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前记
漓江的水是慢的。
慢到能把棱角分明的石头磨成圆润的卵石,慢到能让八月的桂花香浸进滩涂的淤泥里,等来年涨水时再泛上来,慢到能让一个人的影子,在另一个人的生命里,待成一辈子都褪不去的疤。
老人们坐在桂叶渡的石阶上抽烟袋时,总说这水不骗人。你心里藏着多少没说出口的话,它就替你流多少年,一滴都不会少。
2
野薄荷与晨雾
苏瑶第一次摔进浅滩时,相机在水里沉了半秒。
不是那种剧烈的撞击,是慢悠悠地往下坠,黑色的机身贴着卵石滑,镜头盖先松了,像片失控的荷叶漂向远处,露出的镜片撞在石头上,发出咔的轻响,细得像根针掉在地上。
她趴在及踝的水里,冰凉的淤泥钻进帆布鞋,糊住脚踝。抬头时,阿宇的影子正罩下来,挡住了正午的太阳。她先闻到的不是他身上的汗味,是野薄荷的香——清冽,带着点雨后的土腥气,是山里草木特有的味道,混着他刚采的草药味,很干净。
别动。他说,声音不高,却带着让人信服的稳。伸手拉她时,掌心的薄茧蹭过她的手腕,像片干枯的树叶划过皮肤,有点糙,却不扎人。苏瑶借着他的力站起来,裤脚的水顺着布料往下滴,在滩涂印出小小的圈,很快又被新的水填满。
他很高,站在她面前时,肩膀几乎齐平她的头顶。苏瑶得微微仰脸,才能看清他的眉眼。额前碎发被汗浸湿,贴在饱满的额头上,鼻梁很挺,嘴唇的线条有点钝,是常年风吹日晒的样子。脖子上的银平安扣用黑色棉绳系着,垂在浅杏色棉麻短袖里,阳光透过镂空的水波纹路,在他锁骨处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撒了把碎盐。
我叫阿宇。他先报了名字,眼睛看着她手里泡湿的相机,没问她是谁,倒像怕她跑掉似的。
苏瑶。她的声音有点发紧,不知道是因为相机,还是因为他的目光。手指攥着相机背带,湿冷的布料硌得掌心生疼,才想起刚才摔下去时,相机带勒得脖子发红。
能修。阿宇看出她的慌,指了指远处竹林后的村子,李伯以前在镇上修相机,他有法子。
去李伯家的路,走得很慢。竹林里的风把叶子吹得沙沙响,像有人在低声说话。他拎着竹篮走在前面,篮子里的草药晃来晃去,苦香混着野薄荷的清,在空气里缠成一股绳。苏瑶盯着他的背影,看浅杏色棉麻短袖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后腰的红痕——大概是早上割草时被树枝划的,新鲜的,像道没愈合的伤口。
你相机里有什么他突然回头,步子没停,眼睛亮得像晨雾里的水,带着点好奇。
没什么。苏瑶把相机往身后藏了藏,指尖碰到冰凉的机身,才想起最后一张照片是他。刚才在竹筏边偷拍的,他站在船头收网,银平安扣在镜头里闪成一颗星,网兜里的鱼蹦跶着,溅起的水花在阳光下亮得晃眼。
李伯的房子在村子最东头,院墙上爬满了紫喇叭花,花瓣被晒得有点蔫。老人戴着老花镜,用放大镜看了半天相机,最后把它放在八仙桌上,手指头敲了敲机身:镜头里的棱镜泡坏了,我这儿没零件,修不好。
苏瑶的指甲掐进掌心,没说话。阿宇站在旁边,竹篮放在脚边,里面的草药还在滴水。他突然转身往外走,脚步声踏过院子的石板路,嗒嗒响。苏瑶听见他在院外的菜园里捣鼓了什么,回来时手里攥着一把野薄荷,绿得发脆,在掌心狠狠揉碎:我爷爷说这汁水能导电,以前收音机没电了,就用这个擦触点。
他的指尖沾着草绿的汁液,往相机电池仓的触点上抹时,睫毛垂着,遮住了眼睛,侧脸的线条在窗棂的阴影里显得很柔和。李伯在旁边抽烟袋,烟雾缭绕里,说:这法子我年轻时听过,不一定管用。
等内存卡里的照片在那台屏幕发绿的老旧电脑上显影时,苏瑶盯着屏幕看了很久。晨雾里的竹筏模糊不清,却能看清角落里他的影子——原来她偷拍时,他早就在镜头里了,只是那时她没注意。
能拷到U盘里吗她问,声音有点哑。
我这儿有个旧的。李伯从抽屉里翻出个银色小U盘,金属壳氧化得发乌,先存着,回去再想办法。
阿宇帮她付了十五块钱的手续费,苏瑶要还给他,他摆摆手:小事。走出李伯家时,太阳开始往西斜,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在泥地上交叠又分开,像两只试探着碰触角的虫。
等你修好了相机,我带你去看萤火虫。他突然说,野薄荷的香还在空气里飘,苏瑶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没敢接话。
3
桂花树下的哨子
旅行团离开的前一晚,苏瑶借着买特产的由头,偷偷溜出客栈。
桂叶渡的石阶上,阿宇果然在。他坐在老桂花树下,背靠着树干,手里拿着支竹哨,吹不成调的山歌,调子忽高忽低,像被风刮得歪歪扭扭。
听见脚步声,他猛地回头,竹哨差点掉在地上。你怎么来了他的声音有点慌,手忙脚乱地把哨子往口袋里塞,耳朵红了。
来拿东西。苏瑶的谎编得很拙劣,眼睛却被他手里的哨子勾着——竹身是浅黄的,刻着水波纹,和他平安扣上的纹样一模一样,只是竹身中间有道细缝,像被人不小心掰过。
给你的。他把哨子递过来,指尖有点抖,我刻了三天,竹心有点空,你……轻点吹。
苏瑶接过来,竹身还带着他的体温。指尖刚碰到那道缝,哨子咔地裂了,像被她的手捏碎的。原来他用胶水粘了又粘,却没撑过一个夏天。
我考了职高,学乡村旅游。他低头盯着裂开的哨子,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树皮,老师说学好了能赚很多钱,以后带妹妹去城里治病,让她看看高楼。
苏瑶没告诉他,出发前她偷偷改了志愿。原本填的苏州大学,被她换成了广西的,专业是民族学,离桂林很近。她只是说:我明年还来。
他猛地抬头,眼里的光像被点燃的萤火虫,亮得吓人,却又很快暗下去,像被风吹灭的。城里姑娘不该待在山里。他说,声音很轻,像怕伤着她,这儿的路不好走。
那晚的月亮很亮,把漓江的水照成一片银。他送她回客栈,走在石板路上,脚步声敲出空、空的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快到门口时,他突然说:银平安扣是我奶奶给的,说能保平安。他没说,其实是他攒了半年的钱,让镇上的银匠又打一个相似的,本想送给她,却没敢拿出来。
苏瑶回苏州后,把裂了的哨子放进铁盒,和那张拷了照片的旧U盘放在一起。同桌问她这破哨子有什么好,她没说,每次打开铁盒,都像能闻到野薄荷的香,清冽得让人想掉眼泪。
4
染叶水与未拆的信
高三的冬天来得早,雪下得很大,把苏州的街道染成一片白。苏瑶刚走出校门,就被传达室大爷叫住:苏瑶,有个桂林来的小伙子找你,在门口站了俩小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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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跑出去时,阿宇正站在雪地里,白卫衣洗得发灰,袖口磨出毛边,裤脚沾着褐色的泥,像株被冻蔫的草。风把他的头发吹得乱翘,他却没抬手理,只是把冻得发红的手揣在怀里,看见她时,眼睛亮了亮,又很快低下头。
给你的。他从帆布包里掏出个塑料瓶,里面是深绿色的液体,瓶身结着层薄冰,李伯说这染叶水能让照片变亮,我采了最老的叶子,泡了一个月。
苏瑶接过瓶子,冰碴硌得手心发麻。他又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层层打开,里面是几块硬邦邦的桂花糕,边缘已经发黑:我妈做的,揣在怀里,还热。
她咬了一口,桂花的甜混着陈米的涩,在舌尖漫开,像吞了口带沙的糖。阿宇站在旁边,手插在口袋里,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我在镇上的砖窑厂打了半个月工,搬砖,才凑够火车票。
苏瑶没告诉他,她收到了广西大学的录取通知书。红色的封面被她藏在衣柜最底层,像藏着个见不得人的秘密。她只是拉着他往地铁站走,他的手很冰,碰到她的瞬间,猛地缩了回去,像被烫到一样。
你们城里的楼好高。他站在平江路的灯笼下,仰着头看,脖子都酸了,比桂林的山还高,望不到顶。
你可以留下来。苏瑶的心跳得像擂鼓,没说她租的房子就在附近,带个小阳台,春天能看见楼下的玉兰花开。
他却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我妹的手术费还差很多。他从怀里掏出封信,塞给她,信封上的字歪歪扭扭,是用铅笔写的,等你开学了再拆,现在别看。
苏瑶看着他挤上公交车,高大的身影在人群里缩成一团,像被揉皱的纸。车开走时,他贴在车窗上的脸,白得像张纸,眼睛却一直盯着她,直到再也看不见。
那封信被她压在枕头下,每天睡前都摸一摸,却没敢拆。直到开学那天,火车驶离苏州站,她才躲在卧铺车厢的被子里,借着手机光打开
苏瑶,我配不上你。银平安扣我当了,换了妹妹的药费。你要在城里好好的,别再想起桂叶渡,别想起我。
信纸背面,画着只裂了的哨子,旁边用铅笔写着行小字,被蹭得有点模糊:其实我见过萤火虫,在你说要来看的那天晚上,我在山里等了整夜,却没等到你。
火车穿过隧道时,黑暗把苏瑶吞没,她咬着被子哭,不敢发出声音,怕惊动别人。原来他早就知道她要走,原来他等过她。
5
银扣与谎
大一那年的中秋节,苏瑶在南宁的民族广场做田野调查,采访卖壮锦的老人。抬头时,突然看见阿宇。
他穿着件不合身的西装,是那种廉价的化纤料,袖口短了一截,露出手腕上的红痕,大概是被表带勒的。举着个导游旗,对着一群游客喊:前面就是20元人民币背面的风景,大家抓紧拍照!
他的银平安扣回来了,在衬衫领口晃,却没了之前的光泽,塑料的仿品,阳光照在上面,泛着刺眼的光。
阿宇。苏瑶喊他,声音有点抖。
他猛地回头,手里的导游旗差点掉在地上。游客们好奇地看着他们,他的脸瞬间涨红,把旗往身后藏了藏,快步走过来:你怎么来了
我在这儿上学。苏瑶的目光落在他的塑料平安扣上,没说她其实跟踪他三天了。看他在路边啃冷馒头,看他被挑剔的游客骂不懂规矩,看他在没人的角落,摸出那支裂了的哨子,吹不成调的音,像在跟谁说话。
巧啊。他笑得很僵,手在西装裤上蹭来蹭去,我带团路过,顺便……逛逛。
我请你吃饭。苏瑶没给他拒绝的机会,拉着他往巷子里的米粉店走。他的步子有点踉跄,西装裤的膝盖处磨出了白痕,大概是常年蹲在地上系鞋带磨的。
米粉店的老板娘认得他,笑着说:阿宇今天带团啊还是加双倍酸笋
他点点头,没说话。苏瑶看着他埋头吃粉,额头上的汗滴进碗里,溅起小小的油花。他吃得很快,像怕被谁抢,却在吃到一半时,突然停下来,抬头问:你……习惯这里的气候吗会不会觉得潮
还好。苏瑶的筷子在碗里搅动着,没告诉他,她的宿舍在一楼,墙上总发霉,像她心里的那些事,捂不住。
我交了个女朋友,镇上的,会织壮锦。他突然说,眼睛盯着碗里的酸笋,不敢看她,她人很好,能帮我照顾妹妹。
苏瑶的筷子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老板娘在旁边问要不要再拿一双,她摇摇头,喉咙像被堵住了。
离开时,他塞给她个东西——用纸巾包着,硬邦邦的。苏瑶打开一看,是那枚真的银平安扣,边角磨得发亮,背面刻着个歪歪扭扭的瑶字,被汗浸得发黑。当铺老板良心发现,还给我了。他的谎漏洞百出,苏瑶却接过来,攥在手心,凉得像冰。
后来她才知道,那个镇上的女朋友是他雇来的。花了他三天的导游费,让她在他带团路过学校时,假装偶遇,说几句亲密的话。他只是不想让她看见,他在夜市摆地摊卖壮锦,被城管追得像条狗,摔在地上时,第一个护住的是怀里的织锦,那是他奶奶熬夜织的。
6
藤镯与诀别
大四那年,苏瑶在桂叶渡的老桂花树下找到阿宇。
他坐在竹椅上,右腿盖着块蓝布,空荡荡的。上个月在工地搬钢筋,钢架塌了,压断了腿。妹妹的病复发,他把所有的钱都填了进去,连那枚银平安扣,又当了第二次,这次没再赎回来。
你怎么又来了他的声音很哑,像被砂纸磨过,别过脸,不敢看她,我现在就是个废人,站都站不起来。
苏瑶没说话,从包里掏出个藤镯——是她跟着村里的老人学编的,编得歪歪扭扭,圈口很大,能套进他的手腕。她蹲下来,给他戴上时,发现他的手在抖,像秋风里的叶。
非遗中心让我负责壮锦传承项目,我想设在村里。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我租了间房子,带个小阳台,能看见桂花树,和你家的那棵一样老。
他突然笑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顺着眼角的细纹往下流,滴在蓝布上,晕开一小片深色。苏瑶,你怎么这么傻他抬手想摘藤镯,却被她按住,你以为我当初说喜欢你,是真心的我就是图你城里姑娘的身份,想让你帮我妹妹治病!
这话像根刺,扎进苏瑶的心里,不深,却密密麻麻地疼。她却笑了,从口袋里掏出张照片——是他偷拍的她,在李伯家的电脑前,头发乱乱的,对着屏幕傻笑,像素很低,却能看清她眼里的光。你以为我没发现她的声音发颤,这张照片,你存在U盘里,带了五年,连李伯都知道。
他的脸瞬间白了,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靠在桂花树上,胸口起伏着,却说不出一个字。竹椅碾过地上的桂花落,发出细碎的响,像谁在哭。
我要结婚了。他突然说,声音硬得像石头,和镇上那个织壮锦的姑娘,下个月。
苏瑶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像拍一个认识了很久的老朋友。她的指尖碰到他衬衫下凸起的肩胛骨,硌得慌。祝你幸福。她说,转身就走,没敢回头。
她知道,他在看着她的背影。阳光穿过桂花树的缝隙,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她的影子被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漓江岸边,像条走不完的路。竹椅的轮子陷在泥里,发出吱呀的轻响,像颗拔不出的钉,把他钉在了原地。
回去的路上,苏瑶摸了摸口袋里的银平安扣。背面的瑶字被她摩挲得发亮,边角的弧度磨得圆润,像她心里那些被反复咀嚼的日子。他没告诉她,那个镇上的姑娘早就嫁去了广东,去年过年时还托人带信来,问阿宇要不要跟她去电子厂打工。
7
桂叶渡的雨
苏瑶留在了桂林,把壮锦传承项目做得很好。她在村里租了间老房子,带个小阳台,种了棵桂花树苗,是从阿宇家那棵老桂上折的枝,小心翼翼地养着,盼着它能活。
她常去桂叶渡,坐在石阶上,看漓江的水涨了又落。有时会遇见阿宇,他坐在轮椅上,由他妹妹推着,在岸边晒太阳。妹妹的病好多了,脸蛋圆圆的,看见苏瑶时会喊苏姐姐,声音脆得像山里的溪。
阿宇总是别过脸,假装看远处的竹筏。轮椅的轮子碾过滩涂的泥,留下两道浅痕,很快又被水填满,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有次下大雨,苏瑶在李伯家躲雨,撞见阿宇也在。他来修轮椅的刹车,裤脚沾着泥,头发被雨打湿,贴在额头上。李伯在里屋修零件,外屋只剩下他们俩,雨声噼里啪啦地打在屋檐上,把寂静撑得满满的。
你的桂花树苗活了吗他突然问,声音被雨声盖着,有点模糊。
苏瑶愣了愣,才想起上次他妹妹来项目点学织锦,说漏了嘴,说苏姐姐种了棵小桂花树,天天浇水。活了,发了新芽。她说,手指绞着衣角。
他没说话,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的腿,裤管空荡荡的,被风吹得轻轻晃。雨停时,他要走,苏瑶想帮他推轮椅,他摇摇头:不用,我自己能行。轮椅下坡时有点晃,他用力攥着扶手,指节发白,却没再回头。
苏瑶站在李伯家的屋檐下,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竹林里,轮椅的辙痕在泥地上弯弯曲曲,像条没走直的路。李伯从里屋出来,叹口气:这孩子,去年偷偷去广东打了半年工,在工地上搬砖,想攒钱安假肢,结果摔了,又回来了。
苏瑶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什么东西砸中。她想起上个月收到的匿名包裹,里面是台崭新的相机,最新款的,她念叨过好几次说拍织锦细节不够清楚。原来不是项目组发的福利。
8
未寄出的信
秋天,桂花树苗开花了,细碎的金粒缀在枝头,香得很淡,却很清。苏瑶摘了些,学着阿宇妈妈的法子蒸桂花糕,蒸出来的味道有点涩,不如记忆里的甜。
她写了封信,想告诉他,项目组争取到了一笔资金,能帮他安最好的假肢。信纸铺在桌上,写了又改,改了又写,最后只剩下一句:桂花糕蒸坏了,下次你来,教我做吧。
她把信折成小方块,塞进信封,想去他家送,却在门口徘徊了很久。看见院子里晒着的壮锦,是阿宇新织的,水波纹路织得很密,比他奶奶织的还规整。他坐在竹椅上,阳光落在他身上,手里拿着根竹针,慢慢地挑着线,侧脸的轮廓在光里显得很柔和。
苏瑶突然不敢进去了。她把信放在门口的石墩上,转身就走,像当年在李伯家躲雨时他离开的样子,没敢回头。
第二天去看,石墩上的信不见了。她心里有点慌,又有点盼,却没等到任何回应。阿宇还是像以前那样,遇见时别过脸,轮椅的辙痕在泥地上无声地延伸。
冬天来得早,漓江的水瘦了下去,露出大片的卵石,白花花的,像满地的碎月光。苏瑶去南宁开会,临走前把那支裂了的竹哨放在了项目点的展柜里,旁边摆着阿宇织的壮锦,水波纹路在灯光下闪着光。
她想,或许这样就很好。有些话不必说出口,有些影子不必并肩走,像漓江的水和岸边的石,守着同一片滩涂,各自安静地存在,就够了。
9
余生
苏瑶在桂林待了十年。
桂花树苗长得比人高了,每年秋天都开得很盛,香得能飘到桂叶渡。壮锦项目越做越大,村里的姑娘们都学会了用电商卖织锦,阿宇的妹妹成了主力,天天抱着手机直播,笑得一脸灿烂。
阿宇安了假肢,能慢慢走路了。他不再织锦,转而去山里采草药,说是要研究壮药的配方,想办个药材合作社。有时会来项目点,送些新鲜的草药,说能防蚊虫,放在织锦堆里不容易发霉。
他还是不怎么说话,放下草药就走。苏瑶看着他的背影,假肢踩在石板路上,发出笃、笃的响,比当年的脚步声沉了些,却稳了很多。
有年冬天,苏瑶去苏州办事,顺便回了趟高中。传达室的大爷还在,看见她时笑了:还记得吗当年有个桂林来的小伙子,在门口站了俩小时,冻得直哆嗦,就为了给你送个瓶子。
苏瑶点点头,眼眶有点热。大爷又说:他后来还来过一次,问你考上大学没,我说考上了,去了广西,他听了就笑了,笑得可傻了。
她突然想起那年在李伯家躲雨,他问她桂花树苗活了没,语气里藏着的期待,像藏在壮锦纹路里的线,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回到桂林时,漓江的水又涨了。阿宇在桂叶渡的石阶上,坐在老桂花树下,手里拿着支新的竹哨,在阳光下打磨着,竹身刻着水波纹,和当年那支一模一样。
看见苏瑶,他没躲,只是把哨子递过来:给你的,这次没裂。
苏瑶接过来,竹身带着他的体温,温润得很。她放在嘴边吹了吹,调子清亮,像山涧的流水,在桂叶渡的风里荡开。
远处的竹筏漂过来,渔翁的山歌顺着水漂过来,混着桂花的香,和竹哨的音,缠成一股绳,在漓江的水面上慢慢淌。
苏瑶看着阿宇,他的头发里有了几根白丝,眼角的细纹深了些,却还是当年那个站在滩涂边的少年,银平安扣虽然不在了,眼里的光却还在,像被漓江的水养了十年,没褪过半分。
她突然明白,有些痛不必撕心裂肺,有些爱不必说出口。像桂叶渡的水,慢慢流,慢慢淌,把所有的心事都浸在日子里,磨成卵石的模样,圆润,却带着永远褪不去的印记。
风吹过桂花树梢,落了苏瑶满身的香。她举起竹哨,又吹了一声,调子比刚才稳了些,像在回应远处的山歌。阿宇看着她,笑了,露出一口白牙,像那年夏天,他站在浅滩边,说我叫阿宇时的样子。
漓江的水还在流,带着野薄荷的清,桂花的甜,和那些没说出口的话,在桂叶渡的余生里,慢慢淌,一滴都不会少。
10
后记
后来总有人问,桂叶渡的水到底记着什么。
或许是记着那年夏天,野薄荷汁液蹭在相机上的绿痕,像道没擦干净的印;记着裂了的竹哨在风里漏的音,不成调,却比山歌还磨人;记着银平安扣背面那个歪歪扭扭的瑶字,被汗浸过,被泪泡过,最后磨得发亮。
苏瑶种的那棵桂花树苗,后来长得比老房子还高。每年秋天,金黄的花粒落在漓江里,顺水漂到桂叶渡,像封封没写地址的信。阿宇常坐在石阶上,看那些花粒打旋儿,手里转着支新刻的竹哨,水波纹路刻得比当年深,却再没吹过调子。
他们终究没说过喜欢,也没说过再见。就像漓江的水,涨起来时漫过滩涂的卵石,退下去时又把它们晾在原地,不追问,不解释,只把所有的牵念浸成岁月里的钝痛——不扎人,却在阴雨天、在桂花香漫过来时,隐隐地泛上来,像有人在心里轻轻吹了声裂了的哨。
老人们说,这就是桂叶渡的性子。它不养轰轰烈烈的爱,只养那些走不完的路、说不出的话,养那些被时光磨成卵石的心事,沉甸甸的,却带着水的温。
风过漓江时,你若仔细听,或许能听见竹哨的余音,混着桂花的香,在水面上慢慢荡——那是没说出口的话,在桂叶渡的余生里,一遍遍重复,直到水干石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