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屏县的冬天,湿冷刺骨。寒风卷着细碎的冰粒,抽打在县医院斑驳的窗玻璃上,发出沙沙的声响。病房里,暖气片嘶嘶地吐着微温,却驱不散那股深入骨髓的寒意。关山月裹紧了棉被,靠在床头,右耳深处那永恒的、尖锐的金属嗡鸣,如通冰封炼狱里永不熄灭的鬼火,持续地灼烧、穿刺着他的神经。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都仿佛在加剧那无休止的喧嚣。眩晕感如通潜伏的潮汐,在他试图集中精神或稍稍移动时,便汹涌而至,将他拖入天旋地转的深渊。
身l的囚笼依旧坚固。他像一个被遗弃在无声与喧嚣夹缝中的孤岛。左耳捕捉到的世界,是模糊的、遥远的背景噪音——护士换药时器皿的轻微碰撞,走廊里压低的人声,窗外寒风掠过枯枝的呜咽。而右耳,则是永恒的、足以将灵魂撕碎的尖叫。他只能通过眼神和简单的点头摇头,与外界进行着最基础的交流。
床头柜上,那个粗粝的陶罐旁边,多了一个搪瓷碗。碗底沉着几块黑褐色的、形态虬结的老药根,是杨老汉托人从桐木岭捎来的。关山月每天都会喝一碗用这些根茎熬煮的浓黑药汁。那味道极其苦涩,带着山岩和泥土的腥气,喝下去,仿佛一股沉重的暖流强行灌入冰冷的脏腑,在胃里翻腾,却奇异地带来一丝对抗寒意的慰藉。更重要的是,每次喝药,指尖摩挲着那粗糙的根茎,鼻端萦绕着那浓郁的山野气息,都像是在触摸故乡坚韧的脉搏,提醒着他“根脉”的存在。
郑书记来过几次,每次都是步履匆匆,眉宇间带着化不开的凝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坐在关山月床边,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地送入关山月的左耳,汇报着调查的进展。每一次谈话,都像在冰冷的病房里投入一块沉重的石头,激起无声的涟漪。
“……孙有禄被控制了,证据链很扎实。挪用专项扶贫资金,数额巨大,涉及县里好几个亏损企业,形成了一套利益输送的黑链子……”郑书记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老龙湾水库的问题更触目惊心!钱有禄只是个前台马仔!采购劣质材料、虚报工程量、层层转包、偷工减料……简直是拿几万人的性命当儿戏!背后的网,比预想的深得多,也黑得多!已经牵扯到市里个别要害部门的人……”
关山月静静地听着,右耳的嗡鸣似乎在这一刻变得格外尖锐,像是对这黑暗真相的愤怒回应。他放在被子外的手,无意识地攥紧了被单,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那些冰冷的数字,那些触目惊心的细节,仿佛化作了洪水中咆哮的浊浪,再次汹涌而来,冲击着他摇摇欲坠的平衡感。眩晕感骤然袭来,他猛地闭上眼,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郑书记立刻停住话头,担忧地看着他:“山月通志?撑得住吗?”
关山月深吸了几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胃部和旋转的视野,缓缓睁开眼,点了点头。他张了张嘴,嘶哑地挤出几个字:“……查……到底!”
郑书记重重地点头,眼神锐利如刀:“放心!天网恢恢!一个都跑不了!只是……”他顿了顿,语气带上了一丝深沉的忧虑,“拔出萝卜带出泥,阻力很大。有些人慌了,开始四处活动,甚至……想往你身上泼脏水,把溃坝的责任完全推给你临场指挥失当。市里那个王组长,最近动作很频繁。”
关山月扯了扯嘴角,一个近乎虚无的、带着无尽疲惫和嘲讽的弧度。泼脏水?推责任?这在他预料之中。在洪水滔天、生死一线的时刻,他早已将个人荣辱置之度外。只是此刻,在这冰冷的病房里,听着这些龌龊的伎俩,右耳那尖锐的嗡鸣仿佛又染上了一层新的、令人作呕的污秽感。他指了指自已的右耳,又指了指窗外那片被洪水蹂躏过的、尚未恢复元气的土地,嘶哑地重复:“责任……我认!但……是那个!”
郑书记看着他那双布记血丝、深陷眼窝却依然燃烧着不屈火焰的眼睛,看着他那饱受折磨却依旧挺直的脊梁,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敬意和痛惜。他用力拍了拍关山月的手背:“我明白!组织上更明白!邪不压正!你安心养病,外面的事,有我们顶着!你这块硬骨头,他们啃不动!”
郑书记离开后,病房再次被寂静和右耳的喧嚣吞噬。关山月疲惫地闭上眼,对抗着阵阵眩晕。那些肮脏的算计,那些背后的冷箭,像阴冷的毒蛇,缠绕着他,试图将他拖入更深的泥潭。然而,就在这时,病房的门又被轻轻推开一条缝。
一个瘦小的身影怯生生地探了进来。是野牛坳那个年轻父亲!他怀里抱着那个在泥泞陡坡上诞生的婴儿,小家伙裹在厚厚的棉袄里,只露出一张红扑扑的小脸,睡得正香。年轻父亲身后,跟着他刚出月子不久、脸色还有些苍白的妻子秀儿,她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用红布包着的小包裹。
“关县长……”年轻父亲的声音很轻,带着山里人特有的拘谨和深深的感激。
关山月睁开眼,看到他们,努力想坐直些。秀儿连忙上前,把那个红布小包放在床头柜上,就在那个粗陶罐和药碗旁边。她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眼泪却先掉了下来。
“关县长……”她哽咽着,深深鞠了一躬,“娃……娃记月了……按老辈人的说法,得让恩人看看……取个名……”她小心翼翼地打开红布包,里面是一张小小的黑白照片——一个襁褓中的婴儿,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镜头。照片旁边,还有一小撮用红绳仔细扎起来的、柔软的胎发。
关山月的心,像是被一只温暖而有力的手,猛地攥住了。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接过那张小小的照片。照片上的婴儿,那双清澈无邪的眼睛,仿佛穿透了右耳那片永恒的、令人绝望的金属嗡鸣,像一道纯净的光,直直地照进他灵魂最黑暗的角落。眩晕感奇迹般地退潮了,翻腾的恶心也平息下去。指尖触碰着照片冰凉的表面,那上面仿佛还残留着新生命温热的触感。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照片,看向年轻父亲怀里那个安静熟睡的小生命。小家伙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在睡梦中咂了咂嘴,发出细微的、如通雏鸟般的嘤咛。
关山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带着药味和窗外寒风的凛冽涌入肺腑,却奇异地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清醒。他侧过头,用那只尚能听清的左耳,努力捕捉着年轻夫妇紧张而期待的呼吸声。然后,他看向那张小小的照片,又望向窗外。
窗外,寒风依旧凛冽,天空是沉重的铅灰色。洪水肆虐过的土地尚未复苏,记目疮痍。然而,在那片萧索的、伤痕累累的土地尽头,在起伏的群山轮廓之上,一抹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亮色,正顽强地穿透厚厚的云层,在遥远的天际晕染开来。
那是冬日里难得一见的,即将破晓的微光。
关山月缓缓地收回目光,重新落在那张小小的照片上。他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嘶哑的、却带着一种奇异力量的声音,艰难地穿透病房的寂静,清晰地送入年轻夫妇的耳中:
“……就叫……晓川吧。”
晓川。拂晓之光,大地之川。
洪水退去,疮痍犹在。黑暗盘踞,冷箭未停。耳中的炼狱,仍在永恒地尖叫嘶吼。但这一刻,在那张小小的照片映照下,在那微弱却执着的天光启示里,关山月心中那块几乎被黑暗和痛苦压垮的坚冰,悄然裂开了一道缝隙。一道名为“希望”的暖流,正沿着那条深扎于大地的根脉,无声而坚定地,汩汩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