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槐树下的约定
一九九五年的夏天,江南小城的暑气像一床厚重的棉被,密不透风地盖了下来。巷子口那棵上了年岁的百年老槐树,成了林惊蛰和苏念夏唯一的避难所。
树冠巨大,浓绿的叶子层层叠叠,将毒辣的阳光筛成一片片细碎温柔的金屑,洒在树下那张磨得光滑的石桌上。林惊蛰正趴在桌上,跟一本暑假作业斗智斗勇,眉头拧得像个小老头。苏念夏坐在他旁边,小口小口地舔着一根快要融化的绿豆棒冰,两条扎着羊角辫的小腿在长椅下轻轻晃荡。
惊蛰,你又卡住了她的声音软软糯糯,像棒冰上化开的糖水。
林惊蛰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将铅笔啪地一声丢在作业本上,那道关于鸡兔同笼的数学题,在他眼里比槐树上聒噪的夏蝉还要烦人。什么破题!把鸡和兔子关一个笼子里,它们不打架吗
苏念夏被他逗笑了,嘴角漾开两个浅浅的梨涡。她把吃得只剩一小半的棒冰递到他嘴边,带着一丝讨好的意味:你先吃一口,冰一下就不烦了。我妈刚从井里镇过的,可甜了。
林惊蛰也不客气,张嘴就咬了一大口,冰得他一哆嗦,心里的那股燥热好像真的被压下去了一点。他看着苏念夏那双清澈得像溪水的眼睛,心里的烦躁不知不觉就散了。整个大院里,只有苏念夏能治他这一点就炸的炮仗脾气。
他们俩是这条巷子里最密不可分的连体婴。林惊蛰家住巷头,苏念夏家住巷尾,两家的窗户遥遥相望。每天早上,不用大人喊,林惊蛰总会站在自家窗台,学几声布谷鸟叫,巷尾那扇窗户里,就一定会探出苏念夏的小脑袋。
他兜里揣着的弹珠,分她一半;她手里攥着的糖纸,留给他最漂亮的一张。他闯了祸被爸爸拿着鸡毛掸子追着打,她就悄悄从后门递给他一个热乎乎的烤红薯;她被邻居家的大狼狗吓哭了,他就能抄起一根竹竿,嗷嗷叫着冲上去,把那比他还高的狼狗追得夹着尾巴跑。
大人们都笑话林惊蛰是苏念夏的跟屁虫和保护神,他听了也不恼,反而挺起小胸膛,觉得那是一份荣誉。
这天下午,蝉鸣声渐渐弱了下去,风里带上了一丝傍晚的凉意。苏念夏终于写完了她那份秀气的作业,从书包里拿出一个崭新的风筝。风筝是蝴蝶形状的,翅膀上画着绚烂的彩虹色,是她爸爸出差从大城市里带回来的,宝贝得不得了。
惊蛰,我们去放风筝吧!
林惊蛰一听,把作业本往书包里一塞,立刻来了精神。两人跑到巷子后面那片空旷的草地上,林惊蛰举着风筝,苏念夏牵着线,迎着风跑了几步,那只漂亮的蝴蝶就忽忽悠悠地飞上了天。
风筝越飞越高,彩虹色的翅膀在湛蓝的天空中成了一个小小的斑点。苏念夏开心得又蹦又跳,清脆的笑声像一串银铃铛。
可就在这时,一阵突如其来的乱风刮过,风筝线猛地一紧,苏念夏没抓稳,白色的线轴脱手而出,在草地上翻滚着。那只美丽的蝴蝶像是断了线的珠子,在空中打了几个旋,一头栽进了巷子口那棵老槐树茂密的树冠里,挂在了离地至少十几米高的树梢上,一动不动了。
苏念夏的笑声戛然而止,眼圈唰地一下就红了,金豆子在眼眶里打着转。
你别哭啊!林惊蛰最见不得她掉眼泪,一看她快哭了,自己先急了。他拍着胸脯,像个小大人似的说:不就是挂树上了吗多大点事儿!等着,我给你拿下来!
说完,也不等苏念夏反应,他就跑到槐树下,手脚并用地往上爬。老槐树的树干粗糙,长满了疙瘩,又高又陡,院里的大孩子都不敢轻易往上爬。可林惊蛰像只灵巧的猴子,踩着虬结的树杈,蹭蹭地就爬上去七八米。
林惊蛰!你快下来!太高了!苏念夏在树下急得直跺脚,眼泪真的掉了下来。
树上的林惊蛰却像是没听见,他的眼里只有那个挂在最高处的、彩虹色的风筝。他越爬越高,身影在浓密的树叶间若隐若现。终于,他够到了那根颤巍巍的树梢。他小心翼翼地解开缠绕的筝线,冲着树下挥了挥手,脸上是得意的笑。
可就在他准备往下爬的时候,脚下一滑,踩了个空。
啊!
一声短促的惊呼,他整个人顺着树干滑下来好几米,幸好被一根粗大的树杈给挡住了。风筝没事,可他的膝盖,却在粗糙的树皮上,划开了一道长长的、血肉模糊的口子,鲜血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林惊蛰咬着牙,一声没吭,抱着风筝从树上溜了下来。他自己还没觉得多疼,可苏念夏一看到他膝盖上的伤,眼泪哇地一下就决了堤,哭得比谁都伤心。
她拉着他,一瘸一拐地回到石桌旁,从自己的小书包里,翻出了一小瓶碘酒和一包棉签。她一边掉着眼泪,一边用棉签蘸着碘酒,小心翼翼地给他清洗伤口。碘酒蜇得伤口火辣辣地疼,林惊蛰疼得龇牙咧嘴,额头上全是冷汗,却硬是没吭一声。他只是觉得,苏念夏哭起来的样子,比他膝盖上的伤口,要让他难受一万倍。
夕阳的余晖,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几天后,伤口结了痂,林惊蛰又活蹦乱跳了。一个午后,他神秘兮兮地把苏念夏拉到槐树下,手里拿着一个空的铁皮糖果盒。
我们来埋一个时间胶囊吧!他说。
什么是时间胶囊苏念夏好奇地问。
就是把我们现在最宝贝的东西放进去,埋在地下。等我们长大了,再一起把它挖出来!林惊蛰献宝似的打开盒子,里面已经放了一颗他最喜欢的、晶莹剔透的玻璃弹珠。
苏念夏想了想,也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小心翼翼地放了进去。那是一张被她展平了无数次,几乎没有一丝褶皱的糖纸,上面印着《大闹天宫》里的孙悟空,金光闪闪,是她最喜欢的一张。
林惊蛰用石头在树下挖了个坑,郑重地将铁皮盒子放了进去,又把土填好,做了个只有他们俩才懂的记号。
说好了,他抹了抹头上的汗,看着苏-念夏,眼神是从未有过的认真,等我们长大了,要一起来挖。不管以后去哪里,我们都是最好的朋友,谁也不许变!
嗯!苏念夏用力地点了点头,夕阳下,她的眼睛亮得像两颗星星。
那时的他们,以为长大和以后是那么遥远,遥远得像天边的云。他们以为,只要有一个约定,时间就会为他们停留,这条长长的巷子,就是他们的全世界。
他们谁也不知道,分别,会来得那么快,那么猝不及及。
初中毕业的那个夏天,林惊蛰的父亲因为工作调动,要举家搬迁到千里之外的北方。消息传来的时候,苏念夏整整三天没有跟林惊蛰说话。
离别的那天,巷子里挤满了来送行的邻居。林惊蛰在嘈杂的人声中,到处寻找着苏念夏的身影。最后,他在那棵老槐树下找到了她。她背对着人群,小小的肩膀一耸一耸的。
林惊蛰走到她身后,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黄铜色的指南针,塞到她的手里。
给你。他的声音闷闷的,带着一丝不易察察的哭腔,这样,不管我在哪里,你都能找到方向,找到我了。
苏念夏转过身,眼睛又红又肿,她也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东西,塞给了林惊蛰。那是一块洗得发白的旧手帕,上面用彩色的线,歪歪扭扭地绣着一片小小的槐树叶。
说好了,要写信的。她哽咽着说。
嗯,一定写。
汽车发动的轰鸣声响起,催促着离别。林惊蛰被父母拉上了车,他摇下车窗,看着那个站在槐树下,越来越小的身影,直到她和那棵承载了他们整个童年的老槐树,都模糊成了一个小小的墨点,消失在视野的尽头。
那一年,他十四岁,她十三岁。他们以为那只是一场短暂的告别,却没想到,那竟是他们漫长人生中,一次长达半个世纪的……错过。
第二章
一九九八年,秋。
北方的天空,高远而湛蓝,像一块巨大的、冷硬的蓝宝石。风是干燥的,刮在脸上,带着一种粗粝的、不同于江南水乡的凌厉。林惊蛰穿着一件崭新的、却总感觉有些不合身的校服,走在这座由宽阔马路和林立高楼构成的陌生城市里,感觉自己像一颗被风吹来的、格格不入的沙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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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收到苏念夏的第一封信时,距离他离开小城已经过去了整整三个月。信封是淡粉色的,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栀子花香。信纸上的字迹,和他记忆中一样娟秀、干净,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尺子比着写出来的。
惊蛰:
见字如面。
北方是不是已经很冷了我听天气预报说,你们那里已经开始穿毛衣了。你要记得多穿衣服,不要像以前一样,总觉得麻烦。
我们开学了,我又被分到了王老师的班级。巷子里的那棵老槐树,叶子开始黄了,风一吹,落得满地都是,像铺了一层金色的毯子。张奶奶每天早上扫地,都要抱怨好久。
对了,我们家门口新开了一家点心铺,里面的桂花糕做得特别好吃,甜而不腻。我每次路过,都会想,要是你在,肯定会一口气吃掉三块。
你呢新的学校怎么样同学和老师都好吗北方的菜是不是都很咸你还习惯吗
勿念。祝好。
——念夏
信很短,写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琐事。可林惊蛰攥着那张薄薄的信纸,在宿舍的窗台下,反复地看了十几遍。信纸上那些熟悉的字迹,仿佛带着江南潮湿温润的水汽,瞬间将他包裹,让他那颗因为孤独和陌生而悬在半空的心,找到了一丝落地的踏实感。
他立刻就回了信,用的是学校小卖部里最粗糙的蓝色圆珠笔和作业本撕下来的纸。
念夏:
信收到了。
我这边还好,就是干,嘴唇总是起皮。学校很大,比我们镇上整个中学加起来还大。同学说话口音很重,我有时候听不懂,他们也笑话我说话‘黏糊糊’的。不过我没吃亏,前天还因为这个跟后桌的胖子干了一架,他没打过我。
这里的菜确实很咸,我不喜欢。最烦的是食堂,每天都是馒头,我想吃我们家楼下的汤包了。
你说的那个桂花糕,等我寒假回去,你要买给我吃。不,我要吃五块!
勿念。
——惊蛰
鸿雁传书的日子,成了两人生活中最重要的一抹亮色。他们的信,像两条看不见的线,跨越千山万水,将两颗年轻的心紧紧地维系在一起。
他们分享着彼此的青春。林惊蛰在信里抱怨着北方冬天的严寒和听不懂的数学课,也炫耀着自己第一次在校篮球赛上投进三分球的威风。苏念夏则在信里描绘着江南四季的风景,诉说着文学课本里那些让她感动的诗句,字里行间,总是不经意地流露出对小城宁静生活的眷恋。
时间推着他们,不疾不徐地向前走。渐渐地,他们的信里,开始出现了别的名字。
……我们班新调来一个女生当我的同桌,叫张晓。她特别厉害,尤其是数学,每次考试都甩我一大截。人也挺好的,虽然嘴上不饶人,但看我听不懂课,会主动把她的笔记借给我抄。不过她笑起来的样子,没你好看……
苏念夏看到张晓这个名字时,心里像是被一根小小的针,轻轻地扎了一下。她攥着信纸,在窗前坐了很久,想象着那个数学很好、会借笔记给惊蛰的、笑起来没她好看的北方女孩,究竟是什么样子。她在回信里,不动声色地写道:
……我们班的班长叫李文轩,是个很温和的男生,写字很好看。他看我每天都要绕远路回家,就主动把他的自行车借给我骑。上周我生病请假,也是他帮我把落下的作业都整理好,送到了我家。我妈妈很喜欢他,说他懂事……
远在北方的林惊蛰,读到李文轩这个名字时,正喝着一杯水。他猛地把杯子往桌上一顿,水洒出来,浸湿了信纸的一角。一种莫名的、连他自己都说不清的烦躁和怒火,从心底窜了上来。他觉得那个叫李文轩的家伙,一定是个戴着眼镜、假惺惺的白脸书生。借自行车送作业他凭什么
他们的信,从无话不谈,开始变得有了小小的禁区。他们不再像小时候那样,将自己的世界毫无保留地向对方敞开。那些关于张晓和李文轩的细节,那些在青春期里悄然萌发、连他们自己都理不清的朦胧情愫,都成了信纸上被刻意省略的部分。
信,也渐渐地,不再那么频繁了。从一周一封,变成了一个月一封。有时候,是林惊蛰忙于准备一场重要的考试,有时候,是苏念夏被一场文艺汇演占去了所有的时间。
真正让他们感觉到距离的,是高二那年的暑假。
他们早就约定好,那个暑假,林惊-蛰要回小城。苏念夏提前一个月就开始掰着指头数日子,她把那枚小小的指南针,用一根红绳穿起来,挂在了脖子上。她想,当她戴着这个去火车站接他时,他一定会很惊喜。
可就在约定日期的前三天,她收到了林惊蛰寄来的一封加急信。信上说,他的奶奶突然病重住院,全家人都要赶去医院照顾,这个暑假,他回不来了。
信的最后,他写道:等我,明年夏天,我一定回去。
苏念夏攥着那封信,在火车站的站牌下,站了一个下午。她脖子上的指南针,在夏日的阳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她没哭,只是觉得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空了一大块。
那天晚上,她第一次,没有立刻给林惊蛰回信。
生活像两条奔腾不息的河流,在最初交汇后,便朝着各自的方向,奔涌而去。高三的紧张,大学的新奇,社团的忙碌,恋爱的甜蜜与苦涩……那些曾经被他们视若珍宝的信件,渐渐地被压在了书桌的最底层。
最后一封信,是苏念夏在大二那年冬天写的。那年小城下了很大的雪,她站在窗前,看到巷子口的老槐树挂满了洁白的雪,突然就想起了很多年前,那个在树下为她暖手的男孩。
她在信里问:你那里,也下雪了吗
她把信寄了出去,却没有像往常一样,期待着回信。她只是觉得,该为那段鸿雁传书的岁月,画上一个句号了。
这封信,跨越千山万水,抵达林惊蛰的大学宿舍时,他正和张晓以及一大群朋友,在宿舍楼下打雪仗,笑得惊天动地。他把信塞进口袋,想着晚点再回,可那晚的庆祝派对开得太晚,他喝多了,第二天醒来,就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
等到半个月后,他再从那件被揉得皱巴巴的外套口袋里翻出那封信时,信纸已经磨损得有些模糊了。他看着信上那句简单的问候,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已经写不出当年的那种心情了。
他提起笔,又放下。
窗外,北国的风雪,正覆盖掉这座城市所有的痕G迹。而江南的那场大雪,也早已消融,仿佛从未发生过。
当然,我们继续故事的第三部分,进入他们身不由己的中年。
第三章
二零一五年,林惊蛰三十四岁,苏念夏三十三岁。
时间的洪流,终于将他们冲刷成了曾经最不屑的、面目模糊的成年人。
林惊蛰在北方那座钢铁森林里扎下了根。他成了一名小有名气的建筑师,每天西装革履地穿梭于亮得晃眼的写字楼和尘土飞扬的工地之间。他的名字出现在一些专业期刊上,车库里停着一辆稳重的德系轿车。他娶了张晓,那个高中时坐在他身旁,用一支红笔帮他划出所有数学重点的姑娘。张晓和他一样,聪明、要强,两人是并肩作战的伙伴,也是分担房贷和儿子高昂补习班费用的战友。他们的生活,像一台咬合精准的齿轮,稳定、高效,却也冰冷,缺少了记忆中江南梅雨季里那种湿漉漉的、带着青草味的温情。
他偶尔会在深夜加班,被甲方折磨得精疲力尽时,从抽屉最深处,摸出那块早已洗得发白、边角起了毛的旧手帕。那片歪歪扭扭的槐树叶,在台灯昏黄的光下,像一个来自遥远故乡的、模糊不清的梦。他会盯着那片叶子看很久,直到眼眶发酸,然后沉默地将它放回去,继续埋首于那些画不完的图纸和看不完的数据里。
苏念夏则像一棵落地生根的植物,留在了那座节奏缓慢的江南小城。她成了一名中学语文老师,日复一日地站在三尺讲台上,教着一届又一届和当年的他们一样青涩懵懂的孩子。她嫁给了李文轩,那个大学时温柔体服的学长。李文轩在镇上的事业单位工作,不好不坏,却给了她一个安稳的家。他们的生活,如同小城里那条千年不变的护城河,安静、平缓地流淌,没有波澜,也谈不上壮阔。
她偶尔会在某个槐花飘香的午后,批改完成堆的作文本,习惯性地走到教室的窗边。窗外,就是当年那片空旷的草地,更远处,是那条熟悉的巷子口。她会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脖颈,那里什么都没有,但那枚小小的指南针带来的、冰凉的触感,却仿佛还烙印在皮肤上。她会想起那个爬上高高槐树的少年,想起那些跨越千山万水的信笺,然后轻轻地叹一口气,转身,将自己重新投入到柴米油盐和女儿琐碎的功课里。
他们都默契地,将对方连同那段岁月,打包成一个精美的盒子,贴上回忆的标签,然后深埋在了心底。生活不允许他们回头。
直到二零一八年的春天。
林惊蛰的公司接了一个项目,要在他的家乡,那座江南小城附近,建一个度假村。作为项目的主设计师,他时隔二十年,第一次,踏上了故乡的土地。
车子驶过崭新的跨江大桥,穿过宽阔的柏油马路,最终停在了那条既熟悉又陌生的巷口。巷子还是那么窄,但两旁的房子大多翻新过了,刷着崭新的白墙。唯一不变的,是巷子口那棵老槐树,它比记忆中更加苍老,也更加枝繁叶茂,巨大的树冠如同一把撑开的绿伞,庇护着一方宁静。
林惊蛰没有下车。他摇下车窗,点了一支烟。尼古丁的味道,和他记忆中那种辛辣的劣质烟草完全不同,醇和,却也陌生,就像他自己。
他看到石桌旁坐着几个陌生的老人,在下棋。几个孩子在巷子里追逐打闹,嘴里喊着他听不懂的游戏口号。
就在这时,一个女人的身影,从巷子深处缓缓走了出来。她穿着一身朴素的连衣裙,手里拎着一个菜篮子,正和一个牵着她手的、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说着什么。她的眉眼,依稀还是当年的模样,只是褪去了少女的青涩,添上了岁月沉淀后的温婉。
是苏念夏。
林惊蛰的心脏,在那一瞬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他下意识地就要推开车门,可他的手刚碰到门把,就僵住了。
一个温和的男人,快步从她身后跟了上来,自然地接过了她手中的菜篮子,另一只手,则亲昵地帮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那个小女孩开心地喊了一声爸爸。一家三口,在槐树下笑语嫣然,那画面,温暖得像一幅油画,却也刺眼得让他无法直视。
他算什么呢一个突然闯入的、来自过去的幽灵一个西装革履的、带着一身大城市尘土的成功人士他该说什么你好,好久不见还是问一句你还记得那棵树下的约定吗
他猛地摇上车窗,将那片刺眼的温暖隔绝在外。他拿出手机,屏幕亮起,是他妻子张晓发来的信息:儿子今晚的奥数课别忘了去接。
一行冰冷的、属于现实世界的文字,瞬间将他拉回了自己的人生轨道。他发动车子,没有丝毫停留,掉头,决绝地驶离了这条承载了他整个童年的巷子。
车子的后视镜里,那棵老槐树的身影,越来越小,最终,和他心底那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一起消失在了视野的尽头。
他不知道,就在他离开后不久,苏念-夏也停下了脚步。她抬头,看着那辆缓缓驶离的、挂着北方牌照的黑色轿车,若有所思。
怎么了丈夫李文轩问道。
没什么,她摇了摇头,笑了笑,刚才那辆车,有点眼熟。
生活看似平静的湖面,被投下了一颗小小的石子,漾开了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随即又恢复了平静。
真正的无奈,却在两年后的冬天,以一种更残酷的方式,降临了。
林惊蛰的儿子因为一场突发的急性肺炎,住进了省城最好的儿童医院。苏念夏的女儿,也因为同样的病症,被从镇上紧急转到了同一家医院。
那是一段焦头烂额、心力交瘁的日子。医院拥挤的走廊里,永远充斥着消毒水的味道、孩子的哭闹声和家属们焦虑的脚步声。
那天下午,林惊蛰刚从主治医生办公室出来,拿着一份不容乐观的检查报告,神情凝重,步履匆匆地往儿子的病房赶。而在走廊的另一头,苏念-夏正端着一碗刚热好的粥,同样心急如焚地,往女儿的病房走。
就在那个T字形的走廊拐角,他们擦肩而过。
他因为低头看报告而没有注意前方。她因为担心粥会洒出来而步履匆忙。
他的肩膀,轻轻地碰了她一下。
对不起。他下意识地、头也不抬地说了一句,声音沙哑而疲惫。
没关系。她同样轻声回应,没有抬头。
那一瞬间,他似乎闻到了一股熟悉的、若有若无的栀子花香。她似乎听到了一个遥远的、刻在记忆深处的声音。
两人都下意识地,顿了一下脚步。
仅仅是半秒钟的迟疑。
他想起了报告上那个刺眼的指标,想起了儿子苍白的小脸。她想起了女儿滚烫的额头,和碗里快要冷掉的粥。
最终,谁也没有回头。
他们迈开脚步,朝着各自病房的方向,朝着各自无法推卸的责任,越走越远。
两条并行的铁轨,在这一刻,曾无限地接近,却终究,未能交汇。
第四章
二零五五年,夏。
林惊蛰八十四岁,苏念夏八十三岁。
岁月终于卸下了他们肩上所有的担子,也带走了他们生命中曾经最重要的人。张晓三年前在一场感冒引发的心衰中安详离世,林惊蛰的儿子早已在海外成家立业,有了自己的生活。偌大的房子里,只剩下林惊蛰一个人,守着一屋子的寂静和回忆。
苏念夏的丈夫李文轩,也在五年前因为癌症走了。女儿远嫁他乡,叮嘱她跟过去一起生活,她却固执地摇了摇头。她说,她离不开这座小城,离不开这里的青石板路和护城河水的味道。
生命兜兜转转,仿佛又回到了最初的原点。他们都成了孤独的人。
那年秋天,在送走了张晓,处理完所有后事之后,林惊蛰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感到意外的决定——他卖掉了北方的房子,一个人,回到了那座阔别了几乎一生的江南小城。
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他只是像一片飘零的落叶,在生命的尽头,本能地、执着地,要回到那棵生养他的大树底下。
小城的变化天翻地覆,高楼取代了低矮的平房,宽阔的马路代替了泥泞的小路。但那条巷子,却奇迹般地被保留了下来,成了一个受保护的历史文化街区。
二零五七年,槐花又开的季节。
林惊蛰拄着一根打磨得光滑的木质拐杖,步履蹒跚地,走回了那条熟悉的巷子。阳光透过老槐树浓密的枝叶,洒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槐花那清甜的、熟悉的香气,一如七十年前的那个夏天。
他看到树下的石桌旁,围着几个下棋的老人。他看到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戴着一副老花镜,安静地坐在长椅上,手里捧着一本书。
她的身形有些佝偻,脸上布满了岁月的沟壑,但那份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温婉和宁静,却和记忆中的那个小女孩,分毫不差。
林惊-蛰的脚步,在那一刻,仿佛被钉在了原地。他的呼吸,变得小心翼翼,生怕惊扰了眼前这幅他寻觅了一生的画面。
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长椅上的苏念夏缓缓抬起了头。
四目相对。
没有惊愕,没有波澜。只有两双看过世事沧桑的、浑浊的眼睛里,慢慢地,漾起了一丝了然的、温暖的笑意。仿佛他们不是阔别了七十年,而只是像小时候一样,他贪玩跑远了,而她,一直在这里,静静地等着他回家。
你回来啦。她先开口,声音苍老,却很温柔。
嗯,我回来了。他走过去,在她身旁缓缓坐下,声音同样沙哑。
他们之间没有尴尬的沉默,也没有迫不及待的追问。他们只是像一对失散多年的老朋友,平静地,聊起了各自的人生。
他讲起北方冬天的第一场雪,讲起他设计的、第一栋获奖的建筑,讲起他那个远在异国、让他骄傲又让他牵挂的儿子。她讲起讲台上的粉笔灰,讲起她教过的、最调皮也最聪明的学生,讲起她那个善良体贴、却总是让她操心的女儿。
他们聊到各自的伴侣,语气里没有嫉妒,只有对逝者的尊重和怀念。他们聊到那次在医院走廊里的擦肩而过,都只是相视一笑,那份中年的无奈和身不由己,此刻都已化作了可以坦然言说的过往。
我一直留着你送我的指南针。她说。
那块手帕,我也一直带着。他说。
阳光渐渐西斜,将他们的白发,染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那个盒子……林惊蛰的声音有些颤抖,……还在吗
苏念夏的眼睛亮了一下,像个孩子一样,用力地点了点头。
他们没有用工具,只是像七十年前那样,用一双手,用一根拐杖,在那棵他们都熟悉的、做了记号的地方,慢慢地、执着地,刨着那坚实的土地。
终于,拐杖的尖端,碰到了一块坚硬的东西。
一个早已锈迹斑斑、几乎看不出本来面目的铁皮糖果盒,被他们从时间的尘埃里,捧了出来。
他们一起,用颤抖的双手,打开了那把早已锈死的锁扣。
咔哒。
一声轻响,仿佛是岁月的回音。
盒子里面,一颗晶莹剔透的玻璃弹珠,安静地躺着。旁边,是一张早已褪色、却依旧被展得平平整整的、印着孙悟空的糖纸。
它们早已失去了当年的光彩,沾染了泥土和时光的锈迹。但在两位老人的眼中,那却是比世界上任何珍宝,都要璀璨的誓言。
苏念夏的眼角,滑落一滴浑浊的泪。林惊蛰伸出那只布满老年斑的、干瘦的手,轻轻地,握住了她那只同样苍老、布满褶皱的手。
这个迟了七十年的、第一次的牵手,没有丝毫的尴尬和情欲,只有两颗饱经风霜的灵魂,在生命尽头的相互慰藉。
夕阳的余晖,将老槐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刚好将两位老人笼罩在其中。
惊蛰,苏念-夏靠在他的肩上,轻声问道,下辈子,我们还会住一条巷子吗
会的。林惊蛰看着远方那轮温暖的落日,缓缓地、坚定地说道,下辈子,我哪儿也不去了。
槐花在风中簌簌地落下,像一场温柔的、永不散场的雪,轻轻地,覆盖了他们满头的白发,也覆盖了那段跨越了一生一世的、关于等待与错过的漫长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