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承宇把离婚协议甩在我刚能站起来的腿上:薇薇怀孕了,需要给孩子名分。
三年前我推开他被车撞飞时,他哭喊着说这辈子只爱我一个。
现在他冷眼瞧我颤抖签字:你瘸了,傅太太的位置不该再占着。
我笑着净身出户,却在手术室遇见难产的苏薇薇。
她死死抓住我染血的手术刀尖叫:那晚他根本没醉!是他故意让我撞死你的!
手术灯熄灭时,傅承宇跪在雨里举着复婚协议。
而我正低头亲吻新生儿:乖,妈妈的新腿很快就能跑了。
1
傅承宇把那份离婚协议甩过来的时候,我刚好能撑着助行器,勉强站稳。
那叠纸,带着他指尖残留的一点烟草味,不重,却像块冰冷的铁板,啪地砸在我刚有知觉的左腿上。
骨头缝里那十二根钢钉,猛地一酸。
签了。
他声音没什么起伏,像在吩咐秘书处理一份无关紧要的文件。
我低头。
白纸黑字,刺得眼睛疼。
薇薇怀孕了。他补了一句,像是在解释一件理所当然的事,孩子需要名分。
我抬起头。
看他。
这张脸,真好看。
轮廓深刻,眉眼锐利,薄唇抿成一条无情的线。
三年前,也是这张脸,在刺耳的刹车声和金属扭曲的巨响里,糊满了眼泪和尘土。
他跪在马路中间,抱着浑身是血、软成一滩泥的我,哭得撕心裂肺。
滚烫的眼泪砸在我脸上,混着血腥味。
晚晚!林晚!你撑住!求你!
我这辈子只爱你一个!只爱你!你不能有事!
那声音,穿透了救护车的鸣笛,死死刻在我每次复健痛到想死时的记忆里。
是支撑我一次次从地狱爬回来的唯一念想。
现在,这念想成了个笑话。
他站在我面前,昂贵的手工西装没一丝褶皱。
眼神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目光落在我那条包裹在宽松裤管里、依旧显得僵硬笨拙的左腿上。
林晚,他顿了顿,语气更冷硬了几分,你瘸了。
傅太太的位置,干净体面,不该再让一个残废占着。
对你,对傅家,都不好。
每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
密密麻麻扎进我残破的腿,扎进那颗我以为早就疼麻木了的心。
原来,还能更疼。
2
病房里消毒水的味道突然变得很浓。
浓得呛人。
我吸了口气。
那凉气顺着喉咙往下,冻得五脏六腑都缩紧了。
我扶着冰凉的金属助行器,手指用力到指节泛白。
才没让自己倒下去。
我看着他。
看着这个我用一条腿换回来的男人。
看着他眼底那点毫不掩饰的、对残障的厌弃。
好。
我的声音哑得厉害。
像是砂纸磨过喉咙。
我签。
我慢慢弯腰。
动作很艰难。
左腿的骨头和钢钉在无声地对抗,每一次移动都牵扯着尖锐的痛楚。
我够到被他扔在地上的离婚协议。
纸页边缘有点卷。
我捡起来。
很轻。
却又重得我几乎拿不住。
傅承宇就站在那里。
居高临下。
冷眼旁观。
看我像个笨拙的提线木偶,挣扎着完成这个屈辱的动作。
他大概觉得,一个瘸子,能拿到他傅大总裁的离婚协议,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
我从助行器上挂着的包里,摸出笔。
一支很普通的黑色签字笔。
拔开笔帽。
笔尖悬在乙方签名的空白处。
手抖得厉害。
控制不住。
视野有点模糊。
是病房顶灯太刺眼了吗
怎么傅承宇的声音带着点不耐烦的催促,林医生拿手术刀的手,签个名也抖
手术刀。
是啊。
我曾经是个外科医生。
一双握刀的手,稳得能在鸡蛋壳上雕花。
现在,连自己的名字都签不稳了。
我用力咬住下唇。
血腥味在嘴里漫开。
那点刺痛让我清醒。
笔尖终于落下。
林晚。
两个字,写得歪歪扭扭。
像刚学写字的孩子。
丑陋地趴在纸上。
和我这条残腿一样碍眼。
签完最后一个笔画。
力气像是被瞬间抽干。
笔从我指间滑落,嗒的一声轻响,掉在光洁的地板上。
我把签好的协议递还给他。
手臂伸得直直的。
傅先生,我听到自己空洞的声音,拿好。
傅承宇的目光扫过签名。
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大概是嫌丑。
他伸手接过。
指尖没碰到我的手。
还算识相。他语气淡漠,把协议随意折了一下,塞进西装内袋。
动作流畅自然。
像是在处理一件终于丢掉的垃圾。
你的东西,他抬了抬下巴,指向病房角落那个小小的行李箱,王助理会帮你送回你以前的出租屋。
傅家的一切,包括那张无限额副卡,从现在起,与你无关。
别出现在薇薇面前。
也别想着纠缠。
他最后瞥了我一眼。
那眼神,像看一块用旧了、沾了污渍的抹布。
好自为之,林晚。
说完,他转身。
皮鞋踩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清晰、沉稳的声响。
一步。
一步。
朝着门口走去。
没有丝毫停留。
背影挺拔,决绝。
消失在门外明亮的走廊光线里。
门轻轻合上。
隔绝了他。
也隔绝了我过去三年,像个傻子一样拼命抓住的一切。
病房里死寂一片。
只剩下我粗重压抑的呼吸声。
还有左腿深处,那十二根钢钉,在无声地嘲笑。
3
我没要傅承宇施舍的帮助。
自己叫了车。
司机是个热心肠的大叔。
看我拄着助行器,拖着那个旧得掉色的行李箱,动作笨拙得像刚学会走路的婴儿,立刻下车帮忙。
姑娘,小心点!慢点慢点!他帮我放好行李,又小心翼翼地扶我坐进后座。
车门关上。
隔绝了医院那股令人窒息的消毒水味。
也彻底隔绝了那个叫傅承宇的男人。
车子启动。
窗外,傅氏集团那栋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裹着冰冷的玻璃幕墙,在午后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
像个巨大的、沉默的墓碑。
埋葬了我过去五年所有的爱恋、牺牲和自以为是的深情。
我闭上眼。
靠在并不舒服的车座靠背上。
左腿传来一阵阵钻心的酸胀痛。
这痛,比复健时更难熬。
姑娘,去哪啊司机大叔从后视镜里看我,语气温和。
我报出一个地址。
一个离市中心很远的老旧小区。
那是我大学毕业租住的第一套房子。
很小。
很破。
但租金便宜。
是我在认识傅承宇之前,完全属于我自己的地方。
好嘞!司机应了一声,车子汇入车流。
城市的喧嚣隔着车窗,变得模糊不清。
我像个局外人。
手机在口袋里震了一下。
我摸出来。
屏幕亮着。
是一条银行短信通知。
您尾号xxxx的账户已完成注销。
干净利落。
是傅承宇的风格。
那张曾经象征着他宠爱的无限额副卡,彻底成了过去式。
也好。
断得干干净净。
省得恶心。
车子开了很久。
穿过繁华,驶入陈旧。
最终停在一个墙皮剥落、电线杂乱的老旧小区门口。
姑娘,到了。司机大叔停稳车,又麻利地下车帮我拿行李,扶我出来。
谢谢。我低声道谢。
客气啥!小心点脚下啊!他憨厚地笑笑,摆摆手开车走了。
空气里弥漫着老城区特有的、混杂着饭菜香和淡淡霉味的气息。
熟悉又陌生。
我拄着助行器,拖着行李箱。
轮子在坑洼不平的水泥地上发出咯噔咯噔的闷响。
每一步都沉重无比。
钢钉摩擦着骨头。
提醒我现在的处境。
一个被扫地出门、身无分文、还瘸了一条腿的弃妇。
楼道很窄。
光线昏暗。
墙壁上贴满了各种疏通管道、开锁的小广告。
我住在三楼。
没有电梯。
平时走上去都费劲,更别说现在拖着行李,还瘸着腿。
我站在黑洞洞的楼梯口。
仰头看着那陡峭的水泥台阶。
像望着一座难以逾越的高山。
深吸一口气。
抓住冰冷的金属扶手。
把全身的重量压向还算有力的右臂和右腿。
一步。
一步。
往上挪。
行李箱很沉。
助行器碍事。
左腿沉重得像灌了铅。
每一次抬起,都牵扯着大腿根和膝盖深处撕裂般的痛。
冷汗很快浸湿了后背的衣服。
黏腻地贴在皮肤上。
楼道里很安静。
只有我粗重的喘息。
还有助行器落地的哒、哒声。
异常清晰。
爬到二楼转角。
我停下来。
大口喘气。
肺像破风箱一样呼哧作响。
眼前阵阵发黑。
扶着墙缓了好一会儿。
视线才重新聚焦。
墙上被人用马克笔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大字:欠债还钱!
旁边还画了个丑陋的骷髅头。
墨迹已经有些发黑。
不知道存在多久了。
我扯了扯嘴角。
想笑。
却只尝到满嘴的苦涩。
欠债还钱。
天经地义。
我欠傅承宇的情债,用一条腿,五年光阴,和一场彻头彻尾的羞辱,算是还清了吧
剩下的路,更陡。
我咬紧牙。
指甲深深抠进生锈的金属扶手里。
继续往上挪。
4
老房子的锁芯有点锈住了。
钥匙插进去,拧了好几下才打开。
吱呀——
门轴发出干涩的呻吟。
一股浓重的灰尘和潮湿气味扑面而来。
我被呛得咳嗽了两声。
屋里光线很暗。
只有一扇小窗。
窗玻璃上积着厚厚的污垢。
勉强透进一点天光。
小小的单间。
大概只有二十平米。
一张单人木板床。
一个掉漆的书桌。
一个摇摇晃晃的衣柜。
角落里堆着些蒙尘的纸箱。
这就是我全部的家当了。
离开时,以为奔向的是天堂。
五年后回来,只剩地狱。
我把行李箱拖进来。
助行器靠在门边。
关上门。
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背靠着冰冷粗糙的门板。
身体里绷紧的那根弦,嘣地一声断了。
腿上的剧痛,心口的空洞,排山倒海般涌上来。
再也站不住。
我顺着门板滑坐到冰冷的水泥地上。
助行器哐当一声被带倒。
砸在脚边。
我也懒得去扶。
灰尘在昏暗的光线里飞舞。
像一场无声的葬礼。
我抱住自己那条残腿。
额头抵在膝盖上。
蜷缩在门后的阴影里。
肩膀开始无法控制地抽动。
没有声音。
眼泪却汹涌地滚落。
砸在积满灰尘的地面上。
洇开一小团一小团深色的湿痕。
左腿深处,那十二根钢钉,像是在应和着我的绝望,一阵阵地、细密地刺痛着。
提醒我。
为了一个男人。
把自己变成了这副鬼样子。
值得吗
五年婚姻。
三年炼狱般的复健。
换来的,是他一句你瘸了,傅太太的位置不该再占着。
换来的,是他迫不及待地迎娶那个开车撞碎我人生的女人。
就因为苏薇薇怀孕了。
她需要名分。
多可笑。
多讽刺。
我像个傻子。
一个天底下最大的傻子。
眼泪流干了。
只剩下麻木的钝痛。
在身体里蔓延。
不知道坐了多久。
直到地上的寒意透过薄薄的裤子,刺进骨头里。
我才动了动僵硬的身体。
扶着墙,艰难地站起来。
捡起倒下的助行器。
环顾这个小小的、破败的囚笼。
不。
这里不是囚笼。
傅承宇给我的那个金丝笼,才是真正的囚笼。
现在,笼门开了。
虽然是以最残忍的方式。
但,我出来了。
拖着一条残腿。
一无所有。
却也……无所顾忌了。
5
日子像生了锈的齿轮,艰难地向前转动。
我清点了一下自己仅有的财产。
几张零散的纸币和硬币。
加起来不到两百块。
一张早已过期的执业医师资格证。
一部屏幕裂了道纹的旧手机。
还有,这条装着十二根钢钉、勉强能支撑行走的左腿。
这就是我的全部家当。
贫穷和残疾,像两座大山,沉甸甸地压下来。
当务之急,是活下去。
我拄着助行器,开始在这个城市破败的边缘挣扎。
去小餐馆问需不需要洗碗工。
老板娘叼着烟,斜睨着我那条不灵便的腿,嗤笑一声:就你这样摔碎我的碗谁赔走走走!
去便利店问能不能收银。
年轻的店长看着我苍白的脸和微微发抖的手(那是车祸后遗症,神经损伤),委婉地摇头:不好意思,我们这里节奏快,怕您身体吃不消。
去家政公司登记。
接待的中年女人倒是客气,翻了翻我的资料,又看看我的腿,叹气:大姐,现在钟点工都要手脚麻利的,你这……爬高擦窗的活,干不了吧打扫卫生弯腰久了,你这腿受得住等等看吧,有轻松点的活儿再通知你。
轻松点的活儿像石沉大海。
我拖着沉重的腿和更沉重的心,在街头漫无目的地走。
阳光很刺眼。
照着橱窗里精美的蛋糕。
照着行人光鲜的衣着。
也照着我这条洗得发白、裤管空荡的旧裤子。
路过一个大型商场。
巨幅的电子广告屏上,正滚动播放着本市财经新闻。
傅承宇那张英俊冷漠的脸,赫然出现在屏幕中央。
他穿着剪裁完美的深色西装,正接受采访。
背景是傅氏集团宏伟的新总部大楼。
记者将话筒递到他面前,语气恭敬:傅总,听闻您新婚在即,双喜临门,恭喜恭喜!能谈谈您和傅太太的爱情故事吗
傅承宇对着镜头,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却足以让无数女人心动的弧度。
薇薇她,很单纯,很善良。他的声音透过音响传出来,清晰沉稳,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优越感,她就像一道光,在我人生最灰暗的时候照进来。能给她和孩子一个家,是我的责任,也是我的幸运。
最灰暗的时候
我站在喧嚣的街头。
广告屏的光映着我灰败的脸。
左腿的钢钉像是被他的话狠狠锤击,骤然爆发出尖锐的剧痛。
痛得我眼前一黑。
差点跪倒在地。
我死死抓住助行器。
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
那道光
苏薇薇
那个在雨夜,开着跑车,像失控的野兽一样撞向人行道上的我们,把我像破布娃娃一样撞飞出去的女人
她是他灰暗时刻的光
那我呢
那个在千钧一发之际,用尽全身力气把他推开,自己却被卷入车轮下的我,是什么
是他迫不及待要甩掉的、碍眼的累赘吗
我喉咙里涌上一股浓重的腥甜。
被我强行咽了下去。
广告屏上,傅承宇还在侃侃而谈。
意气风发。
志得意满。
旁边配着他和苏薇薇的婚纱照剪影。
苏薇薇穿着梦幻般的拖尾婚纱,依偎在他怀里。
小腹微微隆起。
脸上洋溢着幸福到刺眼的笑容。
多和谐。
多般配。
一对璧人。
而我,站在他们幸福的巨大光影之外。
像个见不得光的幽灵。
衣衫褴褛。
拖着一条废腿。
口袋里揣着仅够吃几顿廉价盒饭的钱。
商场门口巨大的玻璃幕墙,清晰地映出我的影子。
苍白。
憔悴。
眼窝深陷。
眼神空洞。
像一株被抽干了所有水分的枯草。
这就是现在的林晚。
一个被傅承宇榨干了所有价值,然后像垃圾一样丢弃的林晚。
我盯着玻璃幕墙里那个陌生的自己。
看了很久。
久到左腿的剧痛都变得麻木。
久到心底那片死寂的荒原上,终于裂开了一道缝隙。
不是悲伤。
不是愤怒。
是一种冰冷刺骨的、带着血腥味的恨意。
像沉寂已久的火山岩浆,在黑暗的地底缓缓翻涌。
我慢慢地。
极其缓慢地。
对着玻璃幕墙里那个狼狈的影子,扯了扯嘴角。
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傅承宇。
苏薇薇。
你们的光明大道。
你们的锦绣前程。
你们的幸福美满。
很好。
真的很好。
6
转机在一个阴沉的下午。
天空灰蒙蒙的,压得人喘不过气。
我拄着助行器,再次失望地从一家小诊所里走出来。
那个头发花白的老医生听完我的情况(隐瞒了车祸和傅承宇的部分),看着我的腿,直摇头:姑娘,你这腿……别说站一天做手术了,久站都成问题。我们这里庙小,实在……唉。
刚走到巷口。
一辆黑色的、低调但价值不菲的轿车,缓缓停在了我面前。
车窗降下。
露出一张熟悉而温和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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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晚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和关切。
是秦屿。
我医学院的师兄。
也是我曾经的导师,如今国内神经外科泰斗秦教授的独子。
毕业后他出国深造,后来听说在一家顶尖私立医院做到了副院长。
我们很久没联系了。
他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深灰色西装,气质沉稳儒雅。
目光落在我脸上,又移向我拄着的助行器和那条明显不自然的左腿。
眉头深深蹙起。
你……这是怎么了他推开车门下车。
师兄。我嗓子有点发紧,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好久不见。
腿……出了点意外。我避重就轻。
秦屿的眼神锐利得像手术刀。
他看着我苍白的脸色,深陷的眼窝,还有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外套。
上车。他语气不容置疑,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习惯性强势,但此刻,更多的是不容拒绝的关心。
我送你。
我下意识地想拒绝。
但看看自己这狼狈的样子,再看看他眼中那份沉甸甸的、不容置疑的关切。
拒绝的话卡在喉咙里。
最终,我沉默着,点了点头。
他帮我收起助行器,放进后备箱。
又小心地扶我坐进副驾驶。
动作很绅士。
带着医生特有的那种分寸感。
车子平稳地驶离破旧的老城区。
车厢里很安静。
只有空调出风口细微的风声。
秦屿没有立刻追问。
他专注地看着前方路况。
过了好一会儿。
才开口。
声音低沉温和。
林晚,告诉我,这几年发生了什么他顿了顿,补充道,导师他……一直很惦记你。当年你突然辞职,结婚,断了所有联系,他很担心。
秦教授……
那个待我如亲女的严厉又慈祥的老人。
心头猛地一酸。
我低下头。
看着自己粗糙的、布满细碎伤口的手。
这双手,曾经是握手术刀的。
曾经被秦教授赞为天生就该吃外科这碗饭。
如今……
指甲缝里还残留着昨天在小餐馆后厨帮忙刷盘子留下的油污。
我……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
那些不堪的、血淋淋的过往,要怎么说出口
说自己瞎了眼,为了一个男人放弃事业
说自己蠢到家,用一条腿换回一句你瘸了,不该再占着位置
说我如今穷困潦倒,连下一顿饭在哪里都不知道
强烈的羞耻感几乎将我淹没。
不方便说,就不说。秦屿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他侧头看了我一眼。
眼神温和而坚定。
林晚,你的手,天生就该握手术刀。
你的脑子,不该浪费在刷盘子上。
回来吧。
我猛地抬头。
撞进他深邃的眼眸里。
回来声音干涩。
嗯。他点头,语气郑重,来我们医院。
博和私立医院,你知道的。
我当然知道。
本市最顶尖的私立医院之一。
以高昂的费用和顶级的医疗资源著称。
是权贵名流看病的首选。
我……我下意识地摇头,师兄,我的腿……我站不了那么久。而且,我的执业证……
腿的问题,可以克服。博和有最好的康复支持系统。秦屿打断我,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执业证过期了可以重新考。以你的底子,不难。
现在,医院神经外科缺人。
尤其缺像你这样,有天赋又肯钻研的医生。
他顿了顿。
目光落在我那条残腿上。
眼神里没有同情。
没有怜悯。
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审视。
林晚,他叫我的名字,字字清晰,手术台是战场。战场上,没人会在意将军的腿是不是受过伤。
他们只在意,将军的刀,够不够快!够不够准!
你的刀,生锈了吗
手术刀……
我的刀……
我下意识地蜷了蜷手指。
指尖似乎还能感受到手术刀柄那冰冷光滑的触感。
还能回忆起组织在刀刃下被精准分离的微妙手感。
那种掌控生命、与死神博弈的紧张与……神圣感。
血液深处,似乎有什么冰冷沉寂了很久的东西,被秦屿这句近乎冷酷的质问,猛地拨动了一下。
发出一声细微却清晰的铮鸣。
我的刀……
生锈了吗
7
博和私立医院。
环境确实对得起它的名声。
窗明几净。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味,混合着昂贵的香氛。
没有公立医院的拥挤喧嚣。
穿着考究的病人和家属轻声细语。
一切都透着金钱堆砌出的秩序和高效。
秦屿直接带我去了神经外科。
他现在的身份是副院长兼神外大主任。
权力不小。
他把我带进一间宽敞明亮的单人办公室。
以后你在这里。
先做住院医,熟悉环境和流程。你的能力我知道,很快就能提主治。
他言简意赅。
没有多余的客套。
你的腿,他指了指,复健不能停。医院有顶级的康复中心,我会给你安排最专业的治疗师。
尽快把状态调整到可以上手术台。
有问题吗
他看着我。
眼神是上级对下级的审视。
也是师兄对师妹的信任。
没有。我迎上他的目光,声音不高,却清晰,谢谢师兄。
秦屿点点头。
换衣服,熟悉环境。下午跟我查房。
他雷厉风行,交代完就匆匆离开,去处理堆积的公务。
办公室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很安静。
白色的墙壁。
宽大的办公桌。
电脑。
还有挂在一旁崭新的白大褂。
这一切,熟悉又陌生。
像隔了一个世纪。
我走到衣架前。
手指抚过那件白大褂。
布料柔软挺括。
带着崭新的气息。
我慢慢脱下身上那件洗得发白、沾染着油烟味的旧外套。
换上白大褂。
扣上纽扣。
冰冷的触感贴着皮肤。
左腿深处的钢钉依旧在隐隐作痛。
提醒着我的残缺。
但当我抬起头。
看向办公桌后墙上挂着的博和医院院徽。
那枚象征着生命与健康的徽章时。
一股久违的、微弱却真实的力量感,从心底最深处,艰难地钻了出来。
像石缝里探出头的草芽。
8
日子重新被填满。
不再是绝望的奔波和拒绝。
而是查房、写病历、看片子、病例讨论、跟着秦屿上手术台当助手。
博和的工作强度极大。
节奏快得吓人。
尤其是神经外科。
面对的都是大脑和脊髓的手术。
毫厘之差,便是生死之别。
巨大的压力像山一样压下来。
我的左腿成了最大的拖累。
站久了。
钻心的疼。
从骨头缝里透出来,顺着神经蔓延到全身。
冷汗常常浸透里面的刷手服。
好几次在手术台上,当秦屿精准利落地处理着复杂病变时,我站在助手的位置,递着器械。
左腿因为剧痛而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差点拿不稳手中的吸引器。
秦屿会立刻递过来一个冰冷的眼神。
没有任何责备。
却比责备更让人难堪。
那眼神在说:林晚,撑住!你的刀,不能抖!
我死死咬住口腔内侧的软肉。
用疼痛对抗疼痛。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强迫自己站稳。
强迫自己忽略那条该死的腿。
强迫自己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无影灯下那片精细到极致的手术区域。
集中在那根细如发丝的血管。
那块压迫着神经的肿瘤。
那把在秦屿手中如同艺术般舞动的手术刀上。
下手术台时。
我常常是最后一个离开的。
扶着冰冷的墙壁。
或者靠着更衣室的柜子。
缓上很久。
才能拖着那条几乎失去知觉的残腿,一步一步挪出去。
复健更是地狱。
康复中心的治疗师专业而严厉。
林医生,用力!再用力!
股四头肌激活!抬腿!保持住!
核心收紧!不要用腰代偿!
冰冷的器械施加着阻力。
对抗着我那软弱无力的肌肉和顽固的钢钉。
每一次训练,都像是把已经愈合的伤口再次撕开。
痛得浑身痉挛。
汗水像小溪一样淌下。
滴落在训练垫上。
但我没吭一声。
只是死死咬着牙。
眼睛盯着前方。
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站起来!站稳!拿起你的刀!
秦屿偶尔会来康复中心看一眼。
站在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外。
不说话。
只是看。
眼神依旧锐利如刀。
带着评估和审视。
然后,在我结束训练,几乎虚脱地瘫在垫子上时,他会走进来。
丢给我一瓶功能饮料。
明天上午九点,三号手术室,一台岩斜区脑膜瘤。你主刀一助。
语气平淡得像在说明天的天气。
……好。我喘着粗气,接过水。
他转身离开。
留下一个挺拔的背影。
我知道。
他在逼我。
用最残酷的方式。
把我这条残废的腿,重新逼上战场。
逼我找回那把生锈的刀。
9
时间在手术刀的无影灯下和康复器械的冰冷摩擦中,飞快流逝。
半年。
我瘦了很多。
但眼神却不再空洞。
像被重新淬炼过的铁。
有了沉甸甸的冷硬光泽。
我的腿,依旧疼。
但站满一台八小时的高难度手术,已经不成问题。
动作或许没有巅峰时期那么迅捷如风。
但稳。
稳得像磐石。
手更稳。
在显微镜下处理那些比头发丝还细的血管神经时,纹丝不动。
秦屿交给我的任务越来越重。
从一助,到在某些相对简单的手术中担任主刀。
他站在旁边看。
目光如炬。
偶尔出声指点。
角度。
牵拉轻点。
止血彻底。
每一台手术下来,我都能感觉到那把名为林晚的手术刀,在一点点磨去锈迹,重新变得锋利逼人。
博和顶尖的康复资源也没有浪费。
在治疗师近乎残酷的折磨下,在无数次痛到眼前发黑的咬牙坚持后,我的左腿肌肉力量在缓慢却坚定地恢复。
虽然离健步如飞还很远。
但至少,支撑我完成日常工作,已无大碍。
钢钉依旧在。
那深入骨髓的痛楚也如影随形。
但,已经无法轻易将我击倒了。
它们成了我身体的一部分。
像勋章。
也像警钟。
提醒我过去的愚蠢和如今的清醒。
医院里开始有关于我的议论。
那个新来的林医生,腿好像有点问题但手上功夫是真硬!
秦院长亲自挖来的,能是草包听说以前就很牛,不知道为啥销声匿迹了几年……
嘘……小声点,好像跟她前夫有关……听说来头不小……
管她呢!技术好就行!上次那台基底动脉尖动脉瘤,秦院长主刀,她配合得简直天衣无缝!
我充耳不闻。
只专注于眼前的病人。
眼前的片子。
眼前的手术。
那些流言蜚语,那些探究的目光,在我这里,掀不起一丝波澜。
我的心。
比手术刀更冷。
比无影灯下的脑组织更静。
直到那天下午。
急诊的电话像一把烧红的锥子,猝不及防地刺进神外办公室。
神外!神外急会诊!妇产科转过来的!产妇颅内动脉瘤破裂!妊娠高血压子痫前期!情况极度危急!快!
办公室的气氛瞬间绷紧。
秦屿抓起听筒,语速飞快:具体位置出血量孕周生命体征
那边报出一串急促的数据。
秦屿的脸色骤然沉了下去。
通知手术室!立刻准备开颅!我马上到!他放下电话,抓起白大褂就往外冲,同时厉声点名,林晚!刘明!跟我上!
我立刻起身。
动作没有丝毫迟疑。
拿起挂在椅背上的白大褂。
迅速跟上秦屿的脚步。
走廊里回荡着我们急促的脚步声。
奔向手术专用电梯。
什么情况我边疾走边问,声音冷静。
产妇,孕35周+,重度子痫前期,突发剧烈头痛,喷射性呕吐,意识模糊。秦屿语速极快,条理清晰,CT显示,右侧大脑中动脉分叉处巨大动脉瘤破裂,蛛网膜下腔出血广泛!瞳孔不等大了!
巨大动脉瘤破裂!
子痫!
孕晚期!
每一个词都代表着极高的死亡风险。
胎儿呢我问。
胎心还在,但很弱。妇产科在下面剖宫产和抢救胎儿同时进行!我们负责开颅止血清除血肿!秦屿按下电梯按钮,眼神凝重如铁,双开!和死神抢时间!
电梯门开。
我们冲进去。
金属门缓缓合上。
狭小的空间里,气氛压抑得让人窒息。
秦屿快速交代着手术预案。
我默默听着。
大脑飞速运转。
思考着可能遇到的每一个难关。
电梯下行。
指示灯跳动着。
像死神逼近的脚步。
叮——
电梯到达手术室楼层。
门开的瞬间。
一股更加紧张混乱的气息扑面而来。
妇产科的医生护士推着平车,正从另一部电梯冲出来。
平车上躺着一个女人。
高高隆起的腹部剧烈起伏着。
身上连着监护仪。
刺耳的报警声响成一片。
血压高得吓人!
心率快得离谱!
氧气面罩下,那张因痛苦和缺氧而扭曲的脸……
惨白如纸。
冷汗淋漓。
散乱的头发黏在额角和颈间。
可是!
那张脸!
就算扭曲变形,就算在死亡的边缘挣扎……
我也绝不会认错!
苏薇薇!
竟然是苏薇薇!
10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又猛地被按了快进。
周围所有的声音——监护仪的尖叫、护士的呼喊、轮子滚过地面的摩擦声——瞬间都模糊远去。
只剩下我自己沉重如擂鼓的心跳。
咚!咚!咚!
一下下撞击着耳膜。
撞得我眼前一阵发黑。
苏薇薇。
那个开车撞碎我人生的女人。
那个被傅承宇像宝贝一样捧在手心、说我瘸了不该再占位置的女人。
那个怀着傅承宇孩子、需要名分的女人。
此刻。
像一条濒死的鱼。
躺在平车上。
因为颅内高压带来的剧烈痛苦而抽搐。
口角甚至溢出了白沫。
她怎么会在这里
颅内动脉瘤破裂
她不是应该在傅承宇为她打造的顶级私立医院,享受着最好的产前护理吗
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博和
还以这样凶险的方式
无数个疑问像毒蛇一样瞬间窜入脑海。
但职业的本能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瞬间冻结了所有翻腾的私人情绪。
秦屿已经冲了过去。
什么情况!他厉声问妇产科的主治。
血压爆表!220/140!抽搐控制不住!胎心持续下降!怀疑颅内出血导致脑疝!必须马上双开!妇产科主治的声音嘶哑,带着绝望的紧迫感。
送3号复合手术室!快!秦屿当机立断,指挥着平车转向。
苏薇薇似乎恢复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意识。
她的眼睛艰难地睁开一条缝。
瞳孔散大。
目光毫无焦距地乱晃。
当平车经过我身边时。
她的视线,无意识地扫过我。
那一瞬间。
她那涣散痛苦的眼瞳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骤然收缩了一下。
像垂死的毒蛇最后的本能反应。
恐惧。
一种深入骨髓的、无法掩饰的恐惧!
死死地钉在我脸上!
她认出了我!
即使在这种濒死的状态下!
她的身体猛地一挣!
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意义不明的嘶鸣。
像见了鬼!
平车没有丝毫停留。
被医护人员和秦屿推着,风驰电掣般冲向灯火通明的手术室大门。
林晚!秦屿的声音穿透混乱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跟上!准备刷手!
是!我猛地回神。
声音斩钉截铁。
所有的震惊、疑惑、乃至那瞬间涌起的冰冷恨意,都被强行压了下去。
压进冰层最深处。
此刻。
我是医生。
她是病人。
一个生命垂危、需要我立刻拿起手术刀的病人。
仅此而已。
我迈开脚步。
左腿的钢钉在疾走中发出细微的、只有我自己能感觉到的摩擦声。
像沉默的战鼓。
11
3号复合手术室。
气氛凝重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
无影灯惨白的光线倾泻而下,将中央两张并排的手术台照得纤毫毕现。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消毒水、血腥和紧张汗水混合的味道。
监护仪的警报声此起彼伏,尖锐地撕扯着人的神经。
左侧手术台。
妇产科团队已经严阵以待。
麻醉师飞快地进行着全麻诱导。
产科主任手持柳叶刀,眼神锐利如鹰,紧盯着苏薇薇那高高隆起、因宫缩而剧烈起伏的腹部。
血压太高!麻醉风险极大!麻醉师额头全是汗,声音紧绷。
顾不上了!胎儿等不了!再拖下去两个都保不住!产科主任声音嘶哑,刀尖稳稳落下,开!
锋利的刀刃划开皮肤。
暗红色的血液瞬间涌出。
吸引器发出嘶嘶的抽吸声。
右侧手术台。
秦屿站在主刀位。
我站在他的一助位置。
刘明是二助。
护士飞快地递上无菌手术巾。
我们三人如同精密机器般,沉默而高效地铺单、固定。
苏薇薇的头颅已被剃光。
露出青白色的头皮。
颅骨钻发出沉闷的滋滋声。
高速旋转的钻头,轻易地穿透了坚硬的颅骨。
骨屑飞溅。
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骨粉的焦糊味,瞬间弥漫开来。
开颅器。秦屿的声音冷静得像冰。
沉重的开颅器卡入钻孔。
杠杆压下。
咔哒一声脆响。
一块弧形的颅骨被完整取下。
暗红色的硬脑膜暴露在视野中。
鼓胀。
搏动。
像一颗随时会爆炸的炸弹。
下面,就是汹涌的血海和那个致命的破裂动脉瘤。
秦屿手中的尖刀极其小心地划开硬脑膜。
瞬间!
暗红发黑、夹杂着血块的粘稠血液,如同开闸的洪水,猛地涌了出来!
吸引!
双极!
棉片!
秦屿的命令短促而清晰。
我手中的吸引器管立刻精准地探入血泊。
嘶嘶的抽吸声大作。
视野被鲜血不断覆盖。
又被吸引器迅速吸走。
刘明配合着用棉片保护着周围的脑组织。
秦屿手中的双极电凝镊子如同最灵巧的探针,在血泊中小心翼翼地探寻着破裂的出血点。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
每一秒都像在刀尖上跳舞。
左侧手术台。
产科主任的手已经探入了打开的子宫。
胎位不正!脐带绕颈三周!很紧!她的声音带着焦急。
胎儿窘迫!胎心掉到60了!助产士的声音变了调。
快!臀牵引!准备抢救新生儿!
右侧手术台。
秦屿的镊子终于在一片血泊中,夹住了一小段疯狂搏动喷血的血管残端。
找到了!瘤颈残端!
临时阻断夹!
金属夹递上。
咔哒一声轻响。
汹涌的喷血,瞬间减缓。
视野终于清晰了一些。
破裂的动脉瘤像一个狰狞的血葡萄,粘附在复杂的大脑血管分叉处。
准备永久夹闭。秦屿的声音依旧沉稳,但额角已布满细密的汗珠。
就在这时!
左侧手术台传来一声微弱的、猫叫似的啼哭。
哇……
极其微弱。
却像一道微弱的曙光。
出来了!是个女孩!助产士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哽咽。
阿氏评分很低!1分钟评3分!快!抢救!新生儿科医生立刻接手。
微弱断续的啼哭声、抢救器械的碰撞声、医生急促的口令声……交织在一起。
右侧手术台。
秦屿手中的动脉瘤夹,正极其小心地绕过一根重要的穿支血管,准备夹闭瘤颈。
突然!
苏薇薇的生命监护仪发出一阵更加凄厉的尖叫!
血压骤降!
心率掉到40!
室颤!
除颤仪!快!
麻醉师大吼。
手术室里瞬间乱成一团!
该死!应激反应!动脉瘤二次破裂风险极高!秦屿的动作猛地一顿,眼神凝重如深渊。
二次破裂!
一旦发生,神仙难救!
秦院,继续夹闭!我处理循环!麻醉师的声音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
秦屿深吸一口气。
手中的瘤夹再次探向那致命的瘤颈。
动作更加谨慎。
如同在万丈深渊上走钢丝。
就在这千钧一发、生死时速的关头!
原本在强力镇静下应该毫无意识的苏薇薇!
身体猛地一个剧烈的抽搐!
她的头,竟然在头架固定下,极其诡异地、艰难地朝我这边,偏转了一个微小的角度!
那只没有被无菌单完全覆盖的眼睛!
瞳孔已经散得很大。
眼白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
此刻!
却死死地、聚焦在了我的脸上!
那眼神!
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极致的恐惧、怨毒和……一种濒临崩溃的疯狂!
她的嘴唇在氧气面罩下剧烈地哆嗦着。
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可怕的抽气声。
仿佛用尽了全身最后一丝力气。
想要说什么。
我正全神贯注于秦屿的操作,手中稳稳地递着精细的剥离子,协助他分离瘤颈周围最后一点粘连的组织。
眼角余光瞥见她这诡异的举动。
心头猛地一沉。
一股极其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我。
她想干什么!
下一秒!
苏薇薇那只唯一能动的、插着输液针和监护导联的手!
竟然猛地从手术台边缘抬了起来!
带着一种垂死野兽般的疯狂力量!
完全不顾输液针被扯脱、鲜血瞬间涌出!
那只冰冷、粘腻、沾满她自己鲜血的手!
如同鬼爪!
越过手术台之间的狭窄空隙!
一把!
死死地!
抓住了我正握着剥离子、戴着无菌手套的右手手腕!
冰冷的触感!
带着濒死的绝望和疯狂!
透过薄薄的手套,直刺骨髓!
我猝不及防!
手猛地一抖!
那柄尖端极其精细的剥离子!
差一点!
就差一点!
就要从秦屿正在处理的、那根比头发丝还细的穿支血管上滑脱!
一旦滑脱,后果不堪设想!
别动!秦屿的厉喝如同惊雷炸响!
我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
如同石化!
右臂稳如磐石!
硬生生顿住了那几乎失控的零点零一秒!
剥离子稳稳地停在原位。
没有造成任何损伤。
冷汗,瞬间浸透了我刷手服下的脊背。
林晚!秦屿的声音带着后怕的严厉。
我没事。我的声音异常冷静,目光却冰冷如刀,射向那只死死抓住我手腕的、属于苏薇薇的手。
她……刘明也惊住了。
苏薇薇那只手,像铁钳一样箍着我的手腕。
指甲甚至透过手套,掐进了我的皮肉里。
带来尖锐的刺痛。
她那只布满血丝、瞳孔散大的眼睛,依旧死死地盯着我。
充满了怨毒、恐惧,还有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
她的嘴唇在氧气面罩下,剧烈地翕动着。
喉咙里的嗬嗬声越来越大。
像破旧的风箱在做最后的挣扎。
嗬……林……晚……
她的声音微弱、扭曲,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穿透力。
在这生死攸关、紧张到极致的手术室里,异常清晰!
是……是他……傅……
她的眼球因用力而可怕地凸出。
死死地瞪着我。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血沫里挤出来的。
那……那晚……他……根本没……醉!
是他……是他……故意……让我……撞死……你!
轰——!!!
一道无声的惊雷!
在我脑海里轰然炸开!
炸得我眼前一片空白!
所有的声音——监护仪的尖叫、器械的碰撞、医生的口令——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整个世界,只剩下苏薇薇那双因极度恐惧和疯狂而扭曲的眼睛。
和她那句如同地狱恶鬼诅咒般的嘶鸣!
是他……故意……让我……撞死……你!
傅承宇
那晚
他根本没醉
故意
撞死我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钢锥!
狠狠凿进我的太阳穴!
凿得我头痛欲裂!
三年前那个雨夜的画面,如同被撕裂的碎片,疯狂地在眼前闪现!
刺眼的车灯!
震耳欲聋的喇叭!
傅承宇惊恐回头时,眼底那一闪而过的……冰冷
他踉跄着,似乎被绊了一下,正好把我推向车头的方向
是……这样吗
难道……难道……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窜上头顶!
冻僵了四肢百骸!
12
手术室里死寂了一瞬。
只有监护仪还在不知疲倦地发出刺耳的警报。
苏薇薇那只抓住我的手,力气大得惊人。
像濒死的藤蔓,死死缠绕。
指甲透过薄薄的无菌手套,几乎要抠进我的皮肉里。
那双凸出的、布满血丝的眼睛,依旧死死地盯着我。
里面翻涌着浓得化不开的恐惧、怨毒,还有一丝……诡异的解脱
她的话。
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炸弹。
掀起了惊涛骇浪。
却又在瞬间,被更巨大的死亡阴影覆盖。
血压测不到了!
心跳停了!室颤转直线!
除颤!200J!准备!
麻醉师和巡回护士的嘶吼打破了那瞬间诡异的死寂。
抢救的指令如同狂风暴雨般砸下。
秦屿的厉喝如同惊雷,在我耳边炸响:林晚!放手!准备肾上腺素!快!
那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和急迫。
瞬间劈开了我脑中那片被惊雷炸出的空白和混乱!
职业的本能,如同被植入骨髓的指令,压倒了一切!
我猛地一挣!
右臂爆发出巨大的力量!
硬生生将苏薇薇那只冰冷粘腻的手从我的手腕上扯开!
嗤啦一声轻响。
手套被她的指甲划破了一道口子。
手腕上传来清晰的刺痛。
但我根本顾不上!
肾上腺素1mg,静推!我的声音比秦屿的还要冷,还要稳!
手中的动作没有丝毫迟滞。
立刻将抽好药液的注射器递给巡回护士。
同时,另一只手已经飞快地接过刘明递来的除颤板。
充电200J!
所有人离床!
Clear!
砰!
苏薇薇瘦弱的身体在电流的冲击下猛地弹跳了一下。
监护仪上,那条代表心跳的直线,依旧顽固地平直着。
没有任何波动。
继续!300J!秦屿的声音冷硬如铁。
充电300J!
Clear!
砰!
又一次强烈的电击。
苏薇薇的身体再次弹起,落下。
像一具失去生命的破布娃娃。
监护仪上的直线,依旧毫无生机。
死寂。
令人绝望的死寂笼罩着手术室。
只有呼吸机和吸引器还在徒劳地工作着。
发出单调的声响。
秦屿的目光扫过监护仪。
又看向手术台上,那个头颅被打开、腹部被剖开、了无生息的女人。
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沉重的疲惫和无奈。
宣布吧。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疲惫。
麻醉师看着表。
声音沉重而清晰。
死亡时间,下午3点17分。
冰冷的宣告。
为这场惊心动魄的双开手术,画上了一个残酷的休止符。
苏薇薇死了。
带着那个惊天的秘密。
和满腔的恐惧与怨毒。
死了。
手术室里弥漫开浓重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只有左侧手术台那边,新生儿微弱的啼哭声还在断断续续地响着。
像风中残烛。
我站在原地。
右手手腕上,被苏薇薇抓过的地方,火辣辣地疼。
手套的破损处,能看到几道清晰的、渗出血丝的掐痕。
左腿深处的钢钉,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开始一阵阵、细密地刺痛起来。
提醒着我刚才发生的一切。
不是幻觉。
苏薇薇死了。
临死前,她像恶鬼一样抓住我,嘶吼着那个足以将我再次拖入地狱的秘密。
傅承宇。
那晚。
他根本没醉。
是他故意。
让她撞死我。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凌,狠狠扎进我的心脏。
冻得我四肢冰凉。
血液都似乎停止了流动。
秦屿摘下了沾满血污的手套。
揉了揉眉心。
他的目光扫过我,落在我手腕破损的手套和隐约可见的血痕上。
眉头深深皱起。
林晚,他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去处理伤口。立刻!
这里收尾交给我们。
还有,
他顿了顿,眼神锐利如刀,直视着我的眼睛,刚才的事……忘掉。
无论她说了什么,那都是一个濒死病人神志不清的呓语。
不要影响你的判断。
更不要影响你拿刀的手。
他的语气异常严厉。
带着警告。
也带着一丝……保护
我迎着他的目光。
眼神空洞。
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
没有点头。
也没有摇头。
只是默默地。
转身。
一步一步。
拖着那条骤然沉重了千百倍的残腿。
走向刷手池。
手腕上的伤口,火辣辣地疼。
但那点疼,比起心底那片瞬间被冰封的荒原,又算得了什么
13
冰冷的自来水冲刷着手腕上的伤口。
刺骨的凉意顺着皮肤蔓延。
却压不住心底那股燎原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怒火和冰寒。
水流冲淡了渗出的血丝。
露出几道清晰的、深紫色的掐痕。
是苏薇薇临死前用尽全力留下的印记。
像烙印。
刻着那个恶鬼般的诅咒。
傅承宇。
他根本没醉。
是他故意。
是他让苏薇薇撞死我。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三年前那个雨夜,所有的意外,所有的巧合,都有了最恶毒、最合理的解释!
他早就腻了我
他早就和苏薇薇勾搭上了
所以,要除掉我这个碍眼的绊脚石
所以,精心策划了那场意外的车祸
只是他没算到,我没死透。
只是没算到,我这条命这么硬,拖着一条残腿,从地狱里又爬了回来!
一股浓烈的血腥味猛地涌上喉咙。
被我死死地压了下去。
我关掉水龙头。
抬起头。
镜子里的人。
脸色惨白如纸。
嘴唇抿成一条没有血色的直线。
只有那双眼睛。
黑沉沉的。
像暴风雪来临前死寂的海。
翻滚着足以吞噬一切的冰冷漩涡。
秦屿的话在耳边回响。
忘掉。
呓语。
不要影响你的判断。
不要影响你拿刀的手。
呵。
忘掉
怎么可能忘掉
那根本不是呓语!
那是苏薇薇用生命最后一丝力气,发出的最恶毒的诅咒和最绝望的控诉!
那是我用一条腿、五年光阴换来的残酷真相!
我的手。
握紧了。
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手腕上的伤口被牵动,又是一阵刺痛。
但这点痛,此刻却像兴奋剂。
让我更加清醒。
更加……冰冷。
我拿起碘伏棉球。
面无表情地擦拭着手腕的伤口。
消毒。
刺痛感更加强烈。
我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处理完伤口。
我换下沾染了血污的刷手服。
重新穿好白大褂。
走出手术区。
外面走廊的光线有些刺眼。
我微微眯了一下眼睛。
适应着。
刚走到通往病房区的连廊。
一个熟悉的身影,如同失控的火车头,带着一身室外的寒气和水汽,猛地撞入我的视野!
是傅承宇!
他显然来得极其匆忙。
昂贵的羊绒大衣敞开着,里面是皱巴巴的衬衫。
头发凌乱。
脸色是骇人的惨白。
额头上全是汗。
不,是雨水。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瓢泼大雨。
他浑身湿透。
昂贵的皮鞋踩在光洁的地板上,留下一个个清晰的水印。
他看到我。
那双总是盛着冷漠和算计的桃花眼里,此刻只剩下惊惶和一种濒临崩溃的恐惧!
他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样。
猛地冲到我面前!
双手死死地抓住我的肩膀!
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
林晚!晚晚!他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带着剧烈的颤抖,薇薇呢薇薇怎么样了孩子呢!
他的气息喷在我脸上。
带着雨水的冰冷和烟草的焦躁。
还有……一丝绝望。
我被他晃得身体微微后仰。
左腿的钢钉承受着突如其来的冲击力,尖锐地刺痛起来。
但我站得很稳。
比任何时候都稳。
我抬起眼。
平静地。
甚至可以说是漠然地。
看着他。
看着他这张曾经让我痴迷、如今却只让我感到恶心和恐惧的脸。
这张精心策划了杀妻阴谋的脸。
苏薇薇,我的声音平静无波,清晰地穿透他急促的喘息,颅内动脉瘤破裂,抢救无效。
死亡时间,下午3点17分。
每一个字。
都像一颗冰冷的子弹。
精准地射向他。
傅承宇脸上那点仅存的、支撑着他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惨白得像一张被揉皱的纸!
他的瞳孔骤然放大!
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灭顶的惊恐!
不……不可能!
他猛地摇头,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刺耳,你骗我!林晚!你恨我!你故意骗我!
她怎么会死她怎么会死!她明明好好的!
他的手指更加用力地掐进我的肩膀。
指甲几乎要隔着白大褂抠进我的肉里。
剧烈的疼痛传来。
我眉头都没皱一下。
只是依旧平静地看着他。
看着这个在我死后迫不及待迎娶新欢、如今却为新欢之死而崩溃的男人。
多么讽刺。
多么……可笑。
至于孩子,
我继续开口,声音依旧平稳,没有丝毫波澜,女婴。早产,重度窒息。阿氏评分很低。
正在新生儿重症监护室抢救。
情况,不容乐观。
最后几个字。
我刻意放缓了语速。
清晰地吐出。
像最后的审判。
傅承宇的身体猛地晃了一下!
像是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
他抓着我肩膀的手骤然失力。
高大的身躯踉跄着后退了一步。
撞在冰冷的墙壁上。
发出一声闷响。
他靠着墙。
慢慢地。
滑坐下去。
昂贵的羊绒大衣沾满了墙壁的灰尘和地上的水渍。
狼狈不堪。
他双手死死地抓住自己的头发。
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绝望、压抑的呜咽。
不……不……薇薇……孩子……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他的肩膀剧烈地抖动着。
像个迷路的孩子。
脆弱。
无助。
痛苦。
表演得多么逼真啊。
我冷眼旁观。
心底没有一丝涟漪。
只有一片冰冷的、死寂的荒原。
手腕上,被他掐过的地方,和被苏薇薇抓破的地方,叠加在一起,隐隐作痛。
但这痛楚,却像燃料。
让心底那片冰封的荒原下,那沉寂已久的、名为恨的火山,终于轰然苏醒!
岩浆翻滚!
炽热!
滚烫!
足以焚毁一切虚伪和罪恶!
傅承宇。
你的报应。
才刚刚开始。
14
瓢泼大雨。
像是天被捅了个窟窿。
疯狂地砸向大地。
砸在博和医院冰冷的玻璃幕墙上。
汇聚成浑浊的水流,奔腾而下。
医院门口巨大的遮雨檐下。
灯光昏黄。
映照着密集的雨帘。
也映照着那个瘫坐在冰冷湿滑的地面上的男人。
傅承宇。
他浑身湿透。
昂贵的羊绒大衣吸饱了雨水,沉重地裹在身上,像一层肮脏的裹尸布。
头发凌乱地贴在惨白的额头上。
雨水混合着泪水(或许是吧),在他脸上肆意横流。
他手里死死攥着一份文件。
纸张被雨水打湿,皱巴巴地黏在一起。
边角已经破损。
隐约能看到抬头的几个字——复婚协议书。
多么可笑。
多么荒谬。
就在几个小时前,他还高高在上地把离婚协议甩在我残废的腿上。
用施舍般的语气说:薇薇怀孕了,需要给孩子名分。
你瘸了,傅太太的位置不该再占着。
现在。
他像个丧家之犬。
举着这份复婚协议。
坐在这肮脏的雨地里。
对着我。
哀嚎。
晚晚……晚晚!他的声音嘶哑破碎,穿透哗哗的雨声,带着一种溺水者般的绝望,你看看我!你看看它!
他奋力地抬起手臂。
把那份被雨水泡得模糊的协议,颤抖着举向我。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是我混蛋!是我眼瞎!
薇薇她……她就是个疯子!她骗了我!她一直在骗我!
这三年……这三年我过得生不如死!我每天都在想你!想我们以前……
晚晚!我们复婚!好不好
我们还像以前一样!我发誓!我用我的命发誓!我再也不会辜负你!
我会找全世界最好的医生!治好你的腿!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求你了!晚晚!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
雨水疯狂地冲刷着他。
他浑身发抖。
不知道是冷的。
还是哭的。
那份复婚协议被他高高举着。
像一面滑稽的、摇摇欲坠的白旗。
在昏黄的灯光和惨白的雨幕下,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又那么……令人作呕。
我站在遮雨檐下。
干燥。
温暖。
身上穿着干净挺括的白大褂。
左腿深处依旧隐隐作痛。
但那点痛楚,此刻却像勋章。
提醒着我此刻的清醒。
我怀里,抱着一个小小的襁褓。
那是苏薇薇用命换来的孩子。
那个在NICU里挣扎了十几个小时,才勉强从死神指缝里抢回一条小命的女婴。
此刻,她安静地睡着了。
小小的脸,皱巴巴的。
像只红皮猴子。
脆弱得不可思议。
我低下头。
目光落在她的小脸上。
冰冷坚硬的眼神,在触及这脆弱生命的一刹那,如同被投入石子的冰湖,漾开一丝极其细微的涟漪。
不是爱。
不是怜悯。
是一种更复杂的,带着审视和……一丝奇异联结的情绪。
我微微俯身。
干燥温暖的唇。
轻轻地。
落在了婴儿光洁冰凉的额头上。
一个毫无温度的吻。
更像一个仪式。
然后。
我抬起头。
目光越过怀中脆弱的生命。
越过那哗哗作响的、隔绝天地的雨幕。
落在那个浑身湿透、狼狈不堪、如同丧家之犬般举着复婚协议的男人身上。
我的声音不高。
却清晰地穿透了嘈杂的雨声。
冰冷。
平静。
没有一丝波澜。
傅承宇。
晚了。
我的新腿,很快就能跑了。
带着你的协议,滚吧。
说完。
我抱着怀里那轻若无物、却又重若千钧的襁褓。
没有丝毫停留。
转身。
走进了医院温暖明亮、灯火通明的大厅。
将身后那凄风苦雨、绝望哀嚎的世界。
彻底隔绝。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