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玄幻小说 > 住进车里的年轻人 > 第一章

1
引擎盖上的晚餐
油箱指针颤巍巍地戳着那个鲜红的E,像根避无可避的催命针。我猛地拍了下方向盘,廉价塑料发出空洞的闷响,在这片荒郊野岭的寂静里格外刺耳。夜色浓得像化不开的墨,沉沉压在车顶,只有我这辆老掉牙的白色SUV苟延残喘地亮着两盏昏黄近光,照着前方仿佛没有尽头的柏油路。发动机粗重的喘息声,是此刻唯一的背景音。
操!
喉咙里滚出的声音干涩沙哑。我泄愤般狠踩了一脚油门,车子回应我的是一阵更剧烈的咳嗽般的抖动,随即彻底熄火,连带着仪表盘上那点微弱的光也熄灭了。黑暗和寂静瞬间吞噬了我。
我摸索着解开安全带,金属扣弹开的咔哒声在死寂中格外清晰。推开车门,一股裹挟着尘土和野草气息的凉风灌了进来。我绕到车头,带着点自暴自弃的狠劲,双手猛地拍在尚有余温的引擎盖上。砰的一声闷响,震得手掌发麻。行,今晚的餐桌就是你了。
打开后备箱,里面塞得满满当当。几件洗得发白的T恤和牛仔裤胡乱堆着,底下压着一条薄得几乎失去弹性的旧棉被。我扒拉出一个皱巴巴的塑料袋,里面装着今晚的盛宴:便利店打折时抢购的冷三明治,塑料包装上凝着一层细密的水珠。还有一小瓶矿泉水,冰得冻手。
后背重重抵在冰冷的车头上,金属的寒意透过薄薄的T恤渗进皮肤。我撕开三明治的包装,一股混合着廉价蛋黄酱和火腿肠的味道弥漫开。狠狠咬了一大口,面包片又干又硬,在口腔里艰难地嚼着,味同嚼蜡。
手机屏幕在黑暗中突然亮起,像一道惨白的闪电劈开浓墨。是房东老张发来的语音,点开,他那带着浓重地方口音、不耐烦的吼叫瞬间炸响在空旷的野地里:……跟你说了多少遍月底!月底必须交!没钱没钱你睡大街去啊!别占着茅坑不拉屎!下个月一号再看不到钱,老子直接找人把你那堆破烂扔出去!听见没
那刺耳的声音在寂静的荒野里回荡,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耳朵里。我猛地攥紧了手里那半块硬邦邦的三明治,塑料包装在掌心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胃里一阵翻搅,刚咽下去的食物堵在喉咙口,又冷又硬。我盯着手机屏幕,直到那点光自动熄灭,四周重新沉入无边的黑暗。风穿过旷野,发出呜呜的悲鸣。我仰起头,天空是块巨大的、密不透风的黑布,连一颗星星都吝啬给予。
2
铁皮屋漏雨夜
叮咚——欢迎光临!
便利店自动门开合的电子音在凌晨的死寂里显得格外响亮。我正埋头把一箱箱沉重的矿泉水从仓库推出来,搬到冷饮柜旁边码放整齐。汗水沿着鬓角滑进后颈,黏腻腻的。货架通道尽头,那个熟悉的身影准时出现。
夏玥。她穿着便利店统一的绿色围裙,扎着利落的马尾,正踮着脚,费力地把高处的几桶泡面拿下来。灯光下,她侧脸的线条显得有些紧绷,眼底有淡淡的青影,透着一股掩饰不住的疲惫。
嘿,林阳,搭把手她扭头看见我,扬了扬下巴示意那些高处的泡面。
行。我走过去,轻松地替她拿下那几桶面。她身上总带着一种奇特的混合气息——淡淡的洗衣粉味道里,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封闭车厢的、略带陈旧的气味。这味道我很熟悉。
谢了。她接过泡面,动作麻利地拆箱、补货。声音有点哑,像是没休息好。你那‘移动豪宅’……最近还安好她一边干活一边随口问道,语气里带着点调侃,但眼神却扫过我,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探寻。
老样子,我含糊地应了一声,弯腰搬起另一箱水,除了油箱永远喂不饱,其他……凑合能挡风。我没提昨晚被房东语音轰炸的事,也没提油箱见底的焦虑。
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短促的、没什么温度的笑:能挡风就不错了。我那‘铁皮屋’,昨晚差点成了水帘洞。她指了指自己脚上那双明显被水浸过、边缘还有些发潮的运动鞋,接缝地方有点渗水,雨一大,滴滴答答的,烦死了。
正说着话,店长那标志性的、带着浓重鼻音的大嗓门从收银台方向传来:林阳!动作快点!磨蹭什么呢!矿泉水搬完赶紧去把门口的垃圾倒了!夏玥,你也是,补完货去把冷柜擦一遍!都给我精神点!
我和夏玥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一丝无奈和习以为常。这种呼来喝去,是打工生活的背景音。
来了!我扬声应了一句,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好不容易挨到下班,推开厚重的玻璃门,一股湿冷的风夹着密集的雨点劈头盖脸砸来。外面不知何时已是大雨滂沱,雨水在路面上汇聚成浑浊的急流。我拉紧单薄外套的领口,顶着风雨冲向停在便利店后巷阴影里的白色SUV。
拉开车门钻进去,狭小的空间里弥漫着一股湿衣服和旧棉被混合的沉闷气味。刚把湿漉漉的外套甩到副驾上,还没来得及喘口气,手机屏幕在昏暗的车厢里不合时宜地亮了起来。
是公司项目组群的消息。手指划过屏幕,一条冰冷的@全体成员通知跳了出来:
【重要通知】因公司业务调整,项目组架构重组,部分岗位将进行优化。名单将于明日公布。请各位做好工作交接准备。
优化两个字,像两把冰冷的锥子,瞬间刺穿了我仅存的侥幸。心脏猛地一沉,几乎要停止跳动。手指变得冰凉僵硬,几乎握不住手机。车厢仿佛瞬间被抽成了真空,窒息感扼住了喉咙。裁员偏偏是这个时候
就在这时,引擎盖下传来一阵极其不祥的、如同垂死老人咳嗽般的异响——咔哒…咔哒…噗……紧接着,几声短促的、绝望的喘息之后,整个车身猛地一抖,彻底归于死寂。仪表盘上所有的指示灯,熄灭了。窗外,只有密集的雨点疯狂敲打车顶的噼啪声,单调而冷酷,瞬间淹没了整个世界。
3
挤挤,漏雨了
车窗被急促的、带着水声的敲击震得嗡嗡作响。我像被抽掉了骨头,瘫在驾驶座上,脑子里只剩下手机屏幕上优化那两个冰冷的黑体字,还有引擎彻底罢工的死寂。敲窗声锲而不舍,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急躁。
我勉强转动僵硬的脖子,透过被雨水冲刷得一片模糊的车窗玻璃望出去。外面站着一个湿透的身影,轮廓在路灯昏黄的光晕和密集的雨帘中显得模糊不清,只有那头湿漉漉贴在脸颊的黑发和那双即使在雨中也显得格外明亮的眼睛,让我认出了她——夏玥。
我麻木地按下解锁键。
咔哒一声轻响,副驾驶的门被猛地拉开。一股裹挟着冰冷雨水和夜风寒意的气流,蛮横地灌了进来,瞬间冲散了车厢里那点可怜的暖意,激得我打了个寒颤。夏玥像条滑溜的鱼,带着一身湿淋淋的寒气挤了进来,砰地一声带上了车门,将狂风暴雨暂时隔绝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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狭小的空间立刻被她的存在填满,充满了雨水、湿透的衣物和她身上那股特有的、混合着廉价洗发水与车厢气息的味道。
呼……冻死我了!她一边急促地喘息,一边胡乱地用手抹着脸上的雨水,水珠顺着她的下巴滴落到廉价的人造革座椅上,洇开深色的斑点。你那破车好歹能顶个盖儿,我那‘铁皮屋’,她抬手指了指窗外某个方向,语气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夸张的抱怨,真成他妈漏勺了!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被子都湿透了!根本没法待!让我挤挤!她说着,用力拧着自己湿透的卫衣袖子,水滴滴答答地落在地垫上。
车厢里只剩下我们两人粗重不匀的呼吸声,还有车外铺天盖地的雨声。她身上散发的冷气和我内心的冰凉交织在一起。我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砂纸堵住,挤不出一个字。公司裁员名单的恐惧,引擎彻底报废的绝望,还有兜里那几张薄得可怜的钞票……像几座沉重的大山,压得我连呼吸都困难。
喂夏玥似乎察觉到我的不对劲,停下了拧衣服的动作,扭过头看我,湿漉漉的发梢贴在她苍白的脸颊上。你……没事吧脸白得跟鬼似的。她的声音里透出一丝疑惑和不易察觉的关心。
就在这时,手机屏幕又一次亮了起来,幽蓝的光在昏暗的车厢里显得格外刺眼。是一条新短信。发件人是一个没有存储但让我瞬间脊背发凉的本地号码。内容简单粗暴,像一把淬毒的匕首:
【XX银行委托催收】林阳先生,您尾号xxxx信用卡欠款逾期已超90天,金额RMB
18,650.00元。请于三日内处理,否则将采取法律途径并可能影响个人征信。详询:XXX-XXXXXXXX。退订回T
那串冰冷的数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视网膜上。最后一点强撑的力气被彻底抽干。我死死攥着手机,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身体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视线迅速模糊,滚烫的液体在眼眶里疯狂聚集,几乎要决堤而出。但我死死咬着牙关,下颌绷得生疼,喉咙里发出压抑的、野兽般的呜咽,拼命想把那汹涌的泪意和绝望的哽咽压回去。不能哭,至少不能在她面前……
装!接着装!夏玥的声音陡然拔高,像一道炸雷劈开了车厢里沉重的绝望。她猛地转过身,动作快得惊人,一把从我死死攥紧的手里将那亮着刺眼短信的手机夺了过去!
幽蓝的光映亮了她同样苍白的脸,那双明亮的眼睛此刻锐利得像刀子,直直刺向我,带着洞穿一切伪装的愤怒和一种近乎残忍的了然。催债短信呵!她冷笑一声,那声音在雨声里显得格外尖锐刺耳,林阳,你他妈在我面前装什么潇洒装什么‘凑合能挡风’你连哭都不敢出声!躲在这铁皮壳子里偷偷掉眼泪,有用吗
她的质问像鞭子,狠狠抽打在我极力维持的、最后一点可怜的自尊上。我猛地抬头,撞进她燃烧着火焰的眼底,那里没有嘲笑,只有一种同病相怜的、近乎燃烧的愤怒和痛楚。
你以为就你惨她晃了晃我的手机,屏幕上的催款通知像一道丑陋的伤疤,看看这个!睁大眼睛看看!她另一只手猛地指向车窗外,穿透重重雨幕,指向那片她来时的黑暗,我的车!我那辆破车!昨天!就在昨天!因为违章停车欠费,直接被拖走了!拖!走!了!连这个漏雨的‘铁皮屋’都没了!我他妈现在连个能挡雨的壳子都没有了!我哭了吗我像你这样缩着了吗
她胸口剧烈起伏着,声音因为激动和淋雨后的寒冷而微微发抖,却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狠劲:哭哭要是有用,我早把太平洋哭干了!光躲着,等着天上掉钱吗等着别人可怜你吗醒醒吧林阳!我们这种人,连可怜自己的资格都没有!除了咬着牙爬起来,去争,去抢,去挣命,我们还有别的路吗!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我摇摇欲坠的心防上。她眼中那种被逼到绝境、反而烧灼起来的狠戾光芒,像一道强光,刺破了我沉溺的绝望浓雾。
4
碎玻璃与安全气囊
夏玥那番带着血泪的嘶吼,像一盆混着冰渣的冷水,把我从头到脚浇了个透心凉。那绝望中淬炼出的狠劲,反而像一根烧红的针,狠狠扎醒了我沉溺的麻木。对,哭没用,躲没用。车坏了,得修;钱没了,得挣;债压着,得扛!
接下来的日子,我和夏玥像是两台被鞭子抽打的陀螺,疯狂地旋转。便利店的工作被我们榨干到了极致,能顶的班全顶,能干的杂活全包。下班铃声一响,我们就冲出去,像猎食的鬣狗一样在城市各个角落搜寻着零工:油腻腻的后厨帮工、汗流浃背的快递分拣、深夜里举着广告牌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每一分沾着汗水和廉价消毒水味道的零钱,都被我们小心翼翼地存起来,目标只有一个——凑够我那辆破车起死回生的修理费。
修理厂那油腻腻的小办公室里,弥漫着劣质香烟和机油混合的呛人味道。老板是个秃顶、挺着啤酒肚的中年男人,叼着烟,眯缝着眼,把一张写得密密麻麻、数字触目惊心的维修清单拍在掉漆的桌子上。
喏,小伙子,看清楚了。他吐出一口烟圈,手指敲着单子上那个最大的数字,发动机缸盖垫呲了,气门也烧了俩,正时皮带都快成麻花了……这可不是小打小闹。没这个数,他又用力敲了敲,你这破车趁早当废铁卖了吧!
那个数字,比我们俩拼死拼活攒下的钱还多出一大截。我捏着那张轻飘飘却重逾千斤的纸,感觉血液都凉了。夏玥站在我旁边,脸色也瞬间变得煞白。
老板,这……不能再少点吗我的声音干涩发紧。
少老板嗤笑一声,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烟灰随着他的动作簌簌落下,你当菜市场买菜呢就这价!爱修不修!不修赶紧开走,别占我地方!他挥挥手,像驱赶苍蝇。
一股邪火猛地窜上我头顶。就在我拳头攥紧,几乎要控制不住的时候,夏玥突然上前一步,把我挡在了身后。她瘦小的身躯绷得笔直,仰着头,那双明亮的眼睛此刻像淬了火的刀子,毫不退缩地迎上老板轻蔑的目光。
开走她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冰冷的嘲讽,老板,您这地方金贵,我们这‘废铁’确实不配占。但您这报价,是不是也忒黑了点当我们不懂行还是觉得我们好欺负她语速极快,字字如钉,行,我们不修了!麻烦您把车钥匙给我,我们现在就挪!挪到工商局门口,再找个懂行的老师傅好好评评理,看看您这单子上的‘金疙瘩’到底值不值这个价!
夏玥的强硬像一盆冷水,兜头浇在老板头上。他脸上的横肉抽搐了一下,显然没料到这个看起来瘦弱的小姑娘这么牙尖嘴利,还敢直接威胁他。他眼神闪烁了几下,叼着的烟都忘了吸。
……啧,他烦躁地咂了下嘴,又瞥了一眼那张清单,语气明显软了下来,行行行,算我倒霉!看你们俩小年轻也不容易……这样吧,材料费我实在没法少,工钱……工钱我再给你们抹个零头!这总行了吧这真是底价了!再少老子真喝西北风去了!
虽然依旧是个沉重的数字,但总算是在我们拼尽全力能够到的边缘了。我和夏玥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一丝疲惫至极后的微弱光亮。我们几乎是拿出了所有的积蓄,又预支了便利店大半个月的薪水,才勉强凑够了这笔救命钱。车被留在修理厂的那几天,我们俩挤在夏玥临时找的、一个24小时快餐店的角落卡座里轮流打盹,身体疲惫到了极点,但心里却像卸下了一块巨石,有种近乎虚脱的轻松感。
一周后,终于取回了修好的车。傍晚,我开着这辆焕然一新(至少能发动了)的老伙计,载着夏玥去城郊一个刚接到的、报酬不错的临时布展场地。车载收音机里放着嘈杂的流行歌,夕阳的金辉透过前挡风玻璃洒进来,给破旧的车厢镀上了一层难得的暖色。夏玥靠在副驾上,似乎累极了,头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几缕碎发垂在脸颊,随着呼吸微微起伏。连日来的疯狂奔波,在她眼下留下了深深的青影。
快到了,我轻声说,尽量让语气显得轻松,干完这票,咱俩好好吃顿热乎的。
夏玥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没有睁眼。
车子驶过一个车辆稀少的路口,绿灯闪烁,眼看就要变黄。我下意识地轻点了一下油门,想抢过去。就在车头刚刚越过停止线的刹那——
右侧路口,一道刺眼的远光灯如同失控的野兽,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引擎咆哮声,毫无征兆地、疯狂地撕裂了黄昏的宁静,朝着我们拦腰猛冲过来!那速度快得超越了反应极限!
小心——!我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惊叫,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
千钧一发之际,完全是身体的本能!我猛地向左狠打方向盘,同时用尽全身力气,不顾一切地朝副驾驶座扑过去,右手死死揽住夏玥的头和肩膀,用自己的身体尽可能地将她覆盖住,把她整个人压向远离撞击方向的车门!
轰——!!!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
世界在瞬间被扭曲、撕裂、粉碎!
巨大的冲击力如同被高速行驶的列车迎头撞上!我整个人被狠狠掼在方向盘上,又被安全带勒住猛地拽回!五脏六腑仿佛瞬间移位!副驾驶侧的车窗玻璃在巨大的撞击下轰然爆裂!无数尖锐的玻璃碎片如同冰雹般激射进来!耳边是金属被强行撕裂、扭曲、折叠的恐怖尖啸!温热的液体顺着额角流下,带着浓重的铁锈味。
安全气囊在巨大的爆响中猛地弹出,带着刺鼻的化学粉尘味,狠狠砸在我的脸上和胸口,瞬间的窒息感淹没了一切。在意识被剧痛和眩晕彻底吞噬前的最后一秒,我唯一能感觉到的,是手臂下夏玥剧烈颤抖的身体,和她压抑不住的、充满恐惧的呜咽声。
5
车轮上的家
消毒水的味道顽固地钻进鼻腔,盖过了记忆里汽油、尘土和安全气囊粉尘的气息。眼皮沉重得像压着铅块,每一次费力地掀开,都只能捕捉到一片模糊晃动的白色光影,伴随着仪器单调规律的嘀…嘀…声。身体像被拆散了重组,每一块骨头、每一寸肌肉都在叫嚣着疼痛,尤其是左边胳膊,被厚厚的石膏固定着,沉甸甸的,动弹不得。
醒了一个沙哑却带着清晰喜意的声音在很近的地方响起。
我艰难地转动眼珠,视线终于聚焦。夏玥的脸庞映入眼帘。她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脸色苍白得几乎透明,额角贴着一块显眼的纱布,一直延伸到鬓角,遮住了缝针的痕迹。左手臂也吊着绷带,固定着。她看起来比我好不了多少,甚至更狼狈些,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劫后余生的星辰。
你……我的喉咙干得冒烟,声音嘶哑得像破风箱,你…怎么样目光不由自主地扫过她额角的纱布和吊着的手臂。
死不了。她扯了扯嘴角,想露出一个轻松的笑,却因为牵动了伤口而微微皱眉,倒是你,林大英雄,她下巴朝我打了石膏的胳膊努了努,医生说了,骨裂加轻微脑震荡,得好好养着。不过命大,没缺胳膊少腿。她顿了顿,眼神复杂地看着我,医生说,要不是你扑过来挡那一下,硬把那边的撞击力扛了大半,我可能……她没说完,只是抿紧了唇,眼中闪过一丝后怕和难以言喻的情绪。
车……我更关心那个唯一的栖身之所。
彻底报废了。夏玥的语气很平静,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保险公司的人来过了,定损报告也出了。对方全责,酒驾。她拿起床头柜上一个牛皮纸文件袋晃了晃,赔偿金……够我们喘好大一口气了。
赔偿金这三个字像一道微弱的光,刺破了眼前的阴霾。这意味着……我们暂时不用被那笔天文数字般的修车费和即将到来的房租压死了甚至……那笔该死的信用卡债务也能还清了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轻轻推开。一个穿着西装、提着公文包、面带职业化微笑的男人走了进来。他自我介绍是保险公司的理赔专员,态度客气而高效。确认了我们的身份信息后,他拿出一份文件让我签字,然后操作了一下随身携带的平板电脑。
林先生,夏小姐,赔偿金已经按照定损协议和事故责任划分,全额汇入林阳先生指定的银行账户了。请注意查收。他公式化地说完,留下名片便告辞离开。
几乎是同时,我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屏幕亮了起来。是一条银行入账短信通知。那串代表着赔偿金数额的数字清晰地跳了出来,后面跟着好几个零。
巨大的、不真实的冲击感让我有些眩晕。我和夏玥的目光在空气中交汇,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难以置信和一种绝处逢生的茫然。这笔钱,是破碎的车换来的,是用我们俩身上的伤换来的。
在医院住了一周多,拆了线,胳膊上的石膏虽然还不能拆,但医生终于点头放我们出院了。走出医院大门,初夏的阳光带着暖意洒在身上,竟有些刺眼。空气里是自由的味道,劫后余生的味道。
夏玥小心地扶着我那只打了石膏的胳膊,另一只手拖着一个不大的行李袋,里面是我们俩少得可怜的换洗衣物。
慢点,她提醒着,英雄也得注意安全。
去哪儿我看着医院门口车水马龙的街道,有些茫然。车没了,我们连个暂时的铁皮屋也没了。
跟我走。夏玥没有看我,只是扶着我的手微微用了点力,带着我朝着与公交站相反的方向走去。她的脚步很稳,目标明确。
穿过两条喧闹的街道,拐进一条相对僻静、两边开着些汽修店和小仓库的辅路。阳光斜斜地照过来,在一排高大的梧桐树荫下,停着一辆……车
那并不是普通的轿车或SUV。它的体型更大些,像一辆小型的厢式货车,但又明显被精心改装过。车身涂着崭新的、温暖柔和的米白色底漆,侧面被打开,改装成一个宽敞的服务窗口。最吸引人的是车窗下方,用极其灵动鲜活的笔触绘着一幅画:一杯热气腾腾、仿佛能闻到香气的咖啡,旁边斜倚着一块画着笑脸的、金黄的华夫饼。线条流畅,色彩温暖,充满了生活的烟火气和希望。
车顶甚至还加装了一个小巧的折叠遮阳棚,此刻正收拢着。整辆车静静地停在树荫下,像一只温顺而特别的巨兽。
这……这是我彻底愣住了,看看车,又看看夏玥。
夏玥松开了扶我的手,走到那辆特别的改装车前,伸出手,带着一种近乎温柔的神情,轻轻抚摸着车门上那杯热气腾腾的咖啡图案。然后,她转过身,背靠着那温暖的画作,面向我。阳光穿过梧桐叶的缝隙,跳跃在她还有些苍白的脸上,落在她明亮的眼睛里,漾开一片温暖而坚定的光。
林阳,她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穿透了初夏的微风,以前,是你那辆破SUV给我挡过雨,挤过我。现在,它‘退休’了。
她顿了顿,嘴角扬起一个真实的、带着点小小得意的笑容,那笑容点亮了她整个人。
这次,她拍了拍身后那扇画着咖啡和笑脸的服务窗口,发出清脆的声响,目光灼灼地看着我,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轮到我给你一个车轮上的家了。
阳光暖暖地洒在米白色的车身上,那杯咖啡和笑脸的涂鸦仿佛活了过来,散发着生活的温度。我那只没受伤的手,下意识地、紧紧地握住了口袋里的车钥匙,冰凉的金属似乎也沾染上了阳光的热度。夏玥朝我伸出手,掌心向上,带着不容置疑的邀请。风里,我仿佛已经闻到了咖啡豆被碾磨后,那醇厚而充满生机的香气。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