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股市崩盘时崩溃,咒骂自己没在十年前买房。
幻想过无数次:如果当初买下那套房子,现在早该身家千万。
直到弥留之际的恩师递给我三份发黄的人生计划。
第一份写着
2008
年买房,备注栏却是刺目的高位接盘,血本无归。
第二份是
2014
年辞职开淘宝店,结局标注遭遇恶性竞争,负债累累。
第三份赫然是
2017
年
all
in
比特币,结局栏遭遇黑客盗币,清零退场。
这些年你总说『早知道』,恩师喘息着说,可人生啊……
他浑浊的眼珠突然亮得惊人:真正的容错率,是时间本身。
它允许你错过一千次,只要——
他攥紧我的手,体温烫得惊人。
——你还没停下向前走。
(一)
窗外的雨,下得像是天被谁捅漏了。
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在证券营业部巨大的玻璃幕墙上,糊成一片混沌的水帘,把外面车水马龙的光影都扭曲成了光怪陆离的色块。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绝望的湿冷,混杂着劣质香烟、隔夜外卖和汗水的馊味,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肺叶上。
我瘫在冰冷的塑料椅子里,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气。
眼前的交易屏幕上,那一片刺目的惨绿还在不断向下延伸,数字跳动的速度快得让人心惊肉跳,每一次闪烁都像一把钝刀子,慢条斯理地在我心口上剐蹭。
账户里那串曾经让我心跳加速的数字,如今正以一种令人窒息的、不可阻挡的速度萎缩、坍塌,化为乌有。
完了……全完了……
旁边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喃喃自语,布满老年斑的手死死攥着椅子的扶手,青筋暴起,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屏幕,眼神空洞得像两口枯井。
这声低语像根针,狠狠扎进我绷紧到极限的神经。
一股腥甜猛地冲上喉咙口,又被我死死咽了回去。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火烧火燎的痛。
我猛地闭上眼,用力向后仰倒,后脑勺重重磕在硬邦邦的椅背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
眼前却无法控制地炸开一片猩红——不是屏幕的绿光,而是十年前那个被阳光晒得滚烫的下午。
那套房子。
它又来了,像个摆脱不掉的幽灵,在这个最不堪的时刻,精准无比地找上了我。
记忆里的阳光毒辣得刺眼,空气里浮动着新楼盘特有的、混合着水泥和油漆的干燥气味。
老陈,那时头发还没白得这么厉害,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夹克,额头上沁着汗珠。
他粗糙的大手用力拍着我的肩膀,力道大得让我一个趔趄。
林远!你小子听我的,就这套!
他的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手指点着面前沙盘上那个小小的模型,位置好得扎眼,首付咬咬牙!勒紧裤腰带!五年,最多十年,你再看!翻个跟头都是少的!这是命根子!错过这村,就没这店了!
沙盘上那栋精致的小楼模型,在炽烈的阳光下反射着诱人的光泽。
它代表着一个触手可及的未来,安稳,富足,受人尊敬。
一个我这种从穷山沟里爬出来、好不容易挤进大城市的年轻人,梦寐以求的锚点。
可当时我口袋里那点可怜的积蓄,只够在城中村租个单间。
首付
那是一个庞大到让我晕眩的数字。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住了我的心脏。
万一失业了呢万一房价跌了呢万一……
我退缩了。
在老陈那灼灼的、几乎要在我脸上烧出洞的目光注视下,我嗫嚅着,声音低得自己都听不清:陈哥……再……再看看……风险太大了……
老陈眼里的光,瞬间就灭了。
失望像一层灰,迅速蒙上了他那张总是神采飞扬的脸。
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沉得像块石头,砸在我当时年轻而敏感的心上。
他转身离开售楼处的背影,在十年后的今天,在我破产边缘的此刻,被回忆无限放大,凝固成一个名为懦弱和错失的永恒烙印。
砰!一声巨响在死寂的营业厅里炸开。
我猛地睁开眼,猩红的视野里,是旁边那个老头。
他把手里的廉价塑料水杯狠狠摔在地上,浑浊的水和碎片溅得到处都是。
他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意义不明的嘶吼,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那一片惨绿的屏幕,身体筛糠似的抖。
那声碎裂,那绝望的嘶吼,像一根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同样紧绷的神经上。
最后一点强撑的力气瞬间被抽空。
我再也控制不住,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双手狠狠抓住自己油腻的头发,指甲几乎要抠进头皮里。
胸腔里积压的怨毒、悔恨、对命运不公的愤懑,像压抑了千年的火山,带着毁灭一切的力量,轰然爆发!
(二)
操!操!!操!!!
我歇斯底里地咆哮起来,声音嘶哑变形,盖过了营业厅里压抑的呜咽和键盘无力的敲击声,我他妈就是个傻逼!天字第一号大傻逼!!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刀子,既捅向这该死的世道,更狠狠捅向我自己。
早知道!早知道啊!
我猛地转身,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周围一张张同样麻木绝望的脸,仿佛要在他们身上找到一丝共鸣,一丝对我这滔天悔恨的认同,
十年前!就十年前!老子要是听了老陈的话,砸锅卖铁买了那套房!现在还用得着在这鬼地方,看着这点破纸变成废纸啊!
唾沫星子随着我的怒吼喷溅出来,老子早就该躺在钱堆里!早就该是人上人了!用得着受这份窝囊气用得着跟你们一样,像条狗似的在这等死!
营业厅里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抬起头,愕然地看着我,像在看一个突然闯入的、不可理喻的疯子。
那些眼神里有麻木,有同情,更多的是冷漠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对一个在失败面前彻底失控、只会怨天尤人的可怜虫的鄙夷。
这死寂和那些目光,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咆哮声戛然而止。
我僵在原地,浑身的热血瞬间冷却,只剩下彻骨的寒意和巨大的羞耻感。
喉咙里堵得发慌,胃部痉挛得更厉害了,火烧火燎的痛楚清晰无比。
我成了自己曾经最看不起的那种人。
那个早知道的幽灵,不仅啃噬着我的过去,现在更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把我彻底撕碎了。
手机在裤兜里疯狂地震动起来,嗡嗡嗡的声音在这死寂里显得格外刺耳,像催命符。
我像溺水的人抓住浮木,手忙脚乱地掏出来。屏幕上跳动着两个字——师母。
心脏猛地一沉,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我。
师母极少主动给我打电话,尤其是在这种时候……手指划过屏幕时,指尖冰凉,带着控制不住的颤抖。
喂……师母
我的声音干涩沙哑,像砂纸摩擦。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传来师母极力压抑却依旧带着浓重鼻音的哽咽:小远……你……你快来医院吧……老陈他……他快不行了……一直念叨你……想见你最后一面……
最后四个字,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我的天灵盖上。
耳朵里嗡的一声,营业厅里那些屏幕的惨绿、周围的呜咽、摔杯子的巨响……所有的声音和画面瞬间被抽离,只剩下师母那破碎的哽咽在死寂的脑海里反复回响。
快不行了……最后一面……
老陈那张总是带着爽朗笑容、精神矍铄的脸,和他刚才在我记忆中那个失望转身的背影,在眼前疯狂交替闪现。
十年了。
这十年里,我无数次在心底埋怨过他,埋怨他当初为什么不再强硬一点,逼我买下那套房
埋怨他为什么后来在我股市得意时,又总是泼冷水,说什么股市有风险,落袋才是安
他就像一个顽固的路标,固执地指向一条与我背道而驰的岔路,让我在每一次失败后,都更深地陷入那个如果当初听老陈的……的悔恨泥潭。
可此刻,快不行了这四个字,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烫穿了我所有的怨怼和自以为是的早知道,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恐慌和一种被连根拔起的茫然。
我甚至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冲出营业厅的,怎么在瓢泼大雨中像只无头苍蝇一样狂奔,怎么浑身湿透、狼狈不堪地撞进医院那充斥着消毒水刺鼻气味的走廊。
冰冷的雨水顺着头发、衣角往下淌,在光洁的地板上留下一串肮脏的水渍,引来旁人嫌弃的目光。
可我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重症监护区特有的那种肃杀、沉重的寂静扑面而来,混合着消毒水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生命即将流逝的衰败气息。
每一步都踩在棉花上,虚浮无力。
远远地,就看到师母单薄的身影佝偻在监护室门口那排冰冷的蓝色塑料椅上。
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外套,双手紧紧交握在腿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
那张曾经温婉和煦的脸,此刻像是被骤然抽干了水分,布满了深壑般的皱纹,眼睛红肿得像熟透的桃子,里面盛满了深不见底的悲伤和一种行至生命尽头的疲惫。
看到我,她的嘴唇剧烈地颤抖起来,泪水瞬间又涌了出来,无声地滑过她沟壑纵横的脸颊。
师母……
我喉咙发紧,声音哽在喉咙里,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脚步钉在原地,不敢再靠近。
师母抬起枯瘦的手,抹了一把脸,努力想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却比哭还难看。
她朝监护室紧闭的门努了努嘴,声音嘶哑得厉害:进去吧……老陈……等你很久了……精神……突然好了点……她顿了顿,眼泪又涌了出来,回光返照……医生说……是回光返照……
最后四个字,轻飘飘的,却带着千钧之力,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
我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充满消毒水味道的空气,推开那扇仿佛重逾千斤的门。
监护室里光线惨白,只有各种仪器发出规律而冰冷的嘀嘀声,屏幕上跳动着起伏的线条和数字,像一条条扭曲的锁链,缠绕在病床上那个枯槁的人形上。
氧气面罩下,是老陈的脸。
我几乎认不出他了。
记忆里那张总是带着爽朗笑容、精神矍铄的脸庞,如今只剩下了一层蜡黄的皮,紧紧包裹着突兀的颧骨和下颌。
头发稀疏花白,凌乱地贴在头皮上。
眼窝深陷下去,眼皮无力地耷拉着,遮住了大半浑浊的眼珠。
只有胸口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着生命还在这个残破的躯壳里艰难地存续。
一股浓烈的酸楚猛地冲上鼻腔,视线瞬间模糊。
(三)
我踉跄着扑到床边,双腿一软,咚地一声跪倒在冰冷坚硬的地板上。
膝盖的钝痛远不及心口撕裂般的痛楚。
陈哥……陈哥……
我颤抖着伸出手,想要握住他那双放在被子外、枯瘦得像干柴一样的手,却又不敢,生怕一碰就碎了。
喉咙里像堵着一团滚烫的棉花,声音破碎不堪,是我……林远……我来了……
病床上的人似乎被我的声音惊动。
那深陷的眼窝里,眼皮极其缓慢地掀开了一条缝隙。
浑浊的眼珠艰难地转动了一下,最终,极其费力地聚焦在我脸上。
那一瞬间,那双被病痛折磨得几乎失去光彩的眼睛里,竟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
像风中即将熄灭的烛火,拼尽全力爆发出最后一点光芒。
他的嘴唇在氧气面罩下极其轻微地翕动着,发出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气音。
远……子……
气若游丝的两个字,却像电流一样击中了我。
是我!陈哥!是我!
我再也忍不住,眼泪决堤而出,滚烫地砸在冰冷的地板上。
我俯下身,凑近他,双手小心翼翼地、近乎虔诚地捧住了他那只枯瘦冰凉的手。
那皮肤粗糙得像砂纸,骨头硌得我掌心生疼,几乎没有一丝温度。
陈哥……我对不起你……
data-fanqie-type=pay_tag>
巨大的悔恨和积压了十年的委屈、迷茫、不甘,像开闸的洪水,冲垮了我所有的堤防。
我像个迷路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家,哭得浑身发抖,语无伦次,我混蛋!我不听你的话……十年前……那房子……我要是买了……我要是买了该多好啊!我……我就不会……不会像现在这样……一败涂地……输得……连底裤都没了……我对不起你……我活该……我活该啊……
我把脸埋在他枯瘦的手背上,滚烫的泪水浸湿了他冰凉的皮肤。
我呜咽着,颠三倒四地诉说着股市的崩盘,诉说着这十年来每一次投资失败后,那个如果当初买了房的念头是如何变本加厉地折磨我,诉说着我对那个安稳富足人生的无限向往和对自己愚蠢选择的切齿痛恨。
陈哥……我要是听你的……买了那套房……现在……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我知道……我早就该知道的……
我泣不成声,身体因为剧烈的抽噎而不断抖动。
就在我沉浸在自我鞭挞的漩涡里,几乎要被悔恨的潮水彻底淹没时,那只被我紧紧捧在手里、枯瘦冰凉的手,突然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极其微弱的力道,甚至算不上一个动作,更像是一种……意图。
我一怔,哭声戛然而止,茫然地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向老陈的脸。
他浑浊的眼睛竟然睁开得比刚才大了一些,正死死地盯着我。
那眼神极其复杂,没有我预想中的同情、责备,或是了然。
里面翻涌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是痛楚是无奈还是……一种近乎悲悯的焦灼
他的嘴唇在氧气面罩下,又开始艰难地翕动,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拉风箱般的气流声。
他的目光,极其吃力地、极其缓慢地移开,看向自己的另一侧——那只没有被我握住的手,正无力地搭在病床边沿。
他的目光死死地锁在病床和墙壁之间那个小小的床头柜上。
那里放着一个洗得发白、边角磨损严重的旧帆布工具包。
是老陈几十年的老伙计,以前装他的扳手、螺丝刀,后来装他那些画满了各种线路图的笔记本。
此刻,它瘪瘪地躺在那里。
……包……
一个几乎被气流声淹没的音节,艰难地从老陈喉咙里挤出来。
我愣住了,完全不明白他的意思。
师母不知何时也走了进来,站在我身后,红着眼睛,同样疑惑地看着老陈。
老陈的呼吸陡然急促起来,心电监护仪发出略显尖锐的嘀嘀声。
他那只被我握住的手,突然爆发出一股微弱却异常执拗的力气,手指蜷缩起来,指甲甚至在我掌心掐了一下。
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个旧帆布包,眼神里的焦灼几乎要化为实质。
……里……面……又是两个破碎的音节,带着一种让人心悸的急切。
包……里面我下意识地重复,转头看向师母。
师母也反应过来了,她赶紧上前一步,拿起那个旧帆布包。
包很轻。
她拉开拉链,手伸进去摸索。
里面空荡荡的,只有薄薄的几页纸。
她小心地掏了出来。
那是三张对折起来的
A4
纸。
纸张已经泛黄发脆,边缘卷曲磨损,显然被翻看过无数次。
纸上印着清晰的折痕。
师母把这三张纸递向我。
我茫然地接过,指尖触碰到那粗糙发脆的纸面,心头莫名一跳。
我下意识地看向老陈。
他浑浊的眼睛紧紧盯着我手中的纸,急促的呼吸似乎平缓了一点点,但眼神里的那种焦灼和一种……难以形容的、近乎期盼的情绪,却更加浓烈了。
他极其轻微地、幅度小到几乎无法察觉地点了一下头,目光死死锁住我的手,示意我打开。
监护仪单调的嘀嘀声在死寂的病房里回荡,像倒计时的秒针。
我颤抖着,在师母同样困惑的目光注视下,缓缓展开了第一张发黄的
A4
纸。
(四)
纸张顶端,一行用黑色墨水笔写下的标题,字迹遒劲有力,带着老陈一贯的果断风格,瞬间刺入我的眼帘:
【林远人生计划(一)-2008
年执行】
我的呼吸猛地一窒。目光像被磁石吸住,死死钉在下面几行稍小的字上:
核心目标:购置房产,安身立命,资产增值。
执行节点:
1.2008
年
3
月前:说服林远,动用其所有积蓄,并协助其筹措部分资金,锁定目标房源(XX
家园二期,优选楼层)。
2.2008
年
4
月:完成首付(约
30
万),办理按揭贷款。
3.后续:督促其稳定工作,按期还款。预计十年内资产翻倍,奠定基础。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咚咚咚地撞击着肋骨,震得我耳膜发疼。
这……这不正是我午夜梦回、悔恨交加了整整十年的那个完美计划吗
每一个时间点,每一个细节,甚至那该死的XX
家园二期……都和我无数次幻想中的正确道路严丝合缝!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混合着巨大的荒谬感涌上心头。
老陈……他当年竟然是如此笃定、如此详尽地规划过!
规划过那个被我亲手放弃、却折磨了我十年的黄金人生!
原来我的早知道,在他那里,是白纸黑字、板上钉钉的必然!
一股混杂着委屈、怨怼和迟来十年的认同感的情绪冲昏了我的头脑。
我猛地抬起头,看向病床上枯槁的老陈,声音因为激动和哽咽而拔高、颤抖:陈哥!你看!你看啊!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当初该听你的!就是这套!XX
家园二期!要是当初买了它,现在……
我挥舞着这张发黄的纸,仿佛它就是我那失落的千万身家的铁证,是我所有苦难的源头,更是我此刻控诉命运不公的呈堂证供!
我的声音戛然而止。
因为我的目光,在情绪的巅峰,在挥舞纸张的瞬间,不经意地扫过了纸张最下方。
那里,有一片空白。
但在那片空白处,用另一种颜色的墨水——一种刺目的、仿佛带着硝烟味的暗红色墨水——潦草地写着一行小字。
字迹明显是后来添加的,笔锋急促、尖锐,甚至有些凌乱,像一把把淬了毒的匕首,狠狠地扎在那份详尽计划的末尾:
执行结果:失败。
备注:2008
年底,全球金融危机爆发,楼市腰斩。
目标楼盘开发商资金链断裂,项目烂尾至今。首付
30
万及已还两年月供血本无归。同期,林远若未购房,其积蓄投入股市(虽未大赚),反得以保全基本生活。**
嗡——!
脑子里仿佛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所有的声音——监护仪的嘀嘀声、窗外的雨声、我自己的心跳声——瞬间被抽离。
世界陷入一片死寂的白噪音。
我像一尊被骤然抽去灵魂的泥塑,僵在原地,手里那张轻飘飘的纸,此刻却重逾千斤,压得我的手臂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
眼睛死死盯着那两行暗红色的、触目惊心的备注。
烂尾……腰斩……血本无归……保全基本生活……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视网膜上,烫穿了我十年间精心构筑的悔恨堡垒。
那套在我幻想中金光闪闪、价值千万的救命稻草房子……原来早在十年前,就注定是一个吞噬一切的黑洞
而我避之唯恐不及的选择,反而……阴差阳错地保全了我那点可怜的基本生活
荒谬!巨大的、足以颠覆一切的荒谬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我。
膝盖一软,我几乎又要跪倒下去,只能死死抓住床沿,指甲抠进冰冷的金属里。
我猛地抬起头,看向老陈。
他的眼睛依旧浑浊,却清晰地映着我此刻失魂落魄、如遭雷击的模样。
那眼神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是痛惜是了然还是……一种早已预料的沉重
不!这不可能!一定是哪里错了!这只是巧合!是极端情况!
一股强烈的、近乎偏执的抗拒感攫住了我。
我不信!
命运不可能如此戏弄我!
那个早知道的人生,一定是存在的!
它只是……只是以另一种方式被我错过了!
我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关节发白,颤抖着,近乎粗暴地展开了第二张同样发黄发脆的
A4
纸。
目光像饥饿的秃鹫,急不可耐地扑向纸面。
【林远人生计划(二)-2014
年执行】
核心目标:抓住电商风口,实现阶层跃升。
执行节点:
1.2014
年
6
月前:力劝林远辞去稳定但收入平平的工作。
2.2014
年
7-9
月:协助其考察货源(初步锁定小家电),搭建淘宝店铺,学习运营。
3.2014
年
10
月:店铺正式上线,前期投入积蓄约
15
万(含货款、推广、押金等)。
4.后续:持续关注,提供力所能及帮助(如仓储、初期客服)。预期三年内年利润超
50
万。
2014
年……辞职……淘宝店……小家电……
这几个关键词像冰冷的针,狠狠扎进我的记忆深处。
那一年,我确实蠢蠢欲动过!
看着身边有人辞职开淘宝店,短短几个月就换了新车,朋友圈晒着海岛度假的照片,我的心像被猫爪挠着。
老陈当时也跟我提过几次,甚至帮我分析过几个小家电品类,说入门快,竞争相对小。
但我又一次……又一次在临门一脚时退缩了。
我怕失去那份虽然钱少但稳定的工作,怕投入的钱打水漂,怕自己不是做生意的料。
于是,又一个早知道的幽灵诞生了——如果当初辞职开淘宝店,现在说不定已经是皇冠卖家,躺着赚钱了!
我的目光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急切,疯狂地扫向纸张下方那片空白。
果然!
那片刺目的暗红色,再次出现!字迹比上一张更加潦草、尖锐,仿佛书写者当时正承受着巨大的冲击和愤怒:
执行结果:失败。
备注:2014
年底至
2015
年,平台规则剧变,流量向天猫倾斜。小家电类目陷入恶性价格战及刷单黑产旋涡。目标店铺因资金链断裂、遭遇职业差评师勒索及假货投诉(被恶意陷害),无法维持,亏损近
20
万关闭。同期,林远若未辞职,其工作虽无大发展,但积累行业经验,为后续跳槽小幅加薪奠定基础。
恶性价格战……刷单黑产……职业差评师……假货投诉……亏损
20
万关闭……
每一个词都像一记闷棍,狠狠敲在我的太阳穴上。眼前阵阵发黑。
我幻想中那个坐在电脑前轻松数钱、阳光海滩的淘宝店主人生,在现实面前,竟是如此狰狞、如此脆弱不堪一击
而我那被我嫌弃、被我视为平庸的稳定工作,反而成了……避风港
不……这……这不可能……
我失神地喃喃自语,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巨大的认知冲击让我头晕目眩,几乎站立不稳。我下意识地扶住冰冷的床头柜,冰凉的触感透过掌心传来,却丝毫无法冷却我脑子里翻腾的混乱风暴。
还有一张!还有最后一张!
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又像是急于验证某种可怕的猜想,我颤抖得更加厉害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疯狂,猛地展开了第三张纸!纸张发出不堪重负的嗤啦声。
【林远人生计划(三)-2017
年执行】
核心目标:押注新兴领域,博取超高收益。
执行节点:
1.2017
年
1
月前:深入研究区块链及加密货币(比特币为主),形成清晰认知。
2.2017
年
2-3
月:*说服林远,将其可动用资金(约
8
万)及部分可承受风险借贷(总计约
15
万),于相对低位(约
1000
美元/BTC)全仓买入比特币。
3.后续:设定目标止盈点(如
20000
美元),严格纪律,目标达成即套现离场。预期收益:10-20
倍。
比特币!2017
年!全仓买入!
这几个词组合在一起,像一道狂暴的闪电,瞬间撕裂了我摇摇欲坠的心理防线!
2017
年!那个比特币如同火箭般蹿升的疯狂年份!
我身边确实有人靠着它一夜暴富!
而我呢我那时在干嘛
我在股市里小心翼翼地做波段,赚着仨瓜俩枣,还沾沾自喜!
当比特币突破一万、两万、甚至逼近两万美元大关的新闻铺天盖地时,那种如同百爪挠心、深入骨髓的悔恨和我早知道的呐喊,几乎将我吞噬!
多少个夜晚,我辗转反侧,计算着如果当时拿出全部身家、甚至借点钱投入进去,现在会是怎样的光景……
我几乎是屏住了呼吸,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最后审判般的心情,目光死死地、一寸寸地移向纸张的最下方。
那片代表着残酷真相的空白处。
暗红色的字迹,再一次,如同淋漓的鲜血,刺目地映入我的眼帘:
执行结果:失败。
备注:2017
年
9
月
4
日,中国央行等七部委联合发布《关于防范代币发行融资风险的公告》,定性
ICO
为非法,要求关停交易平台。比特币价格当日暴跌近
30%,市场恐慌蔓延。目标交易所(某境外平台)一周后宣布遭黑客攻击,用户资产被盗,损失惨重(包括目标账户)。林远投入的
15
万本金及预期收益,清零。
砰!
一声沉闷的巨响。
我再也支撑不住,双膝重重地砸在冰冷坚硬的地板上。
剧烈的疼痛从膝盖骨直冲脑门,却远不及心脏被瞬间捏爆、碾碎的那种剧痛。
手里那三张轻飘飘的纸,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我手指痉挛,再也拿捏不住,散落在地。
清零……被盗……清零……
我失神地重复着这两个字眼,声音嘶哑,如同梦呓。
眼前一片模糊,天旋地转。
监护仪规律的嘀嘀声被无限放大,变成了催命的鼓点。
原来……原来如此。
我幻想过无数次、渴望了无数次、也悔恨了无数次的正确选择,那三条金光闪闪的早知道的康庄大道,在老陈这冰冷的、迟来的执行报告面前,竟然每一条……每一条都通往同一个结局——毁灭!
买房烂尾,血本无归!
开淘宝恶性竞争,负债累累!
买比特币遭遇黑客,清零退场!
没有一条路通向那个想象中的千万身家和人上人!
没有一条!每一条看似金光闪闪的早知道,其尽头都是悬崖峭壁,是万丈深渊!
而我,这个十年来自怨自艾、沉浸在悔恨中的傻瓜,竟然一直在对着这三条绝路,痛哭流涕自己当初为什么没有跳下去!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瞬间攫住了我。
我瘫坐在冰冷的地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床沿,浑身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十年来的悔恨、不甘、自我怀疑、对命运的控诉……所有构建我精神世界的基石,在这一刻,被这三张发黄的纸,轰然击得粉碎!
只剩下一片狼藉的废墟和彻骨的茫然。
我到底……该后悔什么
我又能……早知道什么
我像个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的破布娃娃,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金属床沿。
散落在地上的三张纸,那些刺目的暗红色备注,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针,反复扎刺着我的神经。
十年构筑的悔恨高塔轰然倒塌,废墟之上,弥漫着令人窒息的茫然和彻骨的冰凉。
原来所有的早知道,都指向同一个悬崖
那我这十年,到底在痛悔什么又该痛悔什么
一片死寂的空白笼罩着我。
监护仪单调的嘀嘀声,此刻听起来遥远得像来自另一个世界。
就在这时,一声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吸气声,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我猛地一颤,从自我崩塌的废墟中惊醒,下意识地抬起头。
病床上,老陈不知何时睁大了眼睛。
那深陷的眼窝里,浑浊的眸子此刻竟亮得惊人,像两簇在灰烬中顽强燃烧的、最后的火焰。
那光芒穿透了病痛的阴霾,直直地刺向我,带着一种沉重得让人心碎的力量。
氧气面罩下,他枯槁的胸膛剧烈地起伏了一下,喉咙里发出艰难的、拉风箱般的声音。
他那只一直被我下意识紧紧攥着的手——那只枯瘦、冰凉、几乎没有多少生气的手——突然间,爆发出了一股难以想象的、近乎回光返照般的力气!
那力量是如此巨大、如此执拗,带着一种倾尽生命最后的炽热!
像烧红的铁钳,猛地攥紧了我的手!
滚烫的体温,从他冰凉的掌心汹涌而出,瞬间灼痛了我的皮肤,沿着我的手臂,一路烫进我的心脏!
我痛得闷哼一声,却不敢、也无力挣脱。
只能惊恐地、被动地承受着这生命最后时刻的紧握,感受着那惊人的、滚烫的温度。
他的嘴唇在氧气面罩下剧烈地翕动,每一次开合都耗尽了他残存的生命力。
浑浊的眼珠死死锁住我的眼睛,那里面翻涌着千言万语,最终,化为几个破碎的、却重若千钧的气音,艰难地挤过喉咙的阻碍:
远……子……
他停顿了一下,胸膛剧烈起伏,仿佛在积蓄最后的力量。
监护仪的嘀嘀声变得尖锐急促。
……这些年……
他喘息着,每一个字都像在刀尖上滚过,你总说……『早知道』……
我的心像是被那只滚烫的手狠狠攥住,提到了嗓子眼。
……可人生啊……
他浑浊的眼珠里,那最后的光芒骤然变得无比锐利、无比清澈,仿佛洞穿了世间所有的迷雾,……真正的容错率……
他死死地盯着我,那目光像穿透了我的皮肉,直抵灵魂深处。
攥着我的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再次狠狠一紧!那滚烫的温度几乎要烙进我的骨髓!
……是时间……本身!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用尽了胸腔里最后一丝气息!
那声音嘶哑、破碎,却带着一种震耳欲聋的、不容置疑的力量!
它……允许你……错过一千次……
他的语速越来越快,气息却越来越微弱,目光开始涣散,但那穿透灵魂的力量却丝毫未减,……只要——
他猛地吸进一口气,仿佛要抓住这世间最后的依托。
那只紧攥着我的、滚烫的手,传递着一种近乎悲壮的托付。
他涣散的目光,奇迹般地再次凝聚,死死地、带着无尽嘱托地钉在我脸上,用尽生命最后一点力气,一字一顿,清晰地吐出最后的箴言:
——你……还没……停下……向前……走!
最后一个走字,轻若鸿毛,却如同惊雷,炸响在我一片空白的脑海深处!
话音落下的瞬间,老陈眼中那最后的光芒,如同燃尽的烛火,倏然熄灭。
紧握着我的那只滚烫的手,那如同铁钳般的力量,也如同潮水般急速退去。
只剩下一种空荡荡的、失去所有支撑的冰凉,软软地垂落下来,搭在我的掌心。
嘀——————
心电监护仪上,那条代表着生命律动的绿色曲线,在发出一声尖锐刺耳、拖长了的长鸣后,猛地拉成了一条冰冷、笔直的直线。
屏幕上所有的数字瞬间归零。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
病房里,只剩下那一声尖锐、单调、宣判着生命终结的长鸣,在死寂的空气中反复回荡,撞击着墙壁,也狠狠撞击着我麻木的灵魂。
那只刚刚还滚烫如火、紧握着我、传递着生命最后嘱托的手,此刻正无力地、冰凉地搭在我的掌心。
那温度流逝的速度是如此之快,快到我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生命从这具躯壳里抽离的轨迹。
老陈!!!
身后,师母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爆发出来,瞬间淹没了那尖锐的仪器长鸣。
她踉跄着扑到床边,枯瘦的手颤抖着抚上老陈已然失去温度的脸庞,整个人瘫软下去,哭声凄厉绝望,像失去了整个世界。
而我。
我依旧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床沿。
师母悲恸欲绝的哭声,那刺耳的监护仪长鸣,仿佛都隔着一层厚厚的、透明的玻璃。
它们存在,却又无比遥远。
(五)
我的世界里,只剩下那只迅速冰凉下去的手,和耳边反复轰鸣、如同洪钟大吕般震荡不息的那句话:
真正的容错率,是时间本身!它允许你错过一千次,只要——你还没停下向前走!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我十年悔恨构筑的废墟上,将那些残垣断壁彻底碾成齑粉!
又像一把锋利无比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我自以为是的早知道的脓疮,露出了下面血淋淋的、从未正视过的真相!
我痛悔的,从来不是某个具体的选择。
我恐惧的,是选择之后可能承担的失败后果!
我用早知道的幻想,为自己编织了一个逃避现实的避风港,一个可以永远不必面对尝试后可能依旧失败这一终极恐惧的借口!
老陈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用这三份染血的失败报告,用一个时间的答案,无情地撕碎了我所有自欺欺人的伪装!
原来,容错的不是某个特定的机会,不是那条看似完美的正确道路。
容错的,是这奔流不息、永不停歇的时间长河本身!
它冲刷掉错误的痕迹,它带来新的河床,它允许你跌倒、迷失、错过无数次岔路,只要你还活着,只要你还没有放弃迈出下一步的勇气,它就永远为你敞开新的可能!
错过的,从来不是那套房子,那个淘宝店,那些比特币。
错过的,是每一次跌倒后,重新爬起来的勇气!
是每一次失败后,从中汲取力量、调整方向、继续前行的决心!
巨大的震撼和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冲垮了我所有的麻木和茫然。
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决堤般顺着我的脸颊疯狂滚落。
这一次,不再是自怨自艾的悔恨之泪,不再是顾影自怜的委屈之泪。
这是被彻底击碎后,从废墟中看到广阔天空的震撼之泪!
是十年心魔一朝破除的狂喜与悲恸交织之泪!
是灵魂被狠狠洗涤、被赋予新生力量的滚烫之泪!
我猛地俯下身,额头重重地、虔诚地抵在老陈那只已经冰凉的手上。
温热的泪水滴落在他枯槁的手背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身体因为剧烈的情绪而无法控制地颤抖着,喉咙里发出压抑的、野兽般的呜咽。
陈哥……我懂了……我懂了……
我一遍遍地、含糊不清地呢喃着,声音哽咽得不成样子,……向前走……我会走……我会一直……走下去……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
厚重的云层裂开了一道缝隙,一缕金红色的夕阳余晖,如同熔化的黄金,顽强地穿透了玻璃幕墙,斜斜地照射进来。
它首先照亮了散落在地上的那三张泛黄的
A4
纸。
纸上那些黑色的计划、刺目的暗红色备注,在夕阳的映照下,仿佛燃烧了起来,跳动着一种奇异的光泽。
然后,那光芒向上蔓延,温柔地笼罩了病床上老陈安详的、如同沉睡般的遗容,也照亮了我跪在床边、泪流满面却眼神灼灼的脸。
光与影,生与死,冰冷的现实与滚烫的希望,在这间弥漫着消毒水和悲伤气息的病房里,在这夕阳熔金的时刻,形成了一种奇异的、震撼人心的平衡。
监护仪那尖锐的长鸣终于被医护人员按停。
世界陷入一种肃穆的寂静。
师母悲恸的哭声也渐渐变成了压抑的抽泣。
我缓缓地、无比珍重地抬起老陈那只冰凉的手,轻轻放回到洁白的被单上。
然后,我伸出手,指尖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郑重,拂过地上那三张被夕阳点燃的纸。
粗糙的纸面摩擦着指腹,仿佛还残留着老陈书写它们时的温度与力量。
我一张一张地将它们捡起,小心地抚平上面的折痕,动作轻柔得像对待稀世珍宝。
最后,我将这三张轻飘飘却又重若千钧的纸,仔仔细细地、对折整齐,如同收起一份关乎生命的遗嘱,郑重地放进了自己贴身的口袋里。
纸张贴着心脏的位置,传来一种奇异的温热感。
做完这一切,我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空气中依旧弥漫着消毒水和眼泪的味道,但吸入肺腑,却仿佛多了一丝雨后初霁的清新。
我撑着冰冷的地板,有些踉跄地站起身。
膝盖因为之前的撞击和长久的跪坐而刺痛,但这痛楚此刻却如此真实,如此……充满力量。
我最后看了一眼病床上安详的老陈。夕阳的金辉给他蜡黄的脸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边,那深锁的眉头似乎也舒展开了。
我对着他,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腰弯得很低,额头几乎要触碰到膝盖。
然后,我直起身,转向瘫坐在椅子上、悲痛欲绝的师母。
她的肩膀还在无助地耸动,整个人像一片在秋风中凋零的枯叶。
我走到她身边,蹲下身,伸出手,轻轻覆盖在她冰冷颤抖的手背上。
师母,我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沉稳和力量,陈哥……走了。但他的话,我记住了。
我顿了顿,感受着口袋里那三张纸的存在感,这里……交给我。您……节哀。
师母抬起满是泪痕的脸,红肿的眼睛茫然地看着我,似乎没完全理解我的话,又似乎在我眼中看到了某种让她陌生的、却又莫名安心的东西。
她只是下意识地,微微点了点头。
我没有再多说。
转身,迈步。
脚步踏在冰冷光洁的地板上,发出清晰而坚定的回响。
推开那扇隔绝了生死的监护室大门。
外面走廊的光线有些刺眼。
惨白的荧光灯下,消毒水的味道依旧浓烈。
但当我一步步向前走去,那沉重的、绝望的湿冷感,如同退潮般从我身上剥离。
口袋里的三张纸,随着我的步伐,发出极其轻微的沙沙声。
那声音像种子破土,像春蚕食桑,细微却充满不可阻挡的生命力。
穿过长长的、弥漫着药水味的走廊,推开医院沉重的玻璃大门。
雨后清冽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泥土和草木的芬芳,猛地灌入我的肺腑。
我贪婪地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激着鼻腔,带来一种新生的刺痛感。
夜幕低垂,城市的霓虹已然亮起。
万家灯火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投下长长的、流动的倒影。
车流如织,鸣笛声、引擎声交织成城市夜晚特有的喧嚣背景音。
一切似乎都和来时一样,又似乎截然不同。
我站在医院门口湿漉漉的台阶上,抬头望向夜空。
厚重的雨云已经散开大半,露出墨蓝色的天幕,几颗疏朗的星辰在遥远的城市灯火之上,闪烁着微弱却恒久的光芒。
真正的容错率,是时间本身。
它允许你错过一千次。
只要——
你还没停下向前走。
老陈最后的话语,如同星辰,在我心中无声地燃烧。
我抬手,抹去脸上残余的冰凉泪痕。
指尖触及皮肤,能感受到一种灼热的温度,那是泪水流过的痕迹,也是心中重新燃起的火焰的温度。
然后,我迈开脚步。
皮鞋踏在湿漉漉的人行道上,发出沉稳而清晰的嗒、嗒声。
这声音融入城市的喧嚣,并不突出,却异常坚定。
我汇入下班的人流,方向明确。
不是回家。
那个曾经用来舔舐伤口、自怨自艾的巢穴,已经失去了意义。
而是走向灯火更密集、更明亮的城市深处。
走向那个明天太阳照常升起的地方。
走向那个允许跌倒一千次、但只要爬起来就永远不算输的未来。
每一步落下,都仿佛踩在时间的鼓点上。
口袋里的三张纸,随着步伐轻轻摩擦,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是老陈低沉而欣慰的笑声,又像是时间本身奔流不息的回响。
路灯的光将我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向未知的前方。
那影子不再佝偻,不再迷茫,它被拉长,被灯光赋予了一种近乎顶天立地的轮廓,笔直地刺向霓虹闪烁的、充满无限可能的城市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