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潮汕女子:阿珠 > 第一章

1
阿珠第一次发现弟弟阿弟不对劲,是在他三岁那年的冬至。
潮汕老宅的天井里摆着十二张矮凳,十二个姐妹捧着红桃粿的手都在抖。阿爸林阿狗把骰子掷在搪瓷盆里,骨碌碌的响声混着牌友的哄笑,惊飞了檐角的燕子。阿妈李秀兰系着沾油星的围裙,把最后一盘红桃粿端出来时,后腰的赘肉在褪色的碎花布下颤了颤。
阿弟,来吃粿。李秀兰把最小的儿子搂在怀里,用银簪挑开粿皮。阿弟突然咯咯笑起来,伸手去抓牌桌上的骰子,口水顺着嘴角淌到李秀兰的衣襟上。
阿珠排在第十二个,刚够着桌边的红桃粿就被阿爸一脚踹在膝弯。死丫头片子,挡着老子的手气!林阿狗的黑布鞋沾着泥,在她新买的校服裤上印下鞋印。阿珠踉跄着后退,怀里的红桃粿滚落在地,裂开的馅料里混着血丝——那是今早李秀兰生阿弟时,没擦干净的血渍溅在了蒸笼布上。
十二个姐妹的呼吸突然变得一致,像祠堂里挂着的十二个铜铃,被同一阵风穿过。大姐已经嫁去邻村,听说生了三个女儿后,被婆家逼着喝转胎药,喝得胃出血;二姐在制衣厂打工,每月工资除了给阿爸还赌债,还要给阿妈买调经的中药;三姐最聪明,考上大学却被阿爸锁在柴房,最后跟着走江湖的戏班子跑了。
阿珠摸着膝盖上的鞋印,看着阿弟把红桃粿捏成泥,糊得满脸都是。李秀兰笑得眼角堆起褶子:我们阿弟就是聪明,知道这粿里有当归,补身子的。林阿狗赢了一把牌,抓起一个红桃粿塞进阿弟嘴里:我儿子将来是要继承族谱的,当然聪明!
阿弟突然卡住了,脸涨得通红,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李秀兰慌忙拍他的背,拍出一块带血丝的粿渣。阿珠注意到,那块粿渣上沾着一小撮灰色的粉末——是柴房墙角那袋转胎神药的粉末,阿妈每天都要偷偷掺在阿弟的辅食里。
那天夜里,阿珠被尿憋醒,路过父母的房间时,听见李秀兰在哭。医生说阿弟是先天愚型......林阿狗的声音像磨过的砂纸,你是不是又偷偷给我儿子喂那破药了
那是神婆说的转胎药啊!李秀兰的哭声突然拔高,要不是为了给你生个儿子,我能喝那么多偏方吗我肚皮上的刀疤都能当晾衣绳了!
阿珠贴着墙根,看见门缝里透出的光线下,阿弟正坐在床上,把手指插进鼻孔里,挖出一团黑乎乎的东西,笑得口水直流。林阿狗突然给了李秀兰一巴掌,响声在寂静的巷子里荡开,惊得狗都吠了起来。
哭什么哭!林阿狗的声音发狠,我儿子是天选的,是来旺我们林家的!明天我就去借钱,请神婆来给我儿子做法!
阿珠踮着脚跑回阁楼,十二个姐妹挤在两张木板床上,呼吸声此起彼伏。月光从瓦片的缝隙漏下来,照在三姐临走时刻在墙上的字:快跑,别回头。
2
神婆来的那天,阿珠正在井边洗衣服。十二个姐妹的校服堆成小山,肥皂泡在她手背上炸开,映出祠堂门口飘着的黄幡。幡上写着麟儿降世四个歪歪扭扭的字,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林阿狗不知从哪借了钱,杀了三只公鸡,血洒在祠堂的门槛上,像一条暗红色的蛇。李秀兰穿着新买的红褂子,把阿弟打扮成哪吒的模样,红肚兜上绣着长命百岁,却遮不住他脖子上总也洗不掉的奶渍。
神婆的脸像皱巴巴的黄纸,嘴里叼着烟袋,烟锅里装着不知名的草药。她捏着阿弟的下巴左右端详,突然尖声说:这孩子是文曲星转世,只是被小鬼缠了身!林阿狗立刻给她塞了个红包,神婆掂量着厚度,从布包里掏出个瓦罐。
这里面是百年蛇胆,神婆揭开盖子,一股腥气扑面而来,每天喂一点,七七四十九天后,保证聪明伶俐。阿珠正在倒脏水,眼角的余光瞥见瓦罐里的东西——哪是什么蛇胆,分明是菜市场丢弃的鸡内脏,泡在浑浊的胆汁里。
李秀兰却像捧着圣旨,小心翼翼地接过瓦罐。谢谢神婆,谢谢神婆!她给阿弟喂第一口蛇胆时,阿弟突然咬住她的手指,狠狠撕下一小块肉。血珠滴在红肚兜上,像绽开的红梅。
我们阿弟就是有劲儿!林阿狗笑得露出黄牙,将来肯定能打遍全村无敌手!
那天下午,阿珠去镇上买酱油,路过村头的小卖部,听见几个妇女在嚼舌根。林家那傻儿子,听说拉了屎还往嘴里塞......
李秀兰也是疯了,生了十二个丫头还不够,非要生个傻子出来......
林阿狗又去赌了,把神婆的红包都输光了......
阿珠攥紧手里的酱油瓶,瓶身的冰凉顺着掌心蔓延到心脏。她想起三姐临走前,塞给她一张皱巴巴的火车时刻表,说:阿珠,你是我们姐妹里读书最好的,一定要走出去。那时三姐的眼睛亮得像星星,不像现在,连张照片都没寄回来过。
回到家时,院子里一片狼藉。林阿狗把牌桌摆进了堂屋,牌友们的烟灰弹在祖宗牌位前。李秀兰正追着阿弟喂蛇胆,阿弟把瓦罐打翻在地,抓起泡涨的鸡内脏往嘴里塞,嘴角挂着黄绿色的黏液。
死丫头,还愣着干什么!林阿狗输了牌,火气全撒在她身上,去给我买瓶米酒,没钱就把你二姐给你的银镯子当了!
阿珠的手一抖,酱油瓶摔在地上,深色的液体在青砖上漫开,像一滩凝固的血。十二个姐妹都停下手里的活,齐刷刷地看着她。大姐留下的银镯子还在她腕上,那是二姐偷偷塞给她,让她攒学费的。
我不去。阿珠的声音很轻,却像一块石头砸进水里。
林阿狗愣住了,随即勃然大怒,抓起桌上的酒瓶子就朝她砸过来。阿珠没躲,酒瓶在她脚边炸开,玻璃碎片溅到小腿上,划出一道血痕。
反了你了!林阿狗扑过来要打她,却被李秀兰死死抱住。阿狗,别打孩子!阿珠也是为阿弟好,她怕镯子当了,将来阿弟娶媳妇没彩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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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珠看着母亲谄媚的笑脸,突然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转身冲进厨房,趴在水缸边干呕,吐出的酸水混着早上没消化的红薯。水缸里的倒影晃啊晃,映出十二个姐妹麻木的脸,像一串提线木偶。
那天夜里,阿珠把银镯子藏进枕头下,摸出三姐留下的火车时刻表。指尖划过深圳两个字时,小腿上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窗外传来阿弟的哭声,像猫被踩了尾巴,尖锐又凄厉。
3
阿弟七岁那年,林阿狗把二姐卖了。
说是嫁,其实就是卖。对方是邻村一个瘸腿的老光棍,给了三万块彩礼,足够林阿狗还三个月的赌债。李秀兰给二姐梳头时,眼泪掉在红头绳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阿荷,到了那边好好过日子,李秀兰的声音哽咽,给人家生个大胖小子,就不受气了。二姐穿着洗得发白的红嫁衣,眼神空洞得像口枯井。她给每个妹妹塞了一块水果糖,轮到阿珠时,突然抓住她的手。
阿珠,二姐的手心全是汗,我藏了五十块钱,在柴房的横梁上。你拿着,别让爸发现。阿珠看着她手腕上的淤青——那是林阿狗逼她答应婚事时打的。
送亲的队伍走后,林阿狗拿着彩礼钱直奔赌场。李秀兰坐在灶台前发呆,阿弟在地上打滚,把二姐留下的嫁衣撕成碎片。阿珠趁没人注意,溜进柴房,爬上横梁。
柴房里弥漫着霉味和草药味,梁上果然藏着一个布包。阿珠打开一看,里面除了五十块钱,还有一张皱巴巴的诊断书:李秀兰,子宫癌晚期。日期是半年前。
死丫头,你在干什么!林阿狗突然闯进来,酒气喷了阿珠一脸。他看到地上的钱,眼睛立刻红了,一把抢过去塞进兜里。好啊,你们姐妹都合起伙来骗我!他揪住阿珠的头发,把她往墙上撞。
额头撞在砖墙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阿珠看见血珠滴在诊断书上,晕开晚期两个字。她突然笑起来,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爸,妈快死了,你知道吗
林阿狗的手停在半空,眼睛瞪得像铜铃。李秀兰不知何时站在门口,脸色苍白得像纸。你胡说什么!李秀兰扑过来打她,却被阿珠一把推开。
我在柴房找到了诊断书!阿珠捡起地上的纸,举到他们面前,你都快死了,还想着给这个傻子生弟弟!二姐被你卖了,三姐跑了,大姐在婆家被打死了,你都不管吗
李秀兰突然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我也不想啊......她抓着自己的头发,可我不生儿子,阿狗就打我啊!我不给他攒钱,他就去赌啊!我这辈子,就是个贱命......
林阿狗突然像疯了一样,把柴房里的东西全砸了。都是你们这些丫头片子害的!他嘶吼着,要是早生个儿子,我怎么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阿弟吓得哇哇大哭,抓起地上的碎布往嘴里塞。李秀兰爬过去抱住他,像抱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阿弟不怕,阿妈在......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阿妈就是死了,也要给你留条活路......
阿珠看着眼前的一切,突然觉得无比荒谬。她悄悄退出去,回到阁楼。姐妹们都醒着,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月光照在她们脸上,像蒙上了一层白霜。
我要走了。阿珠轻声说,明天就走。
没人说话,只有五姐轻轻点了点头。她从枕头下摸出一个布包,塞给阿珠:这是我们攒的钱,你拿着。到了深圳,去找六姐。
阿珠打开布包,里面是一堆零钱,最大的面额是十块。她数了数,一共两百三十七块五。眼泪突然掉下来,砸在钱上,晕开一小片水渍。
4
第二天一早,阿珠揣着钱和六姐的照片,悄悄溜出了家门。
天刚蒙蒙亮,巷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卖豆浆的三轮车发出吱呀的响声。阿珠不敢回头,脚步快得像要飞起来。路过祠堂时,她看见林阿狗蹲在门口抽烟,烟头的火光在晨雾中明明灭灭。
阿珠屏住呼吸,贴着墙根快步走过。就在她以为要成功逃脱时,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暴喝:阿珠!你要去哪!
林阿狗追了上来,手里还拿着一根扁担。阿珠吓得魂飞魄散,转身就跑。她拼命往榕江的方向跑,那里有一座桥,过了桥就是镇上的汽车站。
抓住她!别让她跑了!林阿狗的声音越来越近,扁担带起的风刮在她脸上。阿珠看见桥上有个卖菜的阿婆,急忙喊:阿婆,救我!
阿婆刚要回头,就被林阿狗一把推开。我家的家事,你少管!林阿狗抓住阿珠的头发,把她往地上拖。阿珠的头皮像要被扯下来,她挣扎着,咬在林阿狗的胳膊上。
啊!林阿狗惨叫一声,松开了手。阿珠趁机爬起来,继续往桥上跑。就在她快要跑到桥头时,突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重重地摔在地上。
是阿弟。他不知什么时候跟了过来,正坐在地上,手里拿着一块石头。阿珠的额头撞在石头上,鲜血立刻涌了出来,糊住了她的眼睛。
抓住她!林阿狗追上来,一脚踩在她的背上。阿珠趴在地上,能闻到桥面木板的霉味,还有自己血的腥气。她看见李秀兰也来了,手里拿着那件被撕碎的红嫁衣。
阿珠,跟妈回家。李秀兰的声音在发抖,妈不逼你了,妈给你找个好人家......
我不回去!阿珠用尽全身力气喊,你们不是我爸妈!
你们是吃人的恶鬼!阿珠的嘶吼劈碎晨雾,额头的血顺着眼角往下淌,在睫毛上凝成红珠。
林阿狗被这声骂激得目眦欲裂,抬脚就往她后心踹。阿珠像片枯叶蜷在地上,喉咙里涌上铁锈味,却死死盯着桥头——那里突然传来摩托车引擎的轰鸣,两道车灯刺破晨雾,像极了三姐故事里说过的城市霓虹。
放开她!六姐的声音裹着风冲过来,她身后的男人拎着铁棍,在桥面上划出刺耳的火花。林阿狗认得那男人,是上次来村里收债的混混头,吓得腿肚子一软。六姐已不是当年那个会偷藏糖果的丫头,烫卷的头发被风吹得狂乱,高跟鞋踩在阿珠的血渍上,发出黏腻的声响。
林阿狗,六姐从皮包里抽出一沓照片甩在他脸上,你欠赌场的五万块,我替你还了。但二姐的彩礼钱,还有这十二年我们姐妹被你榨取的血汗,你打算怎么算照片上是大姐躺在病床上的样子,插着胃管,脸色比纸还白。
李秀兰突然扑上来抱住六姐的腿,红嫁衣的碎片粘在她裤脚:阿月,妈知道错了......你带阿珠走,带所有妹妹走,妈给你们磕头了!她的头在桥面上磕出闷响,阿弟却在一旁拍手笑,把手里的石头往李秀兰背上砸。
六姐嫌恶地踢开她,弯腰扶起阿珠。阿珠的额头黏在六姐的衬衫上,闻到一股陌生的香水味,混着淡淡的烟草味。还能走吗六姐的声音比记忆里冷硬,手指却很稳,替她按住流血的伤口。
能。阿珠盯着桥那头渐渐亮起的天光,突然想起三姐刻在墙上的字。原来别回头三个字,说的不是怕父母追来,是怕看见他们这副腐烂的模样,脏了自己的眼睛。
男人发动摩托车时,林阿狗突然扑过来抓住车后座。阿月!你不能走!你弟弟将来还要靠你......他的指甲抠进阿珠的衣角,阿珠猛地抽回手,看见自己的血在他手背上洇出朵丑陋的花。
六姐从包里掏出折叠刀,唰地甩开刀刃抵在林阿狗手腕上。再碰我妹妹一下,我剁了你这只讨赌债的手。她的眼神比刀刃还寒,林阿狗的手僵在半空,终于像触电般缩回去。
摩托车驶离桥面时,阿珠最后看了一眼榕江。浑浊的江水卷着泡沫拍打桥墩,像无数双没来得及伸出的手。李秀兰瘫坐在桥中央,阿弟正把红嫁衣的碎片往江里扔,林阿狗蹲在地上数着六姐留下的钞票,晨光在他佝偻的背上镀上层恶心的油光。
她们......阿珠想问其他姐妹,话没说完就被六姐打断。下个月我来接她们。六姐的声音透过头盔传来,有点闷,我在深圳租了房子,找了律师,够送她们去读书。
风灌进阿珠的耳朵,吹得伤口生疼。她突然想起柴房里那张诊断书,想起李秀兰哭着说我这辈子就是个贱命。或许那不是自怨自艾,是她终于在第十二个女儿和一个傻儿子之间,看清了自己早被磋磨成泥的命。
摩托车拐过山坳时,阿珠看见远处的村庄升起炊烟,像根灰白的线,终于要从她脖子上断开了。六姐的手机响起来,她接电话时骂了句脏话,大概是工厂里的事。阿珠靠在六姐背上,听着引擎的轰鸣,第一次觉得这世上最动听的声音,不是祠堂里的铜铃声,是能把她带往远方的马达声。
后来阿珠在深圳的医院里缝了七针。拆纱布那天,六姐带她去理发店剪了短发,镜子里的女孩额角贴着纱布,眼神却亮得惊人。以后别叫阿珠了。六姐递来本崭新的笔记本,自己取个名字。
阿珠握着笔,笔尖悬在纸上良久,突然想起榕江的水。那些被江水卷走的红嫁衣碎片,那些沉在江底的药渣,那些顺着江水漂走的姐妹的眼泪,其实都在告诉她——别困在谁给的名字里,做条能劈开浪的江才好。
她在纸上写下林破江三个字,笔画用力得几乎戳穿纸背。窗外的阳光落在字迹上,像给每个笔画都镀了层金边。
5
林破江读书像是不要命,为了补上过去遗漏的知识,日夜不分地学习,考上了深圳大学。
读大二那年,接到了潮汕老家打来的电话。是村委会的人,语气含糊地说李秀兰快不行了,躺在祠堂里,指名要见女儿们。
电话挂断时,五姐正往花瓶里插康乃馨。别去。五姐的手指被花刺扎了下,血珠滴在花瓣上,她当年把二姐推进火坑时,怎么没想过有今天。
破江望着窗外的雨,额角的疤痕在潮湿的空气里隐隐作痛。她想起签脱离协议那天,李秀兰签下名字后突然笑起来,眼泪混着皱纹里的污垢往下淌,像条被晒干的河突然涨了水。那时距离医生说的只剩半年,已经过了三年。
原来有些病拖起来,比命还顽固。就像老宅墙角的青苔,明明该被烈日晒死,偏在砖缝里扎了根,年复一年地绿着。
最终还是六姐拍了板:去看看。她正在给刚开业的服装厂算账单,笔尖在纸上顿了顿,不是为她,是为我们自己——总得亲眼看看,那地方的泥,到底能不能彻底洗掉。
回去的路上下了场暴雨,车窗外的榕树被打得歪歪扭扭,像极了当年姐妹们在井边洗衣时佝偻的背。祠堂门口的黄幡早就没了,门槛上的鸡血红渍变成了深褐色,被无数双脚磨得发亮。
李秀兰躺在祠堂的供桌旁,身下垫着块破草席。她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看见她们进来,浑浊的眼睛突然亮了亮,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林阿狗蹲在角落抽烟,一条腿不自然地拐着,是被债主打断的后遗症。
阿珠......李秀兰的声音像被水泡过的棉线,轻轻一扯就断,红桃粿......
破江才发现供桌上摆着盘红桃粿,皮皱巴巴的,边缘焦黑。林阿狗闷声说:她昨天爬起来蒸的,说你们小时候最爱吃。
五姐突然笑出声:小时候是指掺着血丝的那种,还是拌着转胎药粉末的那种
林阿狗猛地站起来,拐着腿要扑过来,被六姐一个眼神钉在原地。我们来,是想告诉你。六姐的声音很平,二姐找到了,在惠州开了家小超市,生了两个女儿,过得很好。
李秀兰的眼睛眨了眨,突然开始流泪。不是嚎啕大哭,是眼泪无声地往外涌,像榕江涨潮时漫过堤岸的水。她抓着破江的手,那只手枯瘦得像段柴火,指甲缝里还嵌着黑泥。
阿弟......她喃喃地说,被人拐走那天,手里还攥着......蛇胆......
破江猛地抽回手。她想起那个装着鸡内脏的瓦罐,想起阿弟嘴角挂着的黄绿色黏液,胃里一阵翻搅。原来有些画面,比疤痕更难褪去。
离开祠堂时,雨还没停。破江回头看了眼,李秀兰躺在供桌旁,像件被丢弃的旧衣服。林阿狗蹲在她身边,用没受伤的手笨拙地给她擦脸,动作里有种陌生的温柔。
她撑不过今晚了。六姐发动汽车,后视镜里的祠堂越来越小,村委会说,她把老宅卖了,钱都给了林阿狗还赌债,自己选了祠堂当最后的地方。
破江望着窗外掠过的榕树,突然想起很多年前的冬至。十二个姐妹捧着红桃粿站在天井里,阿弟把粿捏成泥,李秀兰笑着说他聪明,林阿狗的骰子在搪瓷盆里滚得欢。那时的阳光明明很暖,却照不进每个人心里的阴影。
车过榕江大桥时,破江看见江面上漂着个东西,红通通的,像只被丢弃的红桃粿。她想起李秀兰最后看她的眼神,想起那句没说完的红桃粿,突然觉得,这个女人这辈子就像个蒸坏了的红桃粿,皮焦馅败,却总想着要发得再饱满些,好让别人觉得她是块好料。
回到深圳的第三天,村委会打来电话说李秀兰走了。林阿狗想让她们回去办丧事,六姐拒绝了。我们的根,早就不在那里了。
那天晚上,破江做了个梦。梦见小时候的自己站在天井里,手里捧着个红桃粿,皮白馅甜,没有血丝,也没有药粉。十二个姐妹围过来,笑着分食,阳光落在她们脸上,暖的不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