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童子命
我第一次看见槐树下的影子时,刚满六岁。
那天傍晚的阳光斜斜地淌过村口,把老槐树的叶子染成了一层薄薄的金箔,风一吹,金箔就簌簌地晃,像谁把碎金子撒在了半空。我蹲在槐树下的青石板上,手指头戳着地面上密密麻麻的蚂蚁,看它们扛着比身子还大的碎米粒,排着歪歪扭扭的队往窝里挪。石板被晒了一整天,还带着暖烘烘的热气,透过薄薄的裤衩熨着屁股,舒服得让人想打盹。
就在这时,眼角的余光瞥见树根处蜷缩着个小小的影子。那是个穿蓝布衫的小姑娘,布衫的颜色深得发暗,像是被水泡了很久,边角还打着几个歪歪扭扭的补丁。她就那么缩在树根的阴影里,背靠着粗糙的树皮,膝盖抵着胸口,像只受了惊的小兽。
我眯起眼睛仔细瞧,发现她的头发黏糊糊的,像浸了水的黑棉线,一缕一缕地贴在脸颊和脖颈上,发梢还滴着看不见的水珠,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她脚边放着只粗瓷碗,碗口豁了好大一块,边缘还沾着些黑褐色的污渍,不知道盛过什么。
喂,你是谁家的
我捡起脚边一块圆滚滚的小石子,朝着她的方向扔过去。石子在空中划了道浅弧,眼看就要砸到她身上,却像穿过了一团烟似的,径直从她肩膀里穿了过去,噗
的一声砸在泥土里,溅起一小撮灰。
我愣了愣,又捡起一块石子扔过去,结果还是一样。
这时,那小姑娘忽然慢慢地抬起头。夕阳的光刚好落在她脸上,我这才看得清
——
她的眼眶那里是空的,没有眼珠,只有两个黑洞洞的窟窿,深不见底,像是两口被遗忘的老井,映不出半点光。
那天晚饭时,我扒着粗瓷碗的边缘,盯着碗里红薯粥上的热气,突然想起二婆下午坐在晒谷场边说的话,就定着眼珠跟娘说:娘,我听见二婆说我是童子命。
娘正拿着锅铲往灶膛里添柴火,闻言动作顿了一下。我又接着说:二婆还说,童子命的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我今天就看到了,槐树下有个穿蓝布衫的小姑娘,她没有眼珠子。
哐当
一声,娘手里的粗瓷碗没拿稳,掉在了灶台上。碗里的红薯粥泼出来大半,滚烫的粥汁溅在她手背上,立刻烫出了好几片红痕。她却像没感觉到疼似的,慌忙抓起挂在灶台边的围裙,手忙脚乱地擦着灶台上的粥渍,围裙的边角蹭到烫红的手背,她才
嘶
地吸了口冷气。
小孩子家别胡说!
她的声音发颤,眼睛不敢看我,只顾着埋头擦桌子,抹布在灶台上划来划去,把粥渍蹭得越来越大,那是你眼花了,太阳晃的,哪有什么小姑娘。
可我知道不是眼花。那黑洞洞的眼眶,湿漉漉的头发,还有那只豁了口的粗瓷碗,都看得清清楚楚,怎么会是眼花呢
从那天起,那蓝布衫小姑娘就总在黄昏时分出现。她从不说话,就那么安安静静地坐在槐树下,背靠着树根,眼睛(如果那能算眼睛的话)一直盯着我家的方向。有时我趴在房间的窗台上,能看见她抬起头,用那两个黑洞洞的窟窿
看
向我这边的窗户,一动不动,能看好久好久。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渐渐习惯了她的存在。每天傍晚蹲在青石板上数蚂蚁时,总会先往树根处瞥一眼,看她来了没有。她就像槐树下的一块石头、一片落叶,成了这村口黄昏里,只有我能看见的一部分。
九岁生辰那天,天刚蒙蒙亮,我就觉得浑身不对劲。脑袋像被塞进了滚烫的蒸笼,晕乎乎的疼,四肢却沉得像灌了铅,每动一下都要费好大的劲。到了晌午,烧得更厉害了,浑身烫得像揣着一团火,连盖在身上的薄被都觉得灼人,眼前的东西也开始打转,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模糊。
迷迷糊糊中,我感觉床前站着个人影。费力地掀开眼皮,看见蓝布衫小姑娘正静静地立在床头,还是那身发暗的蓝布衫,头发依旧湿漉漉地贴在脸上。她手里捧着那只豁口的粗瓷碗,碗里盛着些奇怪的水,浑浊得像搅了泥的河水,可仔细一看,水里又像撒了把碎星星,闪着细碎的光,忽明忽暗的。
喝了就不烧了。
她开口说话了,声音轻飘飘的,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水汽的湿冷,刚到耳边就要消散似的。
我心里一慌,想张嘴喊娘,可喉咙像被一团厚厚的棉花堵住了,发不出半点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端着碗,一步步朝我凑过来,那碗里的浑水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悠,星星似的光点也跟着摇曳,晃得我眼睛发花。
就在碗沿快要碰到我嘴唇的瞬间,房门
吱呀
一声被推开了。娘举着一根桃木枝冲了进来,枝桠上缠着红得刺眼的线,还有几张皱巴巴的黄符,符上的朱砂字被风吹得微微颤动。
妖魔鬼怪都滚开!
娘的声音又急又怕,带着哭腔,她胡乱地用桃木枝往床头扫,枝桠
嗖嗖
地划破空气,对着我眼前的空气一阵乱舞。我清楚地看见,蓝布衫小姑娘像被火烫到似的猛地往后缩,身影瞬间淡了下去,变得透明,像一层薄纱,眼看消失在阳光里。
娘一把将我搂在怀里,她的后背凉得像冰,抖得厉害,把我勒得紧紧的,仿佛一松手我就会被什么东西抢走。童子命的魂儿金贵,那些东西都盯着呢,不要离开娘。
她的眼泪滴在我滚烫的额头上,凉丝丝的,让我清醒了几分。
后来我才知道,二婆早就跟娘说过,童子命的人阳寿短,可阴德深厚,童子下世后能救很多孤魂野鬼往生,所以那些东西才会一直围着,盼着能借我的命投胎。
从那以后,娘更小心了。她经常在我枕头底下塞削得尖尖的桃木片,木片上还带着新鲜的树汁味;逢年过节,不管刮风下雨,她都要去后山的庙里烧香,跪在蒲团上,对着神像念叨好半天,膝盖跪得通红也不觉得累。
可就算这样,我还是能看见那些
东西。墙根下蜷着的老太太,总是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斜襟褂子,手里捻着一颗干硬的枣子,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我家的门;井台上梳辫子的女人,辫子越梳越长,垂到井里,每次我路过,都能看见井水映出她没有脸的模样;还有那个总在槐树下等我的蓝布衫小姑娘,她来得更勤了,有时天还没黑透,就坐在树根下,望着我家的方向。
他们越来越多,有时在墙角,有时在路边,甚至在我上学的路上,也能瞥见一两个影影绰绰的身影。但他们从不说话,只是安安静静地站着、坐着,像一群耐心的观众,等待着什么,观察着我的一举一动,眼神里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渴望。
第2章
鬼笑
十二岁那年夏天,老天爷像是被捅破了个大窟窿,暴雨连下了三天三夜。豆大的雨点砸在屋顶的瓦片上,噼里啪啦响个不停,汇成一道道水流顺着房檐往下淌,像挂了道透明的帘子。村西头的河堤早就被泡得发软,第三天傍晚时,轰隆
一声裂开道大口子,浑浊的黄汤裹着泥沙、断木、石块,咆哮着往村里灌,所到之处,房屋摇晃,鸡飞狗跳。
大人们急红了眼,扛着沙袋拼命往河堤上冲,号子声、呼喊声、洪水的咆哮声混在一起,震得人耳朵发疼。我站在自家屋檐下,雨水顺着屋檐的茅草往下滴,打湿了脚边的土地。就在这时,我看见无数影子顺着汹涌的水流漂过来,它们轻飘飘的,在水里起起伏伏。有穿长衫的老者,胡须在水中散开,像一团灰白的水草;有扎羊角辫的娃娃,辫子上的红头绳在黄水里格外显眼;还有那个总穿蓝布衫的小姑娘,她的身影在洪水中时隐时现,蓝布衫被水泡得发胀,却依旧看得真切。
她顺着洪水慢慢漂到我脚边,水流在她身下打着旋。她仰起脸,那张没有眼珠的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却清晰地对我开口:跟我走吗
去哪儿
洪水溅起的水花打湿了我的裤脚,冰凉的触感顺着皮肤往上爬。
去该去的地方。
她的声音里裹着哗哗的水声,像是从水底传上来的,这里要塌了。
我低头看去,水花在她透明的脚踝边打着旋,那些跟着洪水漂来的影子也都在轻轻摇晃,像水里的浮萍,密密麻麻地围在周围,却不靠近,只是安静地等待着。
我回头看了眼屋里,神龛前的油灯被风吹得忽明忽暗,娘正跪在蒲团上磕头,额头磕在青石板上,发出
咚咚
的声响,每一下都像是敲在我的心上。我娘怎么办
我问小姑娘,声音有些发颤。小姑娘没说话,只是伸出手,她的手苍白得透明,指尖冰凉,像刚从冰水里捞出来。
我摸到她指尖的瞬间,脑子里
嗡
的一声,忽然想起二婆坐在门槛上,一边纳鞋底一边说过的话
——
童子命活不到十二,但是能救许多孤魂野鬼,让他们往生。
或许这些影子真的只是来接我回家的,毕竟我是童子命,注定活不长久。既然这样,为什么不做一回善事呢我本来就是个温柔善良的人啊。
我又想,对于这世间爱惜我的人来说,尤其是娘,我活着的每一天其实都是我离开的倒计时。她日夜为我担忧,为我烧香拜佛,头发一天比一天白,皱纹一天比一天深,这又何尝不是她的煎熬。也许我早点离开,她才能更早地接受新的生活,不用再被这份沉重的牵挂压得喘不过气。
洪水已经漫过了门槛,黄澄澄的水涌进屋里,打着旋儿往上涨。我最后看了眼娘的背影,她还在不停地磕头,额头上已经磕出了红印,黄符烧尽的灰烬被风吹起来,粘在她花白的头发上,像落了层霜。
蓝布衫小姑娘拉着我的手往水里走,那些围在周围的影子在水里微微晃动,像是在向我们点头行礼。神龛上的香炉被洪水晃得摇摇晃晃,里面插着的三炷香不知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齐刷刷地断成了两截,香灰簌簌地落进水里,瞬间被冲散了。
洪水漫过膝盖时,蓝布衫小姑娘的手冰凉刺骨,可我却不觉得怕,就像是认识了很久的朋友,握着她的手,心里反而有种莫名的安定。
我只是舍不得我娘。她这一生,仿佛都在为我烧香拜佛,祈求我能留在这世间,哪怕多一刻都好。她总说,多看看这人间的花,多尝尝这人间的甜,多抱抱我的小妮儿。
可到头来还是一场空,以后在人世间,她再也看不到我明媚的笑脸了,她该有多么伤心啊。
可是童子命就是活不到十二岁,这是老天爷早就定好的规矩。这十二年,是人世间最轻盈的年月,像初春的柳絮,像清晨的露珠,纯净又短暂。往后的人间岁月太沉,有太多的苦,太多的难,我们这样的魂魄,根本托不住。
就像那些早熟的果子,总要比别人先落地,在活着的时候,我们已经用尽全力绽放过了,这就够了。
走吧。
我深吸一口气,反握住小姑娘的手。她的指尖没有血肉,冷冰冰的,像是穿过了漫长的岁月。
我跟着她往水中央走去,水渐渐没过了胸口,冰凉的洪水挤压着我的胸口,有些喘不过气。就在这时,娘的哭声穿透雨幕,尖利而绝望:我儿不是童子命啊,不要带走她!
她喊得撕心裂肺,每一个字都带着血。
可我知道,娘早就懂了,从我生下来就带着的那些奇奇怪怪的病,那些总也长不壮实的个头,那些明媚却脆弱的笑,都是老天爷写好的期限,谁也改不了。
村里人都搬到了后山的庙里躲避洪水,只有我娘,疯了似的到处找我。有人说看见我跟着个穿蓝布衫的姑娘往河里走了,娘一听就疯了似的往水里跳,被几个汉子死死拉住,她挣扎着,哭喊着,嗓子都喊哑了。
蓝布衫小姑娘那只豁口碗里盛着的,根本不是水,而是我在人间为数不多的年月,那些日子里的欢笑、泪水、娘的疼爱,都像星星一样沉在碗底,闪着微弱的光。
原来那些我从小看到的影子,不过是提前抵达的引路者,他们一直在等我,等我到了该走的年纪,就带我去那个早就为我准备好的地方。
只是娘缝在我衣襟里的桃木屑,庙里香炉里飘起的烟,还有她每次看我时眼里的担忧与不舍,都是这世间不同形式的牵挂。
它们那么沉重,压得我胸口发闷,让我不忍离开。其实我知道,娘比谁都清楚,我留不住,可她还是拼尽全力想把我留在身边,哪怕多留一天,一小时,一分钟。
水淹到脖颈时,我回头望了最后一眼。娘被几个汉子架着往山上走,她的一只鞋跑丢了,光着的脚踩在泥泞里,沾满了黄黑的泥,可她还在回头望着洪水的方向,嘴巴张着,像是还在喊我的名字。
我想起她总抱着我,抚摸我的头发,说我的妮儿生得真好看,像开春最先冒头的迎春花,嫩黄嫩黄的,看着就让人欢喜。
其实她不知道,我所有的美好,都来自她看向我时眼里盛着的绝美光芒,那光芒温柔地照亮着人间属于我的每一个年月日,让我在这短暂的十二年里,感受到了无尽的温暖。
所谓童子命,不过是早一点看懂离别,早一点明白,这世间的来龙去脉里,最沉的是牵挂,最轻的是灵魂。那碗浑浊的水洗去牵挂,让灵魂变得轻盈,好换一个模样,再来到这世间,或许那时,我能陪在娘身边更久一点。
我终于沉入了深水,四肢不再徒劳地划动,身体像片被秋雨浸透的落叶,慢悠悠地坠向幽暗的底部。眼前的水并非寻常的浑浊,而是剔透得能看见细小的光斑在其中浮沉,像是揉碎的月光被封存在这方天地里。这分明是另一个世界,时间在这里被无限拉长,每一粒水分子的流动都清晰可辨,带着种漫无目的的极其缓慢,连心跳声都仿佛被泡得发胀,隔着厚厚的水层传来沉闷的回响。
就在这时,蓝布衫小姑娘的身影从水幕中浮现。她的裙摆上绣着银线勾勒的游鱼,随着她的动作在水中轻轻摆尾,发间别着的玻璃珠折射出彩虹般的光。她温柔地端着那只粗陶碗,碗里盛着的水泛着细碎的星子,像是有人把夏夜的银河舀了一勺进去。水面晃悠着细碎的幻影,我恍惚看见自己仰头饮尽的瞬间
——
风会从耳边呼啸而过,带着山野松涛的气息,那些曾经在暗处等候我的黑影,此刻都化作了缀满夜空的星辰,正列队护送我前往未知的远方。
头顶的水波忽然一阵剧烈的晃动,像是被巨石砸中般翻涌不休。眼角的余光里,无数人影正在挣扎沉浮,他们的呼喊被水吞没,只余下徒劳的手势。我看见远处的堤坝在暴雨中轰然垮塌,浑浊的洪流裹挟着泥沙奔涌而来;又望见一侧的山体正顺着雨幕滑向大河,树木与石块在浪涛中翻滚碰撞。人群像被打散的蚁群,随着湍急的雨水一齐滚向幽暗的河心。混乱中,一只红绣鞋从我眼前飘过,鞋头的牡丹已经褪色,那是我娘跑丢的那只。可周围的人太多太密,我望穿了层层水波,也没能找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可奇怪的是,此时我端着这碗星水,心中竟没有半分波澜。那些挣扎与呼喊仿佛隔了层厚厚的琉璃,听不真切,也撼不动心绪。我只知道,只需仰头喝下去,我这一生的功德便算圆满了。至于下一世,该来的悲喜、该遇的繁华、该经的落寞,以及那些形容不出来的人间滋味,自会一一赴约。毕竟我只有十二岁,就算再聪慧些,又能领略这世间多少风景呢
就在唇瓣即将触到水面的刹那,我忽然发现这碗水竟像面光滑的镜子,清晰地投射出蓝布衫小姑娘的脸。她的眼睛黑沉沉的,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再往深处看,镜中还映出了墙根下蜷着的老太太,她枯瘦的手指正捻着一颗干瘪的枣子;井台上梳辫子的女人,发梢还沾着未干的水珠;还有好多影影绰绰的人,他们或坐或站,神情模糊不清,却都像被施了定身咒般静止在那里。
随着我手中的杯子慢慢倾斜,星子在水中打着旋儿,那些镜中人影的嘴角,忽然向上提起了一个细小的弧度。那弧度太轻太淡,像是水面偶然泛起的涟漪,却又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诡异。
他们在笑。
这念头刚冒出来,心脏就像被冰冷的水草缠住,猛地一缩。
是鬼的笑容。
第3章
鼓声
我脑子还没有转过来,指尖的粗陶碗仍在惯性地往口中送,那碗里的星子还在慢悠悠地打着旋。可就在这时,耳边突然炸响一阵鼓声。那鼓声古旧得像是从地底深处钻出来的,带着土腥气和铁锈味,咚、咚、咚,一下下敲在耳膜上,由远及近,像一群奔腾的野马踏过荒原。没等我反应过来,那鼓点已经精准地钻进我的胸腔,迅速与我的心跳撞在一起,连为一体。我的心脏跟着鼓点剧烈地收缩、舒张,每一次跳动都带着震耳欲聋的轰鸣,仿佛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水还没有沾到唇边,碗中那些投影里的鬼笑突然像被冻住的冰凌般崩裂了。方才那微不可察的诡异弧度猛地向下扯去,拉成一道道狰狞的沟壑。我下意识地转头去看那些鬼,只觉得眼前的水幕骤然扭曲
——
墙根下的老太太扔掉了干瘪的枣子,枯瘦的手指暴涨成乌黑的爪子,指甲尖利得能划破空气;井台上梳辫子的女人垂下头,长发遮住的脸渗出暗红的血珠,顺着发梢滴进水里,晕开一朵朵妖异的花;还有那些影影绰绰的人影,此刻都褪去了模糊的轮廓,露出血红的大嘴,嘴角咧到耳根,里面没有牙齿,只有翻滚的黑黢黢的洞,眼眶里淌着浓稠的血,像两串摇摇欲坠的血珠。
蓝布衫小姑娘脸上的温柔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她俯下身,脖颈诡异地向前伸着,像一只蓄势待发的野兽,喉咙里发出
嗬嗬
的低吼,银线游鱼在裙摆上疯狂扭动,化作一条条细小的毒蛇。下一秒,她猛地向我扑了过来,玻璃珠发饰在水中划出一道冰冷的光。
原来……
我喉咙发紧,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你们一直在诱骗我喝下这杯水……
要用我的命,换你们的来生……
可这明白来得太晚了。我被困在这深水里,四肢像灌了铅一样沉重,连抬手的力气都快没了。那些厉鬼已经围了上来,尖利的爪子在水中带起刺人的寒意。我怎么才能逃得了
是什么让他们突然变脸了是那阵鼓声吗一定是。我忽然想起村里老人说过的话,鬼魅最惧阳气与古礼之声。这些鬼已经耐心地等了我十几年,从出生起,他们就藏在暗处,用虚幻的善意引诱我走向死亡。如今这突如其来的鼓声打破了他们的伪装,只有在即将功亏一篑的绝望里,他们才会露出这般真实的面目。
就在我闭上眼睛,以为自己注定要死于鬼爪之下时,一道耀眼的光突然刺破了幽暗的水面。一个戴着鬼面的人从光中走了出来,他穿着绣满云纹与兽纹的盛大华服,衣摆上的金线在水中浮动,像流动的火焰。脸上的面具是深木色的,雕刻着怒目圆睁的模样,眼珠是用黑曜石镶嵌的,闪着冰冷的光,嘴角向下撇着,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他双臂张开,脚步沉重地跳着一种古老的舞蹈,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力量,仿佛要将周遭的邪气全部震碎。
那面具我不认识,但那种舞我见过。小时候我总被噩梦缠上,夜夜啼哭不止,我娘急得满嘴起泡,特意请了个老先生到村里给我驱邪。那天老先生也戴着一张面具,跳着和眼前这人一模一样的舞,鼓声咚咚,面具上的眼睛像是活过来一样盯着我。我娘当时紧紧抱着我,在我耳边轻声说:别怕,那是傩师,在给你驱鬼疫呢。
是傩师吗他跳得极快,动作跟鼓点严丝合缝,手臂时而像雄鹰展翅,时而像猛虎扑食,夸张得近乎变形,看起来怪异又不协调,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震慑力。
那些扑向我的厉鬼并没有停下动作,可他们的方向却偏了。蓝布衫小姑娘的爪子擦着我的脸颊划过,却没有落在我身上,反而跟着傩师的动作扭动起来;梳辫子的女人和老太太也一样,四肢僵硬地跳跃着,像是被傩师提着看不见的线的傀儡,眼神空洞,只有身体在机械地重复。
鼓点越来越密集,像急雨打在铁皮上,噼里啪啦响个不停。傩师的舞蹈动作也越来越快,华服的衣摆在水中搅起漩涡,面具上的怒目仿佛真的射出了金光。突然,一只厉鬼的身体猛地膨胀起来,像被吹爆的气球,嘭
的一声化为漫天烟尘,消散在水中。紧接着,其他的鬼也接二连三地爆裂,化作点点灰烟,被水流卷走。直到最后一只鬼消失,鼓点才渐渐慢了下来,像疲惫的喘息。
周围的水开始迅速后退,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抽走,露出底下泥泞的土地。土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好多尸体,有的被石块压着,有的面目肿胀,有的还保持着挣扎的姿势。我从来没有害怕过鬼,即使他们变成厉鬼的模样,我心里也没有半分惧意。可是看到这些尸体,我却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眼睛像被针扎一样疼,恨不得立刻瞎了才好,根本不敢多看一眼。
鼓点还在断断续续地响着,傩师还在跳着舞,只是动作慢了许多,像在给这些横死的人做道别。
我抬起头,望见远处的山上,唯有那间小小的土地庙还没有倒塌,屋顶的瓦片虽然掉了不少,可主体还立在那里。也许……
也许我娘就在那里。
这个念头像一束光,瞬间照亮了我的心。我跌跌撞撞地从尸体堆里爬起来,膝盖磕在石头上也不觉得疼,只是一个劲地向山上跑去,一路上大声喊着:娘!娘!你在吗
山路上满是泥泞和碎石,我摔了好几跤,手掌被划破了,渗出血来,可我顾不上擦,只是拼命地跑。直到冲进庙门,庙里空荡荡的,只有几尊歪斜的神像,蛛网蒙尘,没有半个人影。我的呼喊声在庙里回荡,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就在这时,一个低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像两块石头在摩擦:别找了,你娘被水冲走了。除了你,这里所有的人都死了。
我猛地转过身,看见那名傩师正站在庙门外,高大的身影挡住了全部的光线,面具上的黑曜石眼珠在阴影里闪着光,仿佛能看透我的心。
不……
不可能……
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像堵着一团棉花,可下一秒,撕裂般的哭声就冲破了阻碍,娘
——!
我娘一直都那么怕我离开她,每次我跟小伙伴去河边玩,她都要站在村口等好久,直到看见我回来才肯进屋。她总说:囡囡,别走太远,娘怕找不到你。
可她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会是她先离开了我。
第4章
以后叫我师父
仿佛把这辈子所有的眼泪都哭出来了,哭累了,我靠在破旧的庙门上,那个傩师则是一动不动的看着山下。
当傩师没听到我的哭声后,转过身,用他怒目圆睁的脸对着我,他喉结滚动着开口,声音却沉沉:别怕,是你娘的执念护住了你。
虽然我是童子命,本应随着那场洪水去往另一个世界,可娘的虔诚终究还是感动了天地,换来了我的余生。
我这才反应过来,也是傩师在最后关头护住了我的魂魄,让那些影子没能把我拖入水底。
我不由多看了他一眼,他身上那件绣满云纹的傩师服明明繁复华丽,穿在他身上却不显臃肿,反倒衬得身姿挺拔如松。
你娘用半世功德换了你这口气。
他蹲下身与我平视,但她终究没能熬过这场灾,我们不能让他暴尸荒野,我们得去把她找回来,让她入土为安。
对,他说的对,我娘那么好的人怎么能让暴尸荒野。
他走在泥地里,长靴沾了黄黑的泥浆。
手里那根桃木杖被他转得翻飞,杖尖点地时溅起的水花,在他身后画出细碎的银线。有次我不小心踩进泥坑差点摔倒,他眼疾手快地伸手扶住我,掌心温热干燥,带着淡淡的木香。
跟着杖尖的光走。
他回头看我。
此时他拿下了面具,换下了法衣,没有想到的是他竟然是个清俊郎君。
泥地里的水没过脚踝,冰冷刺骨,脚下的碎石子硌得生疼。
走了整整三天,一路走一路埋藏,我们在下游浅滩找到娘时,娘手里还紧攥着半块桃木片时,我几日没有流的眼泪又流出来了。
他喉结动了动,轻声说:她到最后都在护着你,你莫要再伤心伤了自己。
安葬娘的时候,我跪在旁边掉眼泪,他烧黄符的侧脸在火光中明明灭灭。
我娘已经入土为安了,我突然就空了,我不知道我该去做什么,从前有娘在的日子,都是跟着娘走,现在娘不在了,我应该做什么才好呢
他像是能看穿我的心思一样:那些鬼不会就些罢手的,以后你就跟着我,我可以护住你。
我看向他,他的眼睛跟我娘的眼睛长得好像,都是水润的微微上挑的眼型。
他平平淡淡的说道:你以后就叫我师父。
跟着他四处游走的日子里,我才发现这位年轻师父的厉害。
他教我挖野菜时,会捻着一片锯齿草说:这种草汁液是苦的,但能清热,你看叶背有细毛的才是能吃的。
我们用石头垒灶台时,他总能找到最平整的石块,搭出来的灶火旺得很,煮野菜汤时飘出的香气里,似乎都带着他身上的檀木香。
学跳傩舞才是最难的。他穿上华服起舞时,完全不像平时清冷的样子。手臂舒展时像白鹤亮翅,脚步顿踏时震得地面发颤,面具下的眼神锐利如鹰,很多小鬼见到他就退避三舍。
傩舞很难,我总跟不上鼓点,急得掉眼泪,他摘下我的小面具,用指腹擦掉我脸颊的泪珠:别怕,跟着我的步子来,想象你娘在看着你。
他的手掌比我大不了多少,带着我一遍遍练习。
当我能完整的跳完傩舞时,时间过去了两年。
我问他:师父,我什么时候能跟你一样驱鬼疫。
他摘下面具,额角沁着薄汗,当你有想保护的人的时候,自然就会了
。
我们走过很多地方,他总能用最简洁的话点破鬼怪的来历。有户人家被亡妻的执念纠缠,他跳完傩舞后说:她只是舍不得灶台上没喝完的那碗粥。
然后让主人把粥倒在院子里,果然再没出过怪事。他教我辨方向时,会指着北斗星说:看到最亮的那颗吗跟着它走就不会迷路。
又一年。
你已经是个合格的小傩师了。
他看着我跳完一整支舞后说,眼里的星子亮得很,以后就算我不在,你也能自己一个人跳完。
可是我不想一个人跳。
我不想一个人跳。这句话堵在喉咙里,像颗发潮的棉籽,怎么也吐不出来。
师父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他抬手揉了揉我的头发,指腹蹭过发间时,带着刚摘下面具的微凉。傻丫头,
他的声音里带着笑意,眼角那颗小痣在月光下若隐若现,谁说要让你一个人跳了
那天之后,我们路过一个被山雾笼罩的村落。村里的孩子总在夜里哭闹,说窗外有穿白裙的姐姐招手。师父带着我去看时,我看见一个半透明的影子贴在窗纸上,裙摆飘得像团白雾。是个迷路的孤魂,
师父低声说,她只是想找人说说话。
他让我穿上小傩服,站在院子中央。
鼓点响起时,我的腿肚子直打颤,可眼角的余光瞥见师父站在廊下,双手抱胸看着我,月光在他肩头铺了层银霜。
我深吸一口气,想起他教我的动作
——
抬手时要像托着娘留下的桃木片,顿足时要想着脚下这片土地的安稳。
跳到一半,那白裙影子突然飘到我面前,长发遮住的脸隐约露出双流泪的眼睛。
我吓得差点忘了动作,却听见师父在廊下喊:别怕,告诉她,天亮了就该回家了。
我咬着牙把舞跳完,汗水浸湿了后背的衣料。
当最后一个动作落下时,白裙影子竟对着我微微屈膝,然后化作一缕青烟钻进了墙角的裂缝里。
师父走过来,递给我一块手帕:你做到了。
走在离开村子的路上,我攥着那块手帕问:师父,你说她真的回家了吗
嗯,
他踢开脚边的小石子,就像人会想念家,鬼也有放不下的地方。
他顿了顿,忽然说,以后你要是迷路了,就看看北斗星,或者……
喊我的名字。
那年秋天,我们在一座破庙里避雨。夜里狂风大作,庙门被吹得吱呀作响,墙角突然冒出团黑影,张牙舞爪地扑过来。
我下意识地挡在师父身前,举起手里的桃木枝
——
那是他亲手给我削的,比他的短些,却打磨得光滑。
黑影在离我三步远的地方停住了,像是被什么东西烫到似的往后缩。
师父在我身后轻笑出声:看来我的小徒弟,已经有能保护人的样子了。
他上前一步,与我并肩站着,手里的桃木杖在地上轻轻一点,黑影就化作了满地纸灰。
我转头看他,雨水顺着庙檐往下淌,在他睫毛上挂了些细小的水珠。
师父早就说过,
他弯起眼睛,等你有想保护的人,自然就会了。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他说的想保护的人,不只是别人,还有他。
又过了两年,我已经能独自跟着鼓点跳完整支傩舞,甚至能看出那些鬼怪的来历。
有次在镇子里,看到个老婆婆对着空碗流泪,我凑过去说:婆婆,您是不是在想老伴儿没喝完的茶
老婆婆愣了愣,看着我哭了好久。
师父站在不远处看着,等我走过去时,他从怀里掏出个纸包,里面是块用油纸包着的桂花糕。给你的,
他说,刚从铺子里买的。
桂花糕甜丝丝的,味道像极了小时候娘偷偷塞给我的那块。我咬了一口,看见他耳尖微微发红:师父,你怎么不吃
我不爱吃甜的。
他别过脸,可我分明看见他喉结动了动。
那天晚上,我们在镇外的老槐树下歇脚。我靠在树干上,看他对着月亮擦拭傩面具。面具上的怒目在月光下闪着光,他的手指拂过那些雕刻的纹路,动作轻得像在抚摸什么珍宝。
师父,
我突然开口,你为什么会做傩师
第5章
我想保护一个人
我的动作顿了顿,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因为我想保护一个人。
那个人在哪里
,我见过吗
我说:快睡吧。
那年我十四岁,跟着爹娘去邻村看一场傩戏。戏台搭在晒谷场上,锣鼓声敲得震天响,一个穿红袄的傩师戴着面具跳得正起劲,说是给村里一个小女孩驱鬼疫。
我挤在人群里踮脚张望,看见那孩子被她娘抱在怀里,白得跟瓷片一样,眼尾微微上挑,像极了庙里画的仙童。有人在旁边议论,说这孩子是童子命,活不过十二岁。
怎么会这样我心里猛地一揪。前几日借口去她家借农具时,还见她蹲在槐树下数蚂蚁,阳光落在她发梢,金闪闪的。她抬头冲我笑,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眼睛弯成了月牙,明媚得像开春的太阳。后来听她娘说,她生了场大病,烧得迷迷糊糊,却硬是没哭一声,只是攥着娘的衣角哼唧。
那样好看的孩子,怎么就活不过十二岁
从那以后,我总在去庙里烧香时撞见她娘。
女人跪在蒲团上,额头磕得青石板咚咚响,声音带着哭腔,翻来覆去就那几句:俺妮儿不是童子命,求菩萨保佑,让她多活几年,哪怕用俺的命换都行啊。
香炉里的烟卷着她的话往上飘,绕得梁上的蛛网都在颤。
我看着她鬓角的白发一天比一天多,看着她每次起身时都要扶着香案喘半天,心里像塞了团湿棉花。
那时我家里正乱成一锅粥。爹要从我们兄弟几个里挑个继承人,大哥偷偷往二哥的药里掺巴豆,三哥把我的账本藏起来让我挨爹的骂,我们在饭桌上互相夹菜,转头就把对方往死里整。
我厌倦了这种日子,厌倦了笑脸背后的算计,厌倦了每天醒来都要想着怎么斗过兄弟。
直到有天在庙会看到个卖傩面具的摊子,那里有一个面具怒目圆睁,仿佛能看透人心。
我突然想,要是能戴着面具该多好,谁也不知道我是谁,不用争不用抢,还能像邻村那个傩师一样,帮人驱驱鬼疫。
说不定,还能保护那个瓷片一样的小姑娘。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像野草似的疯长。我偷了家里的钱,跑去找那个红袍傩师拜师。他起初不肯收,说我细皮嫩肉的吃不了苦,我就跪在他门口三天三夜,下雨时抱着膝盖缩在屋檐下,冻得嘴唇发紫也没走。
他最终还是点了头,教我跳傩舞,教我画符,教我怎么用桃木杖镇住那些不干净的东西。
我学得分外卖力,练舞时摔得膝盖青一块紫一块,咬着牙接着跳;画符时被朱砂染得满手通红,洗不掉也不在意。师父说我身上有股狠劲,不像个富家少爷。
我没告诉他,我只是想快点学好本事,快点长大,快点能站在她面前说一句
别怕,有我在。
那年夏天,暴雨连下了三天三夜。我正在邻县帮人驱鬼,听见有人说下游村子被淹了,心里咯噔一下,疯了似的往回赶。
我来不及摘下雨衣,直接穿上傩服戴上面具,握着桃木杖冲过去。
鼓点在我耳边响,舞步在我脚下生,我看着她抬头望向我,正是当年槐树下冲我笑的模样,只是没了小虎牙,多了些茫然。
当我摘下面具,看见她盯着我的眼睛发愣,听见她说
你眼睛跟我娘的一样
时,我突然觉得,这几年摔的跤、受的苦,都值了。
我护住了她,就像护住了当年那个在槐树下数蚂蚁的孩子,护住了那个在庙里磕头的娘的念想,
我会一直护着她,直到她能护住她想护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