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念安的风筝最终没能飞太高，刚离地面三尺就一头栽进了麦田，引得一群麻雀扑棱棱飞起。他蹲在田埂上，看着沾了麦芒的风筝翅膀，眼圈有点红。
姜千金走过去，捡起风筝给他拍麦芒：“线轴缠太紧了，得松着点放。”她重新理好线，逆风跑了几步，手腕轻轻一扬，那歪歪扭扭的风筝竟晃晃悠悠升了起来，带着紫苏叶的清香往云里钻。
“姐姐好厉害！”苏念安立刻忘了委屈，蹦着跳着追风筝，小靴子踩得麦田沙沙响。苏文渊站在田埂上看，见姜千金跑起来时发辫在身后甩动，像极了当年她在山脚下追蝴蝶的模样，只是那时她才到他腰际，如今已快齐肩高了。
风筝线忽然一紧，苏念安没抓稳，线轴滚进了旁边的水沟。他“呀”了一声，伸手去捞，却踩滑了泥坡，整个人摔进沟里，溅起一片泥水。
姜千金赶紧跑过去拉他，结果被他拽得也跌了进去，两人浑身是泥，你看我我看你，忽然都笑了。苏文渊过来时，见两个泥娃娃正蹲在沟里捡线轴，无奈地摇摇头，却解下自已的外衫给姜千金披上：“快上来，风凉。”
回村的路上，苏念安顶着泥脸，还不忘问：“姐姐，明日能教我放风筝吗？”
“你得先把《论语》背熟。”姜千金故意逗他。
他立刻挺起小胸脯：“我现在就背！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背着背着，脚步慢了，偷偷拽了拽姜千金的衣角，“姐姐，你说我爹是不是喜欢你呀？”
姜千金脚下一绊，差点摔倒，红着脸瞪他：“小孩子家别胡说！”
“我没胡说！”苏念安梗着脖子，“我听见爹夜里跟娘写信，说这里的月光比京城好，因为……因为有个人像月光一样亮。”他挠挠头，“娘回信说，让他抓紧点，别等人家成了别人家的姑娘。”
这话恰好被赶上来的苏文渊听见，他轻咳一声，把儿子往自已这边拉了拉：“再胡扯，明日罚抄《三字经》。”
苏念安吐了吐舌头，却趁父亲不注意，冲姜千金挤了挤眼睛。
到了姜家门口，姜千金把外衫还给苏文渊，上面沾了几块泥印。她低着头说：“我洗干净了再还你。”
“不用急。”苏文渊接过外衫，指尖擦过她的手背，“明日义学放半天假，我带你们去后山采野枣。”
苏念安立刻欢呼起来，姜千金也忍不住笑，点了点头。
夜里，姜千金坐在灯下洗外衫，月光透过窗棂落在布上，像撒了层银粉。她想起苏念安的话，心跳得像揣了只兔子，手里的木槌一下下敲在石板上，节奏都乱了。
窗外，老槐树的叶子沙沙响，像是在替谁悄悄应和着。
自那日苏念安把话说破，姜千金夜里总睡不安稳。她对着铜镜数自已的牙，又掰着指头算岁数——她刚过八岁生辰，苏文渊却已二十，中间隔着整整一轮，够她再从襁褓长到如今。
这念头像根刺扎在心里，第二日去义学，她特意绕了远路，避开常与苏文渊通行的田埂。进了学堂，也只低着头教小娃娃们描红，苏文渊看过来时，她便慌忙转身去整理书案，连他递来的新墨都没敢接。
苏文渊何等敏锐，几日光景便觉出不对。他喊她讨论课业，她总说“先生讲的我都懂”；他让她去后山采野枣，她推说“要帮大嫂晒谷”；连苏念安拉着她放风筝，她都找借口躲进了柴房。
这日午后，苏文渊正在廊下翻书，见姜千金抱着摞作业本要走，忽然开口：“千金，过来。”
她脚步一顿，磨磨蹭蹭挪过去，头埋得更低，额前的碎发遮住了眼睛。
“这些日子，你在躲我？”苏文渊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错辨的认真。
姜千金手指绞着衣角，半晌才憋出句：“没有。”
“那为何见了我就跑？”他合上书本，目光落在她发顶，“是我哪里让得不妥？”
她猛地抬起头，眼眶有点红：“不是苏先生的错！是……是我不该胡思乱想！我才八岁，你都二十了，差着十二岁呢！村里人要是知道了，该说闲话的！”
话说出口，她自已先愣了，脸颊烫得像火烧，转身就想跑，却被苏文渊轻轻拉住了手腕。他的掌心温热，带着常年握笔的薄茧，触得她一颤。
“十二岁算什么？”苏文渊看着她的眼睛，语气是从未有过的郑重，“我认识你的时侯，你才五岁，我就想着，等你长大些，等你明白什么是心意，再告诉你——”
他顿了顿，声音放得更柔：“我要等的，从不是八岁的姜千金，是将来会长大的你。这十二年，我等得起；往后的几十年，我更等得起。”
姜千金愣住了，仰头看他。阳光穿过他的发梢，在他脸上投下淡淡的光影，那双总带着温和笑意的眼睛里，此刻盛着比日光更烫的东西。
廊下的风忽然停了，苏念安抱着风筝从屋里跑出来，见状又悄悄退了回去，趴在门框上偷看，还不忘捂住自已的嘴，生怕笑出声。
姜千金的心跳得像打鼓，却没再挣开他的手。她忽然想起初见时他受伤的模样，想起他教她认“莒”字的耐心，想起这几年他看着她时，眼里从未变过的温柔。
“我……我还没长大呢。”她小声说，声音细得像蚊子哼。
苏文渊笑了，松开手，替她理了理额前的碎发：“没关系，我等你。在你长大之前，我还是你的苏先生。”
她这才抬起头，对上他的目光，忽然觉得那十二岁的差距，好像也没那么吓人了。就像老槐树的年轮，一圈圈往外扩，终会把小的那圈慢慢围住，紧紧裹在怀里。
廊外的风筝不知何时飞了起来，带着紫苏叶的清香，越升越高，线轴在苏念安手里转得欢快。姜千金看着那风筝，忽然笑了，转身往学堂跑：“我去教孩子们背书了！”
苏文渊站在廊下，看着她的背影，手里的书卷被风掀开，恰好停在“青青子衿，悠悠我心”那页。阳光落在字上，暖得像要化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