络的黑曜石祭坛下!
凌玄倒在那里。
他身上的玄黑祭服几乎被撕成了碎片,勉强挂在身上,露出大片苍白得如同冷玉、此刻却布满青黑色邪气侵蚀纹路的皮肤。肩头那道旧伤完全崩裂,深可见骨,暗红的血肉翻卷着,却诡异地没有多少血流出来,仿佛生命已被抽干。最触目惊心的是他的脸——
那张代表着神祇怒意的嗔面,只剩下不到三分之一,如同一个残破的面具,歪斜地、被粘稠的污血和皮肉粘连着,勉强覆盖着他左边额角和颧骨的位置。面具上怒睁的左眼依旧冰冷,但边缘的裂痕已彻底崩开,粘着血肉,如同丑陋的伤疤。
而面具未能覆盖的地方——右边大半张脸、脖颈、乃至裸露的胸膛……一片血肉模糊!皮肤被邪气腐蚀得焦黑溃烂,翻卷的皮肉下甚至能看到森白的骨头!无数细小的、如同活物般的青黑色邪气脉络,如同跗骨之蛆,正疯狂地在他裸露的伤口和皮肤下蠕动、钻探,贪婪地汲取着最后一点生机!
他像一具被玩坏后丢弃的残破人偶,安静地躺在冰冷的、污秽的祭坛脚下。曾经清冷如霜、通鬼神而断情绝欲的大祭司,此刻只剩下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如同游丝般的呼吸。
沈墨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巨手狠狠攥住,瞬间停止了跳动!巨大的恐惧和灭顶的悲痛如同海啸般将他吞没!他喉咙里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呜咽,踉跄着扑了过去,重重跪倒在凌玄身边冰冷的粘液里!
凌玄!凌玄!他颤抖着伸出手,想要触碰,却又怕自己肮脏的手弄疼了这满身疮痍的身体。视线瞬间被滚烫的泪水模糊。
他猛地想起什么,手忙脚乱地去翻自己的工具箱。辟邪的桃木钉、朱砂、雄鸡血……他颤抖着抓起一把朱砂,混合着自己的鲜血,想要抹在那些蠕动的邪气脉络上。
没……没用……一个极其微弱、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从那残破的嗔面下传来。
沈墨的动作猛地僵住!他难以置信地低头。
只见凌玄残破面具下那只唯一露出的右眼,极其艰难地、微微睁开了一条缝隙。那曾经如同古井寒潭的眸子,此刻一片灰败死寂,如同蒙尘的琉璃,倒映着沈墨那张布满血污泪痕、写满巨大恐慌的脸。那眼神空洞,仿佛灵魂已散,只剩下最后一点残烬。
……神骨……已碎……凌玄的嘴唇在残破的面具下极其轻微地翕动着,每一个字都耗尽了他最后的气力,带着生命流逝的冰冷,……走……凡夫……
闭嘴!沈墨猛地吼了出来,声音嘶哑破碎,带着哭腔,眼泪大颗大颗砸在凌玄焦黑溃烂的胸膛上,什么狗屁神骨!什么凡夫!老子只知道你是凌玄!是那个连面具裂了都要硬撑的混蛋!
他一把丢开无用的朱砂,染血的双手不再犹豫,颤抖着、却无比坚定地捧起了凌玄那张被残破面具和恐怖伤口覆盖的脸。指尖触碰到那冰冷粘腻的血肉和面具边缘,感受到那微弱到几乎消失的脉搏。
巨大的绝望和不顾一切的冲动,如同烈火般焚烧着他仅存的理智。他低下头,滚烫的唇带着咸涩的泪水,不顾那刺鼻的血腥和邪祟的恶臭,不顾那溃烂的皮肉和冰冷的金属,极其轻柔地、却又带着毁灭般的力量,吻在了那半张残存的、染满污血的嗔面之上!
泪水混合着鲜血,浸湿了冰冷的面具和焦黑的皮肤。
这次……沈墨的声音哽咽着,贴在那冰冷染血的傩面上,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泪的温度和不顾一切的决绝,……轮到我补你了!
就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
嗡……!
怀中那具冰冷残破、生机几近断绝的躯体,竟猛地剧烈震颤了一下!
沈墨如遭雷击,猛地抬头!
只见凌玄残破面具下那只灰败死寂的右眼,瞳孔骤然收缩!一股微弱却极其精纯、带着淡淡金芒的暖流,毫无征兆地、极其突兀地从两人唇齿相贴的傩面缝隙间,渡入了沈墨口中!
紧接着,一个更加微弱、带着难以言喻的痛楚和一丝……近乎委屈的沙哑呓语,断断续续地从那残破的嗔面下逸出,气若游丝,却清晰地砸在沈墨濒临崩溃的心尖上:
……凡……凡夫……
……手……太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