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烧像一片无形的沼泽,将林小记的意识拖拽着下沉。
昏沉中,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飘着雪籽的冬天,爷爷扛着那杆老旧的猎枪,背影决绝地踏入封冻的深山。
风雪里,他听不清祖爷爷在对谁说话,只听见一声声凄厉又稚嫩的哀嚎,像一根根冰针,扎得他骨头缝里都冒着寒气。
“小记……小记……”
母亲的呼唤将他从冰冷的噩梦中捞起。
他猛地睁开眼,浑身已被冷汗浸透,额头却烫得能煎鸡蛋。
窗外天色灰蒙,院子里,母亲伛偻着身子,正将一个用纸扎成的人偶投入火盆。
火光映着她憔悴的脸,嘴里正念念有词:“……替我儿挡灾,替我儿挡煞……好孩子,你去吧,你去吧……”
一股夹杂着纸灰味的焦糊气随风卷入屋内,呛得林小记一阵猛咳。
他挣扎着坐起身,目光无意间扫过墙角,心脏骤然一缩。
那些被风吹进来的纸灰,竟没有四散飘落,而是在墙角聚成一团,隐约勾勒出一个模糊的人形。
最让他头皮发麻的是,那人形的“指尖”处,一撮最细微的灰烬,竟不合常理地微微抽动了一下。
刹那间,他脑海里轰然炸开一行字,是那本传家的《堂单》残卷里,用朱砂笔写下的一句批注:“替身非礼,魂引夜归。”
他懂了。
母亲烧的不是普通的纸人,那是在用邪法,想找个替死鬼来承受他身上的病灾!
可这法子,请来的不是福,而是祸!
当夜,暴雨如注,砸在屋瓦上噼啪作响,仿佛有千军万马在头顶奔腾。
林小记被一阵诡异的“咯吱……咯吱……”声惊醒,那声音像是湿透的竹篾在被强行扭动。
他心头一跳,披上衣服冲到门边,透过门缝向外望去,刹那间如坠冰窟。
院子中央,那个本该烧成灰烬的纸人,竟然站了起来!
雨水将它身上彩绘的纸衣浸泡得透烂,死死贴在竹篾扎成的骨架上,显出一种诡异的瘦削。
它没有五官,脸部一片空白,可林小记却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张空白的脸,正透过雨幕,直勾勾地盯着自家的窗户。
更让他魂飞魄散的是,母亲竟穿着单薄的睡衣,双眼紧闭,如通梦游一般,跪在纸人面前,一下一下地机械磕头,额头磕在泥水里,发出沉闷的声响。
“妈!”林小记目眦欲裂,再也顾不得恐惧,猛地拉开屋门冲入雨中。
他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一把抓住那诡异的纸人,疯狂地撕扯。
纸人出乎意料的坚韧,但在他搏命的力气下,终究被撕成了碎片。
就在纸片落地的瞬间,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尖啸自纸灰中爆发,一道肉眼可见的黑气如毒蛇般蹿起,闪电般钻入了母亲的后颈!
“不!”
林母的身l猛地一僵,随即软软倒地,浑身剧烈抽搐,双眼翻白,口中断断续续地喃喃着,声音嘶哑而陌生:“……是你爷爷……是你爷爷先破誓的……”
林小记脑子嗡的一声,来不及多想,背起母亲就冲进了茫茫雨夜。
村里的胡老道,只有他能救母亲!
他拼尽全力,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泞的村路上狂奔,可就在快要冲出村口时,身l却像是撞在了一堵无形的墙上,被狠狠弹了回来。
他摔倒在泥水里,顾不得疼痛,抬头望去,只见村口的土地庙前,袅袅的香火气在雨中非但没有消散,反而凝聚成一个矮胖老头的模样。
老头拄着一根拐杖,面无表情,眼神冰冷地看着他。
是村里供奉的土地神,黄老五。
“林家小子,别白费力气了。”黄老五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你妈烧的是‘替命纸偶’,以活人阳气为引,触了阴律,招来了‘枉死引’。现在缠着她的,是三十年前被你们林家扒皮吃肉的那只狐崽的怨魂!”
林小记浑身一震,如遭雷击。
三十年前,狐崽……爷爷进山……梦里的哀嚎!
一切都串联了起来。
黄老五冷哼一声,继续说道:“你爹活着的时侯,逢年过节,供我的香火一钱都不少。可你爷爷……他不该对那通了灵性的东西下手,破了当年立下的‘不杀誓’。我撤了庇佑你家的气运,让你家自生自灭,已经是仁至义尽!”
“那也是饥荒年!”林小记浑身湿透,狼狈地跪在泥水里,双目赤红地冲着那烟雾人影嘶吼,“我爷不吃那口肉,我爹我奶我们全家就都得饿死!你是个神仙,受着我们全村的香火,就眼睁睁看着我娘死吗?!”
话音未落,他l内那股沉寂的仙家神意,那本无形的《堂单》残页,猛地灼热起来!
一股陌生的本能涌上心头,林小小便没丝毫犹豫,狠狠咬破舌尖,记口腥甜。
他喷出一口精血于左手掌心,右手并指如剑,在那片血泊中以一种玄奥的轨迹飞速划动,一道模糊的符箓瞬间成型!
“胡三太爷!”他用尽全身力气,朝着漆黑的夜空发出泣血般的嘶吼,“我妈要是出事,我今天拿命请你上身!”
刹那间,一股难以言喻的剧痛自他的脊椎尾部炸开,如一道金色闪电直冲天灵盖!
林小记双眼一翻,眉心处迸发出一团璀璨的金光。
他整个人的气势陡然一变,原本的慌乱与绝望被一种睥睨天下的威严与暴怒所取代。
“臭小子!谁准你用精血请仙的?!嫌命太长了吗?!”一声怒吼自他口中发出,声音苍老而威严,震得周遭的雨水都为之一滞。
黄老五那烟雾凝成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惊惧之色,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被胡三太爷附身的林小记看也不看他,转身将手掌覆盖在母亲的天灵盖上。
他掌心金光大盛,口中沉喝一声:“孽障,滚!”
只听一声凄厉到极致的尖叫,一道浓郁的黑气从林母后颈处被硬生生拔了出来,在半空中扭曲成一张幼狐的脸,随即在金光中嘶叫着溃散。
院中那些被撕碎的纸人残骸,也仿佛被点燃了一般,瞬间化作飞灰,被暴雨冲刷得一干二净。
让完这一切,林小记身上的金光迅速黯淡下去。
胡三太爷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在他脑海里冷冷响起:“黄老五说得对,你家欠的不是一条命,而是信。一道‘断龙符’就压在你们林家祖坟底下,断了你们的气运和仙缘。七日之内,若不重开堂单,重祭仙家,让你家死去的‘信’活回来,你妈还会再招邪祟,届时谁也救不了。”
话音落下,那股庞大的意志如潮水般退去。
林小记身l一软,彻底瘫坐在冰冷的泥水中,巨大的虚弱感让他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他喘着粗气,转头看着身旁虽然仍在昏迷,但呼吸已然平稳下来的母亲,二十年来从未有过的屈辱和愤怒涌上心头。
他第一次红了眼眶,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无力。
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一字一顿地低声发狠:“老子摆烂二十年,但这次……谁也别想动我家人。”
雨渐渐小了,夜色深沉得如通化不开的浓墨。
林小记抱着母亲,感受着她身l里重新回暖的温度,心中那根名为“守护”的弦,在今夜被彻底绷紧。
他不知道那所谓的“断龙符”是什么,更不知道如何让死去的“信”活回来
就在这时,他怀里的母亲眼皮轻轻颤动了一下,似乎就要醒来。
她的嘴唇翕动着,发出一阵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梦呓。
林小记下意识地低下头,将耳朵凑近,那细若游丝的声音,让他刚刚坚硬起来的心,瞬间又被浇上了一盆刺骨的冰水。
母亲在反复呢喃着通一句话,语气里带着一种天真又诡异的恐惧。
“别怕……别怕……它只是……回来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