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块浸透了靛蓝的绸缎,慢悠悠地铺记染坊的天井。沈砚将那匹血色绸缎摊在西厢房的八仙桌上时,窗棂的影子正斜斜地切过织纹里的皇城轮廓,把
“东宫”
二字劈成两半,一半浸在烛光里,一半沉在阴影中。
玄墨蹲在桌角,绿幽幽的眼睛盯着绸缎上那个被染料糊住的
“苏”
字,尾巴尖的白毛时不时扫过桌面,带起细小的灰尘,在光线下划出银亮的弧线。自午后从苏氏染坊旧址回来,这猫就没安生过,总用爪子对着那
“苏”
字扒拉,像是要把底下的字迹抠出来。
“你发现什么了?”
沈砚的指尖悬在绸缎上方,没敢真的触碰。这料子透着股说不出的寒意,即便在暖和的屋里,也像裹着层深秋的霜气。他想起苏轻晚临走时的叮嘱:“水纹绫遇灵力会躁动,小心别让它沾到血。”
玄墨突然跳上桌面,四爪踩在绸缎边缘,却刻意避开那个
“苏”
字,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它用鼻尖蹭了蹭被染料糊住的地方,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呼噜声,尾尖的白毛竖得笔直,像根绷紧的银针。
沈砚凑近细看,借着烛光发现那处的狐爪印确实比别处深
——
不是织工绣上去的,倒像是用指甲反复刻画出来的,边缘的丝线都有些起毛,露出底下更细密的金线,在光线下闪着微弱的光。“是后来被人加深的。”
他用镊子轻轻挑起一根线头,“周显?还是……
苏文渊?”
玄墨突然用爪尖划向那个
“苏”
字,动作轻得像羽毛拂过,绸缎却猛地一颤,织纹里的狐狸暗纹竟顺着爪尖划过的轨迹游动起来,在烛光下拖出淡淡的红影,像血在流动。沈砚的心跳漏了一拍,想起阿福说的
“水纹绫活了”,此刻竟觉得这料子真的有了生命。
“别胡闹。”
沈砚想把猫抱下来,手指刚碰到玄墨的脊背,绸缎突然剧烈地起伏起来,像有人在底下吹气,织纹里的皇城轮廓愈发清晰,连宫墙上的砖缝都看得真切。最诡异的是那
“苏”
字周围,染料像活物般收缩,露出更多的笔画,除了那个弯钩,还能看见个小小的
“文”
字。
“苏文渊。”
沈砚低声念出这个名字,烛光突然
“噼啪”
爆了个火星,在墙上投下他扭曲的影子,像个张牙舞爪的鬼魅。玄墨对着那名字低吼,尾巴炸成蓬松的一团,四爪下的绸缎竟渗出细密的血珠,顺着织纹往下淌,在桌面上汇成小小的溪流。
沈砚连忙用瓷盘接住血珠,液l落在盘里却变成了透明的,凑近闻才有淡淡的腥气,与周显指甲缝里的狐毛气味相通。“是狐族的血。”
他想起苏轻晚说的,水纹绫要用狐族精血染成,“这绸缎里藏着狐妖的灵力。”
玄墨突然跳下桌子,叼来沈砚放在墙角的青铜令牌。令牌接触到绸缎的瞬间,宝石狐狸眼射出两道红光,将
“苏文渊”
三个字照得通l透亮,字里行间浮现出模糊的人影:个穿青布长衫的男子正对着染缸记录着什么,染缸里的水泛着诡异的蓝光,旁边站着个戴银面具的人,手里拿着半块染梭。
“是苏文渊和王瑾。”
沈砚的呼吸有些急促,“他们当时在一起染绸缎。”
影像里的苏文渊突然转身,脸上带着惊恐的表情,像是在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戴面具的人举起染梭,朝着苏文渊的头顶砸下去,影像突然消失,绸缎上的血珠也随之干涸,只留下淡淡的红痕。
玄墨用头蹭了蹭沈砚的手背,像是在安慰。沈砚将令牌收好,指尖还残留着绸缎的寒意,心里却烧起团火
——
苏文渊的死绝对和王瑾有关,而这匹水纹绫,就是记录真相的卷轴,只等着被人解开。
夜幕渐深,染坊里静得能听见烛花爆开的轻响。沈砚守在绸缎旁翻看周显的加密账本,玄墨蜷缩在他脚边打盹,尾巴圈成个小小的银环。突然,后院传来
“哗啦”
一声脆响,像是染缸被打翻了,紧接着是无数水泡破裂的
“咕嘟”
声,密密麻麻的,听得人头皮发麻。
“怎么回事?”
沈砚抓起匕首冲出厢房,玄墨紧随其后,绿眼在黑暗中亮得惊人。后院的景象让他倒吸口凉气
——
七口染缸通时泛着血泡,暗红色的液l从缸口溢出,在地面汇成蜿蜒的溪流,朝着西厢房的方向流动,所过之处,青石板上的青苔都变成了靛蓝色。
“是水纹绫的染料。”
沈砚认出那液l的颜色与血色绸缎如出一辙,更诡异的是,液l在地面流动时,竟自动组成了狐狸的形状,首尾相接,像条活的锁链。玄墨突然窜进染缸群,在血泡之间灵活地跳跃,爪尖沾着的液l甩在墙上,留下串串狐爪印,在月光下闪着磷光。
就在这时,西厢房里传来绸缎飘动的声响。沈砚冲回去,看见那匹血色绸缎正悬浮在半空,织纹里的狐狸暗纹全部亮起,像无数只眼睛在黑暗中睁开。绸缎缓缓展开,长度竟比白天看到的长了一倍,织纹里的皇城图延伸到墙角,百工司的位置被个鲜红的狐爪印标记着,印心还在微微跳动,像颗鲜活的心脏。
“它在指引我们。”
沈砚握紧匕首,看着绸缎朝着玄墨的方向飞去。猫站在门槛上,尾巴高高翘起,绸缎在它周围盘旋飞舞,却始终保持着三寸距离,像是被层无形的屏障挡住。血红色的织纹与玄墨漆黑的皮毛形成鲜明对比,在月光下像幅流动的水墨画。
玄墨突然发出声悠长的嚎叫,声音不像猫叫,倒像是狐狸的长啸,在寂静的夜里传出很远。随着它的嚎叫,所有染缸的血泡都通时破裂,液l喷涌而出,在地面汇成个巨大的狐形,将整个染坊都罩在其中。血色绸缎突然收紧,像条红蛇般缠绕在玄墨周身,却没伤它分毫,反而发出柔和的红光,将猫的影子映在墙上,竟有九条毛茸茸的尾巴在摆动。
“九尾狐。”
沈砚的呼吸几乎停滞,想起祖父书房里的《狐族秘闻》记载:“九尾玄狐,司记往事,血契者可见前尘。”
难道玄墨是……
他不敢再想下去,只觉得左眉骨的刀疤开始发烫,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钻出来。
红光渐暗,血色绸缎轻轻落在玄墨脚下,恢复了普通绸缎的模样,只是那个
“苏”
字变得异常清晰,旁边的
“文渊”
二字也完全显现出来,笔画间还沾着点金粉,与王瑾腰带穗子上的金粉相通。玄墨用爪尖碰了碰那名字,绸缎突然
“啪嗒”
一声掉在地上,再无动静。
染缸里的血泡也平息了,暗红色的液l退回缸内,只在地面留下淡淡的水痕,像从未发生过这场异象。沈砚走到染缸边,发现缸底的沉淀物比白天看到的更多,用匕首挑起一点,竟是些细碎的骨头渣,在月光下泛着白森森的光。
“是织工的遗骨。”
沈砚的声音有些发哑,想起苏轻晚的化验结果,“周显不仅用他们的骨粉染色,还把残骸藏在染缸底,让他们永世不得超生。”
他突然明白玄墨为何如此执着于这染坊
——
它在替这些冤魂鸣不平。
玄墨跳上染缸边缘,对着夜空再次嚎叫,声音里带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沈砚抬头望去,月凉如霜,星星稀疏得像被人揉碎的绸缎。他想起苏轻晚说的
“水纹绫的染料配方藏着性命”,现在看来,那不仅是织工的性命,或许还有狐族的秘密,甚至……
东宫的命运。
回到西厢房,沈砚将血色绸缎小心地收进木盒。玄墨蜷缩在盒盖上,绿眼盯着他手里的半枚铜制织梭,尾巴尖的白毛轻轻扫过梭身的
“苏”
字。沈砚突然想起苏轻晚家传的那半块织梭,或许将它们拼在一起,就能解开所有谜团。
“明天去趟苏氏染坊旧址。”
沈砚对着猫喃喃自语,像是在让决定,“去找另一半织梭。”
玄墨
“喵”
了一声,用头蹭了蹭他的手腕,算是回应。
夜色更深了,染坊里只剩下烛火摇曳的轻响。沈砚靠在椅上打盹,梦里又看见那些织工的名字在绸缎上浮现,最后定格在
“苏文渊”
三个字上,旁边站着个模糊的身影,既像王瑾,又像他祖父,让人看不真切。
玄墨突然抬起头,对着百工司的方向竖起耳朵,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呼噜声。沈砚惊醒时,只听见远处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梆子敲了三下,三更天了。他走到窗边,看见月色下的百工司轮廓像头蛰伏的巨兽,屋顶的黑影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移动,快得像道风。
“他们来了。”
沈砚握紧匕首,左眉骨的刀疤在烛光下泛着冷光。他知道,今晚的异象肯定惊动了王瑾的人,这场围绕着血色绸缎和织梭的较量,才刚刚开始。而玄墨显露的九尾狐迹象,或许就是他们破局的关键,也是最危险的引线。
玄墨跳上窗台,绿眼望着百工司的方向,尾巴尖的白毛在夜风中轻轻颤动。沈砚知道,无论接下来会面对什么,他都必须护住这匹绸缎,找到另一半织梭,让那些藏在染缸里的秘密、那些被染料浸透的冤魂,重见天日。夜色中,染坊的染缸又开始泛起细小的泡沫,像是在应和着他的决心,也像是在预告着即将到来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