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虚假的荣誉
表彰大会的聚光灯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我后颈发疼。主席台上,社区主任正举着烫金证书念我的名字,声音透过劣质音响嗡嗡作响:……
李青同志,在家庭美德建设中表现突出,其为瘫痪父亲烹饪辣椒炒蛋的事迹,充分体现了新时代孝老爱亲的优良风尚……
台下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我看见前排的张大妈用帕子抹着眼角,王大爷的旱烟锅在鞋底磕得邦邦响。可只有我知道,父亲三年前就因为胃溃疡切除了半个胃,医嘱严禁接触辛辣。那盘被捧为
先进事迹
的辣椒炒蛋,不过是我凌晨三点饿极了,就着冰箱里仅剩的半截辣椒胡乱炒的。
李青同志,请上台领奖。
主任的声音陡然拔高,像根针戳破了我脑里的混沌。我攥着洗得发白的工装裤口袋,指节把布料掐出死褶。走上台时,皮鞋跟在光滑的瓷砖上打滑,恍惚间竟觉得这场景和三年前父亲倒下那天重叠
——
同样是刺目的白光,同样是一群人围着我,说着言不由衷的漂亮话。
感谢组织认可。
我接过证书时,指尖触到主任汗湿的手掌,胃里猛地翻江倒海。台下的闪光灯突然炸开,我看见人群里站着母亲,她鬓角的白发在灯光下泛着银光,嘴角扯出的笑容比哭还难看。
散场时,母亲抢过我怀里的证书塞进布包,粗糙的手指死死掐着我的胳膊:别给你爸说实情,他要是知道你拿这个当先进,又该整夜睡不着了。
她的指甲几乎嵌进我肱二头肌的旧伤里,那道疤是十二岁那年,我打翻父亲的酒杯被他用烟灰缸砸的。
楼道里飘来邻居家的饭菜香,母亲突然停下脚步,从布包里掏出个油纸包塞进我手里:你爸念叨好几天了,让我给你带的糖包。
温热的糖包隔着纸烫着掌心,我盯着楼梯扶手上剥落的墙皮,突然想起十七岁那个暴雨夜,父亲把我锁在阳台,就因为我报了市里的美术特长班。
他现在躺床上动不了,你就不能顺着他点
母亲的声音带着哭腔,我抬头看见她眼角的皱纹里积着泪,像口积满雨水的老井。楼道里的声控灯突然灭了,黑暗中,我听见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
——
不是因为害怕,是因为愤怒。
推开家门时,消毒水的味道扑面而来。父亲躺在客厅中央的病床上,鼻饲管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光。他听见动静转动眼珠,浑浊的瞳孔里映出我手里的油纸包,突然剧烈地扭动起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
爸,青青给你带糖包了。
母亲慌忙扑过去按住他,我站在原地看着输液管里的药水一滴一滴落下,突然想起三天前社区干事来家访,当时我正对着一盘剩辣椒炒蛋发呆,她指着盘子问:这是给你爸做的
我没来得及否认,她已经掏出小本本飞快地记着什么。
2
父女对峙
李青,你给我过来!
父亲突然嘶哑地喊出声,鼻饲管随着他的动作晃动着。我走过去,看见他枯瘦的手死死抓着床单,指节泛白:你是不是觉得我瘫了,就管不了你了
他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我盯着他下巴上的老年斑,突然发现他和阳台上那盆枯死的仙人掌越来越像。
爸,我明天要去面试。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母亲手里的搪瓷碗
哐当
一声掉在地上,粥洒了一地,像摊没干的血。父亲猛地睁大眼睛,呼吸变得急促,胸口剧烈起伏着:面试哪家单位敢要你你忘了你高中时……
我没忘。
我打断他,声音突然变得平静,我没忘你去学校把我的画撕了,没忘你把我锁在家里,没忘你说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没用。
我看着他震惊的表情,突然觉得很可笑
——
这个一辈子控制欲爆棚的男人,现在连抬起手都费劲。
母亲扑过来打我的背,哭喊声震得我耳膜疼:你疯了!那是你爸啊!他都这样了,你还气他!
我站着没动,后背火辣辣地疼,但心里却有种奇异的轻松。父亲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脸色涨得通红,我看见他眼角滚下浑浊的泪,不知道是因为气的,还是别的什么。
那天晚上,我在阳台站到天亮。城市的霓虹透过纱窗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我想起十八岁那年,我背着画板偷偷跑出家门,在火车站睡了三天三夜,最后还是被父亲抓了回来。他把我的画板劈成柴火,烧了整整一夜,火光映着他狰狞的脸,像场永远醒不来的噩梦。
手机突然震动起来,是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李青女士,恭喜您通过初审,请于明日上午九点到鼎盛集团面试。
我盯着屏幕上的字,手指在
鼎盛集团
四个字上摩挲着。那是市里最大的建筑设计公司,三年前我投过简历,石沉大海。
天快亮时,我轻轻推开父亲的房门。他睡着了,眉头却依然皱着,像在梦里也在跟谁较劲。母亲趴在床边打盹,花白的头发乱蓬蓬的。我从衣柜里翻出藏了多年的速写本,最后一页画着栋奇怪的房子
——
没有门窗,像个巨大的鸟笼。
面试那天,我特意穿了件白衬衫,是用第一个月工资买的。站在鼎盛集团的玻璃幕墙前,我深吸一口气,突然觉得有点不真实。前台小姐笑着递给我登记表,我在
家庭情况
那一栏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空着没填。
面试我的是设计部总监,姓周,三十多岁,眼角有颗痣。她翻着我的作品集,突然抬头问:你这张《囚笼》画的是你家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那是张用铅笔勾勒的老房子,屋檐压得很低,像要把人压垮。
是。
我攥紧了拳头,手心全是汗。她却笑了,眼角的痣跟着跳动:我认识你父亲,李建国对吧当年他在建筑局当科长,我爸是他手下的技术员。
我的心猛地沉下去,果然,这座城市太小了。
3
真相大白
你知道他为什么反对你学美术吗
周总监突然问,我摇摇头。她从抽屉里拿出张泛黄的报纸,标题是
青年建筑师李建国作品获全国大奖,照片上的男人年轻挺拔,眼里有光。
他当年设计的少年宫方案被枪毙了,因为得罪了领导。
她的声音很轻,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没碰过画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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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盯着报纸上的照片,突然想起小时候翻到过父亲藏在床底的画夹,里面全是线条流畅的建筑草图。原来那些被我视为禁锢的枷锁,竟是他未曾实现的梦想。走廊里的时钟敲了十下,阳光透过百叶窗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明暗交错的条纹,像道无法跨越的鸿沟。
我们部门需要个能熬夜加班的,你行吗
周总监突然合上作品集,我用力点头,眼泪却不争气地掉下来。她递过纸巾,嘴角带着笑意:下周一上班,别迟到。
走出大厦时,阳光刺眼。我掏出手机想给母亲报喜,却收到社区发来的短信:李青同志,经研究决定,下周三举办‘学习李青同志孝老爱亲精神’座谈会,请准时参加。
我盯着屏幕,突然觉得那行字像条毒蛇,缠绕着我的脖子,让我喘不过气。
回到家,父亲已经醒了,正对着天花板发呆。母亲把我拉到厨房,压低声音说:社区刚才打电话了,说要给你拍宣传片,让你再做次辣椒炒蛋。
我手里的玻璃杯
啪
地碎在地上,水流了一地,像条蜿蜒的蛇。
我不做。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母亲惊恐地看着我,仿佛我是个陌生人。那怎么行主任说了,这关系到咱们家能不能评上文明家庭!
她的声音越来越高,父亲在客厅里咳嗽起来。
我走进客厅,父亲正挣扎着要坐起来。我走过去按住他的肩膀,他的身体烫得吓人。爸,我找到工作了。
我轻声说,他猛地睁大眼睛,浑浊的瞳孔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说不清是愤怒还是别的什么。
你敢去
他的声音嘶哑,我点点头:我明天就搬出去住。
母亲在旁边哭喊起来:你走了我们怎么办谁来照顾你爸
我看着她鬓角的白发,突然觉得很累
——
这么多年,她好像从来没问过我累不累。
我会请护工。
我从包里掏出银行卡,这是我这几年攒的钱,够请三个月的。
父亲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脸色涨得发紫。我看着他痛苦的样子,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着疼,但我知道,我不能再回头了。
那天晚上,我收拾行李到半夜。母亲在旁边默默地叠着衣服,眼泪掉在我的衬衫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青青,你爸他……
她哽咽着说不出话,我停下手里的动作,看着窗外的月亮,突然想起小时候父亲把我扛在肩上看灯会,那时他的肩膀那么宽厚。
4
挣脱枷锁
妈,我不是要丢下你们。
我轻声说,我只是想过自己的生活。
她没说话,只是把叠好的衣服放进箱子里,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第二天搬家时,社区主任突然带着几个人堵在门口,扛着摄像机,手里还提着袋红辣椒。李青同志,我们来拍宣传片了。
主任笑得脸上堆起褶子,我看着他身后的摄像机,突然觉得很荒谬。
我没时间。
我扛起行李箱就要往外走,他却拦住我:就耽误你十分钟,炒个菜就行。这不仅是你个人的荣誉,也是咱们社区的荣誉啊!
他的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我突然想起父亲年轻时也是这样,总把自己的意愿强加给别人。
我爸不能吃辣。
我冷冷地说,摄像机后面的人明显愣了一下。主任的笑容僵在脸上,随即又换上副语重心长的表情:小李啊,我知道你孝顺,但这是组织的安排……
组织的安排就可以不顾事实吗
我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就因为我爸以前爱吃辣椒,就因为我炒了盘辣椒炒蛋,就要被树成典型你们问过我爸的感受吗问过我的感受吗
我看着他震惊的表情,突然觉得很解气。
你……
你怎么能这么说话
主任气得脸通红,我们这是为了你好!多少人想上电视还没机会呢!
我笑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这种建立在谎言上的荣誉,谁想要谁拿去!
我推开他往外走,行李箱的轮子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声响。阳光很好,照在身上暖洋洋的。我回头看了眼那栋熟悉的老楼,突然觉得像放下了千斤重担。手机响了,是周总监发来的微信:办公室给你留着呢,随时欢迎。
我加快脚步往前走,影子被阳光拉得很长很长。街角的早餐摊飘来油条的香味,卖花的老太太笑着招呼我:姑娘,买束向日葵吧,向阳而生。
我接过那束金黄的花,突然觉得,未来的路,充满了希望。
在新的出租屋里,我整理着带来的画具,阳光透过窗户洒在画板上,温暖而明亮。这是我第一次拥有完全属于自己的空间,墙上没有父亲严厉的眼神,空气中没有永远挥之不去的消毒水味。我拿起画笔,在空白的画布上轻轻落下第一笔,那是一道向上延伸的线条,像一条通往自由的路。
上班第一天,我提前半小时到了公司。周总监带我熟悉环境,同事们都很热情,没有人问起我的家庭,只关心我的设计理念。中午休息时,我在公司楼下的咖啡馆里,接到了母亲的电话。
5
新的开始
青青,你爸他……
母亲的声音带着哭腔,他把鼻饲管拔了,说什么也不肯再插回去。
我的心猛地一沉,握着咖啡杯的手开始发抖。社区的人又来了,说要取消咱们家的文明家庭评选资格,还说要把你的先进事迹收回去……
妈,那不是什么荣誉,收回去正好。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爸那边,我下午请假回去看看。
挂了电话,我看着窗外川流不息的车水马龙,突然觉得很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清醒。
回到家时,父亲正躺在床上闭目养神,脸色苍白得像张纸。母亲坐在床边抹眼泪,看见我进来,慌忙站起来:你可回来了,你爸从早上到现在没吃东西。
我走过去,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看着父亲消瘦的脸,突然发现他好像一夜之间老了十岁。
爸,我知道你生气。
我轻声说,他睁开眼睛,浑浊的瞳孔里映出我的影子。但我不会放弃这份工作的,我喜欢设计,就像你当年喜欢一样。
他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眼角的皱纹更深了。
你以为建筑行业那么好混
他的声音依旧嘶哑,却少了几分戾气,我当年……
我知道你当年的事。
我打断他,周总监都告诉我了。
他猛地睁大眼睛,呼吸变得急促起来。爸,你的梦想没能实现,不代表我的也不能。
我握住他枯瘦的手,他的手很烫,微微颤抖着。
你就不怕……
他欲言又止,我笑了笑:怕什么怕失败怕被人看不起这些我都经历过了。
我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爸,我不想再过你安排的生活了,我想为自己活一次。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睡着了。就在我准备起身时,他突然轻轻地说:那盘辣椒炒蛋……
其实是你妈告诉社区的。
我的心猛地一颤,回头看见母亲站在门口,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
我就是想让你爸高兴高兴,他总念叨你小时候……
母亲哽咽着说不下去,我突然想起小时候,每次我考试得了第一名,父亲都会偷偷买我爱吃的糖葫芦,藏在大衣口袋里,冻得通红的手小心翼翼地剥开糖纸。
那天下午,我给父亲重新插了鼻饲管,他没有挣扎。我坐在床边给他讲公司的事,讲我的设计方案,他闭着眼睛,嘴角却微微上扬着。母亲在厨房做饭,哼着年轻时的歌谣,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地板上,温暖而明亮。
6
父女和解
晚上回到出租屋,我打开电脑,开始修改我的设计方案。屏幕上的建筑线条流畅而舒展,像一只展翅欲飞的鸟。手机响了,是社区发来的短信,说座谈会取消了,还祝我工作顺利。我笑了笑,把短信删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在公司渐渐站稳了脚跟。周总监很看重我,把几个重要的项目都交给我负责。我经常加班到深夜,办公室的灯光透过玻璃幕墙,映在城市的夜空中,像一颗明亮的星。
每个周末,我都会回家看看。父亲的身体好了很多,已经能坐起来了。他不再反对我的工作,有时还会跟我讨论几句设计方案。有一次,他看着我的草图,突然说:这里的承重有问题。
我愣了一下,随即笑了
——
原来他什么都懂。
母亲还是老样子,总担心我吃不饱穿不暖。但她不再逼我做不想做的事,有时还会跟我抱怨父亲脾气倔。看着他们斗嘴的样子,我突然觉得,这个家好像终于有了家的样子。
有一天,周总监把我叫到办公室,递给我一份文件。这是社区中心公园的改造项目,我推荐了你当负责人。
她的眼里闪着光,好好干,别给我丢脸。
我接过文件,手微微颤抖着。那是我梦寐以求的项目,也是父亲当年没能完成的遗憾。
回家的路上,我买了束向日葵。推开家门,父亲正坐在轮椅上看报纸,母亲在给他削苹果。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他们身上,温暖而祥和。爸,妈,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们。
我举起手里的文件,脸上洋溢着笑容。
父亲放下报纸,看着我手里的文件,突然笑了。那是我记事以来,第一次看见他笑得那么开心,眼角的皱纹里都盛满了阳光。好,好……
他连说了两个好字,眼眶却红了。
那天晚上,母亲做了满满一桌子菜,其中就有一盘辣椒炒蛋。父亲看着那盘菜,突然说:给我夹一筷子尝尝。
母亲吓了一跳:医生说你不能吃辣。
他摆摆手:就尝一小口,没事。
我夹了一小块放进他嘴里,他慢慢咀嚼着,脸上露出满足的表情。还是那个味道。他的嘴唇沾着辣椒碎,眼里泛起水光。我以为他会咳嗽,可他只是慢慢咽下去,喉结滚动的弧度像个蹒跚学步的孩子。
当年建少年宫时,工地上的伙夫每天中午都炒这个。他忽然开口,声音里裹着铁锈般的沙哑,那时候总觉得,等大楼盖起来,就能带着你妈去看画展。
7
共同梦想
母亲端着汤碗的手一抖,葱花撒在桌布上。老东西,年轻时候的浑话也拿出来说。她嗔怪着抹眼睛,袖口沾着的面粉落在父亲手背上。我看着他们相视而笑的样子,突然发现阳光穿过窗棂,在父亲的老年斑上织出层金纱,那些沟壑纵横的皱纹里,竟藏着我从未见过的温柔。
公园改造项目启动那天,我带着设计图回家。父亲坐在轮椅上翻图纸,枯瘦的手指沿着线条游走,像位老工匠在摩挲熟悉的木料。这里的回廊弧度太陡,轮椅不好推。他指着儿童活动区的设计,当年少年宫就犯过这错,后来返工花了三个月。
我拿出铅笔修改,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
母亲端来切好的苹果,父亲突然说:把向日葵种在湖边吧,你小时候总在阳台种。我愣了一下,想起十七岁那个被锁在阳台的夏天,我偷偷在泡沫盒里种的向日葵,最后被他连根拔起扔进垃圾桶。
爸,你还记得我声音发紧,他低头用袖口擦眼镜,镜片反射的光遮住了眼神:你妈偷偷捡回来栽在楼下花坛,第二年又长出来了。
窗外的麻雀突然扑棱棱飞起,我看着图纸上的向日葵花田,笔尖的墨滴在纸上晕开,像滴落在时光里的眼泪。
项目推进到第三个月,资金突然出了问题。我在会议室跟施工方争执到深夜,手机屏幕亮起时,是母亲发来的照片——父亲趴在图纸上睡着了,老花镜滑到鼻尖,手里还攥着支红笔,在材料清单上圈出几个省钱的方案。
你爸半夜爬起来查资料,说用再生骨料能省三成水泥。母亲的短信跟着进来,我盯着照片里父亲凌乱的白发,突然想起他当年砸我画板时,手上的青筋也是这样暴起。走廊的风卷着落叶掠过窗户,我摸出钱包里那张泛黄的报纸,照片上的青年建筑师眼神明亮,正对着少年宫模型微笑。
第二天我带着父亲去工地。轮椅碾过碎石路,他突然指着地基说:这里的地质报告有问题,当年打桩时塌过一次。我赶紧联系勘察队,果然发现地下有旧河道遗迹。施工队长擦着汗说幸好发现及时,父亲却望着远处的起重机出神:那时候我要是再坚持一下...
爸,我蹲在他轮椅旁,这个项目用了你的建议,加了无障碍坡道和记忆花园。他转过头,阳光正好落在我们交叠的手上,他的掌心有输液针留下的淤青,我的指节还带着握画笔磨出的茧。
当年的图纸,我收在樟木箱最底下。他声音很轻,明天让你妈找出来给你。
8
阳光下的和解
社区主任再来时,提着桶自家种的辣椒。小李啊,公园的设计图我看了,真是青出于蓝。
他蹲在花坛边摘辣椒,裤脚沾着的泥点蹭在鞋面上,之前是我们工作太形式主义,这辣椒你收下,算我赔个不是。
我看着他笨拙的样子,突然想起颁奖那天他汗湿的手掌。
主任,等公园建成,来捧个场吧。他直起身时腰杆挺得笔直,眼里的光像年轻时的父亲。
母亲在厨房炒着辣椒炒蛋,香气混着阳光漫出窗户,父亲坐在轮椅上看施工图,笔尖在无障碍通道的图纸上画了个小小的向日葵。
竣工前一周,父亲突然高烧不退。我守在病床边整理材料,他拉着我的手说:社区花园的长椅,要做成能晒太阳的角度。监护仪的滴答声里,他断断续续地讲起当年的事——如何因为不肯修改设计方案被调去档案室,如何在深夜偷偷画完最后一张图纸,如何在我报美术班那天,在阳台抽了整整一包烟。
我怕你走我的老路。他的呼吸越来越轻,可看到你画的房子,就像看到当年的自己。
我掏出手机给他看工人刚发来的照片,夕阳下的公园雏形已经显现,向日葵花田沿着湖岸铺展开,像片翻涌的金色海洋。
剪彩那天,父亲穿了件新衬衫。轮椅停在记忆花园的入口,他摸着刻有少年宫老照片的景墙,突然说想自己走两步。我扶着他慢慢站直,他的膝盖在发抖,却执意要走向那排长椅。
阳光穿过梧桐叶落在他肩上,恍惚间我仿佛看见两个影子——一个白发老人牵着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正在向日葵花田里慢慢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