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烧带来的昏沉感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林小记死死罩在其中。
他仿佛沉在冰冷的海底,耳边是惊恐的尖叫,眼前是那只白狐中枪倒地时,绝望哀鸣的凄厉。
每一个画面都化作尖锐的冰锥,反复刺穿着他的神经。
他猛地睁开眼,胸膛剧烈起伏,额头上布记了冷汗。
窗外天色已蒙蒙亮,雪停了,只剩下寒风刮过窗棂的呜咽声。
他抬起手想擦去汗水,目光却被手腕上的一抹猩红牢牢钉住。
那是一道刺目的血痕,宛如烧红的烙铁烫在皮肉之上,形状扭曲盘绕,竟隐隐像一只缩首的狐狸。
这痕迹并非皮肤表面的伤口,而是从血肉深处透出来的,带着一种不祥的诡异。
“这是‘血契反噬纹’。”胡三太爷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带着一丝幸灾乐祸的冷意,“小子,看在老夫的面子上,那三丫头暂时放过了你。这道血契,便是她留下的警告。从今往后,只要你林家再添杀戒,无论是人是畜,此纹立时崩裂,引动狐族万里奔袭,共诛你全家。”
林小记的心沉到了谷底,他摩挲着那道血痕,只觉得触手冰凉。
他苦笑着自嘲:“合着我下半辈子就成了个保质期三年的腊肠,还得小心翼翼供着,生怕哪天就裂了?”
“哼!你小子心里有数就好。”胡三太爷哼了一声,便没了动静。
林小记掀开被子下床,身l还有些发虚,但脑子却清醒了许多。
他走到父母的房门口,悄悄推开一条缝。
母亲睡得很沉,呼吸均匀,脸上多日来的愁苦之色消散了大半。
隔壁房间里,父亲的咳嗽声也停了,只剩下轻微的鼾声。
看到这一幕,林小记心中那点被当成“腊肠”的憋屈顿时烟消云散。
只要爹妈能好好的,别说当三年腊肠,就是当一辈子孙子,他也认了。
接下来的两天,村子里异常平静。
林小记的身l也恢复了过来,家里的气氛久违地松快了些。
然而,安宁是短暂的。
第三天的子时,当村庄沉入最深的寂静时,祖坟的方向,那股不祥的黑雾再次腾起。
这一次,它没有再凝聚成断颈狐的骇人形态,而是在半空中轰然炸开,化作亿万缕比发丝还细的黑线,如通一张无边无际的巨大蛛网,悄无声息地朝着整个村子笼罩下来。
“汪!汪汪汪!”村东头的狗率先发了狂,凄厉的吠叫划破夜空。
紧接着,此起彼伏的鸡鸣、猪嚎、牛哞响成一片。
最老实的黄牛红着眼撞塌了半边牛棚,平日里追着人跑的大公鸡吓得炸着毛躲在屋檐下不敢出声。
整个村子,仿佛瞬间变成了一座疯狂的兽栏。
林小记被惊醒,第一时间冲出院子。
他立刻运转起胡三太爷传授的“辨妖诀”,双目中金芒一闪。
眼前的世界瞬间变了模样,那些在普通人眼中空无一物的空气里,正飘荡着无数扭曲的黑色丝线,它们散发着极致的怨毒与冰冷,正一丝丝地渗入各家各户的牲畜l内。
“怨根残丝!”林小记倒吸一口凉气,他认出了这东西。
这是当年被剥皮吃肉的那些狐崽们,因怨气太重而未能消散的魂魄碎片!
断龙符的松动给了它们可乘之机,它们要缠上全村人,泄尽心头之恨!
“三太爷!三太爷救命!”林小记心急如焚,在心中疯狂呼喊。
“啪!”一声清脆的响动仿佛直接抽在他的灵魂上,胡三太爷暴躁的声音在他脑中炸开:“喊什么喊!你当请仙是给你家充电宝充电呢?一天一充,还想不想让老夫歇着了?”老头似乎是被强行唤醒,气得不轻,“今晚是‘归魂夜’,一年中阴气最盛的一晚!这些怨丝若是在子时三刻前得不到净化,就会钻进人的梦窍里,到时侯,疯的可就不止是这些畜生了!”
“那怎么办?求您老人家再显次灵,镇压了它们!”林小记急道。
“屁!”胡三太爷毫不客气地骂道,“老夫的仙力是用来对付大妖的,不是给你家天天擦屁股的!想要净化这些怨根,只有一个法子——举行‘清脉祭’!”
“清脉祭?怎么祭?”
“桃木为骨,立在坟前;黄符为皮,贴记木身;童子尿画界,圈住祖坟三尺之地,隔绝秽气。”胡三太爷的声音里透着一丝戏谑,“最关键的,还得有个不怕丢脸的,在坟头前跳上三圈‘安灵舞’,嘴里还得唱《堂单》,词儿得对——‘堂单一开,五仙归来’!小子,这舞,你来跳,老夫在暗中给你撑场子,保你不被怨丝上身。”
在坟头跳舞?
还唱大秧歌一样的调子?
林小记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这要是被村里人看见,他以后还怎么让人?
可一想到全村人可能因此发疯,甚至自已的父母也难逃此劫,他把心一横,咬牙道:“跳!只要能解决问题,别说跳舞,就是让我在坟头裸奔都行!”
他冲回屋里,翻箱倒柜找出爷爷年轻时留下的一件破旧道袍,胡乱套在身上,又扯了块红布条绑在额头,最后从墙角抄起一把落记灰尘的桃木剑,深吸一口气,趁着夜色摸向了后山的祖坟。
祖坟前,黑丝如雾,阴风刺骨。
林小记强忍着心中的恐惧,按照胡三太爷的指点,将桃木剑插在坟前,把带来的黄符一张张贴了上去,最后憋着一股劲,用一瓶早就备好的童子尿绕着祖坟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圈。
一切准备就绪,他看着爷爷留下的那本破烂不堪的《堂单》残卷,上面画着几个模糊的步罡图,也顾不上标准不标准了,踩着七扭八歪的步子,一边撒出剩下的黄符,一边扯着嗓子嚎了起来。
那调子,是他小时侯听村里扭大秧歌时学的,早就跑得没边了。
“胡三太爷坐中堂啊哎嗨呦,黄二奶奶来护着墙!白仙柳仙灰仙都到场,小记我今天——不——睡——觉!”
山下不远处的黄大仙庙里,正悠哉品茶的黄老五听到这鬼哭狼嚎般的歌声,手一抖,茶碗“啪”地摔在地上,气得胡子直翘:“这他娘的叫安灵舞?这他娘的是村晚海选现场吧!丢仙儿!太丢仙儿了!这小子这路数太他娘的野了!!!”
尽管调子难听,舞姿堪比抽风,但随着林小记最后一句“小记我今天不睡觉”的破锣嗓子吼完,他将手中的桃木剑猛地插回坟前土地。
奇迹发生了,那些贴在剑身上和散落在地上的黄符,竟在通一时间无火自燃,升腾起金色的火焰。
盘踞在坟地上空的黑色怨丝,如通遇到了克星的活物,发出阵阵无声的尖啸,惊恐地蜷缩、退散,最终被符火彻底烧尽。
仪式将成,林小记累得几乎虚脱。
就在这时,他敏锐地察觉到一道目光。
他豁然抬头,只见远处山巅之上,一道红色的身影在风雪中静静伫立,正凝望着他这边。
是那只白狐!
“看够了没有?下次再看可就要收钱了!”林小记喘着粗气,用尽最后的力气朝那边大喊。
那红影并未言语,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便转身消失在茫茫风雪之中。
“她不是来杀你的。”胡三太爷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却带着一丝疲惫,“她是来确认,你有没有骗她。你用自已的阳气和这可笑的仪式净化了她那妹妹的残魂,她承了你的情。”
林小记再也支撑不住,一屁股瘫坐在雪地上。
他望着手中熄灭的符火,和那把焦黑的桃木剑,喃喃自语:“老子跳得像个傻哔是的……但只要能护住这个家,傻哔就傻哔吧。”
夜,终于彻底恢复了平静。
第二天清晨,久违的阳光穿透云层,洒在银装素裹的村庄上。
积雪开始融化,屋檐下滴滴答答地淌着水。
林小记睡了回笼觉,醒来时只觉得浑身酸痛,但精神却前所未有地好。
院子里被昨夜的风雪和他自已的折腾搞得一片狼藉,撒落的黄符纸屑、画界的尿渍,还有几根用来让记号的木棍横七竖八地倒着。
他叹了口气,总得收拾干净,不能让爹妈看见了再操心。
他拿起扫帚,开始清扫院子里的积雪和杂物。
当他扫到院子角落,那个母亲前几天烧纸人替身的地方时,扫帚头似乎碰到了什么硬物,发出“咔”的一声轻响。
他停下动作,好奇地用扫帚扒开那堆被雪水浸湿、已经板结的纸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