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斜斜地淌过沈府西跨院的断墙，将墙根那丛野菊的影子拉得老长。
沈微婉跪在青石板上，冰凉的寒意顺着膝盖往上爬。头顶嫡母王氏的声音像淬了冰的银针，一字一句扎进耳朵里：“你姐姐清柔是镇国公府嫡长女，金枝玉叶，怎堪入宫让那枚悬在刀尖上的棋子？”
她把玩着腕间翡翠镯子，碧色的光在沈微婉眼前晃了晃，“你母亲去得早，沈家养你十年，如今该是你为家族尽忠的时侯了。”
为家族尽忠？
沈微婉垂下眼睑，遮住眸底翻涌的冷意。三天前那道圣旨，明着是将嫡姐沈清柔指给新帝萧彻让贵妃，实则是镇国公府想给新帝递个话——兵权在握，还需掂量掂量。可嫡姐怕那传闻中性情阴鸷的少年天子，更怕入宫后成了家族博弈的牺牲品，一哭二闹三晕厥，这“福气”便落到了她这个庶女头上。
“二小姐，”王氏身边的周嬷嬷上前，语气带着施舍般的温和，“夫人已为你打点好，入宫虽只是个答应，却也算脱离沈府这泥潭了。你若懂事，往后……”
“我去。”
沈微婉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风拂过水面，却让王氏和周嬷嬷都顿了顿。
她缓缓抬头，露出一张过分清秀的脸。肤色是常年被拘在西跨院的苍白，唯有一双眼，黑沉沉的像浸在寒潭里的墨石，此刻正平静地望着王氏，仿佛在说一件与已无关的事。
王氏心头莫名一跳。这庶女自小怯懦，今日怎的这般镇定？但转念一想，一个无权无势的庶女，入了那吃人的宫，还能翻出什么浪？
“既如此，”王氏定了定神，端起嫡母的架子，“收拾一下，明早卯时，宫里的车会来接你。”
说罢，带着周嬷嬷转身离去，裙摆扫过门槛时，留下一声轻蔑的冷哼，惊飞了檐下栖息的麻雀。
院子里终于安静下来。
沈微婉扶着冰冷的地面起身，膝盖早已麻木得没了知觉。她走到母亲生前住的那间小屋，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
屋内陈设简单，唯一像样的，是窗台上那盆半死不活的兰草——母亲的陪嫁。
“小姐！”
一个瘦小的身影从门后扑出来，是她的贴身丫鬟青禾，眼睛红肿得像核桃：“咱们不能去啊！宫里是什么地方？听说新帝登基杀了好多人，还有沈贵妃……她怎会容您活着？”
沈微婉摸了摸青禾的头。这是母亲留给她唯一的念想，也是这沈府里唯一真心待她的人。
“不去，”她轻声道，指尖拂过兰草干枯的叶片，“今夜就得‘病逝’了。”
王氏既打定主意让她替嫁，她若不从，只会死得更快。母亲临终前攥着她的手，反复说“活下去”，她不能忘了。
青禾哭得更凶：“那也不能往火坑里跳啊！”
沈微婉没再说话。她走到墙角，搬开那块松动的地砖，里面藏着一个小小的木盒。打开，半块玉佩躺在其中，玉质温润，上面刻着繁复的云纹，断口处还留着陈旧的裂痕。
五岁那年，她随母亲回外祖家省亲，半路遇匪。是一个锦衣少年替她引开了匪徒，慌乱中，他将这半块玉佩塞给她，说“拿着这个，日后好找我”。她只记得他腰间挂着另一半，还有那双比星辰还亮的眼睛。
母亲说，那是她的贵人。
可贵人在哪呢？
她将玉佩重新藏好，对青禾道：“去收拾东西吧，就带几件换洗衣裳，还有母亲留下的那包草药。”
青禾虽不解，却还是听话地去了。
沈微婉望着窗外渐沉的暮色，缓缓握紧了拳。沈府欠她母亲的，欠她的，或许讨不回来。但这深宫之路，是死是活，总得由她自已走。
……
翌日卯时，天刚蒙蒙亮，一辆青篷车悄无声息地停在沈府后门。
沈微婉穿着一身半旧的浅绿衣裙，青禾背着一个小小的包袱，主仆二人上了车。没有送别，没有叮嘱，仿佛只是丢弃一件无关紧要的旧物。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单调的声响。
沈微婉撩开窗帘一角，最后看了一眼沈府那高高的院墙。墙头上的琉璃瓦在晨光中泛着冷光，像极了王氏那双没有温度的眼睛。
再见了，沈府。
从此，世间再无沈府二小姐，只有入宫为婢的沈答应。
车行了一个时辰，停在皇宫的角门。
没有迎接的队伍，没有喧闹的仪式，只有一个面无表情的老太监，拿着名册核对了“沈微婉”三个字，便挥挥手让一个小太监领她们走。
“沈答应，这边走。”小太监语气敷衍，脚步飞快，像是怕沾染上什么晦气。
沈微婉和青禾跟在后面，穿过一道道宫墙。红墙高耸入云，琉璃瓦在阳光下闪着冰冷的光，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却掩不住那深入骨髓的森严。偶尔有侍卫擦肩而过，腰间的佩刀泛着寒光，目光扫过来时，带着审视与漠然。
她们被带到一处偏僻的院落，院门斑驳，门楣上“碎玉轩”三个字漆皮剥落，墙根处长记了半人高的杂草，一看便是久无人居。
“以后这就是你的住处了，”小太监指了指院子，“规矩都懂吧？按时点卯，不该问的别问，不该去的别去。出了事，没人替你担着。”
说完，不等沈微婉回应，便转身匆匆离去，仿佛多待一刻都嫌晦气。
青禾看着院子里丛生的杂草，眼圈又红了：“小姐，这地方……比咱们西跨院还破。”
沈微婉却松了口气。越偏僻，越不起眼，或许才越安全。她打量着四周，墙角有口井，虽看着陈旧，却还能用；廊下堆着些枯枝，正好生火。
“先打扫吧。”她挽起袖子，声音平静，“既来之，则安之。”
青禾咬咬牙，点头应是，转身去寻扫帚。
沈微婉刚拿起一块石头，想砸掉院门上的锈锁，院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
“就是这儿？沈答应住的地方？”一个尖利的女声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贵妃娘娘说了，新来的妹妹不懂规矩，让咱们来教教她——什么身份，就该待在什么地方。”
沈微婉动作一顿，抬眸看向门口。
几个穿着华丽宫装的宫女簇拥着一个管事模样的婆子，气势汹汹地站在院门口。为首的是个鹅蛋脸的宫女，鬓边插着支银步摇，正是沈清柔身边最得势的大宫女，画春。
麻烦，来得比她预想中更快。沈微婉垂下眼帘，将手中的石头悄悄藏在袖中，指尖抵着冰凉的石面，稳住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