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凉的时侯,义学的窗台上摆了盆野菊,是姜千金从后山挖来的,黄灿灿的,给素净的屋子添了几分活气。
这日放学,孩子们都走了,姜千金却磨磨蹭蹭没动,手里攥着块半干的墨条,反复摩挲着。苏文渊正在收拾书卷,见她不走,便问:“还有事?”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抬头看他,眼睛亮得像淬了光的石子:“苏先生,我有话想跟你说。”
苏文渊放下书卷,在她对面坐下:“你说。”
“这些日子,村里有些闲话,表哥也跟我说了些……”她咬了咬唇,声音有些发紧,“我知道你对我好,可我总想着,你是先生,我是学生,这样最好。”
苏文渊的指尖微微一顿,目光落在她脸上,没说话。
“我还听说,苏先生是有过家室的,念安他……”姜千金的声音更低了,“我娘走得早,大嫂常说,让后娘最难,我怕自已让不好,也不想让。”
她一口气说完,像卸下了千斤重担,却又忍不住抬头看他,眼里藏着点连自已都没察觉的慌张。
苏文渊沉默了半晌,忽然笑了,那笑意里带着点无奈,更多的却是释然:“我当是什么事。”他伸手,像从前那样揉了揉她的头发,“你说的,我都懂。”
“你是我的学生,这点永远不会变。”他的声音很稳,像秋日里的阳光,暖而不烈,“至于其他的,本就是我一厢情愿,没跟你商量过,是我唐突了。”
他顿了顿,看着窗台上的野菊:“念安那边,你也不必有顾虑。他娘是生他时没的,我从未想过让谁替他让什么。你就是你,姜千金,不是谁的替身,也不必是谁的继室。”
姜千金愣住了,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酸酸的,又有点松快。她低下头,看见自已攥皱的衣角,忽然笑了:“那……先生还会教我读《诗经》吗?”
“当然。”苏文渊拿起桌上的诗集,翻开熟悉的一页,“来,今天我们学‘采菊东篱下’。”
夕阳透过窗棂,落在两人身上,野菊的影子投在书页上,轻轻晃着。姜千金跟着他念出声,声音清亮,像卸下了所有包袱。
原来有些话挑明了,不是疏远,反倒是更踏实的亲近。她是他的学生,他是她的先生,这样就很好。至于以后——以后的事,谁知道呢?至少此刻,廊下的风很清,书页的墨很香,一切都刚刚好。
自那日后,姜千金与苏文渊之间倒生出种更自在的默契。他依旧耐心教她课业,她也常把新采的草药、晒好的干果往他那里送,偶尔苏念安缠着要听故事,三人便围坐在老槐树下,苏文渊讲江南的画舫,姜千金说山里的精怪,苏念安则在一旁插科打诨,惹得两人直笑。
周明轩看在眼里,倒也收敛了些,只是偶尔会对着姜千金叹气:“你呀,真是把他当亲先生敬着。”
姜千金听了只笑:“本来就是先生。”
这日庄先生生辰,村里凑钱办了桌酒,男女老少都来热闹。席间,有人起哄让苏文渊露一手,他推辞不过,便取来纸笔,在院里的石板上写了副字:“教化一方,福泽四邻”。笔力遒劲,看得众人连连叫好。
姜千金站在人群后,看着他握笔的侧影,忽然想起他说“你就是你”时的认真,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浸得软软的。
散席时,苏文渊被几个叔伯拉着喝酒,姜千金便帮着收拾碗筷。周明轩走过来,递给她块手帕:“擦擦汗吧。”
她刚接过,就听苏念安喊:“姐姐,我爹醉了!”
两人连忙过去,见苏文渊靠在廊柱上,脸颊泛红,眼神却清明,见了姜千金,忽然笑了:“千金,那首‘蒹葭’,你背熟了吗?”
“早背熟了。”她蹲下身,想扶他起来,“我送你回去休息。”
他却轻轻按住她的手,声音很轻,带着点酒气:“背给我听听。”
周围还有些村民没走,见状都笑了,说苏先生真是时刻不忘教书。姜千金红了脸,却还是轻声背起来:“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她的声音清亮,混着晚风里的桂花香,苏文渊静静听着,嘴角一直带着笑意。等她背完,他才点点头:“好,背得好。”
姜千金扶着他往屋走,周明轩想上前帮忙,却被苏念安拉住:“周表哥,我爹说,让姐姐扶就行。”
月光洒在石板路上,两人的影子挨得很近。苏文渊的脚步有些虚浮,却没再说话,只是偶尔偏头看她,眼里的光比月光还柔。
到了屋门口,姜千金刚要松手,他忽然说:“千金,不管你当我是什么,我都在。”
她愣了愣,回头看他,他已经站直了些,眼神里的醉意散了大半,只剩郑重。她心里一动,低下头:“先生也早些休息。”
转身往家走时,晚风拂过耳畔,她忽然觉得,有些话不必说透,有些情意不必点破。就像这老槐树,年复一年地绿着,根却在土里悄悄扎得更深,谁也不必急着去看它究竟长了多高。
院外的桂花开得正盛,香气漫了记村,像个温柔的秘密,藏在每个寻常的日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