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谢官 > 第一章

我把这事讲清楚,不拐弯,不做漂亮的结尾——山里的东西,能被讲明白的少,多数只能活着离开或者死在那儿。你要是怕,别继续看;要是想知道真相,我就把我眼睛看到的、耳朵听到的都说出来,连一个细节都不藏着。
【第一章:归乡异象】
1999年深秋,县城入冬之前,阿泽回到了东坳村。他的父亲,一个一生沉默寡言的老木匠,突然暴毙。村里的说法是走得急,但没人说清是病、是意外,还是别的什么。办完丧事后,村口的老人阿婆高鹤拉住阿泽,语气低沉道:山里有眼,别让它盯上你家坟。
阿泽在外做工,理性、讲逻辑,是那种对迷信嗤之以鼻的现代人。可回村那几晚,他频繁惊醒,总梦见父亲坐在坟边,口中念着听不清的名字,背后是浓雾中的山路。梦里的空气潮湿、冰凉,那感觉比现实还真。
清理遗物时,他在父亲的旧木箱里发现一张泛黄的纸符。纸上只画着一个眼睛,四角破碎,背后却写着歪歪斜斜几字:
莫动坟,不可问深。
村口老槐树下的老坟,是阿泽家的祖坟,近些年因山道改扩,刚好被划在边界上,村委提出要迁出,补偿不少。堂兄弟几个都默认了,唯独父亲生前一言不发,连夜在坟前插了两根香,埋了什么没人知道。
夜里东厝的老狗叫了一整晚,尾音高长,像是在向某个东西告密。第二天早晨,村后坡的鸡被人发现死了一地,羽毛上沾着灰烬与纸屑。村里人窃窃私语,说是纸马在跳了。
阿泽将信将疑,但他隐约明白,父亲走得不是自然,而是止于口。那个不可问深的深处,不是地底,而是山上的旧事。
他决定上山。
那是他做的第一个错误决定,也注定了他这趟归乡,不只是送父亲最后一程。
【第二章:碑下旧怨】
东坳村背靠南屏岭,岭中有条旧道,叫谢家径,早年是进山采药人走的。后来被采石队拓宽,山体塌了一段,便废了。村里人都知道,那地方动不得。
阿泽走上旧道,路边的树根拱起,像死人握拳,落叶踩下去有暗响。他随身带着父亲留下的那张眼符,不知为何,走得越深,它就越热。
走到一处断崖,他看见坡脚有一块被藤蔓遮住的石碑,碑上刻字斑驳,只能辨出民国□□年
谢□□之墓。碑前有半塌的香炉,还有三炷断香。奇怪的是,香灰未散,像是有人刚祭过。
阿泽低头拨开杂草,发现香炉底下压着一枚小小的铜印,形状类似县衙文书常见的私印,上头刻的是两个字:谢官。
一阵凉风袭来,身后林中传来咔哒一声脆响,像纸被捏碎。他猛地转头,一只纸马静静立在小径旁。那不是人为扎的纸马,而像是被风折成、活物般立着,四蹄带灰,眼睛用墨点出,仿佛正看着他。
他退了一步,脚下踩中一段烧焦的竹签。随即身后响起细碎脚步声,越来越近。阿泽回头,却只有风吹动树叶。再看那纸马,已不见踪影。
夜幕降临,阿泽躲在一处岩缝中,打算天亮下山。可他没睡,纸马那眼始终在脑中打转。
第二天清晨,他将铜印带下山,在祠堂找来老人查家谱。果然查出:谢官,清末人,曾任县书吏,卒年失载,传有冤。
他是冤死的。阿婆叹了口气,谢家的人,早被逐出村子了。当年他想告发村中强取良田一事,却被人反咬是‘通山鬼’,说他藏符藏骨,勾结山怪作祟。
那后来呢
后来碑被埋,地封了口。但他的名,被我们全村一笔带过。
阿泽望着那枚铜印,忽然明白父亲为何一直避言不谈。若真如村人所说——那一封封未寄出的信、一块块被挪动的碑,便是山鬼苏醒的凭依。
谢官的冤,仍未散去。
【第三章:山中见影】
阿泽并未立即离村。他把谢官的印章藏在父亲遗物中,又悄悄沿着谢家径再次上山,想找到更多线索。他怀疑冤魂未散与那次采石动碑有关,父亲也曾参与其中。
山路比上次更加阴冷,雾从林间拱出,像是手指在摸索。他走到半山腰,听见风中隐约传来竹哨般的声音。他循声而去,在一片半塌的石栏边发现一张纸伞,伞破了边,却没有腐烂。
伞下有一只残破的草鞋,像是有人刚刚离开。
再往前,他看到了一块斜立的石碑,上头爬满黑色藤蔓,那藤如蛇,根根缠绕着碑身。他撩开藤蔓,看见碑上刻着禁此再葬。下面一排小字写着:庚子年采骨三户,立碑止乱。
脚下忽然一空,他跌入一段裂谷。谷底潮湿泥泞,隐约能看见几个半塌的纸棚,像是旧时送葬时临时搭建的灵屋。他凑近一看,一面泛黄的帷幕上画着一只眼,和父亲符纸上的图案一模一样。
阿泽心中一寒,转身要爬出裂谷,却在背后听见哗啦一声,有什么掉进水里。
他转回身,看到水洼中央立着一具纸人。
那纸人高约三尺,头戴黑巾,手中握着一个旧信封,信封边角焦黄,正是县城公文的样式。
纸人的脸上没有五官,只有一个深深的黑洞,像是眼,又像是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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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泽不知哪来的勇气,一把冲过去抢下信封,纸人却随风倒塌,化成灰泥,附着在他手背上,一点一点渗入皮肤。
那一刻他听见了耳语,来自他自己皮肤下的声音:
把信送出,把话说完,把我念出……
他猛地爬出裂谷,扶着树干大口喘息,林中风声渐起,雾气里浮出一个个淡影,像是人,也像是烟。他不敢再留,冲下山,一路未回头。
回到家中,他打开信封,发现里面只是一页纸,写着:
谢官之冤,葬于民声。谁替我言,谁安其魂。
【第四章:谢官之名】
阿泽带着信纸和铜印去了村祠。祠堂阴暗潮湿,祖牌香火早已半冷,几位上了年纪的村老听他讲完来龙去脉后,脸色各异。
阿婆高鹤沉默片刻,点上一炷香,慢慢道:谢官,是我父亲那辈的同宗书吏。他不是作恶之人,是‘写了不该写的名字’。
另一位老人低声接道:谢官当年揭发了贪地案,写信要递到县里,还找人作证。可那信没送出去——村里某些人拦了他,在山路上做了手脚。
后来怎么处理阿泽问。
谢家人被迫离村,留下他一人,尸骨不见,只立了碑。阿婆叹气,但你祖父那一辈,是盖了章的。
阿泽心中一沉,若按年岁推算,父亲的父亲,很可能是当年拦信的主事之一。怪不得父亲从不让他提山上的事,甚至对迁坟赔款一字不言。
那封信……他抬起手背,那片灰泥留下淡淡印痕,像是旧符未散,现在信还在我这手里。
众人面色顿时复杂。阿婆走近,看着那张纸:这是谢官亲笔。他没咒人,他只想被记住。
但你要知道,记住他,就会忘记别人。
祠堂寂静下来。
阿泽明白了:村中有些人不愿谢官之名被重提,因为真相一旦水落石出,不只是冤魂得以超生,活着的人也得付账。
夜里,他梦见自己回到裂谷,纸人仍站在水中央,口中发出黏湿低语:你说不说。
他大喊:我说!
纸人忽然绽裂,千片纸符卷入风中,每张上都写着不同的村民姓氏。风旋即停,远处一座山庙缓缓升起,门口立着碑,碑上只有两个大字:
谢官。
醒来时,他床头的符纸自行燃去一角。阿泽知道,是时候替这个名字出头了。
【第五章:第一次祭礼】
东坳村的夜又冷了几分,祠堂后的香火一夜未灭。
阿泽把谢官信纸的拓印本贴在祠墙上,郑重说:我要为他立一次牌,哪怕是临时的。
阿婆高鹤沉吟后点头:只许在山口祭,不许进林。
祭礼设在村东头的庙前空坪,临时搭了香案,三牲两果,纸马纸人列于两旁。村里长辈默许,年轻人多在旁冷眼旁观。
阿泽站在案前,念出谢官名讳三遍,又宣读他留下的信文副本。一开始风平浪静,直到香燃到一半,纸马开始轻轻晃动。
谁动了有人低呼。
风。有人答。
可空坪四周无一丝风。
下一刻,香案上的符纸猛然燃起,不是火,而像被什么吸走墨迹般,一点点褪色消失。
纸马发出脆响,像竹枝被压裂。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纸人头部缓缓偏向阿泽,眼睛位置竟被风吹出两个空洞。
一位年轻人胆大,笑说:纸人认亲啦
他话音未落,纸人倒塌,那年轻人脚下一滑,整个人仰倒,额头磕在香案角,血流如注。
场面一阵混乱,有人喊冲撞了,也有人吓得逃散。香火被踢倒,纸钱四处飞舞,在夜空中翻滚,像飞鸟乱窜。
阿泽护着铜印与信纸,咬牙站定。纸灰中,隐约有低语传来——不是耳听的声音,而是骨头里痒起来的回音:
错了、错了、不是这样……
当夜全村无眠,鸡犬不宁。第二天,庙前空坪的砖缝里,冒出缕缕红线,如血脉般蜿蜒蔓延,直通山道旧口。
阿婆断言:他不满意。你念出他的名,却没请他‘回家’。
阿泽沉声问:回哪家
谢家早没了。阿婆望向北岭,只能回‘山的家’。
可山不收死人。
那就让活人还债。
一句话,像针一样扎进众人心头。
村中开始有人议论:谢官的冤,不是给他烧纸就能消。
【第六章:纸马之夜】
自那夜失败的祭礼后,东坳的夜变得不对劲。
最先发觉异常的是村西的阿喜婆。她在后厝晒衣服时,远远看到一只纸马趴在水缸旁,像是被人遗弃。但她走近一看,那纸马却忽然直立,前蹄搭在缸沿,纸头缓缓偏过来——不是风动,是它自己在看。
阿喜婆当场昏厥,醒来时嘴里含着一块被烧焦的纸角,纸上依稀写着一个字:谢。
第二晚,村东头的黄狗疯咬屋门,像是被什么围困。主人阿崇打开门,发现院中十几张纸马围成一圈,中间堆着三件衣物,全是去年离世的村民遗物,摆成送葬之形。
第三夜,祠堂门口,三炷香自燃,香灰飞起时,众人看到门匾上隐隐浮现人影,抬轿、挑灯、持马——正是旧时谢官出殡的形制。
村人彻底慌了。
有人说要请法师,有人说要搬走,有人却低声传着一句话:谢官不是索命,是来点名。
阿泽在屋中夜坐,手中铜印发冷。他梦中一次次回到裂谷,看见无数纸马在旧林中奔跑,马蹄不落地,唯有那只最先出现的,额头写着冤字,嘴里咬着他的名字。
阿婆找到他,说:有些纸马,是人做的;但有些,是‘自己长出来’的。风过后,它就从灰里生出来,认香火气,认人名。
那我们该怎么做阿泽问。
再做一次祭礼,但这次要真的请他回‘山的家’。不请,他就自己来找。
当晚,全村戒严。无人敢出门,门缝中却都看见山路尽头亮起一盏盏幽灯,如灯笼,却不暖。它们缓缓而下,如队伍行丧。
纸马之夜,从此成了村中不能提的禁语。而那个谢官的名字,在每个见过纸马的人心中,如烙印般深刻。
阿泽明白了,这不只是一个冤魂的返乡,而是一整个旧记忆的复苏。而这复苏,不会停止,除非他们把事情做全。
【第七章:井中回声】
东坳村有一口古井,叫旧月井,位于祖祠右后偏房,常年不干。传说清晨打水最灵,夜间忌向井中照影。
纸马之夜后第三日,村里开始出现井里回声之说。阿崇的妻子起早打水时,听到井中有人低声喊自己乳名,那声音又闷又湿,像隔着布:阿清,还我名。
她吓得水桶都丢了,回家发烧两日。村民议论纷纷,阿婆只说:他在找名,那些被替他遮盖过的人名。
阿泽随即带铜印至井边,试图探查真相。他将印章置于井台中央,井水竟泛起微微涟漪,不一会儿竟浮出一片纸屑,湿漉漉地贴在井沿。
纸上歪歪斜斜写着一串名字:谢官、陈胜、赵祖良、林启河……其中几个正是村中祖辈的讳名。
这些人,有的参与过掩埋。阿婆低声说,有的只是知道却没说。
那现在他们要干什么
谢官不是要杀他们,他只是要他们承认:他曾存在过。
那为何梦里总有马来、灯来、人不来
因为你们只还了马和灯,却没把他的人请回来。
阿泽终于明白,谢官的魂仍困在山中,他要回来,但通往他的家的路未被打开,而旧月井不过是中转,是山记住人名的口——你不说出口,井就帮你说。
深夜,全村被一场井水异动惊醒。旧月井突然汩汩作响,有人半夜梦游走至井边,口中喃喃念着自己的名字,像在做点名。
阿泽带着父亲遗物与谢官遗物,将铜印放入香灰盒中,走入祠堂:我要请谢官归家。
这是最后的机会。
一旦失败,山将不再守旧例,纸马将不再是信使,而是真正的取魂者。
【第八章:再启仪式】
第二次祭礼由阿泽主持,这一次,他不再请示村委,而是直接召集族中长老与谢家旁支。
这次不为赎罪,只为说出实情。
祠堂中设三重香案,分别供奉谢官牌位、族谱拓片与那枚铜印。香案外摆满纸马与旧衣,每件衣服都来自一户参与知情不言的人家。
村人依然忌讳,有人低头念经,有人干脆闭门不出。但总有几人站了出来,将自家祖上名字念出。
阿泽手执香,口中诵咒,咒非僧文,而是谢官信中节录的陈述句:我为清官,不图虚名,愿以命偿乡冤……
随着最后一声谢官请归,铜印忽然发出咔一声裂响,一道红线自香案底部蜿蜒而出,直指山口。
人群骚动,阿婆却喝止:不要怕,这是他回家的路。
一炷香烧尽,村外风雷突起。山林中传来急促马蹄声,却无实体。纸马从祠堂外燃起,火不伤物,唯自焚。
众人恍惚间看见一道人影立于红线上,一袭长衫,帽沿微低,像极了旧时书吏模样。他没有说话,只是缓缓向村中走来。
走到香案前,那人影微一躬身。香灰飞起,铜印碎裂,香案中纸张翻飞,一页页贴在墙上。
那些纸,正是谢官当年未送出的控诉信。
阿泽忽感胸口灼热,那张带着皮肤灰泥的信纸自行焚烧。
你替我说了。
他听见一个声音,从香火中飘出,温和却沉重。
他们听见了。
那一夜,风止雨停。村人回家,梦中不再见纸马。
纸人褪形,谢官归家。
但阿泽明白,这并不是结束。真正的结束,是如何让记住这件事变成不再犯错的根。
纸马不再现身,只因他们暂时放下了剪刀。
【第九章:尘归土,山未眠】
仪式过后的几天,村子表面恢复平静。
祠堂门口的香灰已被扫净,纸马的痕迹也随着风雨散尽,唯独那堵贴满控诉信的墙没人敢碰。
信纸已泛黄,但字迹如新。有人夜里偷偷来看,结果第二天嘴里含着碎纸,怎么也吐不尽;有人试图撕下一张带走,走到村口却忽然高烧、牙痛、指甲脱落,直到把纸送回来才痊愈。
谢官的名字留在这了。阿婆淡淡一句,纸马不再动,是因为信已经说完。但说完,不等于不记。
阿泽没有离开村子。他留在祖屋,偶尔上山,在旧碑前烧香。他不再梦见裂谷,不再听见那句还我名,但他知道——这座山没有真的闭眼,它只是闭了嘴,像一个长年压抑的老人,暂时停止了哭诉。
秋去冬来,东坳迎来通路工程。县里再次派人测绘,选址重新压到了谢家径附近。阿泽得知消息后,第一时间走到村委会,当众撕毁测绘图。
你们想动那片山,就先把碑上每一个字读一遍。他说。
众人哑口无言。
阿泽知道,他无法阻止一切,但至少可以不再装聋作哑。
有一晚,阿泽走在山道上,远远望见林中亮起一点红光。他走近,发现是一只微弱燃烧的纸马,残破、湿透,却仍试图站起。
马口中夹着一张纸条,上书:
谢官既归,其后人可清。
他不明白这话的意思,直到几日后,一个自称谢家旁支的后人带着孩子回村,手中拿着一枚锈迹斑斑的铜章——与谢官那枚相似,却只刻一个字:清。
阿婆看了看铜章,叹息道:这不是归根,是接续。
她将铜章埋在祖坟西侧,说:山里认得这个姓。从今往后,不可再动。
那天夜里,旧月井旁传来水声,有人听见井中低唱一首旧调:
前人血,后人名,冤未报,纸先行。
从此之后,东坳每年中元都设一案,一边供谢官灵位,一边写空白信纸三页,焚于纸炉之中。
阿泽将最后一张谢官的控诉复印件,密封入族谱盒底,贴了一张小纸条:
若再忘记,请拆此页。
——他知道,这并不是结束。
山未眠,它只是等下一个讲错话、走错路的人。
纸马会再来,名字会再失,灰土底下的冤声,从未真正停过。
只是这一次,东坳的人,至少听见过一次。
山依旧在那里,风也依旧会来。如果你有缘到那座山,记得把鞋带系紧,把嘴巴闭上,把尊重放在第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