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江临重逢那天,老梧桐树还在。
他坐在咖啡馆落地窗后,西装笔挺,对面坐着长发及肩的女生。
那女生伸手替他理了理领带,姿态亲昵自然。
我攥着刚买的糖,玻璃纸硌得掌心生疼——正是他小时候最爱收集的那种。
他抬眼望见了我,眸中掠过一丝猝不及防的惊愕。
我仓促转身,糖纸在指间无声撕裂。
——他早已不是我记忆里那个爬树为我掏鸟窝的男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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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城的风裹着陈年的潮意,吹过巷口那棵巨大的老梧桐。苏晚拖着行李箱站在树下,抬头望去。虬结的枝干依旧伸向灰白的天空,只是树皮更加粗粝,刻满了时间的刀痕。树下那个被他们称作时光宝库的小小树洞,如今已被疯长的青苔和几片枯叶半掩住,像一道愈合又未曾真正淡去的旧疤。她指尖拂过树皮粗粝的纹理,一种遥远而真切的钝痛悄然爬上心间。
她租的公寓就在老街转角。安置好行李,只想下楼寻一杯热咖啡驱散旅途的疲惫。街角新开了一家咖啡馆,大幅的落地玻璃窗擦得透亮,映出路旁梧桐的婆娑疏影。苏晚推门进去,风铃清脆地响了一声,她目光无意识地扫过靠窗的卡座,脚步却像被无形的钉子钉在原地。
是他。
江临。
他比少年时拔高了许多,肩线宽阔,深色的西装妥帖地衬出一种沉稳的锐利。他微微侧着头,正专注地看着对面的人。那是个长发垂肩的女孩,妆容精致,眉眼间带着明艳的自信。不知女孩说了句什么,江临唇角牵起一丝温和的笑意。女孩随即伸出手,纤细的指尖自然地探向他颈间,替他理了理那条深蓝条纹领带,动作熟稔而亲昵,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归属感。
苏晚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攥紧,几乎透不过气。她下意识地摸向口袋,指尖触到刚在便利店买的一小包水果硬糖。玻璃糖纸在掌心硌出微小的印痕——正是江临小时候最痴迷收集的那种,在阳光下能变幻出彩虹般的光泽。她曾陪着他,在尘土飞扬的路边、在小卖部油腻的柜台前,一颗一颗地攒着那些廉价的、闪闪发亮的糖纸。
就在这时,江临像是感应到什么,目光不经意地抬起,穿过咖啡馆暖黄的灯光和几缕袅袅的咖啡白汽,毫无预兆地撞上了苏晚怔忪的视线。
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瞬间掠过一丝猝不及防的惊愕,如同平静湖面骤然投入的石子。
苏晚猛地转过身,动作仓促得带倒了门边一个空着的吧台椅。椅脚摩擦地面发出一声刺耳的锐响。她顾不得旁人投来的目光,几乎是逃也似的推开了玻璃门。风铃声在她身后凌乱地响起。她快步走到街对面梧桐树的阴影里,背靠着粗粝冰凉的树干,才敢大口喘息。摊开手心,那张被攥得不成样子的彩色玻璃糖纸,边缘已经无声地撕裂开来,在路灯下折射出破碎的光斑。
她的江临,那个会爬上最高枝桠为她摘下鸟窝、会笨拙地用糖纸折成小船放进雨后水洼的男孩,终究是遗失在漫长时光的另一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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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城带着水汽的凉风拂过脸颊,苏晚靠在梧桐粗糙的树干上,后背被硌得生疼,却抵不过心口那团混乱的冰凉。她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喉咙里翻涌的酸涩,指尖用力,那张被捏得皱巴巴的糖纸彻底撕裂,碎成几片,无声地飘落在潮湿的地砖缝隙里。
日子像被强行推着往前走。苏晚入职一家小型设计公司,埋首于图纸和电脑屏幕之间,用忙碌筑起一道围墙,试图隔绝老街的梧桐和老街转角咖啡馆的记忆。然而南城太小,小到总在提醒她过往的存在。一周后的行业交流酒会,她端着香槟杯,在衣香鬓影的人群边缘努力降低存在感,目光却还是被那个熟悉的身影牢牢攫住。
江临站在不远处的光晕里,依旧是人群的中心。他正与人交谈,侧影挺拔而疏离。苏晚下意识地想要转身,视线却在下一秒凝固——那个替他整理过领带的女孩并未出现,只有另一个陌生的年轻女子紧挨着他,姿态亲密地挽着他的手臂,仰头对他说着什么,笑容明媚而刺眼。苏晚的心猛地一沉,握着杯脚的手指冰凉。
她几乎是立刻低下头,转身想逃开这令人窒息的一幕。慌乱间,手肘却重重撞上身后端着满满一托酒杯的服务生!
哗啦——!
清脆刺耳的碎裂声炸开,香槟杯倾覆,淡金色的酒液和无数玻璃碎片飞溅开来,瞬间在地毯上洇开一片狼藉。惊呼声四起,无数道目光像聚光灯一样投射过来。苏晚僵在原地,脸颊烧得滚烫,裙摆溅上了黏腻的酒渍。她能感觉到一道锐利的目光穿透混乱的人群,直直落在她身上——是江临。隔着杯盘狼藉和投射过来的各色视线,他正看着她,眉头微蹙,眼神复杂难辨。
苏晚脑中一片空白,再也无法忍受这令人难堪的注视。她甚至不敢去看江临身边那位女伴此刻的表情,在服务生连声的对不起和周围窃窃的低语中,猛地推开旁边的人,低着头,几乎是落荒而逃,冲出了觥筹交错的大厅,将那片狼藉和所有探究的目光狠狠关在厚重的门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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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的灯火在脚下流淌,苏晚站在公司空荡的露台上,夜风带着凉意,却吹不散心头的烦乱和那挥之不去的、破碎的玻璃声。她需要风,需要高处稀薄的空气来平复那场酒会带来的狼狈灼烧感。身后露台的玻璃门被轻轻推开,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苏晚没有回头。脚步停在她身侧不远,一种熟悉的、清冽又带着距离感的气息悄然弥漫开来。
刚才……江临的声音响起,低沉平稳,听不出太多情绪,没事吧
苏晚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冰凉的金属栏杆边缘,指甲泛白。她强迫自己转过头,迎上他的目光。夜色里,他的轮廓有些模糊,只有眼底深处映着远处楼宇的微光。
没事。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地响起,带着一种刻意拉远的距离,多谢关心。江总的女朋友……她顿了一下,舌尖泛起一丝苦涩,很漂亮。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这试探显得如此拙劣又多余。
江临沉默了几秒,那短暂的停顿在夜风里被拉得很长。他微微侧过身,正对着她,语气里带着一种奇异的耐心,像是在解释一件与他并不太相关的事情:刚才那位,是公司新项目的重要合作伙伴,林小姐。我们只是在讨论合作细节,她先生临时走开了。
合作伙伴先生
苏晚的心猛地一跳,随即又被更大的荒谬感攫住。他在澄清澄清什么澄清那个挽着他手臂的女人并非他的女友那咖啡馆里那个替他整理领带的呢难道也是合作伙伴这解释听起来更像一种刻意的撇清,一种成年人之间心照不宣的谎言。
一种被愚弄的羞愤瞬间冲上头顶。她扯了扯嘴角,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江总不必特意向我解释这些。她移开视线,重新望向远处那片璀璨而冰冷的光河,我们…早就不是需要解释什么的关系了。
夜风卷起她的发丝,带着一种决绝的凉意,没什么事的话,我先回去了。
她不再看他,径直转身,快步走向玻璃门。推门进去前,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他抬了抬手,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有沉默在她身后蔓延。玻璃门在她身后合拢,隔绝了露台上的夜风,也隔绝了他欲言又止的身影。那澄清的话语非但没有解开缠绕的乱麻,反而将丝线勒得更紧、更深地嵌入了皮肉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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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司里的空气骤然紧绷。苏晚负责的核心设计项目被合作方突然发难,几处关键方案被全盘否定,指责缺乏商业落地性,措辞严厉。甲方给出的期限像悬在头顶的铡刀,资金链断裂的阴影让整个团队笼罩在低气压中。苏晚连着熬了几个通宵,眼底布满血丝,咖啡杯在桌上排成一列,却无法驱散心头的焦灼。她翻遍通讯录,那些平日里称兄道弟的人此刻要么支支吾吾,要么干脆石沉大海。南城商界的壁垒,远比她想象得更坚硬冰冷。
就在她对着屏幕上刺眼的赤字几乎绝望时,内线电话响起,前台的声音带着一丝异样:苏总监,有位江先生…说是您的朋友,想见您。
朋友苏晚的心猛地一沉。她走到会客室门口,脚步迟疑。隔着磨砂玻璃,能看到一个挺拔的轮廓。推开门,江临坐在那里,手里端着一杯水,目光沉静地落在窗外,听到动静才转回头。阳光勾勒着他分明的下颌线,也映出他眼下不易察觉的淡淡青影。
江总,苏晚的声音干涩,有事
江临放下水杯,动作沉稳:听说你们遇到了点麻烦。关于‘嘉禾园’的方案。他的目光扫过她疲惫的脸,语气没有任何起伏,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我看了被驳回的部分。问题不在设计本身,是前期市场定位和成本核算脱节,导致方案看起来华而不实。
他精准地切中了要害。苏晚攥紧了手指,指甲陷进掌心:所以
江氏集团旗下的设计院,可以抽调人手介入,协助你们在一周内完成市场重调、成本精算和方案优化。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进她眼底,前提是,这个项目的主导权,需要暂时并到我们这边,由我这边的人牵头,确保效率和最终落地质量。他的话语清晰,条理分明,完全是公事公办的口吻,却像一把冰冷的钥匙,试图打开她走投无路的困局。
条件苏晚听到自己紧绷的声音。
项目顺利交付后,贵公司需在后续三个同类项目中,优先考虑江氏作为联合设计方。他报出的条件甚至称得上合理,在商言商,无可指责。
沉默在会客室里弥漫。窗外传来模糊的车流声。苏晚看着他。这哪里是雪中送炭这分明是精确计算的收购。她几乎能想象,一旦点头,从此她的公司、她的心血,都将被打上江氏的烙印。她不想欠他,尤其不想欠下这样一笔带着枷锁的人情债。可冰冷的现实摆在眼前——拒绝,意味着团队心血付诸东流,公司可能就此崩塌。
我需要考虑。她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像从喉咙里硬挤出来。
江临站起身,没有多余的寒暄:可以。但时间不多,明早之前给我答复。他走到门口,手搭在门把上,停顿了一瞬,没有回头,有时候,接受帮助,是为了以后更有选择的权利。说完,他拉开门,身影消失在走廊的光影里。
门轻轻合拢。苏晚独自站在空旷的会客室中央,窗外的阳光亮得刺眼,她却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那句关于选择权的话,像冰锥,扎在她紧绷的神经上。她缓缓坐下,指尖触到冰凉的桌面,那寒意一直渗到了心底。接受,还是毁灭这看似选择的背后,是更深不见底的旋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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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现实没有给苏晚太多喘息的空间。第二天清晨,在团队压抑而期盼的目光注视下,她拨通了江临的电话。电话那头只传来他沉稳简洁的两个字:收到。
没有寒暄,没有多余的询问,高效得近乎冷酷。
很快,江氏设计院的小组进驻了。江临本人并未常来,但他派来的团队专业且强势,像精密的手术刀,迅速切入项目的病灶。苏晚被迫退居二线,成为被协助的一方。她看着自己精心打磨的方案被拆解、重组,融入冰冷的数据和市场分析,熟悉的轮廓变得陌生而高效。失落和不甘像藤蔓缠绕着她,但看着团队同事们眼中重新燃起的希望和项目进度表上稳步推进的节点,她只能将那些翻涌的情绪死死压在心底。
江临偶尔会出现在项目会议的关键节点上。他总是坐在会议桌靠后的位置,很少发言,只是安静地听着,目光锐利地扫过演示文稿上的每一个数字和图表。有时苏晚在阐述某个优化点时,会不经意地撞上他的视线。那目光沉静、专注,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穿透力,仿佛能看穿她所有强装的镇定和努力掩饰的不安。每当这时,苏晚便飞快地移开视线,心头掠过一丝莫名的慌乱。他到底在看什么是审视她的工作还是透过她,在审视别的什么
一次深夜加班,苏晚为了核对一组关键数据最后一个离开办公室。走廊的感应灯随着她的脚步亮起又熄灭。走到大楼门口,却发现外面下起了瓢泼大雨,密集的雨点敲打着玻璃幕墙,发出沉闷的轰鸣。她正踌躇着是冒雨冲出去还是折返等雨小些,一辆黑色的轿车无声地滑到她面前,车窗降下。
上车。江临的声音透过雨幕传来,清晰而简洁。
苏晚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拒绝:不用麻烦江总,我打车……
这个点,这个天气,打不到车。他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目光透过雨帘看着她,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意味,顺路。
雨声哗哗作响,冰冷的湿气从门口涌入。苏晚犹豫了几秒,最终还是拉开车门坐了进去。车内温暖干燥,弥漫着淡淡的皮革和一种属于他的、清冽的气息。她拘谨地报出公寓地址,便紧靠着车门,扭头看向窗外模糊的雨景。车内一片沉寂,只有雨刮器规律地左右摇摆发出的单调声响。
你住的地方,江临忽然开口,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离我们小时候那片老街区,不远。
苏晚的心微微一颤,没想到他会提起这个。嗯。她含糊地应了一声,依旧看着窗外被雨水冲刷得扭曲的霓虹光影。
又是一阵沉默。就在苏晚以为对话已经结束时,江临的声音再次响起,低沉平稳,却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这些年,我一直在找你。
苏晚猛地转过头,惊愕地看向他。车内光线昏暗,只有仪表盘发出幽幽的光,映着他线条分明的侧脸,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
找我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嗯。江临的目光直视着前方被雨水模糊的道路,握着方向盘的手指骨节分明,你当年搬走得很突然,只言片语都没留下。我托了很多关系,问了很多旧邻居,都没消息。他的语气平淡得像在叙述一件别人的事,但苏晚却捕捉到其中一丝被岁月磨砺过的沉重痕迹。
心口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酸涩中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震动。原来他不是忘了,他找过她这个认知让苏晚一时失语。车厢里再次陷入沉默,只剩下雨声和引擎低沉的嗡鸣。雨水在车窗上蜿蜒流下,像一道道透明的泪痕。他找过她那咖啡馆里亲昵替他整理领带的女孩呢酒会上挽着他手臂的合作伙伴呢这些画面再次不受控制地闪现,与此刻他话语里那份沉重的寻找交织碰撞,在她心里激起更深的困惑和混乱。他的接近,他的援手,难道仅仅是因为……旧日情谊这念头让她心乱如麻,一时间竟分不清是释然还是更深的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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项目在江临团队的高效运作下,奇迹般地在死线前一周完成了所有优化和重审,并顺利通过了甲方严苛的验收。压在苏晚公司头顶的乌云终于散去。庆功宴上,觥筹交错,笑语喧哗,苏晚端着酒杯,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穿过人群,落在那个人身上。
江临站在宴会厅相对安静的角落,正与一位项目负责人低声交谈。他微微颔首,侧脸在柔和的灯光下显得沉静而专注。苏晚看着他,心中翻腾着一种复杂的滋味——感激、困惑,还有一丝挥之不去的疑虑。那晚在车里的对话,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涟漪至今未平。他说他找过她。可这巨大的援手,这改变公司命运的帮助,真的仅仅是因为那段早已褪色的童年情谊吗
宴会临近尾声,苏晚想找个安静的地方透口气,走向通往洗手间的走廊。走廊一侧是几间小型休息室,其中一间的门虚掩着,里面透出灯光和压低的谈话声。一个熟悉的名字钻入耳中——江临。苏晚的脚步顿住了。
……江总这次真是大手笔,一个略显油滑的男声带着奉承的笑意,城西那个地块,多少人盯着,硬是让他拿下了!听说,就是踩着我们刚做完‘嘉禾园’那家小公司才发现的审计窟窿啧啧,这眼光,这手段……
苏晚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城西地块什计窟窿嘉禾园这几个词像冰锥狠狠刺进她的大脑!她公司的危机,那个几乎将她逼入绝境的审计问题,难道……难道不是意外是江临……是他发现的甚至可能是他利用的跳板
嘘!小点声!另一个声音带着紧张,这事儿江总交代了,到此为止。那家公司不过是块垫脚石,江总念着点旧情才没让他们彻底垮掉,还顺手捞了一把,算仁至义尽了……
后面的话苏晚已经听不清了。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让她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原来如此!什么童年情谊!什么寻找!都是幌子!他精准地捕捉到她公司的危机,把它当成撬动更大利益的支点!所谓的援手,不过是在确保他的垫脚石不会提前碎裂而已!那点旧情,不过是施舍,是胜利者居高临下的怜悯!
巨大的愤怒和被愚弄的耻辱感瞬间淹没了她。她猛地转身,高跟鞋在光洁的地面上发出急促而清脆的回响,像仓皇逃开的鼓点。她冲回喧闹的宴会厅,目光像雷达一样迅速锁定了那个身影。江临似乎刚结束交谈,正朝她的方向看来,脸上还带着一丝惯常的沉稳。
苏晚没有丝毫犹豫,径直走到他面前。周围的谈笑声似乎都低了下去。她扬起脸,眼眶因为愤怒而微微发红,声音却冷得像冰,清晰地穿透周围的嘈杂:
江临,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撕裂空气的力量,城西的地,踩着我公司的尸骨拿下的滋味,怎么样
江临脸上的沉稳瞬间凝固,深邃的眸子里清晰地掠过一丝愕然,随即沉了下去,变得晦暗不明。他薄唇紧抿,下颌线绷紧,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沉沉地看着她,那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将她此刻的愤怒和指控彻底洞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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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临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冰刃,穿透宴会厅迷离的光影直刺苏晚眼底。他薄唇紧抿,下颌绷成一道冷硬的线条,周身的气压骤然降低。他并未立刻反驳苏晚那尖锐的质问,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一眼包含了太多复杂难辨的情绪——有惊愕,有被误解的阴郁,还有一种沉沉的、几乎要将她淹没的重量。
跟我来。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硬,仿佛再多待一秒,两人之间紧绷的弦就会彻底崩断。
苏晚被那眼神钉在原地一瞬,随即被一股混杂着愤怒和破罐破摔的冲动驱使着,跟在他身后。他大步流星,穿过喧闹的人群,推开侧门,走向通往酒店顶楼露台的消防楼梯。沉重的铁门在他们身后哐当一声关上,隔绝了楼下的笙歌燕舞。
露台上空无一人,只有城市喧嚣的风在高处呼啸盘旋。江临停下脚步,转过身面对她,高大的身影在夜色中像一座沉默的山峦。
苏晚,他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却字字清晰,‘嘉禾园’的审计问题,是我的人发现的,没错。
苏晚的心猛地一沉,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
但不是我制造的!他的语气陡然加重,带着压抑的怒气和一丝难以言喻的痛楚,更不是我用来踩谁上位的工具!发现问题时,你们的资金链已经濒临断裂,如果我不介入,等不到甲方发难,你们自己就会垮掉!城西地块的竞标,是建立在江氏自身的综合实力评估上,跟你们那个窟窿没有半分钱关系!我出手帮你,他向前逼近一步,目光灼灼,几乎要将她点燃,是因为那是你的公司!是因为我不想看到你这么多年的心血毁于一旦!是因为……他猛地顿住,胸口起伏,后面的话像是卡在了喉咙里,被呼啸的风声卷走。
苏晚被他眼中那浓烈得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情绪震住了。他的解释像汹涌的潮水冲击着她愤怒筑起的堤坝。不是他可那休息室里的对话……难道是她听错了误会了巨大的混乱和迟来的恐慌攫住了她。她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就在这时!
小心——!江临的瞳孔骤然收缩,厉喝声炸响在风中!
露台边缘用于装饰的一盏沉重的复古金属壁灯,连接处不知何故突然断裂,带着沉闷的风声,朝着正站在下方的苏晚当头砸落!
电火光石间,苏晚只觉得眼前一黑,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将她狠狠撞开!她踉跄着摔倒在地,坚硬粗糙的地面擦过手臂,火辣辣地疼。紧接着,一声沉重的闷响和一声压抑的闷哼在她身侧同时响起!
江临——!
苏晚惊恐地抬起头。只见江临倒在她刚才站立的位置旁边,那盏沉重的金属灯砸在他的右肩和上臂处,锋利的边缘割开了他的西装和衬衫,深色的液体迅速洇开一片,在惨淡的月光下显得触目惊心。他脸色煞白,额角瞬间沁出大颗的冷汗,牙关紧咬,强忍着没有痛呼出声,但身体却控制不住地因剧痛而微微痉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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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走廊惨白的灯光冰冷地洒落,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特有的、带着死亡暗示的涩味。单人病房的门虚掩着,苏晚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手里紧紧攥着一块被拧得不成样子的湿毛巾。病床上,江临闭着眼,右肩和手臂缠着厚厚的绷带,固定着夹板,脸色依旧苍白,但呼吸已经平稳下来。麻药效力未退,他沉沉睡着,眉头却无意识地微微蹙着。
苏晚的目光落在他脸上,这张褪去了平日所有冷硬和疏离面具的脸,在沉睡中显出一种近乎脆弱的疲惫。几个小时前的惊魂一幕,露台上他嘶声的解释,还有那不顾一切将她撞开的身影,像混乱的碎片在她脑海中反复冲撞。愤怒和猜忌在那一刻被砸得粉碎,只剩下心有余悸的冰冷和后怕。如果他没推开她……她不敢再想下去。
病房里安静得只剩下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和两人细微的呼吸。苏晚轻轻放下毛巾,目光不经意间扫过他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屏幕是暗的。就在她移开视线的前一秒,屏幕忽然亮了起来,似乎是自动切换了待机画面。一张照片猝不及防地闯入她的眼帘。
照片很旧,像素模糊,带着明显的岁月泛黄的痕迹。
照片上,是一只小小的、孩子的手。掌心向上摊开着,里面小心翼翼地放着几张皱巴巴、却依旧努力展平的彩色玻璃糖纸。糖纸在旧照片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梦幻而脆弱的斑斓光泽。
苏晚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那糖纸……她认得!那是她小时候,在巷口小卖部买的最便宜的那种水果糖的包装纸!她记得清清楚楚,有一次,她偷偷攒了好几天的零花钱,买了一大把那种糖,自己一颗也舍不得吃,全塞给了因为收集不到新糖纸而闷闷不乐的江临。当时他那双黑亮的眼睛,瞬间像落满了星星……
手机屏幕很快又暗了下去。病房里重归寂静。苏晚却像被钉在了椅子上,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那模糊的旧照片,那几张被珍藏的糖纸……他手机里,为什么会有这个难道……难道他车里那句这些年,我一直在找你,并非虚言难道他所谓的报恩,并非城西地块那种冰冷的算计,而是……源于这些早已被她遗忘在时光角落里的、微不足道的糖纸
巨大的冲击让她脑中一片空白,一种混杂着难以置信、酸楚和强烈自我怀疑的情绪汹涌而来,几乎要将她淹没。
唔……
病床上传来一声低低的呻吟。
苏晚猛地回神,下意识地站起身,紧张地看向江临。他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眼神起初有些迷茫,随即聚焦,看清了床边的她。麻药带来的迟钝感还未完全消退,他动了动嘴唇,声音沙哑得厉害:……水。
苏晚慌忙去倒水,手却有些抖,温水洒出来一些。她小心地扶起他的头,将杯沿凑近他干裂的唇边。他小口地啜饮着,目光却一直落在她脸上,带着一种深沉的、仿佛要穿透她灵魂的探究。
喝了几口,他轻轻摇头示意够了。苏晚放下杯子,拿过毛巾,想替他擦擦额角的汗。冰凉的毛巾刚碰到他的皮肤,手腕却被他未受伤的左手轻轻握住。
他的掌心滚烫,带着一种不容挣脱的虚弱力量。
苏晚的动作僵住,抬眼看他。他也在看她,眼神复杂得如同深潭,里面翻涌着她无法完全读懂的情绪——有痛楚,有疲惫,还有一种近乎固执的专注。
苏晚,他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异常清晰,那盏灯……砸下来的时候,我没想过别的。他停了一下,似乎在积聚力气,目光紧紧锁住她,一字一句,沉重而清晰,我只知道,不能再让你受伤了。一次……也不行。
他握着她的手腕微微收紧,指尖的灼热透过皮肤传来:帮我,不是因为什么恩情。他艰难地喘息了一下,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压抑了太久、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情感漩涡,是因为,我弄丢过你一次……这一次,我死也不会再放手了。
病房里只剩下仪器规律的滴答声,敲打着死寂的空气。他滚烫的手心烙铁般熨贴着她的手腕,那灼热的温度和那句死也不会再放手的宣言,带着千钧之力,狠狠撞开了苏晚心中最后一道摇摇欲坠的堤防。
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她看着江临苍白脸上那近乎固执的认真,看着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翻涌的痛楚和不容错辩的……情愫。露台上他嘶声的解释,他推开她时那决绝的身影,还有手机屏幕上那张泛黄的、定格着童年糖纸的照片……所有的碎片在这一刻轰然拼合,指向一个她不敢想、不敢信,却又在心底最深处隐秘渴望了无数次的答案。
你……
她哽咽着,声音破碎不堪,泪水大颗大颗地砸落在他缠着绷带的手臂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你这个……傻子!
她终于泣不成声,长久以来强装的坚强和疏离在真相面前土崩瓦解。她反手紧紧抓住他滚烫的手,像是抓住溺水时唯一的浮木,又像是终于抓住了失而复得的、最珍贵的东西。指尖下,是他同样微微颤抖的回应。
窗外,南城连绵数日的阴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浓重的云层裂开一道缝隙,一缕久违的、金灿灿的阳光,如同熔化的黄金,带着初生的暖意,奋力地穿透了厚重的云翳,笔直地倾泻下来,恰好透过病房的玻璃窗,温柔地笼罩在两人紧紧交握的手上。那光芒温暖而坚定,仿佛在无声宣告:漫长的雨季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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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梧桐树下,泥土带着雨后特有的清新气息。苏晚拿着小铲,小心翼翼地将最后一点湿润的泥土填进树根旁那个新挖的小坑里。江临站在她身侧,左臂还打着绷带吊在胸前,只能用完好的右手帮忙扶着旁边那株稚嫩的梧桐树苗。
轻点,别压着它的根。苏晚拍实了泥土,又细细地调整了一下树苗笔直的身姿。
放心,它比你想的结实。江临的声音低沉温和,目光落在她沾了泥点的侧脸上,带着暖意。阳光穿过老梧桐巨大的树冠,在他们身上投下斑驳跳跃的光点。
填好了坑,苏晚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移向老树根旁那个被青苔半掩的树洞。岁月模糊了它原本的形状,但那个小小的、曾承载着他们无数秘密和珍宝的洞口依旧清晰可辨。她走过去,蹲下身,用铲子尖小心地拨开覆盖的枯叶和湿滑的苔藓。
江临也缓缓蹲了下来,动作因伤有些不便。他的目光也落在那幽深的树洞上,带着一种深沉的怀念。
苏晚的指尖触到洞壁内里一点坚硬的凸起。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抠挖着。潮湿的泥土簌簌落下,一个裹着厚厚几层防水油布和塑料袋、早已看不出原色的小小铁皮盒子,终于重见天日。它沉甸甸的,带着时光的重量。
苏晚的心跳得飞快。她看了江临一眼,他眼中也充满了期待。她深吸一口气,一层层剥开那早已腐朽发脆的油布和塑料,打开锈迹斑斑的盒盖。
里面没有宝石,没有金币。只有几张褪色发黄、边缘卷曲的玻璃糖纸,被压得平平整整。还有几颗早已化成一团、分辨不出形状的水果硬糖,粘连在盒底。几张用铅笔歪歪扭扭画在作业纸背面的藏宝图,上面标注着只有他们俩才懂的符号和秘密基地。最底下,是一张折叠起来的、同样泛黄的纸片。
苏晚小心翼翼地展开那张纸片。稚嫩的笔迹映入眼帘,是小时候的江临写的,一笔一划,用力得几乎要穿透纸背:
苏晚,等我们都长大了,我盖个大房子给你住,有糖吃!江临。
旁边,是她自己用彩色蜡笔画的回应——两个手拉手的小人,站在一栋歪歪扭扭但画满了糖果和鲜花的房子前。
看着这些早已褪色、甚至有些滑稽的童年宝藏,苏晚的视线再次模糊了。她抬起头,看向身侧的江临。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落在他同样泛红的眼眶里,映着点点水光。他也在看她,嘴角噙着一丝温暖而释然的笑意,那笑容里没有了商场上的冷锐,没有了重逢时的距离,只剩下一种穿越漫长岁月、失而复得的澄澈与温柔。
他们谁也没有说话。风轻轻拂过新栽的小树苗嫩绿的叶片,也拂过老梧桐苍劲的枝干。树洞里封存的旧时光流淌出来,带着糖纸的微甜和蜡笔的拙朴,温柔地包裹住他们。阳光慷慨地洒落,将两道依偎在老树与新苗旁的身影,长长地投射在湿润的泥土上,仿佛要将这一刻的圆满,深深地烙印进这片他们共同生长、离别又重逢的土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