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搬家日撞上暴雨夜
北京的七月,空气黏糊糊地糊在脸上,吸进肺里都带着一股子尘土和汗酸混合的浊气。我拖着两个比我半个人还高的巨大行李箱,外加一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吭哧吭哧爬上老破小区六楼。楼道里堆满了各家舍不得扔的杂物,昏暗的光线下,灰尘在仅有的光柱里跳舞。
602的门虚掩着,里面传来节奏感极强的键盘敲击声,密集得像暴雨打在铁皮屋顶。我喘着粗气,腾出一只手敲了敲门板,指关节敲在薄薄的复合板上,声音有点虚。
进。一个没什么温度的男声从键盘声里透出来。
我推开门,一股混合着外卖、灰尘、还有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属于单身技术男的宅气扑面而来,差点把我顶个跟头。玄关狭窄得像根瓶颈,我的大箱子刚塞进去一只,就彻底卡死了过道。客厅不大,采光很差,窗帘拉着,唯一的光源来自角落一张堆满电脑屏幕的桌子。一个穿着深灰色T恤的背影对着屏幕,手指在机械键盘上翻飞,噼啪作响。
那个…你好我是新搬来的,林薇。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友好点,虽然汗水已经顺着鬓角往下淌,狼狈得要命。
键盘声骤停。椅子转动,一张脸转了过来。头发有点乱,下巴线条绷得有点紧,眼神扫过来的时候,没什么情绪,像扫描仪扫过两件占地方的障碍物——我和我的箱子。他就是周扬,我的合租室友,一个互联网公司的程序员,中介说他话少,事少,规矩多。
他的目光在我那两个硕大的行李箱和蛇皮袋上停留了几秒,眉头很细微地蹙了一下,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但那股子被打扰的不耐烦却实实在在地弥漫开。东西放自己屋,他声音平平,没什么起伏,过道别堵。说完,椅子又转了回去,键盘的噼啪声再次响起,比刚才更急促了些,像是要把我这个人连同我的行李一起敲进墙里。
我心里的小火苗腾地就窜起来了。我吭哧吭哧搬上来,连句辛苦都没有这什么态度但初来乍到,我硬生生把到嘴边的吐槽咽了回去,憋着一股气,用尽吃奶的力气把我的家当一点点往我那间朝北的、只有一扇小窗户的隔断次卧里挪。箱子轮子在地板上摩擦出刺耳的噪音,我故意弄得很大声。那边键盘的节奏果然乱了一拍。
好不容易把东西都塞进我那鸽子笼,我靠在门框上喘气,视线无意识地扫过客厅。好家伙,真是开了眼了。靠墙一个顶天立地的玻璃柜,里面密密麻麻、层层叠叠,摆满了各种姿势、穿着奇装异服、瞪着大眼睛的塑料小人!柜子顶上还堆着几个没拆封的大盒子,花花绿绿的包装看得人眼晕。旁边的书架上也没几本书,全是模型盒子。整个客厅,除了他电脑桌那块巴掌大的工作区,简直像个小型塑料垃圾回收站。
啧,我实在没忍住,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飘过去,这收藏癖…挺别致啊。话里那点嘲讽的调调,我自己都觉得明显。
键盘声戛然而止。
周扬再次转过来,这次是整个人都转了过来。他靠在椅背上,一只手还搭在鼠标上,就那么看着我,眼神比刚才冷了好几度。总比把过道塞成垃圾场强。他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事实,但每个字都像小刀子。
你说谁垃圾场!我声音一下子拔高了。累了一天,又热又烦,这人的态度简直是火上浇油。
他下巴朝我还没完全关紧的次卧门抬了抬,里面塞爆的行李正从门缝里顽强地挤出来一个箱子角。自己看。说完,他直接戴上了一副巨大的降噪耳机,彻底隔绝了我的存在。键盘声又响了,带着一种拒人千里的冷漠。
我气得胸口发闷,狠狠摔上了自己房间的门。薄薄的门板哐当一声,震得墙上劣质的装饰画都晃了晃。这合租日子,开头就他妈是个地狱难度!
2
公共区的楚河汉界
日子在一种刻意维持的低气压中滑过。我和周扬,像生活在同一个罐头里的两条沙丁鱼,严格遵守着互不侵犯条约。客厅那堆五颜六色的塑料小人(后来我知道那叫手办)成了我们之间无形的三八线。我每次去厨房或者卫生间,都感觉那些玻璃眼珠子在盯着我,浑身不自在。
周扬活得像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早八点出门,晚上十一点甚至更晚带着一身疲惫和外卖味回来,径直钻进客厅他的工位,键盘声能持续到后半夜。他的生物钟跟我这个做平面设计、经常需要熬夜赶稿的自由职业者,完美错开,又完美重叠在需要休息的时间点上——他回来时我正要酝酿睡意,他噼里啪啦敲键盘时我刚进入状态。
冲突爆发在一个普通的周四深夜。甲方爸爸临时变卦,推翻了之前定好的所有方向,要求第二天一早看到全新方案。我盯着电脑屏幕,眼睛酸胀,咖啡已经灌了三大杯,脑子还是一团浆糊。客厅里,周扬的键盘敲得震天响,机械轴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被无限放大,每一下都精准地敲在我的太阳穴上。
咚咚咚!我终于忍无可忍,冲出房间,用力敲了敲客厅的墙板(那墙薄得根本不能叫墙),喂!能不能轻点几点了都别人不用休息啊
键盘声停了。周扬摘下耳机,回过头,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熬夜后的疲惫和被打扰的不悦。我在工作。他声音不高,但透着股理所当然的硬邦邦。
谁不是在加班我火气蹭蹭往上冒,指着自己房间,我也在工作!你这键盘声跟打桩机似的,让人怎么想
他沉默了两秒,眼神扫过我因为熬夜和愤怒而发红的眼睛,嘴角似乎向下撇了一下,像是嘲讽。隔音差,不是我键盘的问题。嫌吵,你可以搬。说完,他重新戴上耳机。下一秒,那密集的、毫无感情的敲击声再次响起,比刚才更用力,更清晰,充满了挑衅的意味。
我气得浑身发抖,却又拿他毫无办法。那冰冷的你可以搬像根刺扎在心里。这破房子的隔音,确实烂得像纸糊的。我狠狠瞪了一眼他那在屏幕微光映照下显得格外专注又格外冷漠的侧脸,摔门回了自己房间,把音乐开到最大声。幼稚的对抗开始了。
第二天是周六。我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抱着积攒了一周的衣服去卫生间。推开门,一股浓烈的、混合着汗味和廉价沐浴露的味道直冲鼻腔。洗手台上,剃须泡沫干涸的白色斑点溅得到处都是,几根短硬的胡茬粘在陶瓷面上。淋浴间的地漏被一团湿漉漉的、纠缠不清的头发堵住了,积水漫过脚踝,上面还飘着可疑的灰白色泡沫。更绝的是马桶圈上,一个清晰可见的、湿漉漉的脚印赫然在目!
一股恶心感直冲喉咙。我捏着鼻子,冲着客厅咆哮:周扬!你能不能有点公德心!卫生间是公共区域!不是你的私人垃圾站!剃须泡不会擦头发不会捡马桶圈上的脚印是你踩上去的吗!积攒了一夜的怒火和眼前的视觉冲击让我彻底爆发。
周扬从电脑屏幕前抬起头,皱着眉走过来,看了一眼卫生间里的盛况。他脸上掠过一丝极淡的、可能叫尴尬的情绪,但很快被不耐烦取代。昨晚太累,忘了。他语气生硬地解释了一句,然后拿起旁边一个塑料盆,粗暴地把地漏口的头发团捞起来扔进垃圾桶,动作带着明显的情绪。至于洗手台和马桶,他看都没再看一眼,转身就要回客厅。
这就完了我堵在卫生间门口,声音因为愤怒而拔尖,擦干净!现在!立刻!马上!
他脚步顿住,回头看我,眼神里的温度彻底降到了冰点。让开。他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我下午有线上会。他侧身,强硬地从我和门框之间挤了过去,留下我一个人对着满目狼藉的卫生间,气得眼前发黑。
3
暴雨夜与破碎的老婆
那场酝酿了许久的暴雨,终于在入夜后以一种倾天覆地的架势砸了下来。狂风卷着豆大的雨点,疯狂地抽打着玻璃窗,发出沉闷又密集的噼啪声,像是要把整个老楼都砸碎。窗外黑沉沉一片,只有偶尔撕裂夜空的惨白闪电,瞬间照亮屋内凌乱的轮廓,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雷声在头顶炸开。
客厅里没开大灯,只有周扬电脑屏幕发出的幽幽蓝光,映着他专注的侧脸。键盘声在雨声雷声的背景下显得微不足道,但依旧固执地响着。我刚熬完一个通宵,头痛欲裂,只想赶紧去厨房倒杯热水吞片止痛药。
客厅通往厨房要经过周扬那个宝贝手办玻璃柜。大概是连日疲惫加上这糟糕的天气让我反应迟钝,也或许是脚下被不知何时拖过来的插线板绊了一下,身体猛地一个趔趄。慌乱中,我下意识想抓住什么稳住自己,右手胡乱一挥——
哐当!哗啦——!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我惊恐地看着我的手,正从玻璃柜的边缘滑落。而柜子里,一个站在最外沿、穿着华丽洋装、有着一头耀眼金发的手办,正以一种慢镜头般的姿态,从高高的架子上向下坠落。它撞翻了下面一排同样精致的小人,在一片令人心碎的、细碎的塑料断裂和部件滚落声中,重重地砸在了柜子底板上。那只金发小人的头,连同她精致的帽子,以一种极其不自然的角度歪在了一边,纤细的手臂也断成了两截。
键盘声彻底消失了。
死寂。只有窗外狂暴的雨声和雷鸣,还有我自己骤然停止的心跳声。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板瞬间窜上头顶。我僵硬地转过头。
周扬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起来,椅子因为他的动作向后滑开,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他站在那里,背对着电脑屏幕的光,整张脸陷在浓重的阴影里,看不清表情。但那种瞬间弥漫开来的、冰冷刺骨的愤怒和……某种近乎窒息的压抑感,像无形的冰水,瞬间淹没了整个小小的客厅。
他一步一步走过来,脚步很沉。走到玻璃柜前,他蹲下身,动作近乎凝固。他伸出手,极其小心地,像触碰一件稀世珍宝,又像在确认一场灾难的现场,轻轻拾起了那个身首分离、手臂断裂的金发小人。
他低着头,看了很久。窗外的闪电再次亮起,惨白的光短暂地照亮了他的脸——那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混合着巨大心痛和暴怒的表情,下颌线绷得像要断裂。
他缓缓站起身,手里托着那个破碎的手办残骸。他转向我,阴影里,他的眼睛死死盯着我,那目光像淬了冰的刀子,能直接把人钉穿。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他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可怕,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冰碴子。初音未来,十周年纪念限定版,编号0371。他顿了顿,那平静终于裂开一道缝隙,露出下面汹涌的怒涛,绝版了。全球,就五千个。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绝版全球五千个这几个词像重锤砸在我心上。我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徒劳的我…我…,剩下的辩解在这样的事实面前显得苍白又可笑。我看到了他眼中毫不掩饰的心痛和怒火,那绝不是装出来的。
他往前走了一步,那股迫人的压力让我下意识后退,脊背撞到了冰冷的墙壁。他举起手中破碎的手办,几乎要怼到我眼前。
赔钱。他声音冰冷,斩钉截铁,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市场价,一万二。一分不能少。
一万二!我眼前一黑,这个数字对我来说无异于天文数字!我刚付了三个月房租押一付三,积蓄几乎见底,还要负担日常开销和不确定的稿费!
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声音发颤,带着哭腔,巨大的恐慌攫住了我,我绊倒了!是那个插线板…
或者,他打断我,眼神里没有任何温度,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决绝,搬走。现在。他下巴朝大门的方向抬了抬,外面是依旧肆虐的狂风暴雨。
搬走现在!我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又看看窗外如同世界末日般的景象,外面下这么大的雨!你让我现在搬到哪里去!
那是你的事。他收回目光,不再看我,仿佛我只是一件亟待处理的垃圾。他小心翼翼地捧着那堆破碎的塑料残骸,像捧着什么易碎的稀世珍宝,转身走向他自己的房间。走到门口,他停住,没有回头,冰冷的声音再次砸过来:
两个选择,赔钱,或者搬走。明天早上,我要答案。
砰!他房间的门被用力关上,发出一声巨响,震得整个屋子都仿佛在颤抖,也彻底隔绝了外面的风雨声和我急促的呼吸。
我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身体控制不住地往下滑,最后跌坐在冰冷的地板上。破碎手办尖锐的塑料碎片还散落在玻璃柜前的地面上,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着一点微光,刺得我眼睛生疼。外面是倾盆暴雨,屋里是死一样的寂静和一万二的巨额债务。绝望像冰冷的海水,瞬间将我吞没。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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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涨价单与共克时艰
那一夜,我像个游魂一样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脑子里一片混沌。绝望、愤怒、委屈、还有一丝丝无法抑制的懊悔搅在一起,几乎要把我撕碎。一万二把我卖了也拿不出这么多!搬走深更半夜,顶着瓢泼大雨,我能拖着行李去哪里北京这么大,却没有一寸地方能容下此刻狼狈不堪的我。
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的雨声似乎小了些,变成了淅淅沥沥的呜咽。我浑身僵硬地爬起来,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挪回自己那个小隔断。门关上,隔绝了客厅那片狼藉和隔壁房间死一般的沉寂,却关不住心底的冰冷和沉重。我把自己摔进那张咯吱作响的小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上渗水留下的难看黄渍,直到天色一点点泛白。
熬到早上八点多,胃里空得发疼,头也一跳一跳地痛。我鼓起勇气,像上刑场一样推开房门。客厅里空无一人,周扬的房门紧闭。那个巨大的玻璃柜依旧杵在那里,破碎的手办残骸已经被清理掉了,只留下一个刺眼的空缺位子,像一张无声控诉的嘴。厨房里传来一点轻微的响动。
我硬着头皮走过去。周扬正背对着我站在灶台前,锅里似乎在煮着什么,热气袅袅。他听见脚步声,动作顿了一下,但没有回头。空气凝固得像一块冰。
我深吸一口气,想开口,哪怕说句我们再谈谈,声音却卡在喉咙里。就在这时,我的视线无意识地扫过冰箱门——那里通常只贴着几张没用的超市打折单。
一张崭新的A4纸,被一个劣质的Hello
Kitty冰箱贴,死死地按在冰箱门正中央。纸上加粗的黑体大字,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瞬间刺穿了我最后一点侥幸心理:
房屋租金调整通知:
自下月起,本房屋月租金由原6800元/月,上调至8840元/月(涨幅30%)。请于本月25日前缴清下月租金。特此通知。XX地产中介。
8840!
我脑子嗡的一声,眼前金星乱冒,差点直接晕过去。6800平摊下来每人3400,已经是我咬牙才能承受的极限。8840那就是每人4420!这简直是要命!加上那一万二的欠债…巨大的恐慌像一只冰冷的手,瞬间扼住了我的喉咙,让我喘不上气。
嗬…我倒抽一口冷气的声音在死寂的厨房里异常清晰。
周扬也终于转过身。他手里还拿着锅铲,脸上没什么表情,但那双眼睛里,同样映着那张该死的涨价通知单,以及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沉重的阴霾。那不仅仅是愤怒,更是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的沉重压力。他和我一样,被这张纸狠狠砸中了命门。
我们俩的目光,第一次没有带着厌恶和敌意地,在空中交汇了。那里面只有同样的震惊、愤怒,以及被现实逼到绝境的恐慌。空气里那根紧绷的弦,似乎因为这共同的、巨大的生存压力,而诡异地松弛了一瞬,随即又被更深的绝望取代。
谁都没说话。只有锅里煮的东西在咕嘟咕嘟地冒泡,散发出一点微弱的米香。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周扬先动了。他放下锅铲,动作有些僵硬地走到冰箱前,一把扯下那张刺眼的涨价单。他拿着那张纸,走到客厅墙壁前——那里贴着一张塑封起来的A4纸,上面是打印的合租协议条款,字迹清晰。
他的手指,用力地点在协议第三条上。指甲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合租协议第三条,他的声音响起,异常干涩,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硬,特殊时期,遇到不可抗力(如房租大幅上涨、突发公共事件等),双方应本着‘共克时艰’原则,友好协商,共同承担风险,不得单方面毁约或恶意刁难。
他转过身,眼神锐利地钉在我脸上,那里面有被逼到墙角的狠厉,也有一种孤注一掷的强硬。房租暴涨,算不算‘不可抗力’算不算‘特殊时期’他几乎是咬着牙问,按协议,现在,是‘共克时艰’的时候了。谁也别想轻易甩手走人。
共克时艰四个字,被他念得咬牙切齿,充满了讽刺和现实的沉重。
我看着他,又看看他手里那张像催命符一样的涨价单,再看看墙上那条冰冷无情的协议。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被命运戏耍的愤怒猛地冲上头顶。凭什么凭什么我要承受这些破碎的手办,暴涨的房租,还有眼前这个冷硬得像块石头的男人!
哈!我短促地笑了一声,带着浓重的鼻音和破罐子破摔的决绝。我猛地冲上前,一把从他手里抢过那张崭新的涨价单。
行!‘共克时艰’是吧我盯着他,眼睛因为愤怒和绝望而通红,声音都在发抖,我认栽!这破房子,我暂时不搬了!我双手捏住那张纸,用尽全身力气,刺啦——!一声,将它撕成了两半,再揉成一团,狠狠砸在地板上!
但是!我指着玻璃柜里那些依旧完好无损、光鲜亮丽的手办,声音因为激动而尖利,你的这些‘老婆们’!再敢越过雷池半步!再敢用她们那塑料胳膊塑料腿,占我一寸晾衣架!碰我一个衣角!我管你绝版不绝版!有一个算一个,我全给你掀了!砸了!扔楼下去!不信你试试看!
我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像刚跑完一场马拉松,眼泪不争气地在眼眶里打转,又被我死死憋了回去。我豁出去了,大不了鱼死网破!
周扬被我突如其来的爆发震住了,他看着我,眼神复杂地变幻着,有惊愕,有怒意,似乎还有一丝……极淡的、被逼到同样绝境的疲惫和了然他紧抿着唇,下颌线绷得死紧。他没有立刻反驳我的威胁,只是死死地盯着我,像在评估我话里的真实性和破坏力。
厨房里,锅里的粥还在咕嘟咕嘟地响着,米香味更浓了,弥漫在充满火药味的空气里,显得格外讽刺。
5
冰箱上的便签与未完的粥
战争进入了诡异的休战期。冰冷的共克时艰像一道紧箍咒,套在我和周扬头上,谁也不敢轻易打破这脆弱的平衡。客厅里弥漫着无声的硝烟和一种令人窒息的尴尬。我们像两颗定时炸弹,小心翼翼地避开彼此的活动轨迹,连呼吸都刻意放轻。
周扬依旧早出晚归,但键盘声在深夜明显收敛了许多,变成了更轻柔的薄膜键盘的敲击声。我则彻底放弃了在客厅活动的念头,所有东西都缩回我那间小隔断,连晾衣服都只敢在半夜偷偷摸摸进行,眼睛时刻警惕着玻璃柜的方向。
那个破碎手办的巨大空缺,像一个无声的警告,提醒着我那笔沉重的债务。一万二像座大山压在我心上。我疯了似的接活,不管价格多低、要求多变态的设计稿都咬牙接下来,熬得眼睛通红,咖啡当水喝。可杯水车薪,距离那个数字依旧遥远。每次看到周扬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我都感觉像被债主无声地鞭挞。
一天晚上,我刚结束一个令人崩溃的甲方电话,对方对第十稿设计依然不满意,言语刻薄。我气得浑身发抖,胃也饿得一阵阵抽痛。烦躁地打开冰箱想找点吃的,里面却空空荡荡,只有半盒周扬的牛奶孤零零地立着。巨大的委屈和疲惫瞬间涌上来,我砰地一声狠狠摔上冰箱门,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周扬的房门几乎是立刻打开了。他站在门口,穿着家居服,脸上带着熬夜的疲惫,眉头紧锁地看着我,眼神里是熟悉的警惕和不悦。
吵什么他语气不善。
连日来的压力、工作的挫败、饥饿的折磨、还有那笔悬在头顶的债务,瞬间冲垮了我摇摇欲坠的理智。我吵!我猛地转过身,声音因为激动而尖锐变形,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地涌了出来,我他妈连摔个冰箱门都吵到你了周扬!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好欺负一万二!我天天画图画到眼瞎也赶不上!这破房子像个蒸笼!我连吃口饭都找不到!我摔个门怎么了!你那些宝贝疙瘩碰不得,我连门都不能摔了!
我语无伦次地发泄着,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像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周扬被我突如其来的崩溃弄得愣住了。他看着我歇斯底里的样子,眼神里的不悦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神色。他没有像往常那样用更冰冷的话回击,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看着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过了好一会儿,等我哭声渐渐弱下去,只剩下狼狈的抽噎时,他才动了动嘴唇,声音比刚才低沉了些,带着一种奇怪的别扭:…冰箱里有饺子,速冻的。自己煮。
说完,他像是完成了一项艰巨任务,迅速转身回了自己房间,关上了门。
我靠着冰冷的冰箱,慢慢滑坐到地上,哭得精疲力尽。心里空落落的,只剩下麻木。过了很久,我才爬起来,打开冰箱。冷冻层里确实有一袋没开封的速冻饺子。我默默地拿出来,烧水,煮了。机械地吃完,胃里有了点东西,心却依旧冰冷沉重。那晚之后,我们之间似乎连那点表面的对抗都懒得维持了,只剩下彻底的漠视和令人窒息的沉默。
转机发生在一个异常闷热的周末午后。我熬了个通宵,终于搞定一个难缠的客户,交完稿,精神一松懈,倒头就睡死了过去。不知睡了多久,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和哗啦啦的水声惊醒。
林薇!出来!是周扬的声音,带着少有的急促。
我迷迷糊糊爬起来,拉开门。只见周扬站在卫生间门口,袖子高高挽起,露出结实的小臂,正拿着一个大扳手。卫生间里一片狼藉,水正从洗手盆下方的一个水管接口处呲呲地往外喷着,地上已经积了一滩水。
水管爆了!总闸关了,但得把这个坏的阀芯换掉!我手太大,伸不进去!你手小,你来!他语速飞快,不容置疑地把扳手和一个崭新的铜阀芯塞到我手里,自己则侧身让开位置,半跪在地上,用毛巾拼命堵着还在渗水的地方。
情况紧急,我也顾不上什么恩怨了。水管爆了可不是小事,淹了楼下我们俩都得吃不了兜着走!我赶紧蹲下,接过扳手。那个狭小的空间确实很局促,周扬的手伸不进去,我勉强可以。我咬着牙,在他的指挥下,笨拙地拧松老旧的螺帽,拆下裂开的阀芯,又哆哆嗦嗦地把新的装上去。水珠溅了我一脸,手臂被冰冷的金属硌得生疼。
对,顺时针拧紧!用力!周扬在旁边指挥,声音离得很近。他一只手死死压着堵水的毛巾,另一只手似乎无意识地虚扶在我身后,防止我滑倒。他身上那股淡淡的、混合着汗水、机油和一点清爽剃须水的味道,第一次不那么令人反感。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新阀芯装好拧紧。周扬小心翼翼地松开毛巾,水不再喷了,只是滴滴答答地渗着。他长舒一口气,我也累得瘫坐在地上,浑身湿漉漉的,手臂酸痛。
谢了。周扬站起身,甩了甩手上的水珠,声音有些生硬,但确确实实是道谢。他看了我一眼,目光扫过我湿透的袖子,没说什么,转身去拿拖把清理地上的积水。
我坐在地上,看着他的背影,心里那堵厚厚的冰墙,似乎无声地裂开了一道细小的缝隙。
几天后,又是交房租的deadline。8840元,像两座大山压在我们各自的账户上。晚上,周扬破天荒地没在客厅敲代码,而是坐在餐桌旁,面前摊着笔记本电脑,眉头紧锁。我则窝在我房间的小桌子前,对着电脑屏幕上一堆令人眼花的账单和可怜巴巴的稿费收入,愁得直薅头发。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周扬发来的微信消息。
没有文字。
只有一张截图。
我疑惑地点开——是支付宝的收款记录截图。收款人:周扬。金额:18000元。备注栏赫然写着:XX项目一期开发尾款。
我猛地抬头看向客厅。周扬也正看着我,眼神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挑衅他扬了扬下巴,示意我看手机。
紧接着,第二条消息跳出来:
周扬:
[便签图片]
图片点开,是熟悉的、他那种有点潦草但筋骨分明的字迹:
冰箱第二格,有你上次说想吃的提拉米苏。微波炉里有粥,自己热。设计稿少熬点夜。
我愣住了,下意识地看向冰箱。冰箱门上,一张崭新的黄色便签纸,正压在我昨晚随手放在那里、画满了修改标记的设计稿上。便签上的字迹,和手机图片里的一模一样。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猝不及防地冲进心口,瞬间融化了那些积压许久的坚冰和委屈。原来他知道我上次路过甜品店时眼巴巴的眼神原来他注意到我又在熬夜改稿
我捏着手机,看着那张截图和便签照片,再看看冰箱上真实的便签。客厅里,周扬已经低下头继续对着电脑屏幕,手指在键盘上敲打着,侧脸在屏幕光下显得有些柔和。键盘声不再刺耳,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安稳的节奏感。
我站起身,走到冰箱前,轻轻揭下那张便签。纸张带着冰箱的凉意,上面的字迹却透着微温。我小心地把它折好,放进衣袋里。
然后,我打开微波炉。里面果然放着一碗温热的、熬得软糯的白粥,散发着淡淡的米香。旁边冰箱第二格,那盒包装精致的提拉米苏安静地躺着。
我端出粥碗,指尖传来的温度一直暖到了心底。我走到餐桌边,在周扬对面的位置坐下。他抬起头,看了我一眼,没说话,只是把笔记本电脑往旁边挪了挪,给我腾出点地方。
我也没说话,拿起勺子,舀起一勺温热的粥,吹了吹,送进嘴里。米粒软糯,带着最朴实的甘甜,熨帖着空荡又疲惫的肠胃。
窗外,北京的夜色深沉依旧,霓虹闪烁。这间狭小、陈旧、曾经充满战火的合租屋,此刻却弥漫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异的宁静和暖意。粥的温度,便签上的字迹,还有那张沉默却有力的截图,像几块笨拙的砖石,在我们之间那条名为北漂的冰冷河流上,歪歪扭扭地搭起了一座小桥。
我们依旧沉默地吃着。但有些东西,就在这沉默的粥香里,无声无息地改变了。
6
沉默的同盟与未完的旅程
那一碗温热的粥和冰箱里甜腻的提拉米苏,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漾开的涟漪无声地蔓延开来。我和周扬之间那层坚冰并未轰然碎裂,而是以一种极其缓慢、近乎小心翼翼的方式,开始消融。
房租的巨款像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逼着我们不得不正视现实。几天后的晚上,周扬罕见地没有立刻钻进他的代码世界。他坐在客厅那张吱呀作响的旧餐桌旁,面前摊着一个翻开的笔记本,上面写满了数字和计算。
喂,他头也没抬,声音平平,听不出情绪,算笔账。
我正抱着笔记本蜷在沙发角落(现在敢稍微占用一点沙发了),闻声抬起头,有些警惕地看着他。
他推了推笔记本,笔尖点了点上面的数字:8840,除以二,4420。下个月25号前,每人这个数。他顿了顿,抬眼看向我,眼神很直接,你的稿费,能按时
我被他问得一窒。自由职业的收入像过山车,这个月刚被几个客户拖款,下个月能不能凑够4420,心里完全没底。我抿了抿唇,没说话,但脸上的难色已经说明了一切。
周扬似乎并不意外。他收回目光,笔尖在纸上划拉了几下,语气依旧没什么波澜,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实用主义:我手头有个外包项目,前端缺个切图、做静态页面的。要求不高,就是量大,时间紧。按页面算钱,一页五十,UI源文件都给你。他抬眼,目光锐利,接不接
我愣住了。外包切图五十块一页这价格在业内确实算低的,但对我现在来说,无疑是雪中送炭!而且,是他介绍的
你…为什么帮我我下意识地问出口,声音有些干涩。
周扬像是听到了什么奇怪的问题,眉头微皱,用一种你是不是傻的眼神瞥了我一眼:帮你想多了。项目卡在我这儿了,甲方催命。找个便宜熟手,总比外包平台抽成强。他顿了顿,补充道,语气硬邦邦的,干得好,速度快,我可以跟甲方提价,多出来的算你本事。
他话说得极其难听,把利益关系撇得干干净净,甚至带着点我利用你的坦荡。但我看着他紧抿的嘴角和笔记本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心底却奇异地安定了下来。比起那些虚伪的客套,这种赤裸裸的、基于生存压力的合作,反而更真实,更让人有安全感。
行。我放下自己的电脑,走到餐桌对面坐下,拿起他推过来的项目需求文档,页面要求发我看看。丑话说前头,太离谱的设计我可不改。
周扬没说话,只是把一份更详细的PDF发到了我微信上。然后,他重新低下头,对着自己的电脑屏幕敲起了代码。客厅里再次响起键盘声,但这一次,不再是孤军奋战的噪音,更像是某种……并肩作战的号角
合作开始了。过程当然不可能一帆风顺。我抱怨他给的设计稿图层混乱得像灾难现场,他嫌弃我切的图边缘有毛刺不够精细。我们依旧会因为一个像素的偏移或者一个交互效果的理解偏差在微信上争得面红耳赤,言辞激烈。
周扬!你这按钮的hover状态颜色值给错了!跟主色差了两个度!眼瞎吗我愤怒地敲字。
你切的这个图标边缘锯齿是用放大镜切的PS基础滤镜都不会用他毫不客气地回敬。
你行你上啊!有本事别找我!
找你是甲方要求!你以为我乐意
争吵往往以这种幼稚的互相攻击结束。但神奇的是,吵完之后,我们又会默默地、高效地把问题解决掉。我熬夜改图,他会顺手在凌晨三点多外卖点份双人份的烧烤(虽然备注了不要辣的那份明显是给我的);他通宵调试接口,我会在早上出门买早餐时,不小心多带一杯冰美式放在他电脑旁边(虽然他从来没说过谢谢)。
日子在忙碌、争吵和这些无声的、别扭的关心中飞快流逝。那笔一万二的债务像一根刺,依旧存在,但我们谁都没有再主动提起。它悬在那里,却不再冰冷尖锐,反而成了某种心照不宣的、督促彼此努力的奇怪动力。
一个周五晚上,项目终于阶段性交付,甲方结了款。周扬把属于我的那份报酬一分不少地转了过来,甚至比最初约定的还多了一些。我看着手机上的入账信息,长长舒了一口气,感觉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能稍微放松一点。
这时,周扬的房门开了。他走出来,手里拿着一个扁扁的、包装严实的快递盒,径直走到客厅那个巨大的玻璃柜前。
我好奇地看着。他小心地拆开包装,里面是一个全新的、和我失手打碎的那个金发初音未来几乎一模一样的精致手办盒子。他打开盒子,拿出里面完好无损的手办,动作轻柔地擦拭了一下,然后,小心翼翼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将它放回了玻璃柜里那个刺眼的空缺位置上。
灯光下,崭新的手办散发着柔和的珠光,金发璀璨,笑容甜美,填补了那个曾经象征着我们之间巨大裂痕的空洞。
他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柜子里的新成员,看了很久。侧脸线条在灯光下显得有些柔和。
然后,他转过身,没有看我,只是用一种极其平淡、仿佛在讨论天气的语气说了一句:这个,算项目奖金预支。
我怔怔地看着那个崭新的手办,又看看他没什么表情的侧脸。一股酸涩又温热的暖流猛地冲上鼻腔,眼眶瞬间就红了。一万二……他这是……用这种方式告诉我,不用再还了用项目奖金这种别扭到家的借口
我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最终,我只是低下头,轻轻嗯了一声。声音很轻,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哽咽。
客厅里很安静。窗外的城市依旧车水马龙,霓虹闪烁。玻璃柜里,那个新来的住户安静地站在那里,和周围的伙伴一起,构成一个完整的小世界。周扬坐回他的电脑前,键盘声再次响起,噼里啪啦,充满了熟悉的节奏感。
我拿起自己的水杯,走到厨房。倒水的时候,目光习惯性地扫过冰箱门。
那里,一张新的黄色便签纸,正覆盖在之前那张提醒我喝粥的便签上面。依旧是熟悉的、筋骨分明的字迹:
下月房租已转。周末有空,把客厅那堆‘垃圾’(你原话)收拾了,地方腾出来,放个二手小沙发。我出钱。——周扬
后面还画了个极其潦草、几乎辨认不出是笑脸还是鬼脸的符号。
我看着那张便签,又看看客厅里周扬专注敲代码的背影,再看看玻璃柜里那个崭新的手办。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在胸腔里翻涌。不再是愤怒,不再是委屈,也不是简单的感激。那是一种在冰冷的钢筋森林里,两个孤独漂泊的灵魂,在无数次碰撞、伤害、被迫捆绑之后,终于笨拙地、试探着,为彼此点亮了一盏微弱却真实的小灯,找到了一个可以暂时停靠、互相支撑的简陋港湾的踏实感。
北漂的日子依旧艰难,房租依旧高昂,未来依旧充满不确定性。但在这间小小的、曾经充满火药味的合租屋里,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我拿起笔,在那张便签下面,用力地写下一个字:
行!
然后,我把它端端正正地贴回了冰箱门最显眼的位置。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