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皑皑白雪,沁透红光,将军府烈火熊熊......
我本将军嫡女云灼,我父大将军云烈。
此刻我蜷于桌下,爹爹的头颅滚在几步之外,眼含惊惑,怒目圆瞪,与我相视!娘亲伏尸不远之处,素衣浸血,手中死攥半截凤簪——剩余半截刺在喉中,自尽而亡。我紧咬下唇,齿中有血,浓稠血腥味堵住喉咙,泪涌双目,却不敢漏出一丝呜咽。
大将军云烈通敌叛国!奉旨,诛九族!杀无赦!
太监尖利的嗓子如淬毒之针,针针扎入我耳。我云家满门忠烈,岂会叛国之人!刀入骨肉,闷闷之声让人心口发麻。祖母、乳娘、大哥、堂弟……像被割倒的麦子,一片片倒下。血喷洒在冰冷的青石阶上,滋滋冒着热气,又被新的滚烫盖住。雪落下来,落在血里,变成恶心的粉红。
我如置身寒潭,寒气透骨。眼前阵阵发黑,黑暗一波一波快要淹过我的头顶。就在我快要沉溺下去的时候,一只冰冷粗糙、带着厚茧的大手猛地捂死了我的嘴!
别出声!
嘶哑的男声贴着耳朵灌进来,带着铁锈味。
我像个破麻袋被狠狠拖出桌下拖过尸堆!冷风混着血腥猛地呛进肺里,差点背过气。他夹着我,在火光、惨叫和乱砍的刀光里跌跌撞撞,冲向塌了一半的后墙。爹怒睁的眼、娘攥簪的手、烧断的房梁砸下来……地狱在眼前飞掠。脸被寒风刮得生疼,反而让我混沌的脑子有了一丝清明。
拖我的人一身紧巴巴的黑衣,蒙着脸,只露出一双眼睛。火光映照,那眼神像鹰,又像深不见底的寒潭。他把我重重摔在将军府外一条堆满破烂的死巷雪泥里,冰碴子瞬间扎透了衣裳,但我此刻已无感觉。
他蹲下来,大手铁钳似的扳起我的脸,逼我对上他冰冷的眼睛。
想活
声音压得极低,吐字像冰锥凿骨。
我喉咙嗬嗬作响,但吐不出一个字来。眼泪混着血污凝在脸上。
想报仇
他声音更沉,淬着钢。
我猛地点头!呜咽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刮骨剜心的恨。
他哼了一声,不知是嘲是讽。一个冰冷沉重、边缘硌手的东西被硬塞进我紧攥着、沾满亲人血的手心。
借着巷口远处将军府烧过来的火光,我看清了——半枚虎符。青铜的,狰狞的虎头在火光下泛着幽冷的鬼气,上面糊满了半干不干、黏糊糊的暗红。是爹的血还是大哥的
活下去!
他的声音像淬了冰的刀,讨回血债!
说完他猛地站起,黑影一闪,像融进了夜色和火光里,几个起落就没了影,恍如鬼魅。
巷子里风雪鬼哭狼嚎。
我瘫在冰冷的雪泥里,攥着那半枚染血的虎符,像攥着块烧红的烙铁,死死烫在手心,烫进魂儿里。
萧…执…
我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带着血沫子。大梁的天子,也是今夜这场血宴的阎王。恨意像滚开的岩浆,轰地冲垮了恐惧的堤坝,烧干了我眼里最后那点水汽。指甲狠狠抠进掌心,抠出血,混着虎符上的血。
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我嘶哑的毒誓,被风雪一口吞了。
2
江南的雨,又软又暖,却化不开我眼底深处的寒冰。
三年了。
我不再是那个将军府里鲜衣怒马、笑声爽朗的将门虎女云灼,云灼死在了那夜。我是苏晚。一个父母双亡、寄人篱下、面团儿似的江南盐商孤女。
铜镜里是张苍白而精致的脸。眉眼依旧,却刻意描画得低垂温顺,曾经的明艳被一层洗不掉的哀愁笼罩。我对着镜子,慢慢扯动嘴角,挤出个怯生生的笑。得够软,够无害,像初春枝头沾着露水的花骨朵,风吹即倒,惹人怜惜。
不够。
一个冰冷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墨影立在屋内角落的阴影里,黑布蒙脸,就露一双鹰眼,审视着镜子里的我,太假。眼里的恨,藏好。
我指尖一颤,迅速敛去所有情绪,镜子里只剩下温顺怯懦的苏晚。
琴棋书画、宫廷礼仪,那是皮毛。
墨影走近,声音低沉,带着铁皮刮蹭的刺耳,你要学会揣摩人心。看透那位陛下,他喜欢什么,厌恶什么,他每一个眼神、每一句话背后的意思。他多疑,自负,却又…渴望某种东西。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针,抓住利用好这点,这是你唯一的机会。
他扔过来个小巧的玉盒。‘醉梦散’。无色无味,混入熏香或茶饮,初时只是微咳、倦怠,日积月累,心肺枯竭,形销骨立,恍如醉生梦死,最后在睡梦中无声无息地…死去。
他的话语平静无波,像是在介绍一件寻常器物。
我拿起玉盒,指尖冰凉。打开,里头是灰扑扑的细粉,与铅粉(古代女子抹在脸上的妆粉)一般无二,复仇的毒药。
还有,
墨影忽然抬手指着窗外烟雨蒙蒙的院子,看到那池水了么够柔,够弱,却能蚀穿最坚硬的石头。
他的目光转回她脸上,把你的锋芒,你的恨,你的所有棱角,都沉到这‘柔水’之中去。直到你站在他面前,让他觉得你只是一捧无害的、任他揉捏的温软春水。
我垂下眼帘,看着玉盒中的粉末,又看向镜中那个陌生的、温婉柔顺的苏晚,露出了三年来第一个微笑!
夜深人静,我会摸出那半枚染血的虎符。青铜冰凉,血早成了深褐的痂,铁锈似的腥气还在。我一遍遍摩挲着那凶恶的虎头,虎牙硌着指腹,带来点微痛的清醒。这痛是记忆,是火种,是撑着我在这江南烟雨里日复一日练习伪装的唯一口粮。每摸一下,都是对那个雪夜血海的祭,都是对萧执这名字的恨。
快了…
我对着冰凉的虎符,喉咙里滚出低语,眼底是深潭般不见底的寒,萧执,就快了。
3
帝都的繁华喧嚣扑面而来,带着一种冰冷的距离感。宫墙巍峨,朱门深锁,隔绝了尘世,也隔绝了阳光。
选秀的队伍蜿蜒如长蛇。无数青春娇艳的面孔,带着憧憬或忐忑,等待着至高无上的挑选。我站在其中,穿着素净得体的衣裙,低眉顺眼,努力将自己融入背景。我的目标很明确,既不能太出挑惹来嫉恨,也不能太黯淡失去机会。
机会以一种意料之外、却又在算计之中的方式降临了。
御花园的碧波池畔,跋扈得宠的丽妃正带着一群宫人赏玩新进贡的锦鲤。不知是意外还是人为,丽妃脚下猛地一滑,惊叫着朝冰冷的池水倒去!周围宫人吓得魂飞魄散,尖叫连连,却都僵在原地。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素色的身影猛地扑了过去!是我。但我并没直接拉住丽妃,而是以一种近乎笨拙、完全不顾自身安危的姿态,狠狠撞在丽妃身侧,用自己的身体做了肉垫,我重重摔在了坚硬冰冷的池边青石板上!
呃!
我柔弱压抑的发出一声痛楚的闷哼,手臂和膝盖传来钻心的疼,但这疼不及我当年的万一。额头也蹭破了皮,渗出血丝,我表现的像一条狼狈又可怜的落水狗。
丽妃被撞得七荤八素,但终究是摔在我身上。她惊魂未定地被宫人七手八脚扶起,看清地上那个为了救自己而摔得头破血流、楚楚可怜的秀女时,脸上的惊怒竟奇异地缓和了几分。
你是何人
一个低沉威严、听不出喜怒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我忍着疼,艰难地抬起沾血带泥的脸。明黄的龙袍首先撞入眼帘,然后是那张脸。年轻,英俊,棱角分明,眼神却深得如同古井寒潭,带着审视万物的冷漠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大梁天子,萧执。
心口猛地一抽,恨意像毒藤瞬间绞紧,差点撕破脸上的皮。我死命掐住掌心,用那半枚虎符硌出来的疼提醒自己。眼神瞬间切换,灌满了惊惶、疼痛和一丝纯纯的仰慕,眼泪在眶里打转,像只吓破胆的兔子。
民…民女苏晚…惊扰圣驾…罪该万死…我声音细弱颤抖,带着江南水乡特有的软糯腔调,额角的血痕和苍白的脸色更添几分凄楚。
萧执的目光停留在我的身上。这张脸,清丽不妖,柔中不魅,带着未经人事的纯彻。但那双眼睛…湿漉漉的,带着痛楚和惊惶,深处却似乎藏着一种奇异的、与周遭格格不入的倔强还有她颈侧那道被散乱发丝半遮半掩的、已经淡化的旧疤…形状有些眼熟。
我此刻不知萧执所想,低下头竭力伪装。
他移开眼,但我不敢松懈,他看向惊魂未定的丽妃,声音平淡:丽妃受惊了。扶她回去歇息。传太医。
宫人们如蒙大赦,簇拥着丽妃离去。
随后目光又落回跪在冰冷石板上的我身上。我缩着肩膀,抖得恰到好处。
苏晚
他念了一遍我的名字,没什么温度,抬头。
我依言,怯怯抬起脸,泪水终于滑落,混着额角的血痕,更显狼狈可怜。
倒有几分胆色。
他这话听不出褒贬,目光在我额角的伤处停了停,传旨,秀女苏晚,护驾…有功,封昭仪。住揽月阁偏殿。让太医好生诊治。
圣旨一下,满场皆惊。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江南孤女,竟因这护驾一举封为昭仪无数道或嫉妒、或探究、或暗藏杀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我身上。
我心中冷笑,脸上却是受宠若惊的惶恐,慌忙磕头:民女…臣妾谢陛下隆恩!
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哽咽和激动。
第一步,成了。我脑门抵着冰凉的石板,藏起眼底一闪而过的冷光。萧执,我的陛下,这盘棋,才刚刚开始。我藏在袖中的手,紧紧攥着那半枚虎符,冰冷的青铜边缘深深嵌入掌心,带来一种近乎自虐的清醒和快意。
揽月阁偏殿很快拾掇出来。虽非主殿,却也陈设雅致。我云灼,不,如今是苏昭仪。我屏退宫人,独自坐在妆台前,对着铜镜,额角的伤已被太医妥善处理。我一点点擦去脸上刻意涂抹的脂粉和伪装出的泪痕,露出原本清丽的轮廓。
镜子里我的双眼,没了装出来的温顺怯懦,只剩下一潭深不见底的寒冰。我从贴身的荷包里,又摸出那半枚染血的虎符,指尖慢慢刮过冰冷的青铜虎头,刮过那些干涸发黑、却仿佛还在发烫的血痂。
爹,娘…哥…
我无声地呼唤着,每一个名字都像一把刀在心上剜过,你们看着…看着女儿,怎么把仇人的心,一点点剜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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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微沉,揽月阁熏笼里就燃着新添的银丝炭,暖意融融,散发出淡淡的、甜腻的果木香气。我坐在灯下,装模作样翻着本诗集,侧影温顺得像幅画。一个不起眼的鎏金小香囊,被我随手系在靠近熏笼的帐子流苏上。香囊的缝里,细得几乎看不见的灰扑扑粉末,正随着暖气,悄无声息地散开,融进满屋子暖香里。
醉梦散。
毒网悄无声息地张开了。我等着,等着那个毁了我一切的男人,踏进这用柔情蜜意和蚀骨毒药织成的网里。
4
当夜,萧执驾临揽月阁。我换上了一袭淡青色的纱裙,发间只簪了一支白玉簪,显得清新淡雅。
从萧执踏入揽月阁的那一刻起,醉梦散随着熏香,丝丝缕缕,将成了萧执挥之不去的索命阴魂。
我低眉顺目奉上一盏的江南花茶,杯盏里茶水荡漾,亦如我心中仇恨之海汹涌不止,这是他的催命符。
晚晚的手,真是巧。
萧执接过茶盏,指尖有意无意擦过我的手背。那触感温润,却让我皮下的寒毛瞬间倒竖,像被毒蛇的信子舔过。他呷了一口,目光沉沉落在我脸上,带着一种探究的、粘稠的审视,仿佛要剥开我这层温顺的皮囊,看看底下藏着什么。我垂下眼睫,藏起眼底冰封的恨意,只余恰到好处的羞怯和担忧:陛下喜欢就好。这茶…最是润肺。
润肺我心底冷笑,是催命!看着他喉结滚动咽下那口穿肠毒药,一股扭曲的快意便如毒藤般绞紧我的心脏。爹,娘,你们听见了吗他在喝我为他精心熬制的断魂汤!
忽然他倾身过来,指尖极其缓慢也极具侵略性地抚过我包扎好的额角边缘,那动作不像抚慰,更像是在确认他的所有物是否完好无损。
疼么
他问,声音低沉沙哑,目光灼灼,带着一种要将人吞噬的专注。
我垂下眼睫,藏起眼底翻涌的恨意,只余下温顺的脆弱:谢陛下关心…臣妾…不疼了…
不疼每一次被他触碰都如同毒虫噬咬!
不疼
他低低地重复,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话。下一秒,他指腹猛地用力,按在了我额角包扎的纱布边缘!
呃!
尖锐的疼痛让我猝不及防地痛哼出声,身体猛地一颤,眼中瞬间泛起生理性的泪光。
他似乎满意了。眼底掠过一丝近乎残忍的亮光,那是一种确认了掌控权的满足。他俯下身,滚烫的唇,带着不容抗拒的强势,竟然落在了我受伤的额角旁边!那灼热的触感透过纱布传来,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我灵魂都在尖叫!恶心!深入骨髓的恶心!我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那半枚虎符带来的锐痛死死提醒自己——忍!必须忍!
他的吻并未停留太久,却带着一种宣告式的占有。他抬起头,鼻尖几乎蹭到我的鼻尖,滚烫的呼吸交织在一起。
记住,
他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如同淬毒的誓言烙印进我的灵魂,以后你是朕的人。这宫里,除了朕,没人能动你一根头发!若有伤你者,朕必让他…生不如死!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毁天灭地的疯狂和偏执。这哪里是爱这分明是病态的占有!是猛兽对猎物的标记!
我假装被迫迎上他那双燃烧着疯狂占有欲的眼睛,努力牵动僵硬的唇角,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虚弱的笑容。
臣妾…明白…
声音轻颤,宛如一只弱小委屈的小兽。
明白我太明白了。
萧执,你越是这样疯狂地占有,我心中的恨意就越发刺骨!大仇得报便越快!这蚀骨的牢笼,终有一日,会是你我同归于尽的坟墓!
明白就好。他抱起我,大步流星地走向床边。每一步,他胸膛的震动都清晰地传递到我身上。我被迫将脸靠在他颈窝,那温热的皮肤下跳动的脉搏,像擂鼓般敲打着我的神经,每一次跳动都在提醒我,这个抱着我的男人,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他的怀抱是焚化炉,他的心跳是催命符!恨意在胸腔里疯狂冲撞,几乎要撕裂我的伪装!我死死咬住牙关,口腔内壁再次弥漫开浓重的铁锈味,才勉强压下喉咙里那声即将冲口而出的、淬毒的诅咒。
当夜,我被迫承受着他狂风暴雨般的掠夺,紧闭的双眼下,是滔天的恨意在无声咆哮。爹!娘!你们看着!看着女儿是如何在这仇人的身下,用这肮脏的身体,一寸寸将他拖向地狱!这缠绵,是刀尖上的舞蹈,是炼狱里的烈火,每一次触碰都是酷刑,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仇的腥气!萧执,你的爱越是疯狂,我的恨就越是刺骨!这蚀骨的牢笼,终将成为你我共同的坟墓!
翌日清晨,萧执起身时,我已经穿戴整齐,并亲自为他奉上洗漱用的温水。萧执看着我,柔声道:怎么不多睡会儿
服侍皇上是臣妾的本分。我温顺地回答。
他满意地点点头,临走前对随侍老太监李德全道:传朕口谕,赏苏昭仪南海珍珠一斛,苏绣锦缎十匹。
消息很快传遍后宫,新入宫的秀女一夜之间便获封号与厚赐,引得六宫侧目。
5
此后数月,萧执与我日日缠绵,揽月阁的醉梦散也像看不见的索命鬼,渐渐勒紧了萧执的喉咙。他的咳声从压抑的低闷,渐渐变成胸腔里破风箱似的拉扯,一声声砸在我耳朵里,像敲着快意的鼓点。后来随侍太监李德全那老狗查得紧,熏香是半点不敢动了,可那加了料的江南花茶,我依旧每日亲手奉上。
他咳得更厉害了,有时伏在案上,肩背因剧烈的呛咳而颤抖,指缝间渗出的猩红刺目惊心。每当这时,他总会抬起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看我,那里面翻涌着痛苦、帝王被冒犯的暴戾,还有一种…近乎贪婪的依赖
过来。
他哑着嗓子命令,带着不容抗拒的威压。
我温顺地走过去,离那张象征着无上权力也沾满我亲人鲜血的龙案仅一步之遥。他猛地伸手,一把将我拽进怀里!浓烈的龙涎香混合着血腥气和药味,瞬间将我包裹。我浑身僵硬,像一块被投入滚油的寒冰,每一寸肌肤都在尖叫着抗拒。他的手臂铁箍般勒着我的腰,滚烫的额头抵在我微凉的颈窝,灼热的呼吸喷洒在皮肤上,激起一阵恶寒的战栗。
晚晚…
他低哑地唤着这个名字,带着咳后的虚弱和一种奇异的满足,抱着朕…朕疼…
疼我心底的恨意咆哮着,几乎冲破喉咙!萧执,你也会疼我云家三百口倒在血泊里的时候,你可知他们有多疼!我爹的头颅滚落在你脚边时,他可喊过疼!我娘用簪子刺穿自己喉咙时,血喷溅的声音,你可听见!我死死咬住口腔内壁,直到尝到浓重的铁锈味,才勉强压下那股撕碎他的冲动。我僵硬地抬起手,轻轻环住他宽阔却因咳嗽而微微佝偻的脊背,动作轻柔得像捧着一碰即碎的琉璃。我的手指隔着明黄的锦缎,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体的震动,每一次咳嗽都像是来自地狱的回响。
陛下…
我学着他唤我的腔调,声音又软又糯,像浸了蜜糖的毒,臣妾在…陛下会好的…
会好的,会很快好到去阎王那里报到!
他似是得到了莫大的慰藉,将我紧紧地搂在怀里,像溺水的人抓住唯一的浮木。他的唇瓣无意识地擦过我颈侧那道淡化的旧疤,激起一阵生理性的恶心。我闭上眼,强迫自己放松身体,将脸埋在他散发着药味和血腥气的胸膛,指甲却深深掐进了掌心,用那半枚虎符带来的锐痛提醒自己:这怀抱是虚妄的温柔乡,更是焚化我灵魂的炼狱炉!每一刻的虚与委蛇,都像钝刀子割肉,痛彻心扉。
6
忽有一日皇后母族结党营私、贪墨军饷的证据被捅了出来,铁证如山,朝堂震动,废后之声喧嚣尘上。承乾殿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奏折散落一地,萧执像一头暴怒的困兽在殿中踱步,眼底布满血丝,周身散发着骇人的戾气。。
我端着一碗温热的安神汤,小心翼翼地走近。陛下…龙体要紧…喝碗汤安神吧
他猛地顿住脚步,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我,那目光像刀子,仿佛要将我剖开。我心头一凛,指尖微颤,面上却依旧维持着恰到好处的担忧和心疼。难道…他察觉了什么
就在我心脏快要跳出嗓子眼时,他眼中的暴戾忽然如潮水般褪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奇异的脆弱。他大步走过来,一把夺过我手中的汤碗,看也不看,仰头灌了下去!滚烫的汤汁顺着他的下颌滑落,烫红了一片皮肤,他也浑然不觉。
晚晚…
他将空碗随手一扔,猛地将我拥入怀中,力道之大,几乎要将我揉碎。他的下巴抵着我的发顶,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沉重,朕…只有你了。
只有我我被他勒得生疼,几乎窒息,心底却是一片冰封的荒漠,只有刻骨的恨意在无声咆哮。萧执,你屠我满门时,可曾想过只有你坐拥江山,后宫佳丽三千,现在说只有我多么可笑!多么虚伪!这迟来的、建立在尸山血海之上的唯一,只让我觉得无比恶心!
他捧起我的脸,滚烫的指腹带着薄茧,摩挲着我的脸颊,目光灼灼,像是在确认一件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朕以江山为聘,
他低沉的嗓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一字一句砸在我心上,许你此生唯一!朕会废了那个毒妇,立你为后!这天下,只有你配站在朕的身边!
江山为聘此生唯一立我为后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巨手狠狠攥住,瞬间停止了跳动。巨大的荒谬感和灭顶的讽刺如同海啸,瞬间将我淹没!他要用我云家三百口鲜血染红的江山,来聘我这把时刻准备捅穿他心脏的复仇之刃他要让一个满心只想取他性命的仇人之女,坐上那用她父兄头颅垒砌的后位!
哈!哈哈哈!
萧执!你何其可悲!何其可笑!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咙,我死死咬住牙关才没有喷出来。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这不是感动,是极致的愤怒和仇恨被这荒谬的深情点燃后,焚心蚀骨的痛!
我强迫自己迎上他那双炽热得几乎要将人融化的眼睛,努力扯动僵硬的唇角,试图挤出一个感动涕零的笑容。眼泪却先一步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滚烫地滑过冰凉的脸颊。这泪,是祭奠我枉死的亲人,是嘲笑这命运无情的捉弄,更是为我这深入骨髓、永世无法消弭的仇恨而流!
陛下…
我的声音哽咽着,破碎不堪,带着浓重的鼻音,听起来那么情真意切,臣妾…何德何能…
何德何能我何德何能,竟要承受你这沾满我至亲鲜血的深情这深情是世上最毒的枷锁,将我牢牢锁在这名为宠爱的炼狱里,日日夜夜承受着灵魂被撕裂的酷刑!
他满意地看着我的感动,低头,一个带着血腥气和药味的吻重重落在我冰凉的唇上。那触感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我灵魂都在尖叫!我闭上眼,任由他索取,身体僵硬地承受着。舌尖尝到他口中残留的药味,那是我亲手调制的醉梦散。毒药的味道弥漫在唇齿间,像是对我们之间这扭曲关系的绝妙讽刺。萧执,你饮鸩止渴,而我,何尝不是在饮恨偷生
7
宫墙之上,积雪映着清冷的月光。重重锦帐内,龙涎香的气息浓得化不开。我,已是冠绝六宫的苏贵妃。此刻,我指尖冰凉稳稳握着一只玉簪。簪尖,悬在熟睡的天子萧执颈侧跳动的血脉之上。亦如那日我母亲自尽之时。
只需轻轻一送,十年血仇,一朝得报。
三年前那个同样大雪纷飞的夜晚,记忆如血潮般涌来。功勋赫赫的镇国大将军府,顷刻间沦为修罗场。父亲的头颅滚落在我面前,死不瞑目。三百余口的鲜血,染红了皑皑白雪。最后是被一只冰冷有力的手,从尸山血海里拖出来的。墨影,那个只露出一双鹰隼般眸子的黑衣人,将装了醉梦散的玉盒放进我手里,让我学会了伪装。
我学会了。学会用最柔媚的笑靥,包裹最刻骨的恨意。学会在承欢的熏香里,掺入蚀骨的醉梦散。萧执咳血的次数越来越多,眼中对我的痴迷却一日深过一日,常抚着我的脸呢喃:晚晚,朕恨不得将心剜给你看。
时机将至。袖中毒瓶仅剩最后一份药引。然而,一个时辰前,一枚系着黑羽的短箭钉入我的窗棂,箭上密信只有一行字:薛御史握有你父血书,子时寒潭梅林。
8
子时将近,寒潭水汽氤氲,冷梅幽香浮动。我裹着厚重的狐裘,隐在假山后。潭边,一个清瘦的身影焦急踱步,正是三朝元老薛御史。
突然,另一道黑影鬼魅般出现。竟然是墨影!他不再蒙面,一张冷峻的脸暴露在月光下。我瞳孔骤缩——他黑色袖口内侧,赫然绣着一个狰狞的北狄狼头图腾!
墨影你……
云灼,墨夜的声音比寒潭更冷,北狄王要你父亲永世背负叛国污名!薛御史手里的东西,不能见光!
什么!我如遭雷击,我父亲,北狄王,墨影.....信息太多,一时搅得我脑袋里混沌一片,愣在当场。
对不住了!墨夜眼中厉色一闪,一掌裹挟着寒风,狠狠拍向我的心口!
我本能后撤,但脚下湿滑的苔藓却让我瞬间失衡,整个人朝着漆黑刺骨的潭水仰倒下去!冰冷的潭水瞬间淹没口鼻,刺骨的寒意直钻骨髓。就在我即将沉没的刹那,一道明黄的身影如离弦之箭,猛地撞开扑来的墨夜!
晚晚——!
萧执!他怎么会在这里
墨影的第二刀已至,狠狠扎向水中挣扎的我!萧执竟毫不犹豫地扑入水中,用身体挡在我上方!
噗嗤!利刃入肉的闷响在水中扩散开一片暗红。
我在水中惊恐地睁大了眼,萧执痛苦地蹙眉,却用那只未受伤的手臂,死死将我往岸上推。他染血的手掌带着滚烫的温度,紧紧捂住我肩上被掌风擦破的伤口,声音破碎却带着奇异的安抚力量:晚晚…别怕…抓住我…
这是我坠入无边黑暗前,听到的最后声音。刺骨的冰寒和那掌心滚烫的血,成了意识沉沦前最后的烙印。
9
再醒来,前尘尽忘。眼前只有萧执苍白而焦灼的脸,他眼下有浓重的青影,握着我的手微微颤抖。
晚晚,你终于醒了!吓死朕了…他眼中是毫不作伪的深情与后怕。
他告诉我,我是江南忠烈遗孤苏晚,与他青梅竹马,是他此生挚爱。那夜的刺客已被诛杀(我后来知道是墨影),是前朝余孽欲对天子不利。
我信了。他的温柔无微不至,亲自为我施药,为我暖手熬汤。一次更衣时,我无意瞥见他心口一道狰狞的旧疤。指尖抚过,心头莫名剧痛。
这道疤啊,萧执捉住她的手指,放在唇边轻吻,眼神幽深,是朕年少时,为一个很重要的小女孩挡的刀。她那时,像只发怒的小豹子。
我心中茫然,却莫名抽紧。
在萧执精心编织的温柔牢笼里,我像初生的雏鸟,全心全意地依赖他、爱他。这份爱,纯粹得发烫。
于是,当萧执深夜批阅奏折,对着薛御史弹劾某位权贵的折子紧锁眉头,疲惫叹息:此獠顽固,证据确凿却仍攀咬不休…我心疼了。
陛下,我端着一杯亲手调制的参茶,袅袅娜娜地走近,脸上是纯然无垢的担忧,您龙体要紧。这等冥顽不灵、意图构陷忠良的逆贼,留着也是祸患。
我将茶盏轻轻推到他面前,葱白的手指在杯沿划过,眼神清澈见底,不如…让晚晚替陛下分忧
萧执深深地看着我,眼中似有万千情绪翻涌,最终化为一声轻叹和极致的温柔。他抚过我柔顺的长发:朕的晚晚,最是贴心。
鸩酒,是我亲自送去天牢的。看着薛御史惊愕、愤怒、最终化为绝望的眼神,看着他饮下毒酒后痛苦地指着我,口中溢出黑血,嗬嗬有声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我心中只有完成任务的轻松和为爱人解忧的满足。窗缝里,隐约飘来孩童哼唱的《将军令》,曲调悲凉。
当密报传来墨影现身京郊的消息,萧执面露忧虑,他对我说:此獠武功高强,恐对你不利。
我立刻献计:陛下,不如以我为饵…
我要为他扫清所有的威胁。
陷阱设下。当墨影的身影出现在废弃的城隍庙,看到亭亭玉立的我时,眼中失望:云灼!你竟认贼作夫!你忘了是谁救你吗!
云灼,是我以前的名字吗熟悉又陌生,不,我是苏晚,陛下的苏晚!
我冷冷看着墨影,破空之声骤响!无数淬毒的弩箭从四面八方射出,瞬间将他射成了刺猬!墨夜死死瞪着我的方向,喉咙里发出最后不甘的嘶吼:在…在…石…
万箭穿心,轰然倒地。
我站在安全的角落,看着墨影死不瞑目的尸体,心中竟无一丝波澜,只有为爱人除去隐患的安心。我转身,投入萧执温暖的怀抱,他紧紧拥着我,下颌抵着我的发顶,声音低沉而满足:晚晚是朕的铠甲…从此,再无人能伤你分毫。
但我没看到,他眼中深不见底的冰冷。
10
萧执准备册封我为皇贵妃,大典前夜。他亲手为我绾发,将一支华丽非凡的凤钗簪入我如云鬓间。金凤展翅,口中衔着一颗流光溢彩的鸽血红宝石,华贵非凡,簪尖却有暗红一片。
晚晚,这是朕寻遍天下,为你觅得的珍宝。萧执的声音充满爱意。
我对着铜镜嫣然一笑,指尖抚过凤钗。当指腹触及那枝发簪冰凉坚硬的尖头,一股尖锐的、撕裂灵魂的剧痛猛地扎进脑海!
**轰——!**
记忆的闸门被狂暴冲开!
*
灭门夜!母亲手握一只凤簪,一半在手中一半在喉中!那凤簪,正是眼前这枝凤簪!
*
薛御史临死前怨毒的眼神,指着她喷涌的黑血!
*
墨夜万箭穿心,嘶吼着绝笔信的残音!
*
还有…萧执!他抚着我的脸,温柔低语:晚晚最乖…
那眼神深处,分明是冰冷的算计!
啊——!
我头痛欲裂,惨叫着跌倒在地,发髻散乱,凤钗滚落。无数画面在脑中冲撞、撕扯!虚假的甜蜜与血淋淋的真相交织,几乎将我逼疯。
萧执大惊,欲上前扶我。
别碰我!我嘶声尖叫,眼中布满血丝,看他的眼神如同看地狱的恶鬼。我踉跄着爬起来,不顾一切地冲了出去。
像被无形的线牵引,我发疯般冲入守卫森严的御书房暗室。机关开启的刹那,一卷尘封的羊皮密约滚落在地。展开,是北狄王与大梁镇国将军云烈的降书!落款处,父亲那枚熟悉的私章赫然在目!
日期——天启三年腊月初九。
父亲的头颅,是在腊月初七落地的。
冰冷的绝望瞬间淹没了我。不是复仇失败,是我亲手…用这失忆的痴傻和错付的深情,斩断了父亲最后昭雪的可能,屠戮了知情人!她成了仇人最锋利的刀,将父族三百亡魂钉死在耻辱柱上,永世不得翻身!
11
大典取消。当夜,风雪再临。
我换上了一身正红嫁衣。那是萧执为我准备的,凤穿牡丹,金线密织,华美绝伦。我对着铜镜,仔仔细细地描眉点唇,镜中人面如桃花,眼底却是一片死寂的灰烬。我拾起地上那枚凤钗,握紧,钗尖刺破掌心,鲜血顺着金凤流淌,滴落在嫁衣上,洇开更深的红。
我提着裙摆,一步步走向灯火通明、守卫却异常松懈的承乾殿。殿门无声开启。
萧执独自坐在龙椅上,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他看着盛装而来的我,眼中没有意外,只有一种近乎悲凉的疲惫。
你来了,灼儿。他唤了我真正的名字。
陛下,我声音平静无波,走到丹陛之下,抬头仰望,谁是灭我满门的真凶告诉我,我父亲那枚印章,是如何盖在三日后的降书上的
萧执沉默片刻,缓缓起身,一步步走下丹陛。他扯开明黄的龙袍衣襟,露出心口那道狰狞的旧疤。
你十岁那年,随母进宫,太后赐你母凤钗,有刺客欲掳走年幼的皇子(朕),是你,像只护崽的小豹子,用凤钗狠狠刺进了那刺客的后心…同时挥舞之中也在朕的胸膛留下了这道疤痕。他看着她,眼神复杂,看着你在仇恨中挣扎,失忆后像白纸般爱上朕.....灼儿,朕对你,何尝不是真心啊!那日朕便已爱上你啊!
他走到我面前,抬手想抚我的脸,却被我眼中淬毒的恨意钉住。
天启三年,北狄假意议和,暗中却胁迫你父,以你性命相逼,要他签下降书。你父假意应承,暗中将消息传给朕,约在腊月初七夜,于将军府交割假降书与北狄密探名单,以便朕将计就计,一举铲除奸细。萧执的声音沉痛,可消息走漏了!北狄抢先一步,在腊月初七夜血洗将军府,夺走了名单和半真半假的降书初稿!你也被人掳走…只余满地尸骸。为防北狄利用降书乱我朝纲,朕只能…先下手为强,坐实云家叛国之名!再暗中追查名单下落!朕已替你报仇,那墨影就是北狄之人,你灭门仇人啊!
真心我突然笑了,笑声凄厉如夜枭,在空旷的大殿回荡,你的真心,就是利用我为你铲除敌人你的真心,就是让我设计害死可能知道我父冤屈的薛御史你的真心,是用我云家三百口亡魂的污名和我这双沾满至亲鲜血的手,为你铺就龙椅你还想要我父亲遗留的虎符吧!萧执!
我眼中血泪滚落,染红了嫁衣前襟。我猛地抬手,拔下那支染血的凤钗!
你既说爱我如命,我笑容妖异,一步步逼近,带着毁灭的气息,那今日,我就把你的命,还有这身你赐的荣宠,都还给你!
说完,我如飞蛾扑火般扑向他,吻上他冰冷的唇!这一吻,带着同归于尽的决绝!
萧执身体一僵,眼中闪过一丝错愕,随即是巨大的痛楚。他闷哼一声,缓缓低头。
我已将那支染血的凤钗,深深没入了他的心口!钗尖正对着那道旧疤的中心!
我一把推开萧执,唇边沾着他的血,笑容却如释重负,带着一种毁灭性的平静:这一针…解你当年所中的‘醉梦散’之毒。陛下,我们…两清了。
萧执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又低头看向心口的凤钗。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只有鲜血涌出。
就在这时,浓烈的异香骤然弥漫!殿外火光冲天而起!火舌贪婪地舔舐着泼洒了特殊香露的帷幔、梁柱,迅速蔓延!那是我失忆前炼制的最后一份醉梦散药引,遇火则燃,其焰炽烈,遇水不灭。
熊熊烈焰瞬间吞噬了华丽的宫殿,将一切都染上疯狂跳动的金红。殿外的惊呼声、救火声被隔绝在火海之外。热浪扭曲了空气,雪花穿过烧穿的殿顶落下,却在触及火焰的瞬间化为白汽,发出嗤嗤的悲鸣。
萧执捂着心口,踉跄着想抓住我。
我甩出一直藏在袖中的半枚染血护符,奔入烈焰中央,火舌已经攀上了我华美的嫁衣,如同浴火重生的凤凰。我没有躲闪,只是仰起头,望着被火光照亮的、飘着灰烬与飞雪的夜空,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发出低不可闻的呢喃:
父亲…娘亲…女儿不孝…
这满身的罪孽…和这污浊的真相…
女儿…都烧给你们了…
我的身影在雪与火的交织中,渐渐被赤红的烈焰吞没。只余那支插在帝王心口的凤钗,在火光中,折射出最后一点冰冷而妖异的血色光芒。
皑皑白雪,沁透红光,揽月阁烈火熊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