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微婉将最后一件染了墨渍的朝服浸入冰水里,指尖早已冻得青紫发麻,仿佛再动一下就要裂开。
“沈答应,动作快点!”浣衣局的刘嬷嬷提着铜鞭,靴底碾过地上的碎冰,发出刺耳的声响,“贵妃娘娘的云锦披风还等着浆洗,耽误了时辰,仔细你的皮!”
沈微婉垂着眼,将冻僵的手往袖管里缩了缩。自那日被塞进这浣衣局,她便成了整个宫里最卑贱的存在。嫡母塞给她的那件藕荷色宫装早已洗得发白,袖口磨出了毛边,此刻正被冰水浸得沉甸甸地贴在身上,寒意顺着骨头缝往里钻。
“是。”她低声应着,捞起那件绣着金线牡丹的披风。料子滑腻得像上好的丝绸,针脚细密,一看便知是江南织造局的贡品。沈清柔向来爱穿这样华贵的衣裳,却偏要她这个“妹妹”亲手来洗——明摆着是要折辱她。
身后传来青禾压抑的啜泣声。那丫头昨日偷偷揣了两个热馒头来,被刘嬷嬷逮住,不仅馒头被扔进泥水里,还被用戒尺打了二十下手心。此刻青禾正跪在地上搓洗衣物,红肿的手背上渗着血珠,碰到冰水便抖得厉害。
沈微婉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她记得入府那年,青禾还是个梳着双丫髻的小丫头,捧着一碗热汤追在她身后,奶声奶气地说:“二小姐,喝了暖暖身子。”如今这双曾为她暖手的手,却要受这般苦楚。
“嬷嬷,”沈微婉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披风的金线娇贵,怕是要用温水才能洗得干净,还请嬷嬷行个方便。”
刘嬷嬷冷笑一声,铜鞭在掌心拍得啪啪响:“一个末等答应,也配提要求?贵妃娘娘特意吩咐了,就得用这雪水来洗,才能显出你的诚心!”
沈微婉不再说话,只是将披风浸入水中。冰凉的雪水瞬间浸透了她的衣襟,她咬紧牙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疼痛让她保持着清醒——在这深宫里,眼泪是最无用的东西,唯有忍。
夜幕降临时,浣衣局的灯火昏昏沉沉。沈微婉终于将最后一件衣物晾好,扶着青禾往碎玉轩走。寒风卷着雪沫子打在脸上,青禾的脚步踉跄,好几次差点摔倒。
“小姐,我们……我们逃吧?”青禾的声音带着哭腔,“这宫里不是人待的地方,再待下去,我们都会被折磨死的!”
沈微婉停下脚步,望着远处巍峨的宫殿群。飞檐翘角在夜色中勾勒出冰冷的轮廓,像一头蛰伏的巨兽,随时会吞噬掉任何试图反抗的生灵。
“逃去哪里?”她轻声问,“宫墙万丈,我们能跑到哪里去?镇国公府不会容我们,天下之大,也没有我们的容身之处。”
青禾的哭声更响了。沈微婉拍了拍她的背,目光落在碎玉轩那扇斑驳的木门上。门是虚掩着的,里面透出一点微弱的烛光。
“有人来过?”青禾立刻警觉起来。
沈微婉推开门,一股淡淡的药味扑面而来。桌上摆着一个粗瓷碗,里面盛着半温的药汤,旁边还有一小碟点心。
“这是……”青禾愣住了。
沈微婉走到桌边,拿起那碟点心。是桂花糕,她小时侯最爱吃的。只是这宫里,除了青禾,谁会知道她的喜好?
“别碰!”她忽然按住青禾的手,指尖拂过碗沿,“碗是凉的,药却还有余温,说明人刚走不久。”
话音未落,窗外传来一阵极轻的响动。沈微婉迅速吹灭烛火,拉着青禾躲到门后。
月光从窗棂漏进来,照亮了一个穿着灰衣的身影。那人影鬼鬼祟祟地探进头,见屋里漆黑一片,便蹑手蹑脚地走到桌边,似乎想拿走什么东西。
“是你?”沈微婉忽然开口。
那人影吓得一个踉跄,转身便要跑。青禾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袖。借着月光,沈微婉看清了来人的脸——是浣衣局里那个总是低着头,沉默寡言的小杂役,名叫阿默。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阿默的声音发颤,手里还攥着一个油纸包。
沈微婉没有回答,只是盯着他手里的油纸包:“桌上的药和点心,是你放的?”
阿默的脸瞬间涨红了,支支吾吾地说:“我……我看你和青禾姑娘太辛苦,就……就从膳房讨了点东西……”
青禾皱眉:“你一个杂役,哪来的银子买桂花糕?”
阿默的头垂得更低了:“是……是我用这个月的月钱换的。”他摊开手心,里面是几枚零碎的铜钱。
沈微婉的心微微一动。宫里的月钱本就微薄,一个杂役的月钱更是少得可怜,他竟愿意用这点钱来帮她们。
“为什么?”她问。
阿默沉默了片刻,忽然跪了下来:“二小姐,奴婢……奴婢是当年沈府后院的花儿子。那年您救过我娘的命,奴婢一直记着。”
沈微婉想起来了。三年前,镇国公府的花匠娘得了急病,被管家扔到乱葬岗,是她偷偷请了大夫,才保住了老人的性命。没想到,当年那个躲在树后的小男孩,竟也进了宫。
“起来吧。”沈微婉扶起他,“这份情,我记下了。但以后不必这样,免得惹祸上身。”
阿默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这是治冻伤的药膏,奴婢托人从宫外买来的,您和青禾姑娘赶紧用上吧。”说完,他便匆匆离开了。
青禾捧着药膏,眼眶红了:“原来这宫里,也不是所有人都像刘嬷嬷那样……”
沈微婉却望着窗外的雪,若有所思。阿默的出现,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让她忽然意识到,这深宫之中,或许并非只有嫡姐布下的天罗地网。
“把药收起来,点心也分着吃了。”她转身走到桌边,借着月光拿起那碗药汤,“明天,我们还得去浣衣局。”
青禾咬了咬唇:“小姐,难道我们就一直这样忍下去吗?”
沈微婉舀起一勺药汤,放在鼻尖闻了闻。药味里混着一丝极淡的苦杏仁味,看似是寻常安神药,却藏着不易察觉的古怪——真正的安神药不会有这般清苦的余味。
“忍,不代表任人宰割。”她将药汤倒进墙角的阴沟,声音里带着一丝冷意,“沈清柔想让我死,我偏要活着。而且,要活得好好的。”
她走到梳妆台前,拿起一面破旧的铜镜。镜中的女子面色苍白,眼下有着淡淡的青影,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寒夜里的星辰,藏着不屈的光。
“青禾,取针线来。”
“小姐要让什么?”
沈微婉望着那件被她带回的云锦披风,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沈清柔不是想让我浆洗她的披风吗?我总得让点什么,回报她的‘好意’。”
烛光重新燃起,映照着沈微婉低垂的眉眼。她的手指虽然冻得发僵,拿起针线时却异常稳当。银针在锦缎上穿梭,留下细密的针脚,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其中的异样。
青禾凑过去看,只见沈微婉在披风内侧不起眼的地方,绣了一朵极小的蒲公英,绒毛纤细,仿佛风一吹就会散开。
“这是……”
“这是我们沈家嫡系的暗纹。”沈微婉低声道,“当年母亲教我的,说是沈家女儿遇险时,或许能凭此辨认亲疏。”她顿了顿,眼神变得幽深,“沈清柔既然这么喜欢这件披风,想必会常常穿着它。总有一天,这朵蒲公英会告诉所有人,她身上的荣光,是踩着谁的骨头得来的。”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碎玉轩里的烛火却始终没有熄灭。直到天快亮时,沈微婉才放下针线,将披风叠好。
“把披风晾起来,明天一早送回浣衣局。”她揉了揉酸痛的肩膀,“记住,从今天起,我们每走一步,都要格外小心。这宫里的路,每一步都可能踩着刀尖。”
青禾用力点头,眼眶里的泪水早已干涸,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坚定。她知道,从今夜起,她的小姐不再是那个任人摆布的二小姐,而是要在这深宫里,杀出一条生路的沈微婉。
天色渐明,碎玉轩的门再次打开。沈微婉扶着青禾,一步步走向浣衣局。寒风依旧凛冽,但她们的脚步却比昨日沉稳了许多。
远处,朝阳正从宫殿的缝隙中升起,给冰冷的宫墙镀上了一层金边。沈微婉抬头望了一眼那轮初升的太阳,握紧了藏在袖中的银针。
这场替嫁的命运,她无法选择。但接下来的路,她要自已走。隐忍是为了积蓄力量,而她埋下的伏笔,终有一天会破土而出,长成参天大树。
深宫之路,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