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玄幻小说 > 逆光终愈合 > 第一章

苏晚推开阶梯教室后门时,最后一排角落的光线刚好勾勒出那个背影。男生肩线平直,微低着头,露出的后颈线条干净利落,握着铅笔的手指修长,在摊开的建筑草图边缘快速勾勒着什么。窗外四月的梧桐新叶筛下碎金,跳跃在他深栗色的短发上。教室里坐了大半,嗡嗡的交谈声里,讲台上白发苍苍的老教授正调试着投影仪。
鬼使神差地,苏晚没往自己常坐的中排空位去,而是抱着厚重的《西方舞蹈史》,悄无声息地坐到了他斜后方的位置。刚落座,前排两个女生兴奋的窃窃私语就溜进了耳朵。
……就是他!建筑系新来的转校生,顾怀安!
论坛帖子都爆了!省理科状元,放弃了Q大保送,硬考来我们这儿的建筑系!听说家里背景超硬……
脸才是硬通货好吗!你看那侧颜,绝了!不过听说人特冷,谁都不搭理……
苏晚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又落回那个背影。顾怀安似乎对周围的议论浑然不觉,铅笔尖在纸上划过,发出沙沙的轻响,专注得像整个世界只剩他和他的草图。
老教授清了清嗓子,投影幕布亮起,是恢弘的巴黎歌剧院内景。今天,我们讲十九世纪浪漫芭蕾的巅峰之作——《吉赛尔》。
灯光暗下,屏幕上开始播放经典的二幕双人舞片段。阿尔伯特伯爵与幽灵吉赛尔在月光下的林中空地重逢,无尽的哀伤与眷恋在足尖流淌。
苏晚看得入神,她是舞蹈特长生,主修芭蕾,对这段太熟悉了。当阿尔伯特那个标志性的、充满悔恨与祈求的托举动作出现时,她下意识地低低啊了一声,带着专业舞者的挑剔:重心有点偏后了,伯爵这时候应该是……
话音未落,斜前方那个一直低着的头,忽然转了过来。
猝不及防。
苏晚撞进了一双眼睛里。瞳仁是极深的墨色,像不见底的寒潭,清晰地映着投影仪变幻的光影,也映着她自己瞬间僵住的脸。那眼神没什么温度,带着被打扰的不悦和一丝探究。苏晚只觉得脸颊轰地一下烧了起来,后半截点评生生卡在喉咙里,尴尬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顾怀安只看了她一眼,极短的一瞬,目光掠过她膝上摊开的《西方舞蹈史》封面,又面无表情地转了回去,仿佛她只是空气里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苏晚窘迫地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书页边缘。接下来的课,屏幕上的《吉赛尔》跳了什么,老教授讲了什么,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只有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带着冰凉的审视感,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
下课铃响,人群涌向门口。苏晚磨磨蹭蹭收拾书本,再抬头时,那个角落已经空了。桌面上干干净净,仿佛从未有人坐过,只留下一张被遗弃的、画满了建筑草图的演算纸。
一个月后,校庆晚会后台乱成一锅粥。空气里弥漫着汗味、化妆品香和道具箱的木头味。苏晚穿着纯白的《天鹅湖》羽毛裙,对着镜子最后一次检查妆容。她是压轴的独舞《天鹅之死》。指尖冰凉,心跳快得不像话。这不是她第一次登台,却是第一次在全校师生面前跳这支需要倾注全部灵魂的经典。
苏晚!苏晚人呢
负责老师焦急的声音穿透嘈杂,伴奏!伴奏带的U盘呢谁负责的找不到了!
什么!
苏晚脸色瞬间煞白,猛地转身,怎么会找不到我明明交给……
备用带呢
没有!只有那一份!
负责老师急得快哭出来,还有十五分钟!这怎么办!
后台瞬间死寂。巨大的恐慌攫住了苏晚,冷汗顺着脊背往下淌。没有音乐,她的天鹅怎么飞怎么死
就在这时,一个清冷的声音在混乱的边缘响起,像冰泉注入滚油。
给我钢琴谱。
所有人都循声望去。顾怀安不知何时靠在了道具箱旁,依旧是那副生人勿近的模样,手里拎着一只黑色琴盒。他穿着简单的黑色高领毛衣和牛仔裤,与后台的浮华格格不入。

负责老师狐疑地看着他。
《天鹅之死》,德彪西改编版。
顾怀安言简意赅,目光穿过人群,落在苏晚苍白的脸上,谱子,给我。
没有时间犹豫。苏晚几乎是扑到自己的背包前,手忙脚乱地翻出那份塑封的、已经翻得卷边的钢琴谱,颤抖着递过去。顾怀安接过,指尖无意间擦过她的,带着一丝微凉的触感。他没说话,转身走到角落那架为合唱团准备的、蒙着薄灰的三角钢琴前,打开琴盖,坐下。
修长的手指搭上琴键。没有试音,没有预热。
第一个清冷的、带着水波般颤音的和弦流淌出来时,后台所有的嘈杂瞬间被吸走了。那是月光照在幽暗湖面上的声音,是濒死天鹅最后的呼吸。顾怀安微微垂着眼,侧脸线条在顶灯下显得异常冷峻,指尖却在黑白键上赋予了那乐谱灵魂。每一个音符都精准地落在苏晚的心跳上,冰冷、哀伤、却又带着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
苏晚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指尖下流淌出的、属于她的天鹅的挽歌。慌乱的心跳奇迹般地平复下来,一种奇异的、被托住的安定感包裹了她。
苏晚!准备上场!
催促声惊醒了她。
深吸一口气,她最后看了一眼钢琴前那个沉静的侧影,转身,提着洁白的纱裙,走向侧幕条。追光灯打在她身上的瞬间,顾怀安指尖的旋律变得无比清晰,透过麦克风,温柔而有力地充满了整个礼堂。
她踮起脚尖,化身那只垂死的天鹅。每一次展翅,每一次挣扎,每一次眷恋的回望,都与那如影随形的琴声完美交融。台下寂静无声。当最后一个音符在空气中消散,苏晚耗尽所有力气般伏倒在冰冷的舞台地板上,一滴泪从眼角滑落。掌声如雷鸣般爆发。
回到后台,卸妆的间隙,她看到顾怀安已经合上琴盖,拎起琴盒,似乎准备离开。
顾怀安!
苏晚顾不得脸上还挂着卸妆油,几步追了上去,气息还有些不稳,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顾怀安停下脚步,转过身。他个子很高,苏晚需要微微仰头。后台昏暗的光线下,他墨色的眼睛看着她,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飞快地掠过,快得抓不住。
曲子很好。
他只说了三个字,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
是…是你弹得好!
苏晚急忙补充,脸颊又开始发烫,那个…我请你吃饭吧就当…谢礼
顾怀安沉默地看着她,那目光让苏晚觉得自己像个等待宣判的傻瓜。就在她以为会被直接拒绝时,他薄唇微启:周六晚上,七点。北门,‘时光里’。
说完,不等苏晚反应,转身就走,背影很快消失在后台杂乱的阴影里。
苏晚站在原地,心脏还在为刚才的舞蹈和这突如其来的邀约()剧烈跳动,指尖残留着他琴声的余韵,还有他指尖那微凉的触感。她后知后觉地捂住发烫的脸颊,小声哀嚎:苏晚!你刚顶着半张花猫脸!丢死人了!
时光里是学校北门外小巷深处一家小小的咖啡馆,暖黄的灯光,旧木书架,空气里弥漫着咖啡豆烘焙的香气和轻柔的爵士乐。苏晚提前十分钟到,挑了个靠窗的安静角落坐下,指尖无意识地搅动着柠檬水里的冰块。她换了件柔软的米白色毛衣,头发松松挽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努力让自己看起来自然一点。
七点整,门上的风铃清脆一响。顾怀安推门进来。他穿着简单的灰色羊绒衫,外面套了件深色大衣,肩头还沾着点初冬的寒气。他一眼就看到了窗边的苏晚,径直走过来,拉开对面的椅子坐下。
想吃什么
他翻开菜单,动作自然得仿佛两人已相识多年。
啊哦…我,我都行。
苏晚有点局促。服务生过来点单,顾怀安要了份意面和黑咖啡,苏晚则点了份奶油蘑菇汤和沙拉。
等待的间隙,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苏晚搜肠刮肚想找话题:那个…你钢琴弹得真好!学了很久吧
嗯。
顾怀安端起水杯喝了一口。
你…怎么会想到转来我们学校建筑系Q大不是更好吗
这里建筑系的李教授,研究方向我感兴趣。
他回答依旧简洁。
苏晚有点挫败。就在这时,服务生端来了苏晚点的奶油蘑菇汤。白瓷碗里,浓稠的汤汁散发着诱人的香气。苏晚拿起勺子,刚舀起一勺,手腕忽然被一只温热干燥的手轻轻按住了。
她愕然抬头。顾怀安不知何时倾身过来,眉头微蹙:里面有白蘑菇
苏晚下意识点头:啊是…是啊,奶油蘑菇汤嘛…
你不能吃。
顾怀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严肃,你对白蘑菇过敏,忘了吗
苏晚彻底懵了:过…过敏我没有啊!我经常吃蘑菇的……
话说到一半,她猛地顿住。一个极其模糊、几乎被她遗忘在角落的画面闪过脑海——好像是很小很小的时候,家里熬了蘑菇汤,她喝了几口,浑身起了大片可怕的红疹,又痒又痛,连夜被送去医院打针……那之后,家里好像就再也没买过白蘑菇了。这么多年过去,她早就不记得这茬,也从未在外面点过带白蘑菇的菜。
你怎么知道
苏晚震惊地看着他,心底涌起巨大的荒谬感。连她自己都忘了的事,这个才认识一个月的、冷漠的转校生怎么会知道
顾怀安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按在她腕上的手指微微一僵,随即飞快地松开,坐直身体。他移开目光,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侧脸线条绷得有些紧。猜的。
他端起咖啡杯,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平淡,甚至更冷了几分,看你面相,像过敏体质。
这个解释简直敷衍到可笑!苏晚瞪着他,一股莫名的火气夹杂着强烈的好奇心涌了上来。她正要追问,服务生恰好端来了顾怀安的意面。他拿起叉子,不再看她,仿佛刚才那突兀的关心和泄露的秘密从未发生过。
一顿饭吃得苏晚食不知味。顾怀安的话少得可怜,大多时候只是沉默地吃着东西,或者看着窗外。偶尔苏晚挑起关于建筑或音乐的话题,他才会简短回应几句,专业而精准,却也带着无形的距离感。
结账时,顾怀安自然地拿出钱包。苏晚连忙拦住:说好我请你的!谢谢你那天救场!
顾怀安看了她一眼,没坚持,收回了钱包:下次吧。
走出时光里,初冬的夜风带着寒意。苏晚裹紧了外套,心里乱糟糟的。刚才那个关于蘑菇过敏的插曲,像一根刺扎在她心里。她忍不住偷偷打量身旁的顾怀安。路灯昏黄的光线勾勒出他挺拔的轮廓,下颌线清晰而冷硬。他走在她外侧,步伐不快,似乎在迁就她的速度。
顾怀安,
苏晚鼓起勇气,停下脚步,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
顾怀安也停了下来,转过身看着她。夜色中,他的眼神深邃难辨,像蒙着一层浓雾。
没有。
他回答得斩钉截铁,声音在寂静的巷子里显得格外清晰。
那蘑菇……
巧合。
他打断她,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走了,送你回宿舍。
说完,他不再看她,率先迈开步子。
苏晚看着他明显加快、透着一丝仓促意味的背影,心底的疑团非但没有解开,反而越滚越大。没有见过那他对她那种奇怪的、时而冰冷时而流露出刻骨熟悉的矛盾感,还有那个只有家人才知道的过敏秘密……这一切,该怎么解释
日子不紧不慢地滑过。苏晚和顾怀安之间,似乎因为那顿尴尬的晚饭和那个未解的谜团,陷入了一种微妙的僵持。校园里偶尔遇见,顾怀安依旧是那副生人勿近的冰山模样,目不斜视。苏晚也赌气般不再主动搭话,只是心里那点好奇和不甘,像藤蔓一样悄悄滋长。
打破僵局的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
苏晚刚结束在艺术楼顶层的排练,外面已是电闪雷鸣,暴雨倾盆。她没带伞,被困在空旷的走廊尽头。雨水疯狂地敲打着巨大的落地玻璃窗,水痕蜿蜒,将窗外灰暗的天光和摇曳的树影扭曲成诡异的形状。她抱着手臂,看着窗外白茫茫的雨幕,有些发愁。
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响起,由远及近。苏晚回头,心猛地一跳。是顾怀安。他手里拿着一把黑色的长柄伞,肩头微湿,显然是刚从外面进来。他看到苏晚,脚步顿了一下,随即面无表情地继续往前走,似乎打算直接穿过走廊去另一边的建筑系馆。
苏晚咬了下唇,在他经过自己身边时,鬼使神差地低声说了一句:我没带伞。
顾怀安的脚步停住了。他侧过头,看了她一眼。窗外一道惨白的闪电劈过,瞬间照亮了他没什么表情的脸,和他墨色眼瞳深处一闪而过的、极其复杂的情绪,快得像是错觉。
沉默在雨声中蔓延。就在苏晚以为他会像往常一样直接离开时,他却将手中的伞递了过来。黑色的伞柄,还带着他掌心的微温。
拿着。
他的声音比雨声还冷。
那你呢
苏晚没接。
我等人。
他言简意赅,目光看向走廊另一头,那里空无一人。
苏晚看着他那张没什么表情却明显在说谎的脸,一股莫名的酸涩和冲动涌上心头。她非但没接伞,反而向前一步,站到了他面前,仰起头,直视着他深潭般的眼睛。
顾怀安,
她的声音在雨声里显得有些执拗,你到底是谁为什么知道我不能吃白蘑菇为什么总是一副认识我又装作不认识的样子
顾怀安垂眸看着她,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他紧抿着唇,下颌线绷得紧紧的,像是在极力忍耐着什么。雨水敲打玻璃的声音如同密集的鼓点,敲在两人紧绷的神经上。
说话啊!
苏晚的倔劲儿上来了,伸手想去抓他的衣袖。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他羊绒衫袖口的一刹那,顾怀安像是被烫到般猛地后退了一步!动作幅度之大,带倒了旁边一个立着的、用来支撑绿植的细长金属支架!
哐当——!
金属支架砸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刺耳的巨响!顶端那个沉重的陶土花盆随之倾倒,朝着苏晚站立的方向直直砸落下来!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苏晚吓得呆住,大脑一片空白!
小心——!
一声变了调的嘶吼!不是平时的清冷,而是充满了巨大的惊恐!
苏晚只觉眼前一黑,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将她狠狠推开!她踉跄着向后跌倒,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玻璃窗上!
砰——哗啦!
花盆在她刚才站立的位置四分五裂!陶片飞溅,泥土散落一地!
而将她推开的顾怀安,却没能完全躲开。沉重的花盆边缘狠狠砸在了他下意识抬起格挡的左臂上!他闷哼一声,高大的身体晃了晃,脸色瞬间煞白,右手死死捂住了左臂上臂的位置,指缝间,刺目的鲜红迅速洇透了他灰色的羊绒衫!
顾怀安!
苏晚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扑过去,你怎么样!
剧痛让顾怀安的额角瞬间布满冷汗,他紧咬着牙关,看着苏晚惊恐的脸,墨色的眼瞳里翻涌着后怕、痛苦,还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几乎要将她吞噬的悲伤。
别碰!
他声音嘶哑,带着压抑的痛楚,用没受伤的右手挡开苏晚试图查看伤口的手。鲜血已经染红了他半边衣袖,滴落在狼藉的地面上,混入泥土和雨水里,触目惊心。
我送你去医务室!
苏晚声音带着哭腔,手忙脚乱地要扶他。
不用!
顾怀安猛地甩开她的手,力道之大让苏晚一个趔趄。他眼神复杂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里有痛楚,有挣扎,还有一种近乎绝望的疏离。离我远点。
他咬着牙,扔下冰冷的一句,然后捂着血流不止的手臂,踉跄着、头也不回地冲进了茫茫雨幕之中,很快消失在灰白色的雨帘里,只留下地上一串迅速被雨水冲淡的血迹。
苏晚呆立在原地,浑身冰冷,看着满地狼藉和那刺目的鲜红,耳边回荡着他最后那句冰冷的离我远点,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无法呼吸。为什么他救了她,却又像躲避瘟疫一样推开她那眼神里的悲伤……到底是为了什么
顾怀安像是人间蒸发了。连续几天,他没出现在任何课堂上。苏晚发去的微信石沉大海,打过去的电话永远是冰冷的关机提示。她跑去建筑系馆打听,同学也只说他请了病假。那日他手臂上涌出的鲜血和最后那个绝望的眼神,成了苏晚心头挥之不去的噩梦。
一周后,一个阴沉的下午,苏晚刚从练功房出来,手机震动了一下。是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只有短短一行字和一个地址:
想知道答案今晚八点,梧桐路17号,‘故园’。
梧桐路17号,故园。苏晚查了一下,是城西一处颇有年代感的老式庭院茶馆,环境清幽,消费不菲。会是谁顾怀安吗这个念头让她心跳加速。她几乎没有犹豫,回复:好。
晚上七点五十,苏晚裹着厚厚的围巾,按响了故园古铜色门环。穿着素雅旗袍的服务生引她穿过曲折的回廊,来到后院一个独立的小茶室。茶室临水,窗外是几株叶子落尽的梧桐,枝干虬劲,在清冷的月色下投下斑驳的影子。室内燃着淡淡的檀香,暖意融融。
茶室里坐着一个女人。
不是顾怀安。
女人看起来四十多岁,保养得宜,穿着质地精良的米白色羊绒套装,气质温婉而沉静。她眉眼间依稀能看出顾怀安的影子,尤其是那双沉静的、墨色的眼睛。她正优雅地斟茶,听到动静,抬起头,对苏晚露出一个温和却带着审视意味的微笑。
苏晚同学请坐。
她的声音很柔和,我是顾怀安的母亲,林静书。
顾怀安的母亲苏晚的心猛地一沉,依言在对面的蒲团上坐下,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围巾的流苏。
阿姨您好。
她有些局促。
林静书将一杯香气氤氲的热茶推到苏晚面前。尝尝,正山小种,怀安以前…很喜欢喝这个。
提到儿子名字时,她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
顾怀安他…手臂好些了吗
苏晚急切地问。
林静书轻轻叹了口气,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从随身的提包里,拿出一个厚厚的、边角磨损的旧相册,轻轻推到苏晚面前。
看看这个吧,孩子。
苏晚疑惑地打开相册。第一页,是一张泛黄的老照片。照片上,一个扎着羊角辫、穿着碎花小裙子的女孩,大概四五岁的样子,正对着镜头笑得没心没肺,手里举着一个啃了一半的苹果。女孩旁边,站着一个比她高半头的小男孩,穿着背带裤,板着小脸,眼神却小心翼翼地落在女孩身上,一只小手还紧紧攥着女孩的裙角。小男孩的眉眼,赫然就是缩小版的顾怀安!而那个小女孩……
苏晚的呼吸瞬间停滞了!她死死盯着照片上那个笑得眼睛弯成月牙的小女孩——那五官轮廓,分明就是她自己!年幼时的自己!
她猛地抬头,震惊地看向林静书:这…这是我!
林静书点点头,眼神充满了复杂的追忆:是你,晚晚。旁边那个,是小安。
她指着照片上的小男孩,你们小时候,是邻居。住在同一个军区大院,门对门。
尘封的记忆闸门,被这张照片猛地撞开!一些极其模糊、遥远得如同前世的画面碎片,争先恐后地涌入苏晚的脑海:爬满藤蔓的旧砖墙,院子里高大的梧桐树,一个总是跟在她身后、沉默寡言的小哥哥……她叫他……小安哥哥!
小安…哥哥
苏晚喃喃出声,指尖颤抖地抚过照片上小男孩的脸。
对,小安哥哥。
林静书的眼眶微微发红,他那时候,最黏的人就是你。你性子活泼,像个小太阳,而他从小就…很安静,有点孤僻。只有跟你在一起的时候,他才像个正常的孩子。
相册一页页翻过。两个孩子的身影在各种场景里出现:一起在沙坑里堆城堡,一起在梧桐树下捡叶子,小女孩骑着小三轮车,小男孩在后面费力地推着……照片里的小女孩总是笑得灿烂,小男孩则大多抿着嘴,眼神却专注地追随着她。
翻到后面几页,照片的背景变成了医院的病房。小女孩穿着病号服,脸色苍白地躺在病床上,对着镜头努力地笑。小男孩坐在床边的小凳子上,手里拿着图画书,小脸绷得紧紧的,眼神里充满了担忧。
这是……
苏晚的心揪紧了。
这是你七岁那年,
林静书的声音带着沉重的叹息,你得了很严重的肺炎,住院了很久。小安每天放学都吵着要来看你,给你念故事,把他最喜欢的变形金刚放在你枕头边,说它会保护你。
她停顿了一下,看着苏晚,一字一句地说,也就是那个时候,他发现了你对白蘑菇过敏。你妈妈给你带了蘑菇汤补身体,你喝了一口就吐了,浑身起红疹,把他吓坏了,哭着跑去叫护士……
原来是这样!苏晚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那个模糊的、关于蘑菇过敏的记忆碎片,终于找到了清晰的源头!是他!是顾怀安!她的小安哥哥!
那后来呢
苏晚哽咽着问,后来我们…为什么分开了我…我好像完全不记得这些了……
林静书的目光变得悠远而悲伤:后来……你爸爸因为工作调动,你们全家搬去了南方。搬家的前一天晚上……
她的声音有些哽咽,小安在院子里那棵最大的梧桐树下,等了你一整夜。他想把他攒了很久的、最宝贝的玻璃弹珠送给你……可是,你大概太累了,睡得太沉,或者…忘了和他告别。
苏晚的心像是被狠狠刺了一刀!她拼命回想,却只有一片模糊的忙乱印象。搬家……是的,很匆忙。她只记得自己很困,在车上就睡着了……她完全忘记了那个沉默的小哥哥,忘记了和他的约定!
第二天早上,他抱着那个装弹珠的铁皮盒子,看着你们家空荡荡的房子,在树下站了很久很久……
林静书抹去眼角的泪,那之后不久,我们家也因为怀安爷爷的身体原因,搬去了国外。他变得更加沉默寡言,再也没有提起过你,也再没碰过他小时候最喜欢的玻璃弹珠。我们都以为他忘了……
直到半年前,
林静书看着苏晚,眼神复杂,他偶然在爷爷收藏的旧报纸上,看到一则关于青年舞蹈家苏晚获奖的报道,还附着一张你的照片。他盯着那张照片看了整整一夜。然后,他就疯了似的开始查找你的信息,知道你考上了这里的艺术学院……再然后,他就瞒着我们所有人,放弃了Q大的保送,不顾一切地考了过来……
所有的谜团在这一刻轰然解开!为什么他放弃顶尖学府来到这里为什么他会在她最狼狈的时候出手救场为什么他知道她早已遗忘的过敏为什么他的眼神总是充满矛盾——冷漠是伪装,疏离是保护,那深藏的悲伤,是童年被遗忘的失落,是多年后失而复得却又不敢靠近的怯懦!他推开她,不是厌恶,是害怕!害怕再一次被遗忘,被抛弃!害怕自己无法承受失去她的痛苦!
苏晚捂住嘴,泣不成声。巨大的愧疚和心疼像潮水般将她淹没。那个在暴雨中推开她、自己却被砸伤,最后留下绝望眼神仓皇逃离的身影,此刻在她心里清晰得让她窒息。
阿姨…他在哪儿他手臂的伤……
苏晚急切地问。
伤得不轻,骨裂了,打了石膏在家休养。
林静书叹了口气,他不让我告诉你,也…不想见你。这孩子,心结太重了。他觉得…你现在过得很好,有光明的未来,而他……
她没再说下去,但未尽之意苏晚明白。他觉得自己带着沉重的过去,不配打扰她的现在。
不!
苏晚猛地站起来,眼泪决堤,不是这样的!我要见他!阿姨,求您告诉我他在哪儿!
城郊一处安静的别墅区。苏晚按着林静书给的地址,几乎是跑到了那栋爬满枯藤的红砖小楼前。她深吸一口气,按响了门铃。
门开了。顾怀安站在门内,穿着宽松的灰色家居服,左臂打着厚厚的白色石膏,用绷带吊在胸前。他瘦了一些,脸色有些苍白,看到门外气喘吁吁、满脸泪痕的苏晚时,墨色的眼瞳猛地一缩,随即迅速垂下眼帘,掩去所有情绪。
你来干什么。
他的声音低哑,带着拒人千里的冷漠,侧身就要关门。
顾怀安!
苏晚用尽全身力气抵住门,不让他关上。她仰着头,泪水模糊了视线,声音颤抖却无比清晰,小安哥哥!你还要躲我到什么时候!
这个尘封了十几年的称呼,像一把钥匙,狠狠捅开了顾怀安紧闭的心门!他身体猛地一僵,关门的手顿在半空,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死死地盯着苏晚,眼中翻涌着惊涛骇浪!
苏晚的眼泪不停地流,她上前一步,不顾一切地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轻轻地环住了他打着石膏的、僵硬的左臂,将脸颊贴在他冰凉的家居服衣袖上,像小时候依赖他那样。
对不起…
她泣不成声,对不起小安哥哥…我忘了…我把你忘了…把你和梧桐树下的约定都忘了…对不起…让你等了那么久…让你一个人难过了那么久…
滚烫的泪水浸湿了他的衣袖。顾怀安的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紧握的右拳指节泛白,微微颤抖着。他紧抿着唇,下颌线绷得死紧,像是在用尽全身力气抵抗着什么。
放开。
他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我不放!
苏晚抱得更紧,像个执拗的孩子,我再也不会放开你了!顾怀安,你听清楚!我不是那个需要你保护却忘记你的小丫头了!我现在是苏晚!我记得你了!我记得梧桐树,记得玻璃弹珠,记得白蘑菇,记得你为我流的血!我记得所有!我也要你!要你顾怀安!不管过去多久,不管你是小安还是顾怀安!我都要定了!
她的话,像一道道惊雷,劈开了顾怀安经年累月筑起的、厚重的冰墙。那些被强行压抑的、深埋的委屈、失落、渴望、还有深入骨髓的爱恋,如同熔岩般轰然喷发!他再也无法伪装,无法逃避!
他猛地转过身,用没受伤的右手,一把将苏晚紧紧、紧紧地拥入怀中!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她揉碎进自己的骨血里!他的下巴抵在她柔软的发顶,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滚烫的液体,一滴,两滴……灼热地落在她的颈窝,浸湿了她的衣领。
那是迟到了整整十五年的泪水。
晚晚……
他嘶哑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带着失而复得的巨大悲恸和无法言喻的珍重,我的…晚晚……
窗外,清冷的月光洒满庭院。屋内,相拥的两人在玄关昏黄的灯光下,影子交叠在一起,仿佛跨越了漫长的时光和无尽的错过,终于找到了彼此缺失的那一半灵魂。
这一刻,童年被遗忘的梧桐树影,少年沉默的守护,成年后冰冷的伪装与小心翼翼的靠近,所有的遗憾、心酸、委屈,都在这个迟来的拥抱里,找到了唯一的归途。
毕业典礼那天,阳光灿烂得不像话。燕京大学古老的礼堂前,穿着学士服的学子们像一片翻涌的蓝色海洋。
顾怀安的左臂石膏已经拆掉,活动还有些不便,但已无大碍。他穿着和苏晚同款的学士服,站在喧闹的人群边缘,目光始终追随着不远处被同学簇拥着拍照的苏晚。阳光跳跃在她明媚的笑脸上,像镀了一层金边。
嘿!看镜头!顾大学霸!别老盯着你家苏晚看!
同寝的哥们儿起哄,把顾怀安拽进镜头里。顾怀安难得地没有冷脸,唇角勾起一抹清浅的笑意,目光却依旧胶着在不远处那个身影上。
苏晚似有所感,回过头来。隔着喧闹的人群,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她冲他眨了眨眼,做了个俏皮的鬼脸。顾怀安眼底的笑意更深了,像冰封的湖面终于彻底融化,漾开温暖的涟漪。
抛帽仪式开始。漫天飞舞的蓝色学士帽如同腾空的鸟群。苏晚高高跃起,身姿轻盈,像一只展翅欲飞的天鹅。她的学士帽飞得最高,在阳光下划出优美的弧线。
顾怀安没有抛自己的帽子。他只是仰着头,专注地看着她,看着她灿烂的笑容,看着她眼中闪烁的、属于未来的光芒。在她帽子落下的瞬间,他伸出右手,稳稳地、精准地接住了它。
苏晚落地,笑着朝他跑来,脸颊因为兴奋而红扑扑的。
我的帽子!
她伸出手。
顾怀安却没有立刻还给她。他拿着那顶蓝色的学士帽,另一只手,从学士服宽大的袖口里,变魔术般,拿出了一样东西。
一个小小的、有些陈旧的铁皮糖果盒子。盒子上印着褪色的卡通图案,边角都有些锈蚀了。
苏晚的笑容凝固在脸上,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她认出来了。那是小时候装玻璃弹珠的盒子!
顾怀安看着她,眼神温柔得像要滴出水来。他当着她的面,用还有些不灵活的手指,有些笨拙地,打开了那个尘封已久的铁皮盒。
没有玻璃弹珠。
盒子里,静静地躺着一枚戒指。
戒指的款式极其简洁,铂金的指环,没有任何繁复的镶嵌。只在戒圈中央,镶嵌着一颗小小的、纯净的、泪滴形状的钻石。它并不耀眼夺目,却在阳光下折射出纯净而坚韧的光芒。
顾怀安取出戒指,在苏晚震惊而湿润的目光中,轻轻执起她的右手。他单膝没有跪下,只是微微倾身,将戒指郑重地套在了她的无名指上。尺寸完美契合。
晚晚,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周围的喧闹,带着历经沧桑后的沉稳和不容置疑的坚定,十五年前,我在梧桐树下没等到的告别,今天,我用余生来补。
他抬起眼,深深望进她含泪的眸子里,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这一次,换我来等你。等你毕业,等你跳上更大的舞台,等你成为最耀眼的星辰。等你…嫁给我。
我们,再也不分开了。好吗
阳光正好,微风不燥。蓝色的学士服海洋里,苏晚看着指间那枚纯净的泪滴戒指,又抬头看向眼前这个穿越了漫长时光、终于走到她面前的男人。泪水模糊了视线,笑容却如同夏花般绚烂绽放。
她用力地点头,扑进他温暖的怀抱,声音带着幸福的哽咽,清晰地回答:
好!再也不分开了,小安哥哥。
十五年的错过与等待,在这一刻,被这枚小小的泪滴钻石温柔地包裹、凝固,成了指向永恒未来的,最璀璨的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