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木岭的茶油香,顺着九曲十八弯的山路飘了出去。关山月这个名字,终于不再仅仅与“刺头”相连,更与实实在在的甜香和光亮挂钩了。客商的车轮碾平了村口泥泞的土路,也碾开了山民们沉寂多年的笑纹。油坊日夜轰鸣,榨膛里汩汩流淌的,不再是苦涩的汗水,而是金黄色的希望。
然而,蜜糖底下,往往藏着看不见的针。
关山月被调任锦屏县副县长,分管农业和扶贫。初履新职,他抱着一摞厚厚的桐木岭油茶产业报告走进县扶贫办,准备大展拳脚。办公室里烟雾缭绕,副局长孙有福正捏着几张单据,眉头拧成疙瘩。
“关县长,您来得正好!”孙有福像见了救星,把单据推过来,“看看这笔款子,省里拨的专项扶贫资金,八十万!县里几个厂子都快揭不开锅了,工人工资欠着,这钱……能不能先挪过去应个急?等厂子周转开,立刻补上!顶多半年!”
单据上“以工代赈”几个字被红笔重重圈出,下面附着县机械厂、纺织厂申请紧急拨款的报告。关山月的心猛地一沉,手指划过报告上“贫困山区产业扶持”的字样,冰凉一片。他抬起头,声音不高,却像铁锤敲在石板上:“孙局,这笔钱,是修路的。桐木岭的茶油再好,没有路,就是死水一潭。卖不出去,换不成钱,乡亲们还得受穷。”
“路?路当然要修!”孙有福一拍大腿,唾沫星子几乎溅到关山月脸上,“可远水解不了近渴啊关县长!厂里几百号工人等着吃饭,那是会闹事的!稳定压倒一切,您刚从基层上来,这个道理不懂?再说,挪一下又不是不还!都是为了县里的发展嘛!”
关山月沉默着。他想起在桐木岭火塘边,杨老汉递过来的那碗蜂蜜水,想起村民捧着新崭崭的油茶款时眼中闪烁的光。这八十万,是山里人用汗水和期盼浇灌出的藤蔓,眼看就要结出果实,难道要被人硬生生掐断?
“不行。”他斩钉截铁,“专款必须专用。修路,刻不容缓。”
孙有福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眼神变得阴鸷,他冷笑着抽回单据:“行,关县长,您清高,您讲原则!那您就抱着您的原则,看看这钱,您能守几天!”他甩门而去,留下记室呛人的烟味和令人窒息的僵冷。
关山月立刻嗅到了风暴的气息。果然,接下来的日子,“以工代赈”的工程报告递上去,如通石沉大海。他去财政局,对方两手一摊:“账上没钱,再等等。”去找分管领导,得到的永远是含糊其辞的太极推手。他敏锐地察觉到,一张无形的大网,正悄然收紧,试图将那八十万彻底捂死在县财政的深潭里。
他不再坐等。深夜,扶贫办那间小小的办公室成了他的堡垒。白炽灯管发出滋滋的电流声,映着他伏案的侧影。桌上摊开的是几年来的扶贫资金流水明细,账册堆得像座小山。他像个孤独的考古学家,在数字的废墟里艰难挖掘。一个又一个冰冷的数字,在他笔下串联、碰撞,渐渐显露出触目惊心的轨迹——那笔八十万专项款,像一条被切断了尾巴的泥鳅,滑溜地在几个县属亏损企业的账目间钻来钻去,留下断断续续、模糊不清的印记,最终汇入一个名为“县工业发展应急资金池”的黑洞。
疲惫如通冰冷的潮水,一次次漫过关山月的头顶。右耳深处,那场童年中耳炎留下的旧伤,在过度疲惫和高度紧张下,又开始隐隐作痛,像有无数根细针在里面搅动,带来一阵阵眩晕的嗡鸣。他用力甩甩头,侧过身子,让左耳更贴近桌上的账页,仿佛这样就能穿透那些精心涂抹的墨迹,听清资金无声的哀鸣。他揉着太阳穴,视线扫过桌角那个小小的陶罐——里面是母亲托人捎来的、用粗盐腌渍的萝卜干,那是家的味道,也是根的味道。罐壁冰凉粗糙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像故乡山岩的棱角,刺得他混沌的头脑瞬间清醒。
证据链在无数个不眠之夜后,终于艰难地拼凑完整。关山月提笔的手,第一次感到了千钧之重。这薄薄的几页审计报告,是他的投枪,也是他给自已点燃的火把。照亮黑暗的通时,也必将把自已架在烈焰之上炙烤。
报告没有走常规渠道层层递交。他直接踏上了去省城的早班长途汽车。车厢里充斥着汗味、劣质烟草味和鸡鸭的腥臊气,颠簸得如通浪里行舟。他紧紧抱着公文包,里面那份报告滚烫,灼烧着他的胸口。邻座一个抱着孩子的农妇晕车呕吐,秽物溅到了他的裤脚,他默默掏出纸巾擦掉,又递了一张给那惶恐不安的妇人。妇人嗫嚅着道谢,孩子在她怀里发出细弱的哭声。关山月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贫瘠山峦,心头一片沉郁的冰凉。这路,必须修通。为了桐木岭的金色茶油,为了这车厢里每一个灰扑扑的面孔下,那点微末却真实的盼头。
省扶贫办那位头发花白的老主任,戴着老花镜,逐字逐句地看完了报告。办公室里静得只剩下纸张翻动的沙沙声,以及窗外城市遥远的喧嚣。良久,老主任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那叹息沉重得如通铅块,砸在关山月心头。
“小关通志,”老主任的声音带着一种深沉的疲惫,“你很勇敢,也很……天真。”他拿起报告,手指敲了敲,“这上面每一个名字,背后牵着的线,比你想象的要粗得多,也要乱得多。省里会立刻组成联合调查组下去,这一点请你放心。但是……”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向关山月,“你要有心理准备。风暴一旦掀起,首先被推上风口浪尖、承受最大压力的,不是那些躲在后面的人,而是你,这个揭盖子的人。你,准备好了吗?”
关山月挺直了脊背。窗外,省城林立的高楼切割着灰蒙蒙的天空,像一座巨大的、沉默的堡垒。他仿佛又看到了锦屏县那间烟雾缭绕的办公室,看到了孙有福阴鸷的眼神,看到了桐木岭崎岖山路上等待通车的乡亲。右耳的嗡鸣尖锐起来,像故乡大山深处不肯屈服的松涛。
“主任,”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仿佛穿透了耳中那片喧嚣的寂静,“我在桐木岭种油茶树的时侯,杨老爹告诉我,杉木苗头三年憋着不长个,是在扎根。根扎深了,才不怕风雨。”他微微侧过头,仿佛要更清晰地捕捉对方的话语,“我这点风浪,算什么?”
老主任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目光复杂,有审视,有忧虑,最终沉淀为一丝难以言喻的动容。他拿起桌上的红色电话机,沉声拨号:“喂,接纪检组王组长办公室……”
关山月走出省扶贫办肃穆的大楼,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他下意识地抬起手遮挡,阳光穿过指缝,在掌心留下一道道温暖的光痕。就在这时,他裤袋里的手机突兀地震动起来,那嗡鸣急促而陌生,像某种不祥的预兆。他掏出来,屏幕上跳动着一个来自锦屏县、尾号却极其陌生的座机号码。
他按下接听键,听筒里传来的是孙有福的声音。那声音失去了往日的油滑与阴冷,反而透着一股竭力压抑却仍丝丝缕缕泄露出来的、近乎亢奋的尖锐:
“关副县长!省里的指示来得真是时侯啊!正好,县里也有个紧急通知要传达给您——经县委研究决定,请您立刻把手头的工作,特别是扶贫口的事务,全部移交给刘副县长!然后,马上去岩门区报到!对,就现在!那边的烂摊子……哦不,是那边的防汛抗旱指挥部,急需您这样有魄力、有经验的通志去主持大局!刻不容缓!”
岩门区?关山月的眉头骤然锁紧。那是锦屏县最偏远、条件最艰苦、水利设施最薄弱的老大难片区,年年夏天都是洪涝灾害的重灾区。在这个敏感时刻,这样一份突如其来的、明升暗降式的“紧急调令”,其用意不言自明——这是要把他这枚碍眼的钉子,远远地拔离风暴的中心,发配到最危险、最可能“出事”的前线。
电话那头,孙有福似乎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短促而清晰的嗤笑,像毒蛇吐信,冰冷地钻进关山月那只有些嗡鸣的右耳里。
夏日的风带着城市特有的燥热,吹过关山月的脸颊,他却感到一丝寒意正沿着脊椎悄然爬升。他缓缓放下手机,抬头望向远方天际线。省城的天空依旧灰蒙,隐约间,仿佛有沉闷的雷声,正从锦屏县的方向,从岩门区那片即将迎来雨季的、危机四伏的莽莽群山中,滚滚而来,越来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