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谪仙词惊武皇朝 > 第一章

高德穿越成武周时期被退婚的穷酸书生。
曲江宴上,他默写《将进酒》冒充李白,满座皆惊。
天生我材必有用的狂言惊动上官婉儿,当场举荐给女帝。
麟德殿斗诗,他抛出《春江花月夜》碾压全场。
当宋之问逼他即兴作诗时,他写下前不见古人的绝唱。
女帝目光如炬:此等仙才,绝非人间所有。
暴雨倾盆的宫门外,高德怀抱《道德经》手稿冷笑:
装逼这才哪到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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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的秋,带着一股洗不掉的陈腐气,混着灰尘和久未清理的沟渠味道,沉甸甸地压在朱雀大街两侧低矮的坊墙上。高德缩着脖子,那件洗得发白、肘部磨出毛边的青布襕衫根本挡不住这深秋的寒意。他手里紧紧攥着一支钢笔——这来自另一个时空的坚硬冰凉之物,成了此刻他身上唯一值钱、也唯一格格不入的东西。
掌柜的,您再瞧瞧高德的声音干涩,把钢笔往王氏质库那油腻腻的高柜上又推了半寸。柜台后面,一个胖得像发面团子的掌柜,眼皮都没抬,正用一根细长的银签子剔着指甲缝里的黑泥。
瞧什么瞧掌柜的终于嗤了一声,绿豆眼扫过那支造型奇特的笔,乌漆嘛黑的棍子,非金非玉,沉是沉点,顶个屁用当个新奇顽意儿,十文钱,爱当不当。不当别挡着门脸儿,晦气!
高德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十文钱连碗像样的汤饼都买不到。柜台上方,挂着一块写着巨大當字的木牌,那古老的甲骨文字形结构,在他这个文学博士眼里清晰得刺眼——像一个人站在高高的土堆上,面对困境。他此刻,就是那个站在土堆上的人,只是脚下的土堆是长安城冰冷的石板路,而困境,是活不下去。
掌柜,此物……此物极其坚硬,绝非凡铁,其内更有玄妙机关……高德试图解释,声音却越来越低。解释什么说它能写出极细的字迹说它来自一千多年后他喉咙里像堵了一团破棉絮。
滚滚滚!掌柜的不耐烦地挥手,带起一股浓烈的劣质头油味,再聒噪,信不信我让伙计把你叉出去穷酸措大,净拿些破烂来消遣人!
高德猛地收回手,钢笔冰凉的金属外壳硌着他的掌心。他最后看了一眼那个高高在上的當字,只觉得一股混合着羞愤和绝望的浊气直冲头顶。他转身,几乎是撞开了质库沉重的木门。门轴发出一声刺耳的呻吟,如同他此刻的心境。
刚踉跄着走出几步,身后哗啦一声巨响,紧接着一股冰凉、带着浓烈腥臊味的液体兜头泼下!他瞬间僵住,从头到脚湿透,墨黑的污水顺着发髻、脸颊往下淌,滴滴答答落在同样破旧的麻布鞋上。一股浓重的尿骚味直冲鼻腔。
呸!挡路的穷鬼!活该!一个粗嘎的声音从质库旁边的小门传来,是个提着空木桶的伙计,脸上带着恶意的嘲弄。
高德站在原地,污水顺着他的鬓角流进脖颈,冰冷刺骨。他没有回头,也没有擦拭。质库掌柜那毫不掩饰的鄙夷,伙计泼来的脏水,还有这具身体原主残留的记忆——那个同样清瘦却更加怯懦的年轻书生,在这座巨大城市里日复一日的挣扎与屈辱——像无数根冰冷的针,密密麻麻地扎进他的神经。他只是一个初来乍到的异乡客,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一个被时代巨轮轻易碾过的尘埃。
他闭上眼,脑海里不受控制地翻腾起另一个世界:明亮的图书馆,散发着油墨香气的精装书,讲台下学生们专注的眼神,还有……还有柳莹,那个他以为会携手一生的女友。就在他熬夜赶博士论文、畅想着未来教职的时候,她挽着那个秃顶系主任的手臂,轻飘飘地说:高德,你写的那些东西,能当饭吃吗能让我住进大房子吗你清高,你理想主义,可现实是要钱的呀!看看你现在,除了几箱子没用的破书,还有什么
现实……要钱……
圣贤书换不来半斗米。一个更加冰冷、更加苍老的声音,残酷地切入他混乱的记忆。
高德猛地睁开眼。眼前不再是那个充满背叛的现代办公室,而是长安城破败的街角。一辆装饰着青幔、颇为体面的马车停在不远处,车帘掀开一角,露出一张保养得宜却刻薄寡恩的中年男人的脸。是柳员外,他这具身体原主曾经的准岳父。柳员外身边,一个穿着桃红襦裙、面容姣好的少女正嫌恶地用一方丝帕掩着口鼻,仿佛高德身上散发的不是尿骚,而是致命的瘟疫。她是柳莹儿,这个时空里,刚刚撕毁了与他婚约的前未婚妻。
柳员外居高临下地看着浑身湿透、狼狈不堪的高德,眼神里没有丝毫温度,只有一种彻底划清界限的冷漠和鄙夷。高贤侄,他的声音平板得像块木头,前日的话,想必你也听明白了。这婚约,就此作罢。我柳家虽非钟鸣鼎食,却也供养不起一个只会空谈诗书、连自身温饱都难以周全的女婿。莹儿,他转向女儿,语气立刻带上了刻意的怜惜,把东西给他,免得日后纠缠不清。
柳莹儿立刻从袖中抽出一张折叠的纸,纤纤玉指夹着,仿佛那是什么肮脏之物,远远地朝着高德的方向一丢。纸张在空中散开,打着旋儿,像一片枯死的树叶,飘飘荡荡,最终落在高德脚边泥泞的水洼里。红色的婚书字迹迅速被浑浊的污水洇染开来,变得模糊一片。
高德哥哥,柳莹儿的声音又软又糯,却字字如刀,莫怪妹妹心狠。只是……只是你整日里只知钻那些故纸堆,吟些酸诗歪词,连件像样的衣衫都置办不起,将来……将来如何过日子妹妹也是为你好,莫要再痴心妄想了。你,配不上。
马车轱辘碾过石板路,发出单调而冷酷的声响,载着那对父女扬长而去,只留下车后一股淡淡的香尘和更深的寒意。高德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脚下是泡在污水里的婚书残骸。冰冷的湿衣紧贴着皮肤,寒意渗透骨髓。质库的羞辱,泼来的脏水,退婚的羞辱……这具身体原主积攒了二十年的卑微、绝望和不甘,如同决堤的洪水,混合着他自己穿越而来的惊惶、被背叛的愤怒,以及一股被这操蛋世道彻底点燃的邪火,在他胸腔里猛烈地冲撞、燃烧!
他缓缓弯下腰,手指触碰到冰冷、黏腻的污水,将那张已然面目全非的婚书捞了起来。纸浆糊烂,猩红的字迹糊成一团,像一块肮脏的抹布。他没有丢掉它,只是用力攥紧,湿透的纸团在他掌心被捏得变形,冰冷的污水顺着指缝滴落。
好……好得很……高德低语,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他抬起头,望向灰蒙蒙的长安天空,眼神里最后一点属于原主的怯懦和温顺被彻底烧成了灰烬,只剩下一种近乎疯狂的、冰冷的决绝。
圣贤书换不来半斗米只会空谈诗书吟些酸诗歪词他嘴角扯出一个扭曲的弧度,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行!你们要钱要势要看得见摸得着的‘本事’老子给你们!
一股属于后世文学博士的狂傲和属于绝境书生的孤愤,在他心底轰然炸开。他猛地将手中烂泥般的婚书狠狠砸在地上,溅起一片污浊的水花。他不再看那质库一眼,也再不理会路人或怜悯或嘲弄的目光,挺直了那被污水浸透、依旧显得瘦削的脊背,大步朝着一个方向走去——那是记忆里,长安城最负盛名的文人宴集之地,曲江池畔。今日,那里正举办着一年一度的文魁宴。
他要用那些故纸堆里的东西,把这个世界,狠狠砸个稀巴烂!
***
曲江池畔,芙蓉园内,此刻正是冠盖云集,丝竹盈耳。一年一度的文魁宴,乃是长安文坛一大盛事。秋阳正好,透过稀疏的梧桐枝叶洒下斑驳金光,映照着池畔水榭回廊间,锦衣华服的士子、须发皆白的宿儒、峨冠博带的官员们谈笑风生。空气里弥漫着清冽的酒香、精致的点心甜香,还有名贵熏香混合的气息。
水榭中央,铺着猩红地衣,几张宽大的紫檀木案几呈扇形排开。主位上,端坐着几位气度沉凝的官员和文坛耆老,其中一位身着绯袍、面容清癯的老者,正是以诗名闻达于女帝驾前的礼部侍郎崔融。他捻须含笑,目光扫过满座才俊,带着审视与期许。
宴会已进入高潮——斗诗环节。方才几位颇有名气的士子已献上诗作,或咏秋景,或抒怀抱,引得阵阵喝彩。此刻,一位身着宝蓝锦袍、神态倨傲的青年刚刚掷笔。他是宋之问的族侄宋清源,诗作乃是一首应景的《秋日芙蓉园宴集》,词藻华丽,对仗工稳。
好!‘金风摇玉露,琼筵醉羽觞’,清源贤侄此句,深得六朝风骨,清丽脱俗!一位依附宋家的官员率先击节赞叹。
对仗精妙,用典自然,不愧是宋氏子弟,家学渊源啊!立刻有人附和。
此作当为今日魁首有力之选!吹捧之声不绝于耳。
宋清源嘴角噙着矜持的笑意,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水榭角落。那里,高德不知何时已悄然混入。他依旧穿着那件湿了又干、皱巴巴还残留着污渍的青布襕衫,头发勉强用一根木簪束起,几缕湿发狼狈地贴在额角。他形容枯槁,与这满园锦绣格格不入,如同闯入华美织锦的一根刺眼枯草。他孤零零地站着,无人理会,甚至引来附近几位锦衣士子毫不掩饰的鄙夷和指指点点。
哪来的穷酸也敢混进文魁宴
瞧他那身腌臜衣衫,莫不是从哪个水沟里爬出来的
嗤……怕是饿昏了头,想来蹭些残羹冷炙吧!
嘲讽的低语清晰地传入高德耳中。他面无表情,只是微微垂着眼睑,仿佛在盯着自己那双沾满泥污的破旧麻鞋。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胸腔里那股邪火,正被这满堂的虚饰、吹捧和毫不掩饰的阶级蔑视,浇灌得越来越旺,几乎要冲破喉咙!
就在这时,负责主持斗诗的司仪,一位留着山羊胡的学官,目光也落到了高德身上,眉头立刻嫌恶地皱起。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带着驱赶的意味:今日文魁宴,乃士林雅集,与会者皆需投帖报名。这位……不知名讳的相公,若无诗作献上,还请自便,莫要扰了诸位清兴。
这话无异于当众驱逐。周围的议论声更大了,带着幸灾乐祸的嗤笑。
高德缓缓抬起了头。
他的动作很慢,但当他抬起头的那一刻,整个喧闹的水榭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按下了静音键。不是因为他的衣着,而是因为那双眼睛。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里面没有怯懦,没有哀求,没有属于穷书生的卑微。那里面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潭水,潭底却燃烧着两簇幽暗、疯狂、仿佛要将一切都焚毁的火焰!这目光太过骇人,离他最近的几个锦衣士子竟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他没有理会司仪,也没有看任何人。他的目光穿透了眼前这些衣着光鲜的才俊,仿佛穿透了千年时光,落在一个虚无缥缈的点上。那目光里,是刻骨的孤愤,是睥睨一切的狂傲,还有一种……一种不属于这个时代的、近乎神性的悲悯与苍凉!
这诡异而强大的气场,让主位上的崔融也微微动容,捻须的手指停住了。
高德动了。他没有走向备有纸笔的案几,而是径直走向水榭边缘。那里,一个负责添酒的小厮正提着一只粗陶酒坛。高德一把夺过!
你……你干什么!小厮惊叫。
高德恍若未闻。他拍开泥封,浓烈的、远劣于席间玉液的浊酒气味弥漫开来。他仰起头,对着坛口,咕咚咕咚,如同渴极了的旅人痛饮甘泉,又像绝望的囚徒饮下鸩酒。辛辣的酒液顺着他干裂的嘴角溢出,流过脖颈,浸湿了本就肮脏的衣襟。他喝得如此狂放,如此不顾一切,仿佛那不是酒,而是浇灌胸中块垒的滚油!
疯了!这人定是疯了!有人低呼。
一坛劣酒,顷刻间被他鲸吞牛饮般灌下大半。他猛地将酒坛往地上一顿!咚!一声闷响,粗陶坛底与青石板相撞。
直到此刻,他才猛地转过身,面向满座惊愕、鄙夷、看疯子一样的目光。酒意混合着滔天的怒火和穿越者灵魂深处的桀骜,在他眼中形成了骇人的风暴。他染着酒渍的嘴唇咧开,露出一个近乎狰狞的笑容,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盖过了所有的窃窃私语,带着金石摩擦般的沙哑和穿透力:
诸公高论,字字珠玑哈!不过雕虫小技,无病呻吟!尔等可知,何谓真诗何谓天地之浩气,古今之绝唱!
他猛地抬手,指向那被宋清源捧在手中的诗稿,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
这等堆砌辞藻、毫无骨血之作,也配称魁首也配入我高德之耳!
高德有人疑惑地重复这个名字,显然从未听过。
狂妄之徒!宋清源气得脸色铁青,拍案而起,哪里来的狂犬在此狺狺狂吠!你……
闭嘴!高德一声断喝,竟将宋清源后面的话硬生生噎了回去。他不再看任何人,踉跄着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被某种伟大力量附体般的坚定,走向场中唯一一张空着的、放置笔墨的矮几。
他一把抓起案上那支上好的狼毫笔。笔杆冰凉,沉甸甸的。他蘸饱了浓墨,那漆黑的墨汁,如同他心底翻腾的、无处宣泄的愤怒与孤绝。
铺开雪白的宣纸。
笔尖落下!第一个字,力透纸背,带着一股劈开混沌的气势——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笔走龙蛇,没有丝毫凝滞。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中直接喷薄而出,带着千钧之力砸在纸上: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水榭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狼毫在宣纸上摩擦的沙沙声,如同狂风掠过戈壁。方才的喧嚣、鄙夷、嗤笑,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所有人的眼睛,都死死地盯住了那张雪白的宣纸,盯住了那一个个如同拥有生命般跳跃而出的狂草!
崔融的身体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椅背,微微前倾,捻须的手指僵在半空,眼睛瞪得老大,呼吸都似乎停滞了。他旁边一位白发老儒,更是激动得胡须乱颤,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笔锋转折,狂放不羁。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这一句落下,如同九天惊雷,轰然炸响在每一个人的灵魂深处!那股睥睨天地、傲视王侯的狂气,那股穿透一切虚妄、直指生命本真的力量,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感到一阵窒息般的战栗!
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酒气混合着豪气,透过墨迹扑面而来。
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笔锋越来越急,越来越狂,仿佛不是人在写字,而是诗魂借着这具瘦弱的躯体在咆哮!高德整个人都陷入了一种奇异的状态,身体随着笔势微微摇晃,额角青筋隐现,眼神狂乱而炽热。
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他口中甚至低吼出声,声音嘶哑,如同金铁交鸣!
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这是对富贵浮云的彻底蔑视!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惊世骇俗!石破天惊!崔融猛地吸了一口凉气,旁边的老儒更是啊地一声,差点背过气去。
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笔走龙蛇,酣畅淋漓。
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高德猛地掷笔,抓起案几上另一个小厮刚放下的酒壶,仰头又是一阵痛饮,酒液肆意流淌。他染满墨渍的手,带着淋漓的酒水,重重拍在写满诗句的纸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如同最后的惊堂木: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他染着酒渍的嘴唇咧开,露出森白的牙齿,目光扫过满座呆若木鸡的权贵名流,那眼神充满了极致的嘲讽和毁灭的快意,声音如同受伤孤狼最后的嚎叫,撕裂了水榭的寂静:
与尔同销万古愁!!!
最后一个愁字写完,力透纸背,几乎要将纸张撕裂!高德猛地将毛笔掷出,啪嗒一声掉落在猩红的地毯上。他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却又硬生生站住,胸膛剧烈起伏,染着酒渍和墨迹的破旧青衫下,是压抑不住的、火山喷发后的余烬。
死寂。
绝对的死寂。
偌大的水榭,上百人,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只有风吹过池畔杨柳的细微声响,还有远处隐约的丝竹乐声,更衬托出此地的落针可闻。所有人都保持着上一刻的姿势,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张铺在案几上、墨迹淋漓、仿佛还在蒸腾着灼热气息的宣纸。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们的视网膜上,烫在他们的灵魂里。
时间仿佛凝固了。几个呼吸之后,才听到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如同无数条蛇同时嘶鸣。
天……天啊……有人失声喃喃,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
这……这是……这是诗一个老儒指着那诗稿,手指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却再也说不出第二个字。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与尔同销万古愁……崔融喃喃地重复着,眼神空洞,仿佛魂魄都被那诗句摄走。他猛地回过神来,苍老的脸上涌起一种近乎病态的潮红,几步冲到案几前,动作快得不像个老人。他双手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捧起那张墨迹未干的诗稿,如同捧着稀世珍宝,又像捧着一块烧红的烙铁。
神作……千古绝唱!此乃谪仙人之语!非人间可有!非人间可有啊!崔融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哭腔的激动,响彻水榭。他猛地抬头,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死死锁住摇摇欲坠的高德:高……高德汝究竟何人!师从哪位隐世大贤!
狂!太狂了!简直是目空古今!但……但这气象,这胸襟……另一位官员失态地拍着大腿,语无伦次。
将进酒……将进酒……宋清源脸色惨白如纸,方才的矜持傲慢荡然无存,他死死盯着诗稿上那力透纸背的字迹,又看看状若疯癫、却仿佛散发着无形威压的高德,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自己那首被吹捧的诗,此刻在这《将进酒》面前,简直成了土鸡瓦狗,不堪入目!巨大的羞耻感和一种莫名的恐惧攫住了他。
整个水榭彻底沸腾了!惊呼、赞叹、难以置信的议论声如同海啸般爆发开来。所有的目光,所有的焦点,瞬间从那些锦衣华服的才俊身上,汇聚到了那个衣衫褴褛、浑身酒气墨渍、如同刚从泥潭里爬出来的落魄书生身上。那目光里有震惊,有狂热,有敬畏,有嫉妒,更有深深的、无法理解的困惑——这样一个形同乞丐的人,如何能写出如此惊天地泣鬼神的诗篇
此人……莫非真是天上贬下的仙人有人低声惊呼。
谪仙!定是谪仙临凡!这个念头如同瘟疫般迅速在人群中蔓延。
就在这鼎沸的喧哗和无数道灼热目光的聚焦下,高德却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强烈的情绪宣泄、巨大的精神消耗、还有那两坛劣酒的猛烈后劲,如同潮水般涌上。他眼前发黑,脚下虚浮,身体再也支撑不住,软软地向前倒去。
在意识彻底陷入黑暗的前一瞬,他似乎感觉到有人快速靠近,带着一股清冷的、若有似无的幽香。一个清冽如冰泉的女声,穿透了周遭的嘈杂,清晰地传入他模糊的耳中:
崔侍郎,此人诗才,惊天动地。速将诗稿誊清,连同此人,一并密奏天后!此等仙才,绝非池中之物,当为陛下所用!
***
麟德殿。巨大的殿宇在秋日的阳光下,琉璃瓦反射着耀目的金辉,殿前宽阔的广场上,铜鹤口中吐出袅袅香烟,庄严肃穆,气象万千。这里是帝国真正的权力中心,女帝武曌临朝听政、接见重臣、举行盛大典礼之所。
殿内,气氛却与外表的肃穆不同。今日并非大朝会,女帝设宴,名为赏菊,实则考较新近提拔及有文名在身的臣子才学。殿中设下数排紫檀长案,珍馐罗列,美酒飘香。绯紫重臣、翰林学士、以及如宋之问、沈佺期等以诗赋闻名的珠英学士依序而坐,觥筹交错间,暗流涌动。
女帝武曌高踞于丹陛之上的御座。她身着明黄色常服,头戴金凤步摇冠,虽已年过六旬,但岁月似乎并未磨去她眼中的锐利与威严,反而沉淀出一种洞察世事的深邃和掌控一切的从容。她并未过多参与下方的谈笑,只是偶尔啜一口玉杯中的清酒,目光平静地扫过殿中众人,带着一种无形的威压。上官婉儿身着浅碧色宫装,侍立在御座之侧,姿态恭谨,眼波流转间,却将殿中一切细微动静尽收眼底。
崔融的位置颇为靠前。他正襟危坐,但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和忐忑。他袖中,藏着那份誊写得工工整整、墨香犹存的《将进酒》诗稿,以及一份简要说明高德此人的密奏。他几次想寻机呈上,但看到女帝平静无波的面容,又强自按捺下去。
宴会渐入佳境,话题自然引到了诗文之上。宋之问作为珠英学士的领袖,才名最盛,也最得女帝赏识。他见气氛融洽,便含笑起身,手捧一份装帧精美的诗卷,恭敬地向御座行礼:陛下,值此秋菊吐艳、君臣同乐之佳时,臣不揣鄙陋,新作一首《秋日侍宴麟德殿应制》,愿献于陛下御前,聊博圣颜一哂。
女帝微微颔首,唇角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宋卿诗才敏捷,朕素知。念来听听。
谢陛下!宋之问精神一振,清了清嗓子,声音清朗,带着文人特有的抑扬顿挫,在宽阔的殿宇中回荡:‘瑞气绕丹陛,祥云捧玉宸。菊芳承露重,枫艳染霜新。仙乐飘天外,琼浆醉近臣。共沐皇恩渥,长歌祝圣春。’
诗作一出,殿内立刻响起一片恰到好处的赞叹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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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菊芳承露重,枫艳染霜新’,工稳应景,妙极!
宋学士此诗,雍容华贵,气象万千,尽显我大周盛世之象!
末句‘长歌祝圣春’,忠心可嘉,才情更是冠绝当世!
此等应制佳作,非宋学士莫属!
吹捧之声不绝于耳,气氛热烈。宋之问面带得色,矜持地向四方微微拱手致意,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上首的御座,期待能得到女帝一句金口玉言的肯定。
女帝武曌听完,脸上依旧是那副雍容平静的表情,她轻轻放下玉杯,目光扫过殿中,缓缓道:宋卿此诗,词采斐然,应景得体,确属佳作。声音平淡,听不出太多情绪,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宋之问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这句评语……似乎过于平淡了些与他预想中当为魁首、冠绝今日之类的盛赞相去甚远。一股淡淡的失落和不甘悄然爬上心头。他自视极高,此诗更是精心雕琢,自信能拔得头筹,博得女帝格外青睐。如今这反应……
他目光一转,恰好看到坐在角落、被崔融带来、此刻仍显得有些精神萎靡、沉默不语的高德。一个念头如同毒蛇般窜入脑海。就是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无名小卒,在曲江宴上以一首《将进酒》抢尽风头,连崔融都称其为谪仙人之语!那首狂放不羁、蔑视权贵的诗,如同梗在他喉咙里的一根刺。今日,正好借这麟德殿御前,借女帝之威,将这根刺彻底拔掉!让他原形毕露!
宋之问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光,他再次躬身,声音更加恭敬,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锋芒:陛下圣明。臣雕虫小技,实不敢当陛下谬赞。只是……他话锋一转,目光似无意般扫过高德,臣闻近日长安文坛,出了一位高姓才子,诗才惊世,有‘谪仙’之誉。其所作《将进酒》一篇,豪气干云,震动士林。今日陛下设宴,群贤毕至,如此盛事,岂能令此等‘仙才’寂寂无闻臣斗胆,恳请陛下,允此高德献诗于御前,让我等凡俗之辈,也一睹‘谪仙’风采!
此言一出,殿内瞬间安静了不少。许多道目光齐刷刷地投向角落里的高德。有好奇,有审视,更多的是等着看好戏的幸灾乐祸。谁都知道宋之问此言看似推崇,实则包藏祸心。御前献诗,岂同儿戏若高德能再作出一首堪比《将进酒》的神作,自然坐实谪仙之名;若不能,或稍逊一筹,那便是欺世盗名,在女帝面前当场出丑,后果不堪设想!这是逼着高德在刀尖上跳舞!
崔融脸色微变,暗骂宋之问阴险。他本想寻个更稳妥的时机举荐高德,如今被宋之问当众点破,且以如此高的期待值架在火上烤,实非良机。他担忧地看向高德。
上官婉儿侍立在女帝身侧,低垂的眼睫微微颤动了一下。宋之问的用心,她洞若观火。
女帝武曌深邃的目光,终于第一次,清晰地落在了角落那个穿着浆洗得发白、依旧显得寒酸青衫的年轻人身上。那目光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仿佛要剥开他卑微的外壳,直视其灵魂深处。
哦高德女帝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大殿,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曲江宴上,一首《将进酒》,令崔侍郎赞为‘谪仙人之语’。朕,亦有所耳闻。她略作停顿,似乎在品味着什么,目光在高德略显苍白、却并无太多惧色的脸上停留了片刻,才继续道,宋卿所言,倒也在理。今日麟德宴集,正当奇文共赏。高德,上前来。
臣……草民高德,叩见天后陛下。高德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腾的思绪和身体的不适,起身离席,走到丹陛下方的空地上,依礼深深下拜。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殿内无数道目光聚焦在自己背上,如同芒刺。宋之问那看似谦和实则阴冷的视线,更是如同跗骨之蛆。
抬起头来。女帝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高德依言抬头,目光不可避免地与丹陛之上那双深不可测的凤眸对上。一瞬间,他仿佛看到了浩瀚星海,看到了无底深渊,感受到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这就是掌控着整个帝国命运的女皇!他强迫自己稳住心神,眼神努力保持平静,不露怯懦,也不显狂傲。
女帝静静地审视着他,殿内落针可闻。片刻,她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将进酒》一诗,气象磅礴,狂放不羁,确非凡品。朕问你,此诗,当真是你所作
这个问题,如同惊雷!所有人屏住了呼吸。这是最直接的质疑!怀疑他抄袭,怀疑他欺世盗名!
高德心头猛地一紧。他穿越而来,抄了李白的诗,这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无法解释的破绽。他迎着女帝那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目光,知道任何狡辩在绝对的力量面前都苍白无力。他只能赌,赌一个穿越者的优势,赌这个时代信息的闭塞!
他再次深深一拜,声音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因激动而微颤的沙哑,却又异常清晰:回禀陛下!诗由心生,字字句句,皆如鲠在喉,不吐不快!草民身世飘零,胸中块垒郁结,于曲江宴上,借酒浇愁,悲愤激荡,神思恍惚间,如有天授!此诗……此诗便自心底奔涌而出!草民……实不知其从何而来,只觉非如此写,不足以泄胸中万古之愁!
他将一切推给了神思恍惚、如有天授!将创作过程神秘化!这近乎玄学的解释,在笃信神佛、谶纬盛行的唐代,反而增添了几分可信度。
女帝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倒是上官婉儿,秀眉几不可察地微微蹙了一下。
宋之问岂能放过这个机会他立刻出列,声音带着一丝刻意的疑惑:高才子此言,倒真是玄妙。‘如有天授’莫非高才子作诗,皆需痛饮狂醉,神志不清方能得之今日麟德殿上,陛下当面,不知高才子可能再展‘仙才’,即席赋诗一首,让我等凡夫俗子开开眼界也免得……辜负了陛下圣恩和这‘谪仙’美誉啊他刻意加重了即席赋诗和谪仙几个字,挑衅之意昭然若揭。
即席!命题!这才是真正的杀招!在女帝和满朝重臣面前,即兴作诗,压力之大,足以让任何才子崩溃。宋之问就是要逼高德在绝对的压力下原形毕露!
殿内气氛瞬间绷紧。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高德身上,等待着他的反应。是接下这近乎不可能完成的挑战还是就此认怂,坐实欺世盗名的罪名
崔融手心捏了一把冷汗。上官婉儿的目光也带上了更深的审视。
高德缓缓直起身。他脸上没有众人预想中的惊慌失措,反而异常平静,甚至平静得有些诡异。他迎着宋之问那咄咄逼人的目光,嘴角,竟勾起了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温度,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嘲讽和……怜悯
他再次转向丹陛之上,深深一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大殿之中:
陛下垂询,草民惶恐。宋学士既欲观‘仙才’,草民……敢不从命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殿外廊下摆放的、沐浴在秋阳中的各色名品菊花,声音陡然变得空灵而悠远,仿佛穿透了时空:
只是……秋菊虽艳,终究格局稍狭。草民心中所感,非关一花一木,乃天地之浩渺,光阴之无穷,人生之须臾……
他微微闭目,似乎在凝聚心神。殿内落针可闻,连呼吸声都轻不可闻。女帝身体微微前倾,眼中第一次露出了浓厚的兴趣。
高德猛地睁开眼,眼神锐利如电,朗声开口,每一个字都如同玉珠落盘,清脆而带着震撼人心的力量: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第一句出口,便如一幅浩瀚画卷在众人眼前轰然展开!那磅礴的水势,那海天相接处跃然而出的明月,瞬间将方才宋之问咏菊的格局冲得七零八落!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视野无限延展,月光普照万里江流!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笔锋一转,由宏入微,月下花林,迷离如霰,美得令人窒息。
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空灵澄澈,纤尘不染!殿内众人,包括那些饱学宿儒,都听得痴了,如痴如醉地沉浸在这前所未闻的诗境之中。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天地纯净,唯余孤月。一股浩渺的孤独感油然而生。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千古之问,横空出世!直叩生命与时间的终极奥秘!崔融猛地攥紧了拳头,身体因激动而微微颤抖。女帝眼中精光爆射!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时光流转,生命更迭,唯江月永恒。一种深沉的、宇宙级别的悲悯和哲思,笼罩了整个麟德殿!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悠悠余韵,怅惘无尽。
当高德最后一个字落下,殿内陷入了一种比曲江宴上更甚的、绝对的死寂。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动弹。所有人都仿佛被那浩瀚的诗境、那深邃的哲思、那穿透古今的叩问,抽走了魂魄。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女帝武曌低声重复着这两句,威严的面容上,第一次出现了无法掩饰的震动和……一丝近乎迷惘的追思。她掌控天下,睥睨众生,却在这一刻,被这短短两句诗,带入了对生命、对时间、对永恒的终极困惑之中。这困惑,触及了她内心深处最隐秘、也最孤独的角落。她看向高德的目光,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审视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惊悸。
上官婉儿侍立一旁,早已忘记了恭谨的姿态,一双妙目死死地盯着场中那个青衫身影,眼中充满了极度的震撼和一种近乎本能的、对未知力量的警惕。此诗……此诗意境之宏大,哲思之深邃,文采之绚烂,远超《将进酒》!这绝非人间才情所能及!
崔融激动得老泪纵横,嘴唇哆嗦着,无声地重复着诗中的句子。
宋之问的脸色,在最初的震惊之后,已经变得惨白如金纸,再无一丝血色。他身体微微摇晃,仿佛站立不稳。他一生自负诗才,追求精工华丽,以能在御前拔得头筹为荣。可眼前这首《春江花月夜》,那浩渺的宇宙意识,那穿透时空的哲思,那浑然天成的意境……将他毕生引以为傲的一切,都碾压成了齑粉!他精心准备的《秋菊应制》,在这首诗面前,简直成了土偶木梗,不堪一击!巨大的挫败感和一种被彻底超越、甚至被踩进尘埃里的屈辱,如同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心。他死死盯着高德,眼神深处,除了惊骇,更涌起一股无法抑制的、冰冷的杀意!此人不除,他宋之问文坛地位何在御前恩宠何在!
短暂的死寂之后,是山呼海啸般的惊叹和赞誉!
神乎其技!神乎其技啊!
此乃天籁!非人力可及!
春江花月夜……此诗一出,千古咏月之诗尽废矣!
高才子真乃谪仙人也!陛下洪福,得此仙才临凡!
赞誉之声几乎要将麟德殿的穹顶掀翻。高德成了绝对的中心,光芒万丈。而宋之问,这个昔日的文坛领袖,此刻如同一个被遗忘的影子,脸色灰败地站在一旁,强烈的嫉妒和羞愤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
就在这鼎沸的赞誉声中,宋之问眼中最后一丝理智被那滔天的嫉恨彻底烧断!他不顾一切地排众而出,声音因为激动和一种近乎疯狂的偏执而变得尖利刺耳,盖过了满殿的喧哗:
陛下!此诗……此诗固然精妙绝伦!然……他猛地指向高德,手指因用力而颤抖,然臣观其诗境,浩渺深邃,非数十年人生阅历、饱经沧桑者不能体悟!高德此人,年不过弱冠,身世卑微,何来如此洞悉宇宙人生之悲悯哲思!臣……臣深疑之!此诗气象,迥异于其曲江宴上《将进酒》之狂放!若非抄袭剽窃,便是……他深吸一口气,如同赌上一切般嘶吼道,便是妖言惑众!以奇诡之词,乱陛下圣听!臣恳请陛下,命其即席!再作新篇!以验其才之真伪!若其真才实学,臣甘愿领罪!若其欺世盗名……请陛下严惩不贷!
他死死咬住即席再作这四个字!他不信!绝不相信一个人在如此巨大的压力下,还能连续写出第三首惊天动地的神作!他要逼高德到绝境,逼他力竭,逼他出错!哪怕付出再大的代价,也要将这个凭空冒出来、威胁到他一切的谪仙彻底打落尘埃!
这一番诛心之论,如同冷水泼入沸油!殿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惊疑不定地在宋之问和高德之间逡巡。宋之问的质疑,虽然偏激,却并非全无道理。一个如此年轻的寒门书生,如何能拥有这般仿佛阅尽千帆、洞察宇宙的深邃诗心《春江花月夜》与《将进酒》风格迥异,若非亲眼所见,实难相信出自同一人之手。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便迅速生根发芽。方才还狂热赞誉的目光,此刻都带上了审视和疑虑。
宋学士此言……似乎……不无道理啊有人低声嘀咕。
是啊,这《春江花月夜》……气象太宏大深邃了,不像个年轻人能写出的……
难道……真有蹊跷
逼他再作一首这……这也太强人所难了吧万一……
殿内气氛变得异常诡异而紧张。崔融脸色铁青,怒视着宋之问,却一时找不到有力的辩词。上官婉儿眉头紧锁,看向高德的目光更加复杂。
女帝武曌高踞御座,脸上的震动与追思之色已然褪去,恢复了惯常的平静。她深邃的目光落在高德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宋之问的质疑,无疑也触动了她心中的疑惑。她并未立刻表态,但那无形的压力,却比任何呵斥都更沉重地压在了高德肩头。
高德站在大殿中央,承受着无数道怀疑、审视、甚至带着恶意的目光。麟德殿巨大的空间仿佛变成了一个无形的斗兽场,而他,就是场中被逼到角落的困兽。宋之问那充满嫉恨和杀意的眼神,如同淬毒的匕首,直刺而来。女帝那平静却洞彻一切的目光,更是让他灵魂深处都感到一丝寒意。
即席再作命题在女帝和满朝重臣面前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一旦失败,等待他的,将是万劫不复!
压力如同实质的巨山,轰然压下!高德只觉得胸口窒闷,大脑因为之前的巨大消耗和此刻的紧张而嗡嗡作响,一片空白。怎么办再抄一首抄谁的哪一首能在意境和气势上,彻底压倒《春江花月夜》,堵住所有人的嘴还要即兴还要符合此刻被逼到绝境的心境
无数的诗篇在他脑中飞速闪过,却又因为极度的压力而显得模糊混乱。汗水,无声地从他额角渗出,滑过他苍白的脸颊。他能感觉到自己身体在微微颤抖,那是精神紧绷到极致的表现。
殿内一片死寂。这短暂的沉默,在巨大的压力下被无限拉长,每一息都如同一年般难熬。宋之问眼中闪烁着残忍而得意的光芒,他仿佛已经看到高德江郎才尽、狼狈不堪的模样。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中,就在所有人都以为高德即将崩溃的时刻——
高德猛地抬起了头!
他的眼神,在极度的压力之下,非但没有涣散,反而爆射出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疯狂的锐利光芒!那光芒穿透了迷茫和恐惧,带着一种被逼至绝境后玉石俱焚般的决绝!他的脊梁,挺得笔直,如同被狂风吹弯却不肯折断的孤竹!
他不再看任何人,目光仿佛穿透了麟德殿华丽的穹顶,穿透了长安城的天空,投向了无尽苍茫的宇宙洪荒!一股源自灵魂最深处的孤愤、悲怆、以及一种睥睨千古的苍凉,如同沉睡的火山,轰然爆发!
他一步踏前,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声音嘶哑,却如同金铁交鸣,撕裂了凝固的空气,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全身力气从胸腔里挤压出来,带着血沫:
好!宋学士欲观‘真伪’陛下欲见‘仙才’
他染着墨渍的手指猛地指向殿外那浩渺的苍穹,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受伤孤鸿的厉啸,充满了穿透万古的悲凉与愤怒:
前——不见古人!
第一句出口,如同惊雷炸响!一股浩瀚磅礴、却又寂寥万古的悲怆之气,瞬间席卷了整个大殿!所有人,包括御座上的女帝,都感到心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
后——不见来者!第二句紧随而至,将时空的苍茫与个体生命的渺小孤绝,推向了极致!麟德殿的辉煌,满座朱紫的富贵,在这两句诗面前,仿佛都成了微不足道的尘埃!
高德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仿佛被这倾泻而出的、超越极限的诗情抽干了所有力气。但他死死咬住牙关,染血的嘴唇(因用力过度而咬破)微微颤抖着,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发出了那震撼千古、响彻寰宇的绝唱:
念天地之悠悠——
他染血的手指收回,重重地、如同耗尽生命般,捶打在自己瘦弱的胸膛上,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声!伴随着这撞击声的,是他那仿佛来自九幽之下、带着无尽血泪和孤傲的嘶吼:
独——怆然——而——涕下!!!
最后一句落下,如同耗尽了他所有的生命之火。他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身体如同断了线的木偶,直直地向后倒去!
咚!
沉闷的倒地声,在死一般寂静的麟德殿中,显得格外刺耳。
然而,此刻却无人去关注倒地的他。
整个麟德殿,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绝对的死寂。时间、空间,仿佛都在这一刻凝固了。
所有人都僵在原地,如同被施了石化法术。脸上的表情凝固在极致的震撼之中——眼睛瞪大到极限,嘴巴无意识地张开,呼吸停滞。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这短短二十二个字,像四柄无形的、裹挟着万古洪荒气息的重锤,狠狠地、连续地砸在每个人的灵魂深处!砸碎了他们所有的认知,砸碎了他们引以为傲的才学,也砸碎了这麟德殿金碧辉煌的虚假外壳!
一股源自生命本源的、无法抗拒的巨大悲怆和苍凉,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所有人。那是面对浩瀚时空、个体如蜉蝣般的渺小感;那是身处繁华、灵魂却孤悬于宇宙洪荒的绝对孤独感!
崔融张着嘴,老泪纵横,浑浊的泪水无声地滑过沟壑纵横的脸颊,他却浑然不觉。他一生研读诗书,追求文采风流,却从未想过,诗,竟能如此直指人心,如此撼动魂魄!这已经不是诗,这是灵魂的呐喊,是生命在宇宙绝壁前的悲鸣!
宋之问如同被抽走了脊梁骨,脸色惨白如鬼,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他死死地盯着倒在地上的高德,眼神里再没有嫉妒,没有杀意,只剩下一种彻骨的、仿佛看到非人存在的恐惧!这诗……这诗……根本不是人间气象!那种穿透万古的孤绝悲怆,那种直抵宇宙本质的苍茫意境,让他感觉自己毕生追求的诗艺,如同孩童的涂鸦般可笑而卑微!他输了,输得一败涂地,输得彻彻底底!他引以为傲的一切,在这首诗面前,被碾得粉碎!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这恐惧甚至压过了嫉恨——这高德,究竟是人是鬼!
上官婉儿脸色煞白,娇躯微颤,素来沉稳的眼中充满了极度的惊骇。她侍奉女帝,执掌机要,自认心志坚毅。但此刻,那四句诗如同四道灭世雷霆,直接劈开了她的心防,让她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灵魂战栗!她下意识地看向御座,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此人……绝不可控!
死寂持续着,仿佛要持续到地老天荒。
最终,打破这凝固时空的,是丹陛之上,那一声低沉、缓慢、却带着一种穿透一切喧嚣、直抵灵魂深处的女声。
女帝武曌,缓缓地从御座上站了起来。
这位执掌天下、见惯风云、心如铁石的女皇,此刻,那张威严无匹的脸上,竟也显露出一种无法掩饰的震动!她深邃如渊的凤眸之中,锐利的光芒如同实质,仿佛要刺穿倒在地上的高德,直抵其灵魂最深处。那眼神里,有惊疑,有审视,有对未知力量的忌惮,还有一种……仿佛窥见了某种天地玄机的悚然!
她环视着下方如同泥塑木雕般的群臣,目光最终落回到高德身上,声音不高,却如同九天寒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洞察一切的威严,一字一句,清晰地回荡在落针可闻的大殿之中:
此等诗心……此等气象……
她微微一顿,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千钧之力,砸在众人心头:
绝非人间可有!
她微微侧首,声音斩钉截铁,不容任何质疑:
婉儿。
奴婢在。上官婉儿立刻收敛心神,躬身应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
传太医,好生诊治。待其苏醒,移居集仙殿偏殿静养。女帝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静,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意志,无朕手谕,任何人不得擅入打扰!违者……她目光如电,冷冷扫过下方脸色灰败的宋之问等人,以抗旨论处!
奴婢遵旨!上官婉儿心头剧震,立刻应下。集仙殿!那是靠近女帝寝宫、专为接待有道高人、方外之士准备的殿宇!这待遇……非同寻常!女帝对此人的重视,已然超乎想象!
女帝最后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高德,那眼神复杂难明。她不再多言,在宫人簇拥下,转身离开了御座,明黄色的袍袖拂过丹陛,留下一个尊贵而莫测的背影。
直到女帝的身影消失在侧殿门后,麟德殿内那凝固的气氛才仿佛冰块般碎裂开来。压抑到极致的呼吸声、倒吸冷气的声音、以及因心神巨震而导致的低低呻吟声,才此起彼伏地响起。众人如同从一场惊心动魄的噩梦中惊醒,个个脸色苍白,心有余悸。
太医和宫人慌忙上前,小心翼翼地抬起昏迷不醒的高德。崔融也急忙跟了上去,老脸上又是担忧又是激动。
宋之问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看着高德被抬走的方向,眼神空洞。女帝那句绝非人间可有,如同最后的审判,彻底击垮了他。他输了,输得彻彻底底,再无翻盘可能。更让他感到刺骨寒意的是女帝最后的安排——集仙殿!这意味着,这个高德,在女帝心中,已然不是普通的才子,而是……谪仙!一个被女帝亲自认定的、不可触碰的存在!一股冰冷的恐惧,如同毒蛇,缠绕上他的心脏。
上官婉儿站在丹陛之侧,看着宫人将高德抬出大殿,秀眉紧锁。她心中反复咀嚼着女帝那句绝非人间可有,又想起高德那三首风格迥异却同样惊世骇俗的诗篇,一个强烈的念头挥之不去:此人的出现,是祥瑞还是……倾覆之始她必须查,查清这个高德的一切底细!
***
暴雨,毫无征兆地倾盆而下。沉重的雨幕连接了铅灰色的天空和同样灰暗的长安城,将巍峨的宫城笼罩在一片朦胧的水汽之中。豆大的雨点狠狠砸在麟德殿前宽阔的广场上,溅起一片片浑浊的水花,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宫门厚重的朱漆在雨水冲刷下显得格外暗沉。巨大的铜钉如同沉默巨兽的眼瞳,冷漠地注视着门外的世界。两队身披蓑衣、腰挎横刀的金吾卫,如同铁铸的雕像,钉子般伫立在暴雨中,雨水顺着他们的甲胄和冰冷的刀刃不断淌下。
宫门内侧,巨大的檐廊下,却站着一个人。
高德。他已换上了一身干净的、宫中提供的素色细麻布袍,不再是那件褴褛的青衫,但依旧显得单薄。他的脸色依旧苍白,透着大病初愈的虚弱,双颊甚至微微凹陷下去。然而,他的眼神却锐利得惊人,如同淬火的寒星,穿透重重雨幕,望向宫门之外那一片模糊混沌的世界。那眼神里,没有初入宫禁的惶恐,没有面圣后的激动,只有一片冰冷的平静,以及沉淀下来的、洞悉世情的了然。
上官婉儿无声地走到他身侧几步之外停下。她换了一身更显庄重的深青色宫装,发髻一丝不苟,脸上是惯常的恭谨与疏离,但那双秋水般的眸子里,却深藏着无法掩饰的探究与凝重。
高……高先生。她斟酌着称呼,声音清冷,如同檐下滴落的雨水,陛下口谕,先生可暂居集仙殿。待玉体康泰,陛下自有召见。她顿了顿,目光锐利地刺向高德,先生三首诗篇,惊才绝艳,震动朝野。婉儿有一惑,百思不解,望先生解惑。
高德没有回头,目光依旧凝视着宫门外肆虐的暴雨,仿佛要将这雨幕看穿。
上官才人但问无妨。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异常平稳。
先生诗作,上官婉儿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清晰,带着一股逼人的气势,《将进酒》之狂放不羁,睥睨王侯;《春江花月夜》之浩瀚深邃,直叩天心;《登幽州台歌》之悲怆孤绝,穿透万古……三者气象迥异,却皆非凡品,直如……直如出自不同圣贤之手!先生弱冠之年,身世飘零,何来如此包罗万象、贯通古今之才思此等仙才,究竟师承何人来自何方
问题尖锐如刀,直指核心。她在怀疑,怀疑这三首诗的真实来源,怀疑他这个人本身!这已不仅仅是好奇,更代表着女帝,或者说整个宫廷权力核心,对这个突然出现的谪仙的深深忌惮和必须掌控的意志。
高德缓缓转过身。雨幕的阴影落在他苍白的脸上,显得轮廓分明。他看向上官婉儿,嘴角缓缓勾起。那不是谦卑的笑,也不是得意的笑,而是一种近乎悲悯的、带着一丝嘲讽的弧度。
他没有直接回答。他抬起手,修长而略显苍白的手指间,捻着一卷薄薄的、边缘有些毛糙的素色麻纸。纸卷被小心地卷起,用一根朴素的麻绳系着。他轻轻摩挲着纸卷,动作温柔,如同抚摸着绝世珍宝。
师承何人来自何方高德低声重复着上官婉儿的问话,声音在雨声中显得飘忽不定。他微微扬了扬手中的纸卷,目光却越过上官婉儿,仿佛穿透了层层宫阙,望向更深远的地方。
上官才人可知,他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种洞穿世情的寒意,这煌煌宫阙,这滔天权柄,这满城锦绣……他目光扫过暴雨中肃立的金吾卫,扫过巍峨的宫殿阴影,在浩渺天道面前,亦不过……亦不过是一场幻梦泡影
他顿了顿,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雨幕,每一个字都带着一种奇异的重量:
装逼他嘴角那抹嘲讽的弧度加深了,眼神锐利如刀,直刺上官婉儿眼底深处那抹无法掩饰的惊疑。
这才……哪到哪
他不再看上官婉儿瞬间剧变的脸色,也再不理会这森严的宫禁。他转过身,将手中那卷薄薄的麻纸手稿——那上面,是他以另一种笔体、另一种心境,默写下的五千言《道德经》——紧紧地、如同护住最后底牌般,护在了自己单薄的胸口。
然后,他一步踏出,毫不犹豫地、孤绝地,走进了宫门外那倾盆的、仿佛要淹没整个世界的暴雨之中。
冰冷的雨水瞬间将他浇透,单薄的麻布袍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瘦削的轮廓。狂风卷着雨点抽打在他脸上,生疼。但他挺直了脊梁,一步一步,走得异常坚定。背影在茫茫雨幕中,很快变得模糊,如同一个投向未知黑暗的孤独符号。
上官婉儿站在檐下,怔怔地看着那个消失在暴雨中的背影,雨水溅湿了她精致的绣鞋边缘。高德最后那句话,那冰冷的眼神,还有那紧紧护在胸前的神秘手稿……如同烙印般刻在她的心头。
这才哪到哪……
一股巨大的、混合着强烈不安和莫名敬畏的寒意,如同冰冷的毒蛇,悄无声息地缠绕上她的脊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