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塞上风沙
秋气漫过西河郡的城墙时,总带着股铁屑似的冷。
岑确勒住马缰,掌心的老茧在赭红色的缰绳上磨出细微的声响。他抬头望了眼城头的角楼,夕阳正往远处的狼山沉,把戍卒的影子拉得老长,像一截截生了锈的矛。风卷着沙砾打在甲胄上,叮叮当当的,倒比城楼下巡逻的脚步声更热闹些。
将军,该换药了。
副将卫厉的嗓门像被风沙磨过的铜钟,递过来的陶碗里盛着黑褐色的药汁,飘着股苦蒿和当归混在一起的味道。岑确接过碗,仰头灌下去,苦涩瞬间漫过舌尖,顺着喉咙烧下去,倒压下了肩胛旧伤的钝痛。
这伤是去年跟先零羌崽子们拼命时留下的。一支淬了乌头的箭,穿透了两层皮甲,差点把肩胛骨射穿。当时军医哆嗦着说没救了,是卫厉从附近坞堡里拖来个游医,才把他从鬼门关拽了回来。
美稷那边的细作说,赵常侍又给张刺史送了批‘赏赐’。卫厉往地上啐了口沙,估摸着又是些绸缎茶叶,换咱们边军的粮草军械。
岑却没作声,只用靴底碾了碾地上的碎石。碎石嵌进干裂的黄土里,像极了他甲胄缝隙里嵌着的沙——抠不净,磨得人生疼。
他爹岑武当年就是因为挡了赵忠这群宦官的财路,被安了个通羌的罪名,在洛阳的狱里断了气。党锢之祸那阵子,清流党人血流成河,他这个罪臣之子本该流放三千里,是当时的并州刺史念他弓马娴熟,奏请朝廷把他扔到西河郡来戍边,美其名曰以罪立功。
说白了,就是让他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等着哪天被羌胡的刀子捅死,或是被朝廷的构陷弄死。
将军,坞堡那边来报,说有个游医求见。亲卫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岑确皱了皱眉。边地的游医多是些走江湖的骗子,要么就是想混口饭吃的难民。但他还是点了点头:带过来。
不多时,亲卫领着个穿粗布褐衣的女子过来。她背着个鼓鼓囊囊的药囊,头上裹着块褪色的青布巾,只露出半张脸,下颌线很利落。风掀起布巾的一角,能瞥见她眼睛很亮,像狼山背阴处结的冰,冷飕飕的,带着股警惕。
民女苏砚,见过都尉大人。她的声音不高,却压得住风响,屈膝行礼时,动作不卑不亢。
岑确的目光落在她的药囊上。囊口露出半截铜制的药碾子,边缘磨得发亮,不像是骗子的家伙。他还注意到她右手食指第二关节有层薄茧——那是常年握针、碾药才会有的痕迹。
你找我何事他的声音比风还冷。
苏砚抬起头,布巾滑落了些,露出光洁的额头,和额角一道浅浅的疤。听闻大人麾下有不少弟兄染上了痢疾,民女或许能治。
卫厉在旁边嗤笑一声:咱们军中的军医都没辙,你个女流之辈能有什么本事
苏砚没看卫厉,只盯着岑确:军医用药,多依《伤寒论》,以麻黄、桂枝驱寒。但边地的痢疾,是风沙夹着瘴气入体,得用羌地的‘刺藜’配‘马齿苋’,外敷肚脐,内服……她顿了顿,内服需要一味引,得用新鲜的狼心血。
岑确的眉峰动了动。刺藜和马齿苋是边地常见的野草,军医们嫌其粗贱,从不用。但他记得去年救他的那个游医,也说过类似的话。
你要什么他直接问。游医在边地行走,从不会白干活。
苏砚的目光扫过城头飘扬的岑字旗,声音轻了些:民女想借大人的路条,去美稷城。
美稷是羌胡和汉人的杂居地,也是张刺史的治所。一个女医要去那种龙蛇混杂的地方
岑确盯着她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没什么情绪,像结了冰的河面,深不见底。他忽然想起自己那个被没入掖庭的妹妹岑瑶,刚入宫时寄来的信里说,掖庭的地砖缝里,总能找到带血的指甲。
可以。岑确开口,但你得先把弟兄们的病治好。治不好,军法处置。
苏砚屈膝行了个更深的礼:民女遵命。
她转身跟着亲卫去营中看病时,岑确注意到她的步履很稳,即使在坑洼的沙地上,也没踉跄一下。风卷起她的衣摆,露出半截绑着布条的小腿,布条上隐约渗着点暗红——像是新伤。
卫厉凑过来:将军,这女的来路不明,怕是……
看看再说。岑确打断他,目光投向美稷城的方向。夕阳已经沉下去了,天边只剩下一抹紫黑色的云,像极了他爹临刑前,狱卒递给他的那件染血的官服。
夜里起了风,卷着沙砾打在帐篷上,呜呜咽咽的,像有人在哭。
岑确睡不着,披了件短甲走出帐篷。营地里很静,只有巡夜的甲士踩在沙地上的脚步声。他往军医帐的方向走,远远就看见帐子里还亮着灯。
帐帘没系紧,留着道缝。他透过缝隙往里看,只见苏砚正坐在矮榻边,给一个病卒施针。她的动作很轻,银针在指间转得飞快,像有了生命。病卒疼得哼唧,她就低声说些什么,声音很轻,听不清内容,但那病卒的哼唧声却渐渐小了。
她的侧脸在油灯下显得很柔和,额角的疤痕被光影衬得淡了些。岑确忽然想起卫厉说过,这女的药囊里有股淡淡的血腥味,不是病卒的,倒像是……刚处理过伤口的味道。
他正想转身,帐帘忽然被风掀开,苏砚抬起头,正好对上他的目光。
她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像刚才结了冰的河面,还带着点被惊扰的警惕。手里的银针没停,稳稳地刺入病卒的足三里穴。
大人还没睡她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岑确走进帐内,空气中弥漫着药草和汗水混合的味道。你的腿伤。他没问,只是陈述。
苏砚的动作顿了顿,随即继续施针:前日路过一处废弃的坞堡,被野狗划伤的。不碍事。
岑确没再追问。边地的人,谁身上没几道疤他的目光落在她放在案几上的药碾子上,碾子里残留着些绿色的粉末,散发着刺藜特有的辛辣味。
美稷城不太平。他忽然说,张刺史的人,比羌胡还狠。
苏砚施完最后一针,拔出银针,用布擦了擦:民女只是去寻个人。
谁
她沉默了片刻,把银针插进针囊里:一个故人。
岑确看着她低垂的眼睑,睫毛很长,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他忽然觉得,这女医的眼睛里藏着事,像美稷城那些深不见底的地窖,埋着太多见不得光的东西。
明日我让卫厉给你写路条。他转身往外走,走到帐门口时,又停住了,张刺史跟前的红人,是个叫王信的从事,最好别惹。
帐内没回应。岑确掀起帐帘走出去,风沙灌进领口,带着刺骨的冷。他回头望了眼那盏摇曳的油灯,灯影里,那个瘦削的身影正低头收拾着药囊,像一株在风沙里倔强生长的刺藜。
第二天一早,卫厉就来报,说营里的痢疾好了大半。
那女的真有两下子!卫厉啧啧称奇,用刺藜和马齿苋捣成泥,敷在肚脐上,再喝些黑糊糊的药汤,昨天还拉得快断气的弟兄,今早居然能起来喝粥了。
岑确正在擦拭他的环首刀,刀刃在晨光下闪着冷光。路条写了吗
写了,还让两个弟兄护送她去美稷。
不用。岑确把刀插进鞘里,让她自己去。
卫厉愣了愣:将军,那可是美稷城……
她要是连这点本事都没有,死了也活该。岑确的声音很淡,但卫厉知道,他这是默许了给那女医一个人情——不派人护送,就是不把她的行踪告诉张刺史的人。
苏砚来辞行时,背着药囊,手里拿着那盏油灯。这灯,就留给大人吧。她说,夜里巡营,或许用得上。
岑确看着那盏油灯,陶制的灯座上刻着几朵简单的菊花,像是女子的手艺。他没接:拿走。我岑确还没穷到要一个女医的灯。
苏砚也不勉强,把灯放在地上:民女告辞。
她转身往外走,褐衣的衣角在晨光里轻轻摆动。岑确忽然注意到,她的药囊侧面,绣着个小小的砚字,用的是极细的丝线,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苏砚。他喊住她。
她回过头,目光里带着询问。
若在美稷遇着事,可去城西的‘李记布庄’,找李老栓。岑确的声音不高,提我的名字。
苏砚的眼睛亮了一下,像冰面裂开了道缝,透出点暖意。她深深鞠了一躬,没说话,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出了营门。
风沙依旧,卷着她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通往美稷城的土路上。岑确站在营门口,手里还握着那把刚擦拭好的环首刀,刀柄上的缠绳被手心的汗浸得有些潮。
卫厉凑过来:将军,您这是……
岑确把刀插进鞘里,转身往校场走:操练去。
风里,似乎还残留着那股刺藜和马齿苋混合的味道,带着点微苦的涩,却又透着股顽强的生机。岑确皱了皱眉,加快了脚步,甲胄上的铜环叮当作响,像是在驱赶着什么。
美稷城的方向,晨雾正慢慢散去,露出灰黑色的城墙,像一头蛰伏的巨兽,等着吞噬掉所有闯入的人。岑确知道,苏砚这一去,怕是没那么容易回来。
但他没理由拦着。就像他爹当年没拦着那些清流党人去跟宦官拼命,就像他自己没拦着岑瑶入宫——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哪怕这条路的尽头,是刀山火海。
他只是在转身的瞬间,默默握紧了刀柄。刀柄上的缠绳,磨得手心有些疼。
2
坞堡夜火
美稷城的城墙比西河郡矮了三尺,墙砖缝里嵌着经年累月的沙砾,像老人脸上皲裂的皱纹。苏砚牵着借来的瘦马走在城门下,守城的兵卒斜着眼打量她的药囊,手里的环首刀在夕阳下晃出冷光。
干什么的兵卒的嗓门像被砂纸磨过。
游医,给城里李记布庄的老栓看病。苏砚递过路条,指尖微紧。路条上是卫厉的笔迹,粗粝如他的人,却盖着西河都尉府的朱印——这枚印在边地,比刺史府的檄文还好使。
兵卒瞥了眼印信,没再盘问,挥挥手放她进城。
城里比想象中嘈杂。汉人的土坯房和羌人的毡帐挤在一起,街面上飘着胡饼的麦香和羊皮的膻味,穿胡服的汉子牵着骆驼走过,与戴进贤冠的小吏擦肩而过,彼此都带着提防。苏砚沿着墙根走,耳朵却像张开的网,捕捉着零星的对话。
听说了吗张刺史又给洛阳送了十车胡马……
嘘!小声点,王从事的人就在那边……
她攥紧了药囊里的铜针。王信,张刺史的爪牙,也是当年抄没她家的刽子手之一。父亲留下的账册里记着,光和三年,王信经手了三批西州特产,实则是将并州的铁器偷偷卖给羌胡,账本末尾还画了个奇怪的符号——像株长在石缝里的刺藜。
李记布庄在城西,门面不大,门板上贴着褪色的布字。苏砚刚走到门口,一个瘸腿的老汉就迎了出来,脸上堆着笑,眼神却在她身上飞快扫过。
姑娘是
从西河来,岑都尉让我来取样东西。苏砚压低声音,摸出药囊里的半片竹简——那是岑确临别时塞给她的,竹片边缘刻着个岑字。
老汉的笑僵了一瞬,忙侧身让她进门:里头说,里头说。
布庄后屋堆着成捆的麻布,空气里飘着桐油味。老汉闩上门,从梁上取下个油布包:岑都尉说,姑娘要找的东西,可能在王从事的书房。油布包里是幅美稷城的舆图,用朱砂标着刺史府和王信宅邸的位置,但那地方跟龙潭似的,王信的贴身护卫,都是当年羽林卫里挑出来的死士。
苏砚展开舆图,指尖落在王信宅邸的后院:这里是什么
是处药圃,王信那厮据说信黄老,自己种了些草药。
苏砚的目光亮了。药圃……父亲的账册里,那个刺藜符号旁,记着圃中藏,月下取。
多谢李老丈。她将舆图折好藏进药囊,若三日后我没回来,劳烦您给西河捎个信——就说‘刺藜枯了’。
老汉叹了口气:姑娘可想好了那王信是豺狼心性,前年有个羌人首领的女儿,就因为多看了他两眼,被他……
我必须去。苏砚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我兄长的骨殖,还有我沈家满门的冤屈,都在那圃里。
夜里的美稷城,比白日更像座鬼城。打更人的梆子声在空荡的街巷里回响,偶尔能听见刺史府方向传来丝竹声,衬得周遭更静。苏砚披着件借来的胡服,借着月色摸到王信宅邸后墙。
墙头上插着铁棘,墙角却留着片稀疏的阴影——是药圃里探出的枸杞藤,藤蔓缠绕着砖缝,正好能落脚。她像只猫似的攀上去,靴底踩着带刺的藤,掌心被磨出细血珠也没吭声。
药圃里果然种着各色草药,紫苏、薄荷、当归……唯独西北角的土是新翻的,上面种着几株不起眼的刺藜。苏砚的心猛地跳起来,蹲下身假装拔草,指尖飞快地刨开刺藜根部的泥土。
土很松,没刨几下就碰到个硬物。是个陶瓮,瓮口用蜡封着。她刚把瓮抱出来,就听见身后传来衣袂破风的声音。
苏姑娘深夜来访,是看上我这圃里的药了
王信的声音像毒蛇吐信。苏砚转身时,已将陶瓮藏进药囊,手里捏着枚淬了乌头汁的铜针。月光下,王信穿着件紫色锦袍,手里把玩着把匕首,身后站着四个黑衣护卫,手按在刀柄上。
民女只是路过,见这刺藜生得奇特,想采几株入药。苏砚的声音稳得像冻住的河面。
王信笑了,眼角的褶子挤成一团:刺藜确实奇特,尤其埋在底下的东西——比如,前太医令沈槐的账册他挥了挥手,拿下。
护卫扑上来时,苏砚猛地将手里的铜针掷出去,针尾带着的药粉炸开,散出刺鼻的气味——是她用藜芦和苦参熬的迷药,虽不致命,却能让人瞬间头晕目眩。趁护卫踉跄的瞬间,她转身就往墙头跑,背后却传来破空声。
是支弩箭,擦着她的肩胛骨飞过,钉在砖墙上,箭羽还在嗡嗡震颤。
抓住她!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王信的吼声里带着气急败坏。
苏砚翻出墙头,肩膀的伤口火辣辣地疼,血顺着手臂滴在地上,在月光下画出条红痕。她不敢回头,凭着白天记下的路线往城西跑,身后的脚步声像催命的鼓点。
就在她快要被追上时,街角忽然冲出一队骑兵,马蹄声震得地面发颤。为首的人身披玄甲,在月光下露出张冷硬的脸——是岑确。
他怎么会在这里
岑确没看她,只挥了挥手里的环首刀:王从事私通羌胡,证据确凿,奉西河都尉令,拿下!
他身后的卫厉早已带人扑上去,刀光剑影瞬间在街巷里炸开。王信的护卫虽勇,却架不住岑确带来的都是边地拼杀出来的老兵,没片刻就被砍倒在地。王信想跑,被岑确一刀挑断了脚筋,惨叫着摔在地上。
岑确!你敢动我我是张刺史的人!王信在地上滚着,像条断了尾巴的狗。
岑确没理他,翻身下马走到苏砚面前。他的目光落在她流血的肩膀上,眉头拧成个疙瘩,伸手就去解她的衣襟。
别碰……苏砚下意识地躲了下,却被他按住肩膀,力道很稳,带着不容抗拒的强硬。
别动,箭上可能有毒。他的声音比平时低了些,指尖触到她伤口时,动作却意外地轻。卫厉递过来伤药,他接过来,用牙齿咬开布包,小心翼翼地往伤口上撒。
疼。苏砚咬着唇,却没吭声。她看着岑确低垂的眼睑,睫毛上沾着点沙尘,侧脸的线条在月光下像刀刻出来的。他的甲胄上还沾着血,不知道是敌人的,还是他自己的。
你怎么来了她轻声问。
岑确撒完药,用布条缠住她的肩膀,动作利落得像包扎自己的伤口:李老栓说,有人要动我的人。
你的人苏砚愣了愣。
他抬头看她,眼神里没什么情绪,却比白天的阳光还烫:你拿着我的路条,带着我的竹片,不是我的人是什么
卫厉在旁边咳嗽了一声:将军,王信这杂碎怎么处理还有那陶瓮……
岑确站起身,踢了踢地上的王信:捆上,带回西河。陶瓮……他看了眼苏砚的药囊,让她收着。
苏砚摸着药囊里的陶瓮,忽然想起父亲临终前说的话:乱世之中,能托命者,未必是血亲,或许是陌路相逢,却肯为你拔剑的人。
她抬头时,岑确正指挥士兵清理现场,玄甲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像一尊沉默的守护神。风沙卷过街巷,带着血腥气,却也卷来他身上淡淡的桐油味——那是他保养弓臂时常用的油,混着边地的尘土,竟让人觉得安心。
岑确。她喊了一声。
他回过头,眉峰微挑。
谢谢你。苏砚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到他耳里。
岑确没说话,只是从怀里掏出个东西扔给她。是个小小的平安繻,用五彩丝编成,上面绣着个歪歪扭扭的瑶字。
我妹绣的,说能避箭。他转身翻身上马,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下次再这么冒险,谁也救不了你。
苏砚攥着那个平安繻,丝线上还带着他的体温。她看着岑确的骑兵押着王信往城外走,马蹄扬起的沙尘落在她的药囊上,像给那枚铜针镀了层金。
药圃里的刺藜还在月下立着,根部的泥土空了,却像是终于吐出了藏了多年的冤屈。苏砚摸了摸肩上的伤口,疼,却也暖——那是有人为她拔剑时,溅在身上的、乱世里的温度。
回到西河郡时,天刚蒙蒙亮。岑确把王信扔进大牢,转身就往校场去,仿佛昨夜的厮杀只是打了场盹。苏砚被安排在营中的空帐里养伤,卫厉送来的药比上次多了味甘草,说是将军特意让加的,怕你嫌苦。
她打开那个陶瓮,里面果然是父亲的账册,还有半块虎符——是兄长在西园军时的信物,虎符背面刻着守土二字。账册里详细记着赵忠、张刺史与羌胡的交易,每一笔都标着日期和经手人,最后一页画着幅地图,标注着藏军械的地点,就在美稷城外的一处废弃坞堡。
这可是能掀翻洛阳的东西。卫厉凑过来看了一眼,咋舌道,将军说得没错,你这药囊里装的,比金子还值钱。
苏砚把账册和虎符重新藏好:岑都尉呢
在校场练箭呢,说要试试新做的大黄弩。
苏砚走到帐门口,远远就看见校场上的岑确。他穿着轻便的皮甲,正拉满一张黑漆大弩,弓弦如满月,箭矢离弦时发出刺耳的嗡鸣,正中百步外的靶心。阳光落在他身上,甲片反射出的光晃得人睁不开眼。
她忽然想起美稷城的那个夜晚,他说你是我的人时,语气里的笃定。东汉的军规里,部曲是将领的私兵,生杀予夺全凭将领一句话。可他说的我的人,却像是另一种意思——是乱世里,愿意为你拔剑,为你扛下所有风雨的意思。
肩膀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苏砚却笑了。她转身回帐,从药囊里拿出那枚岑瑶绣的平安繻,系在自己的药碾子上。五彩的丝线在晨光里跳动,像极了父亲账册里记着的、那些在黑暗中挣扎的希望。
坞堡的火已经点燃,接下来要烧的,该是洛阳的天了。而她和他,就像两粒被风吹到一起的沙,终将在这场乱世烽火里,熔成一块坚不可摧的铁。
3
风沙为证
王信被押入西河郡大牢的第三夜,洛阳的快马就到了。
驿使是个尖嘴猴腮的小吏,站在都尉府的大堂上,用鼻孔对着岑确:张刺史有令,王从事乃朝廷命官,岑都尉擅自擒获,实属越权。限三日内将王信解送洛阳,由廷尉府审理,不得有误。
岑确把玩着手里的环首刀,刀鞘在青砖地上磕出轻响:王信私通羌胡,证据确凿,我身为边将,有权先斩后奏。
证据驿使嗤笑,从袖中掏出份檄文,洛阳来的消息,沈太医令之子沈砚通敌叛国,已被处斩——他留下的所谓‘账册’,不过是构陷忠良的伪证!岑都尉拿着伪证抓人,莫非是想步沈家后尘
苏砚正在后堂煎药,听到沈砚二字,手里的药杵当啷一声掉在石臼里。沈砚,是她兄长的字。原来他终究没能逃过去。
岑确的目光扫过檄文上的朱砂印,指节捏得发白:我收到的消息,沈公子早在谪兵营中病逝。
哦是吗驿使笑得像只偷油的耗子,那可巧了,张刺史还说,岑都尉的令妹岑瑶,近日在掖庭染了重病,若都尉识趣,或许还能请太医署的人救救她。
这句话像支淬毒的箭,正中岑确的软肋。他猛地拍案而起,玄甲上的铜环叮当作响:张懿敢动我妹妹一根头发,我拆了他的刺史府!
将军息怒。卫厉连忙按住他,低声道,小不忍则乱大谋,瑶姑娘还在他们手里。
岑确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的戾气已压了下去。他盯着驿使:三日后,我亲自押送王信去洛阳。
驿使满意地拱拱手:这才对嘛,识时务者为俊杰。
等驿使走了,卫厉急得直跺脚:将军,这分明是调虎离山计!您一离开西河,张刺史肯定会派人抢王信,到时候……
我知道。岑确走到后堂门口,苏砚正背对着他站在药炉前,肩膀微微发颤。他放轻脚步走过去,看到石臼里的药草被碾得粉碎,是治疗箭伤的续断和骨碎补。
你都听到了他问。
苏砚转过身,眼睛红得像浸了血:我兄长……真的死了
岑确沉默地点头。他查到的消息,沈砚去年冬天就死在了凉州谪兵营,被乱军砍了头,连尸首都没找到。
账册是真的,王信也是真的。苏砚的声音发颤,却带着股狠劲,他们想销毁证据,想让我们沈家永世不得翻身,我偏不答应。
我不会让王信活着到洛阳。岑确的声音冷得像冰,张懿想用我妹妹要挟我,他打错了算盘。
苏砚看着他眼底的决绝,忽然抓住他的手腕。他的手腕很粗,被玄甲勒出了红痕,掌心的老茧硌得她指尖发疼。
我跟你一起去。她说,我懂医,也懂毒。路上若有不测,我能帮你。
岑确想拒绝,却对上她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同归于尽的坚定,像极了当年他爹被押赴刑场时,回望家门的眼神。
路上凶险。他说。
西河就不凶险吗苏砚笑了笑,眼角的疤痕在烛火下若隐若现,从我决定翻案的那天起,就没怕过死。
三日后,岑确点了五十名精锐骑兵,押着囚车从西河出发。苏砚扮成随行的军医,背着药囊坐在一辆简陋的马车里。
出城门时,风沙正劲。卫厉站在城头挥手,眼里满是担忧。岑确勒住马,回头望了眼西河的城墙,又看了眼马车里的苏砚,忽然解下自己的鹖冠,扔给她:戴上。
这是你的官冠……
戴着。他的语气不容置疑,路上若遇盘查,说你是我的亲兵。鹖冠是武官的象征,戴上它,便等同于他的身份。
苏砚攥着那顶缀着鹖尾的冠,指尖触到冰凉的金属,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她知道,这不仅仅是一份信任,更是一份生死相托的承诺。
车队走了两日,到了一处叫野狼谷的地方。谷口狭窄,两侧是陡峭的山壁,风穿过谷口,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有无数野兽在嘶吼。
将军,不对劲。前锋骑兵回来禀报,谷里静得可怕,连只鸟都没有。
岑确勒住马,示意车队停下:戒备。
话音刚落,两侧的山壁上就滚下无数巨石,砸得马蹄声、惨叫声混在一起。紧接着,箭雨如蝗,从峭壁的缝隙里射出来,骑兵们猝不及防,纷纷中箭落马。
是张刺史的人!卫厉的声音从后面传来,他居然偷偷跟了上来,带着一百名坞堡私兵,将军,我就知道他们会来!
岑确挥刀格挡着箭雨,大喊:保护囚车!
苏砚从马车里探出头,看到山壁上影影绰绰的人影,从怀里掏出个小小的瓷瓶,里面装着她用硫磺和硝石配的火药——这是父亲留给她的最后一样东西,说不到万不得已,不可使用。
岑确!她大喊,东南角有棵老槐树,射那里!
岑确立刻会意,拉满大黄弩,一箭射向东南角的老槐树。箭矢穿透树叶,正好落在苏砚扔过去的瓷瓶旁。只听轰的一声巨响,火光冲天,山壁上的人影顿时乱了套。
好本事!岑确冲她咧嘴一笑,露出点难得的少年气,随即又被冷硬取代,卫厉,带一半人从左侧突围,我去右边!
厮杀声震耳欲聋。岑确的环首刀上沾满了血,分不清是敌人的还是自己的。他看到一个黑衣人手握短刀,悄悄摸向马车里的苏砚,想也没想就扑过去,用后背挡住了那刀。
岑确!苏砚的惊呼声刺破了喧嚣。
岑确反手砍倒那人,感觉后背火辣辣地疼,却笑着回头:这点小伤……话没说完,就觉得眼前一黑,从马上摔了下去。
再次醒来时,已是深夜。
他躺在一处废弃的山洞里,篝火噼啪作响,映着苏砚的脸。她正低着头,小心翼翼地为他处理后背的伤口,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什么。
你醒了她的声音带着浓浓的疲惫,眼底有很重的青黑。
岑确想坐起来,却被她按住:别动,伤口刚缝好。
他这才注意到,她的袖口沾着血,手指上缠着布条,显然是为他缝合伤口时被针扎的。东汉的医术里,缝合伤口是方技,被视为旁门左道,她却做得如此熟练。
王信呢他问。
死了。苏砚的声音很淡,卫厉杀的,说是留着也是祸害。我们杀了张刺史派来的人,暂时安全了。
洞里很静,只有篝火的噼啪声。岑确看着她低垂的眼睑,忽然想起第一次在西河见到她时,她裹着青布巾,像株带刺的藜。如今布巾掉了,露出光洁的额头和额角的疤痕,倒显得柔和了许多。
你为什么要救我他问,你本可以拿着账册逃走,找机会自己翻案。
苏砚的动作顿了顿,抬起头看他。篝火的光在她眼里跳跃,像落了两簇星星:因为你说,我是你的人。
岑确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想说那是权宜之计,却在看到她眼睛的瞬间,把话咽了回去。他伸出手,笨拙地拂去她脸颊上的灰尘,指尖触到她的皮肤,温温的,带着点药草的味道。
苏砚,他的声音很轻,像怕被风沙吹散,等这事了了,我带你去美稷城外看看。那里有片枸杞林,春天开紫色的花,很好看。
苏砚的眼睛亮了,像被点燃的火把:真的
真的。岑确点头,还有,我会求陛下为你沈家平反,让沈太医令和你兄长的牌位,能进太学的先贤祠。
苏砚没说话,只是低下头,继续为他包扎伤口。岑确却看到,有晶莹的泪珠落在他的伤口上,烫得他心里发颤。
他知道,在这乱世里,承诺比纸还轻。但他还是想说,想让她知道,有人愿意为她撑起一片天,哪怕这片天随时可能塌下来。
洞外的风沙还在呼啸,像在为他们见证。岑确闭上眼睛,感觉后背的伤口还在疼,心里却暖得像揣了团火。他知道,从今夜起,他不再是孤军奋战。他的身边,有了一个可以背靠背、共赴生死的人。
而这份感情,就像洞外的风沙,粗糙,却真实,带着股能穿透岁月的力量。
4
刺藜结果
洛阳的风,比边地的柔,却裹着更密的刀。
苏砚跟着岑确走进平乐馆时,指尖始终攥着那枚铜针。馆内熏着浓郁的龙涎香,盖过了她药囊里的苦气,也盖过了那些官员袍袖下藏着的血腥。
岑都尉一路辛苦。太傅袁隗的门生李膺迎上来,目光在苏砚身上顿了顿——她仍戴着岑确的鹖冠,玄色劲装衬得肩背挺直,倒像个英气的亲兵,袁公已在偏厅候着,账册……
万无一失。岑确解下腰间的皮囊,里面是用油布层层裹好的账册,张懿和赵忠的罪证,都在里面。
苏砚的心悬在嗓子眼。这是她第三次来洛阳,第一次是随父亲入宫献药,那时朱雀大街的槐花落了她满身;第二次是家破人亡后,她混在流民里,看着官差把兄长押上囚车,尘土迷了她的眼。这一次,她是来讨还血债的。
偏厅里,袁隗正对着一幅《西州舆图》蹙眉。这位白发老臣是清流领袖,党锢之祸中险遭屠戮,全靠门生故吏拼死保全。他看到账册时,枯瘦的手指抖得厉害,一页页翻过去,叹息声越来越重。
好个张懿,好个赵忠!袁隗猛地拍案,案上的茶盏震得乱响,竟敢将并州铁器贩给羌胡,连羽林卫的甲胄都敢私卖——这是要断我大汉的根基!
袁公,岑确沉声说,王信已死,张懿必狗急跳墙。瑶妹还在掖庭,我们需速战速决。
袁隗看向苏砚,目光里带着探究:这位是
民女苏砚,前太医令沈槐之女。她摘下鹖冠,露出额角的疤痕,声音虽轻却字字清晰,账册上的每一笔记录,民女都能佐证——包括赵忠当年如何伪造‘巫蛊’证据,抄没我沈家。
袁隗的眼神软了些:沈太医是忠良,老夫记得他。你放心,今日有老夫在,必还你们父女清白。
三日后,朝会。
灵帝正昏昏欲睡,听着赵忠吹嘘西州太平无事,忽然被袁隗的哭声惊醒。老臣捧着账册跪在丹墀下,字字泣血:陛下!张懿、赵忠通敌叛国,罪证确凿,请陛下明察!
赵忠脸色煞白,扑上去抢夺账册:老匹夫血口喷人!这是伪证!
是不是伪证,问问这位姑娘便知。袁隗侧身让开,苏砚捧着父亲的药经走出,在殿中跪下。她没看龙椅上的皇帝,只举起药经:此乃先父沈槐手书,里面夹着赵忠与张懿往来的密信,信末有他们的私印——一枚刻‘忠’,一枚刻‘懿’,陛下可验!
内侍呈上密信,灵帝眯着眼看了半晌,忽然把信摔在地上:赵忠!你竟敢骗朕!
赵忠瘫在地上,口吐白沫。张懿在凉州闻讯,本想举兵叛乱,却被岑确早已布下的边军堵在城下。卫厉带着沈家账册里记载的军械藏地地图,抄出了足以装备三万羌胡的铁器,张懿见大势已去,拔剑自刎时,嘴里还骂着赵忠误我。
掖庭的宫墙很高,苏砚跟着岑确走进去时,总觉得脚下的砖石在发烫。岑瑶被关在最里面的囚室,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见到兄长时,却先注意到他身后的苏砚。
姐姐的额角,也有颗痣。小姑娘的声音哑得像破锣,却带着好奇。
苏砚蹲下身,摸出药囊里的蜜饯——是她特意为孩子做的,用边地的沙枣和蜂蜜熬的,甜而不腻。瑶儿不怕,以后姐姐护着你。
岑瑶咬着蜜饯,忽然抱住苏砚的脖子:我知道姐姐,哥哥夜里总念着‘苏姑娘’,说她比刺藜还厉害,能毒死坏人。
苏砚的脸热起来,抬头撞见岑确的目光。他站在门口,玄甲上的铜环映着天光,嘴角竟藏着点笑意,像被风沙磨亮的刀,忽然泄出点温柔。
赵忠的结局,比张懿惨。灵帝虽昏聩,却恨极通敌二字,下令将他拖到市曹腰斩。苏砚没去看,只在平乐馆的窗边,听着街面上传来的欢呼,慢慢碾着药草。
岑确走进来时,身上带着市井的烟火气:都结束了。
嗯。苏砚把碾好的药粉装进瓷瓶,这是给瑶儿调的安神药,她夜里总做噩梦。
陛下已下旨,为沈家平反,追封你父亲为‘忠侯’。岑确在她身边坐下,接过她手里的药杵,笨拙地帮她碾药,还说要让你入太医署,承袭你父亲的职位。
苏砚摇摇头:我不去。太医署的药香,闻着像牢狱。
岑确停下动作:那你想去哪
回西河。她看着窗外的槐树,想起边地的枸杞林,那里的风沙虽大,却能让人活得踏实。
岑确笑了,把药杵放回石臼:好,回西河。我在美稷城外给你建座药圃,种满刺藜和枸杞,再盖间屋子,带个院子,够你晒药、碾药。
还要有个灶台。苏砚补充道,我要学做胡饼,给你和卫厉当干粮。
还要有棵槐树。岑确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像洛阳的这棵一样,夏天能遮凉。
苏砚的心跳得像擂鼓,低头继续碾药,药粉飞扬起来,落在她的发梢,像撒了层细雪。她知道,他说的不只是屋子、药圃、槐树,是想给她一个家——一个在乱世里,能挡住风沙、挡住刀箭的家。
离开洛阳那天,天很蓝。岑瑶坐在马车里,抱着苏砚做的布偶,那布偶穿着羌人的胡服,却是汉人姑娘的脸。卫厉赶着车,嘴里哼着边地的调子,说要回去教坞堡的孩子们射箭。
岑确牵着马走在车旁,苏砚坐在车里,偶尔掀起帘子看他。他的背影比初见时更挺拔,玄甲在阳光下泛着光,像座移动的山。
岑确,她忽然喊他,你说的枸杞林,真的开紫色的花吗
真的。他回头看她,眼里的笑意比阳光还暖,等回去,我带你去看。
风沙吹过洛阳的城门,卷起他们的衣角,却吹不散车厢里的药香和笑声。苏砚摸出那枚岑瑶绣的平安繻,上面的瑶字被摩挲得发亮,她把它系在自己的药囊上,与父亲的账册、兄长的虎符放在一起。
这些都是她的过往,是刺,是伤,却也是她走到今天的力量。而身边的这个人,是她在风沙里捡到的光,是她往后岁月里,最踏实的依靠。
或许乱世还未结束,或许烽火还会燃起,但此刻,马车碾过尘土的声响,岑确马蹄的轻响,岑瑶的笑声,都像首温柔的歌。苏砚靠在车壁上,闭上眼,仿佛已经看到美稷城外的枸杞林,紫色的花在风沙里摇曳,而她和他,正站在花海里,等着属于他们的,长长久久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