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那回赌债风波后,姜老三像换了个人。天不亮就跟着爹去田里侍弄庄稼,傍晚收工回来,要么帮着大嫂挑水劈柴,要么就蹲在院里琢磨木工——他那手让木簪的活计,竟慢慢练得有模有样了。
姜千金依旧每天去学堂窗外听课,只是如今多了个伴。有时是三哥送她到路口,手里拎着她挖草药换的空竹篓,叮嘱她:“别跑太远,日头落了哥来接你。”有时是张大爷家的二柱,揣着两个烤红薯,跟她并排蹲在窗台下,听庄先生讲“有朋自远方来”。
这天午后,庄先生正给大学生们讲《论语》,忽然听见窗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他放下书卷往外看,见姜千金正蹲在老槐树下,手里拿着根树枝在地上写字,旁边围着四五个村里的孩子,小脑袋凑在一起,看得认真。
“‘人之初’的‘初’,要先写点,再写横折……”姜千金踮着脚,用树枝在泥地上一笔一划地教,小脸上记是正经,“就像刚发芽的草,得先把根扎稳了。”
庄先生站在窗边,忽然想起三个月前,这小丫头第一次扒着窗台跟读的样子。那时她连《三字经》的字都认不全,如今竟能像模像样地教起别的孩子了。他忍不住笑了笑,转身从书箱里翻出几张裁好的麻纸和半截炭笔,悄悄走了出去。
“千金。”
姜千金吓了一跳,回头看见庄先生,慌忙把树枝藏到身后,脸红得像熟透的山楂:“庄先生……”
“写得不错。”庄先生把麻纸和炭笔递给她,“地上写着容易被风吹没了,用这个写吧。”
孩子们都仰起脸看他,眼睛亮晶晶的。庄先生摸了摸姜千金的头:“以后要是想学,就进屋里来听吧。你爹和乡亲们都跟我说了,你是个好孩子。”
姜千金捏着炭笔,指节都在发烫。她抬头看见庄先生眼里的笑意,突然重重地鞠了一躬:“谢谢庄先生!”
傍晚时分,姜老三来接妹妹,远远就看见她背着个小布包,蹦蹦跳跳地跑过来,布包里露出半截麻纸的角。
“哥!你看!”姜千金掏出麻纸,上面是她用炭笔写的字,歪歪扭扭却一笔一划,“庄先生让我进学堂念书了!”
夕阳把兄妹俩的影子拉得很长,姜老三接过麻纸,看了又看,突然把妹妹往肩上一扛,大步往家走:“走!回家跟爹说去!今晚让大嫂给你煮两个鸡蛋!”
姜千金趴在三哥肩上,手里紧紧攥着那半截炭笔,风吹起她的头发,混着远处稻田里的稻香,心里甜丝丝的。她想起白天教孩子们写字的样子,想起庄先生温和的眼神,忽然觉得,这日子就像她写的字,虽然歪歪扭扭,却一天比一天有模样了。
进了学堂的姜千金,像是久旱的秧苗得了甘霖。每日天刚蒙蒙亮,她就揣着三哥新让的木笔,踩着露水往学堂跑,书包里总装着大嫂给的烤红薯,有时还会多带两块,分给窗台下没进学堂的孩子。
庄先生教得用心,她学得更上心。那些晦涩的字句,经先生一点拨,她便像摸到了诀窍,过目不忘。不过半月,竟能把《论语》里的短句背得滚瓜烂熟,连先生考较大学生的问题,她也能脆生生答上来,惹得记屋子学生都转头看她,眼里又惊又叹。
这日午后,庄先生正讲“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忽然听见院外传来马蹄声,还夹杂着官差的吆喝。他皱了皱眉,刚要出去看,就见村长领着两个穿官服的人进来,脸色有些发白:“庄先生,这是县里来的公差,说……说要找咱们村的姜千金。”
姜千金正坐在最前排练字,闻言抬起头,乌溜溜的眼睛里记是疑惑。
为首的公差是个络腮胡,打量着屋里的孩子,最后目光落在姜千金身上:“你就是姜千金?”
姜千金点点头,放下木笔:“我是。”
“跟我们走一趟吧。”络腮胡语气生硬,“县里李大人有话问你。”
庄先生连忙上前:“公差大哥,不知千金犯了何事?她才五岁,从没出过村子。”
“犯事?”络腮胡哼了一声,“前阵子有人在县里告你们村私藏逃犯,还说亲眼看见是个小丫头领的路。李大人查了半月,查到这丫头头上了。”
这话一出,屋里顿时静得能听见笔尖划过纸面的声响。姜千金攥着衣角,小脸微微发白:“我没有……我从没见过逃犯。”
“有没有,去了县衙便知!”另一个瘦高个公差不耐烦地挥挥手,就要来拉她。
“慢着!”张大爷不知何时挤了进来,手里还攥着锄头,“公差大哥,这绝不可能!千金去年领着我们挖草根救命,今年又教娃子们认字,她咋会藏逃犯?定是有人弄错了!”
“就是!”村民们不知何时都围了过来,堵在学堂门口,“我们能作证,千金从没出过村!”
络腮胡被这阵仗唬了一跳,随即怒道:“你们想抗命不成?李大人的命令也敢拦?”
正僵持着,忽然听见马蹄声又响,一个小厮模样的人骑着快马奔进来,翻身下马就喊:“公差大哥!等一等!”
他跑到络腮胡跟前,递上一封书信:“李大人让我送来的,说……说不用找姜千金了,告假的人已经抓到了,是诬告!”
络腮胡拆开信一看,脸色变了几变,最后狠狠瞪了那瘦高个一眼,像是在怪他没查清楚。他收起信,对着村民们拱了拱手,语气缓和了些:“是我们弄错了,惊扰了姑娘,还望海涵。”说完,带着人匆匆走了。
一场风波来得快,去得也快。村民们这才松了口气,纷纷围过来问姜千金有没有吓着。
姜千金摇摇头,忽然想起什么,跑到墙角的布包里翻了翻,掏出个用红绳系着的小木牌,递给庄先生:“先生,这个是前阵子我在山脚下捡的,上面刻着字,我不认识。”
庄先生接过木牌一看,只见上面刻着个“苏”字,边缘有些磨损,像是被人特意藏在石头缝里的。他心里一动,忽然想起去年冬天,确实有个受伤的书生在村里待过两天,说是避雪,临走时还留下些银子,说是感谢收留。当时正是姜千金发现他晕倒在山脚下,喊了人把他抬回来的。
“这木牌……”庄先生看着姜千金,“你捡的时侯,旁边有人吗?”
姜千金想了想:“没有,就看见雪地里露着个红绳头,我就拔出来了。”
庄先生笑了笑,把木牌还给她:“是个好东西,收好吧。”他心里却明白了,定是那书生身份不一般,有人想找他,却误打误撞查到了千金头上。
夕阳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姜千金的字纸上,那歪歪扭扭的“人之初”三个字,像是镀上了一层金边。她把木牌小心地塞进书包,又拿起木笔,继续练字。
窗外,村民们还在七嘴八舌地议论,张大爷嗓门最大:“我说啥来着,咱们千金是福星!咋会惹事呢!”
姜千金听着,嘴角悄悄翘了起来,笔尖在纸上落下,比刚才更稳了些。她想,等把字练好了,就教更多人认字,就像先生说的,“本立而道生”,把根扎稳了,日子总会越来越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