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拿着外婆珍藏一生的情歌《云与风》,参加了一档旧物鉴定节目。
因为在我有记忆起她就一直哼唱这首歌,我以为这首歌是外婆外公爱情的见证。
专家却告诉我,这首歌的曲调,改编自一首安魂曲。
节目播出后,一个陌生老人联系到我,给了我一张旧报纸。
头版头条,是一桩七十年前的陈年血案,死者顾维汉。
报上说,本案唯一的证人是我的外婆,她却为当时身为警备司令的外公提供了不在场证明。
我翻出歌词手稿,才发现歌名下,藏着两个用泪痕晕开的小字——证词。
还有一张泛黄的合照,照片上外婆与一个眉目清秀的男人依偎着,笑靥如花,背面写着:我唯一的爱人,维汉。
1.
我曾想,将外婆的爱情昭告天下。
演播厅内我向所有人讲述着外公外婆的故事。
家族联姻,相敬如宾。警备司令与首富独女,一世佳话。
外婆在世时总是一个人哼着那首《云与风》。
倘若云不遇风,便不必流浪。
那曲调是我童年的摇篮曲,是他们爱情的墓志铭。
主持人热泪盈眶,将手稿递给音乐家。
他戴着白手套,指尖触到纸张的瞬间,却缩了一下。
他将手稿放到钢琴上,弹了几个音。
那声音滞涩、扭曲,像生了锈的绞盘在转动。
全场寂静。
主持人干笑着打圆场:周老师看来是被这深情所慑,不知如何评判了。
周老师摇头,摘下眼镜,用镜布反复擦拭。
小姑娘,这东西,你从何处得来
我外婆的遗物。
你确信,这是情歌他质问的语气。
当然。
他长叹一声,转向冰冷的镜头。
《云与风》的曲调,并非原创,它改编自一首非常古老的安魂曲。
通常用在葬礼,为不得安息的亡魂镇灵。
安魂曲给死人唱的歌
我冲过去,夺回手稿,指甲几乎要抠穿纸背:可这歌词……
曲为骨,词为皮。他看我的神情,像在看一个可怜虫,或许,你外婆想凭吊的,是一段早已腐烂的感情。
节目录制被叫停后,周老师那句凭吊一段早已腐烂的感情,像冤魂一样追着我。
腐烂多难听的词。
可它偏偏就那么精准。
我在外婆仅有的遗物中找了很久,再没有找到与《云与风》这首曲子或者说与过去相关的物件。
外婆临终前,已经糊涂了。
她枯瘦的手抓着我,反复说同一句话:
恨时间不对……是我害了他……
那时我以为她在说外公。
现在,那句话像诅咒一样在我耳边回响。
他,是谁
我再次翻出那份《云与风》的手稿。这一次,我看得无比仔细。在歌名云与风的下面,我发现了一处极淡的墨迹,像是被水晕开过。
我用手机拍下来,将照片放大,再放大。终于,在那片模糊的墨迹中,辨认出两个几乎融为一体的小字。
证词。
这不是情歌。
这是证词。
一份永远无法递交的证词。
这首安魂曲,究竟为谁而奏。
2.
三天后,一个陌生的电话打了进来。
对方的声音苍老而沙哑,自称姓李,是那档节目的忠实观众。
孩子,关于那首安魂曲,我或许知道些什么。
我和李爷爷约在一家老茶馆见面。他看上去比电话里更苍老,背驼得很厉害,脸上布满了沟壑般的皱纹。
他从一个布包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了一张用油纸包着的东西。
打开来,是一份七十年前的旧报纸。纸张早已发黄变脆,头版头条的字迹却依旧触目惊心。
爱国人士顾维汉深夜遇刺,悬案待破。
李爷爷的指尖在发黄的报纸上轻轻划过,指甲盖浑浊,像蒙了一层灰。
七十年前,我还是个在报馆门口卖烟的小鬼。
他的声音低沉,像从一口枯井里传出来,顾先生是大学堂的,人顶好,有学问,有骨气。他常来报馆投稿,揭露那些当官的不法勾当。
他顿了顿,眼珠转向我,那里面没有泪,只有沉寂的荒原。
但是没过多久他就出事了,而当时还有一个目击证人,是城中富商之女,魏晚。
魏晚,外婆原来的名字好像就叫,魏晚。
李爷爷看了我一眼接着说而她当晚接受警察问询时,明确表示什么都没看到。并且,她为另一个人提供了完美的不在场证明。就是当时新上任的警备司令,江慎。
什么我惊呼出声
因为我的外公就叫,江慎。
真的有这么巧的事情吗
李爷爷长叹一口气,把那张旧报纸小心翼翼地叠好,重新用油纸包上,还有一件事,顾先生出事后的一段时间,魏晚总会去他出事的位子,有一次我担心出事就准备过去问问,当时就听见她坐在哪哼唱,那首歌
倘若云不遇风,便不必流浪。是《云与风》。
我猛地站起身,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
线索像散落的珍珠,在这一刻被一根无形的线骤然串起。
我突然想到老宅里外婆的那个柜子。
孩子,有些事,知道了,就是一辈子的枷锁。李爷爷看着我,眼神里是卸下重负后的悲悯。
我没有说话,只向他深深鞠了一躬,抓起外套冲出了茶馆。我必须回去,回那个已经落满灰尘的老宅。
那里,一定藏着答案。
3.
这栋宅子空了很久了,陈旧的木头和灰尘的味道呛得我咳了两声。
我直接上了二楼,推开外婆的房门。
安魂曲……证词……江慎。
这些词在我脑子里横冲直撞,搅成一锅滚烫的粥。
我靠着门框,自言自语:行,我就是个疯子,非要给自己找不痛快。
目光扫过整个房间,最后定格在那个角落里的红木衣柜上。
据说木料是上好的金丝楠木,雕工精湛。小时候我总觉得这柜子阴森森的。
外婆从不让我靠近。
里面放着樟脑丸,小孩子闻了头晕。她总是这么说。
现在想来,她是不想让我靠近她的秘密。
我走过去,拉开沉重的柜门,轻轻敲击柜子的内壁,前前后后,左左右右。
最后,停在了柜子底板和背板的连接处。那里有一道极细微的缝隙,比别处要深一些。
我蹲下身,用指甲使劲去抠那条缝。底板纹丝不动。
我干脆整个人钻进柜子里,用尽全身力气,拿肩膀去撞那块背板。
哐当!
一声闷响,背板竟然向后移动了一寸。
一个扁平的暗格。
里面没有别的东西,只有一本藏青色布面封皮的日记本。
我把它拿出来,本子不厚,边角已经磨损得很厉害。我颤抖着手翻开第一页,一股墨水的旧气扑面而来。
那是我从未见过的,属于一个年轻女孩的笔迹,清秀,却又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力道。
日记本里,夹着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上的人几乎快要模糊的看不清,但我知道那是年轻时候的外婆,她依偎在一个眉目清秀的男人身边,笑靥如花,照片背面写着:我唯一的爱人,维汉。
4.
外婆日记里的前半部分,是一个少女怀春的甜蜜心事。
她遇见了那个像光一样的青年。他是进步青年,是新思想的代表,他带着她读新诗,看话剧,告诉她女孩子不该只待在深闺绣楼里,也该有自己的理想和天地。
维汉说,这个腐朽的国家需要新的血液,而我们就是那股新鲜的血液。
今天我又去听维汉的演讲了,他站在高台上,意气风发,那一刻,我觉得他浑身都在发光。
维汉送了我一本泰戈尔的诗集,他说,我像诗里写的云,自由自在。我问他,那他是什么他说,他是风,随处飘荡的风。
字里行间,是对他藏不住的崇拜与爱慕。
可甜蜜之下,也埋着深深的忧虑。他们的身份天差地别,她的父亲是亲近政府的富商,而他是政府眼中的乱党。他们的交往,只能在地下秘密进行。
而外公江慎,是父亲为她选定的联姻对象。
日记里,外婆这样形容他:江慎像一张网,一张看不见的网,他无处不在,让我喘不过气。
江慎追求她的方式,充满了监视与压迫。他会突然出现在她和朋友的茶会上,用审视的目光打量每一个人。他会送来最时兴的衣料首饰,却也会附上一句:晚晚,你穿这个好看,以后就不要穿那些不三不四的学生装了。
他的爱,是一种不容拒绝的占有。
外婆在日记里写道:我感觉自己是一只被困在笼子里的鸟,而江慎就是那个拿着钥匙,却永远不会打开笼门的人。
她想逃,可她的家族,她的父亲,都将她推向江慎。顾维汉是她唯一的希望,是她逃离这座牢笼的唯一可能。
维汉说,等时局稳定了,就带我离开这里,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
这是日记里,为数不多的,带着期盼的句子。
可这句话后面,被外婆用红笔,重重地划掉了。
再往后翻,日记的风格陡然一变。那些少女的心事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压抑的,痛苦的,甚至有些疯癫的文字。
他死了。
是我害了他。
我成了帮凶。
枪声,血,他的眼睛……他到死都在看着我。
这些破碎的句子,像一把把刀子,割在我的心上。我似乎能看到,年轻的外婆在深夜里,一遍遍地写下这些字,又一遍遍地划掉,最后只剩下无尽的绝望。
在日记的最后一页,有一行很小很小的字。
老地方,月湖桥西,第三棵柳树下,藏着他的‘理想’。
我立刻动身,前往月湖公园。七十年过去,月湖早已不是当年的模样,但那座月湖桥还在。
我找到桥西,数着柳树。第一棵,第二棵,第三棵。
那是一棵很老的柳树,树干粗壮,需要两人合抱。我绕着树干寻找,终于在靠近根部的地方,发现了一个不起眼的树洞。
树洞被泥土和枯叶堵得严严实实。我徒手将它们刨开,指甲缝里全是泥。
在树洞深处,我摸到了一个冰冷的,四四方方的铁盒子。
盒子已经锈迹斑斑,锁也坏了。我轻易地打开了它。
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一叠厚厚的,用油布包着的文件。
还有一张照片。
是外婆和顾维汉的合照。照片上,外婆穿着一身素雅的旗袍,顾维汉穿着学生装,两人亲密地依偎着,笑得灿烂又羞涩。那是他们最好的年华。
我翻开那些文件。
最上面的一份,是一份名单。名单上的人名,我一个都不认识,但后面都标注着地下党的字样。
而名单下面,压着几份电报的译文。
电报的内容,是关于一批军火的交易。交易的一方,是日本特务机关。而另一方,署名是JS。
江慎。
我的外公,当时意气风发的警备司令,竟然在暗中通敌,贩卖军火。
顾维汉截获了这份致命的证据。
而外婆的日记里写道,顾维汉遇刺前,曾约她在老地方见面,说有一样很重要的东西要交给她保管。
那个老地方,就是月湖桥。
那个东西,就是这份通敌密电。
4.
我终于明白了。一切都串联起来了。
外公江慎,不仅是杀害顾维汉的凶手,还是一个通敌的叛国者。
他杀顾维汉,是为了灭口。
而我的外婆,成了他计划中最关键的一环。
我无法想象,当外婆兴冲冲地去赴爱人的约会时,等待她的,会是怎样一个残忍的死亡陷阱。
我继续翻看日记。
在案发后不久的一页,我看到了一句抄录的歌词。
恰逢你消失人海而我张扬无畏。
这句歌词下,有一滴早已干涸的,深褐色的泪痕。
我浑身发冷。张扬无畏不。这不是外婆的心境。
这是外公强加给她的伪装。在爱人惨死之后,她不能悲伤,不能流泪,甚至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继续和凶手扮演着恩爱夫妻。
这是何等的残忍。
日记里,有一段被反复涂抹,几乎无法辨认的文字。我对着光,仔细看了很久,才勉强看清。
他知道了。他什么都知道了。他笑着对我说,‘晚晚,去见他吧,穿我给你买的那件红色旗袍,你穿红色最好看。’他的笑容,像魔鬼。
红色。
在那个黑白不分的年代,在暗杀随时可能发生的夜晚,一抹鲜艳的红色,无异于一个活生生的靶子。
外公不是让外婆去赴约。
他是让外婆,去给他的杀手,指明目标。
他利用外婆做诱饵,引顾维汉进入埋伏圈。
然后,他又顺理成章地出现在案发现场,以救世主的姿态,将精神崩溃的外婆带走。
再然后,他逼迫外婆,为他作伪证,为他洗脱所有嫌疑。
他毁了她,也毁了她唯一的爱。
他将她变成了一件属于他的,没有灵魂的,漂亮的战利品。
我抱着那个铁盒子,坐在柳树下,从黄昏坐到深夜。月光冰冷,湖风刺骨。
我仿佛看到了七十年前的那个夜晚。
年轻的外婆穿着一身刺目的红旗袍,满心欢喜地等在桥边。
她的爱人没有来。
来的是一声枪响,和一辈子都醒不来的噩梦。
而她的丈夫,那个她即将嫁给的男人,就站在不远处的阴影里,冷漠地欣赏着这一切。他是导演,是编剧,是这场悲剧唯一的受益者。
我需要一个答案。我需要从那个还活着的人口中,听到真相。
即便他已经九十多岁,垂垂老矣。
外公还活着。他就住在城郊的疗养院里,由最专业的团队照顾着。
在世人眼中,他依旧是那个战功赫赫,受人尊敬的江老司令。
我拨通了疗养院的电话。
我找江慎。
请问您是
我是他外孙女,我有些关于我外婆的事情,想当面问问他。
5.
疗养院的环境清幽,像是世外桃源。
外公的房间在最顶层,视野最好,阳光充足。我推门进去时,他正坐在轮椅上,盖着毯子,在阳台上晒太阳。
他老了太多,背脊佝偻,皮肤松弛,眼窝深陷。但那双眼睛,依旧锐利得像鹰。
看到我,他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意外。
你怎么来了他的声音很慢,但中气还足。
我没有回答,只是将那个生了锈的铁盒子,放在他面前的桌上。发出哐当一声。
外公的目光落在铁盒子上,瞳孔猛地一缩。但他很快恢复了平静,甚至露出了一丝怀念的笑容。
这是……晚晚的东西吧她就喜欢藏这些破烂玩意儿。
他的语气那么自然,仿佛真的只是在怀念亡妻。如果不是看过那些日记和密电,我几乎要被他骗过去。
我打开盒子,将那张外婆和顾维汉的合照,推到他面前。
这个男人,外公认识吗
外公拿起照片,眯着眼看了很久。阳光下,他苍老的手微微颤抖。
不认识。他将照片放下,语气平淡,你外婆年轻时,总爱和这些不求上进的年轻人混在一起。
他叫顾维汉。我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七十年前,死在月湖桥。外婆是唯一的目击证人。
外公端起茶杯的手,在空中停顿了一秒。他吹了吹茶叶,呷了一口,才缓缓开口:哦,我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一桩案子。当时城里很乱,死个把人,是常有的事。
他的轻描淡写,让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那是一条鲜活的生命,是一个爱国青年的理想,是他情敌的性命。在他口中,却成了常有的事。
外婆说,是她害了他。我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不放过他任何一丝表情变化。
外公笑了,笑声嘶哑难听。
你外婆啊,就是心太软。她总觉得,如果那天她没有约他见面,他就不会死。傻姑娘,那是他的命,和她有什么关系
他把一切都推给了命运。他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她没有约他。我的声音冷得像冰,是您,逼她去的。穿着您买的红旗袍。
空气瞬间凝固。
外公脸上的笑容消失了,那双鹰一样的眼睛里,迸射出骇人的寒光。他盯着我,一言不发。
房间里只剩下墙上挂钟的滴答声,一下一下,敲在我的心上。
良久,他才重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阴冷的笑意。
小孩子家家,不要听信一些外面的风言风语。你外婆和我,恩爱一生,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不要为了一个死人,玷污了你外婆的名声。
他在威胁我。用外婆的名声,来堵我的嘴。
我攥紧了拳头,将那叠密电的复印件,甩在他面前的毯子上。
这些,也是风言风语吗JS先生。
外公的身体猛地一震,轮椅都跟着晃了一下。他死死地盯着那些纸,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不敢置信。
他没想到,这些东西竟然还留存于世。
你……他指着我,嘴唇哆嗦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外公,您通敌叛国。
您为了掩盖罪行,杀人灭口。
您利用我外婆,逼她做诱饵,逼她做伪证。
您毁了她的一生,将她囚禁在谎言和罪恶感里,七十年!
我每说一句,他的脸色就白一分。最后,他瘫在轮椅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像是离水的鱼。
你到底想怎么样他终于放弃了伪装,声音里充满了疲惫和怨毒。
我想知道真相。我看着他,我想知道七十年前那个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6.
外公闭上眼睛,像是陷入了久远的回忆。整个房间安静得可怕。阳光从落地窗照进来,在他苍老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真相他忽然笑了起来,笑声悲凉,真相就是,我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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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睁开眼,那双眼睛里不再有伪装的慈祥,只剩下赤裸裸的狠厉和不屑。
没错,人是我杀的。他承认得如此轻易,如此理直气壮。
那个姓顾的小子,太碍事了。他不仅想抢走我的女人,还想毁了我的前程。他不死,死的就是我。
他的语气冰冷,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晚晚是我的。从我第一眼看到她,我就知道,她只能是我的女人。可她不听话,她偏要去喜欢一个一无所有的穷学生,一个不知道明天在哪的乱党。
我给了她机会。我警告过她,离那个男人远一点。可她不听。
她以为她做的那些事,很隐秘吗外公冷笑一声,眼中闪过一抹病态的光芒,我的人,早就把她和那个小子的来往,一五一十地报给了我。
包括他们约在月湖桥见面,要交接那份所谓的‘证据’。
我感到一阵恶寒。原来从一开始,外婆就活在他的天罗地网之下,她所有的秘密,在他眼里都像是一场笑话。
我知道她要去见他,我没拦着。外公的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那是一种扭曲的、志在必得的得意,我甚至亲手为她挑了一件最漂亮的红旗袍。我告诉她,‘晚晚,去吧,体体面面地,和他做个了断。’
她信了。她以为我是在成全她。
她穿着那身红,像一朵盛开的玫瑰,在桥上等他。真美啊。
枪响的时候,她吓坏了。她看着那个男人倒在血泊里,眼睛瞪得大大的,一直看着她。她尖叫着,想跑过去,被我的人拦住了。
我走过去,脱下我的大衣,披在她身上,把她紧紧抱在怀里。我告诉她,‘别怕,晚晚,我在这里。一切都结束了。’
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味当时的场景,脸上甚至露出一丝享受的神情。
她在我怀里抖得像一片风中的落叶,身体冰冷僵硬,抖得连牙齿都在打颤。她不哭不闹,只是看着我,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全是惊恐和……恨。哦,对,就是恨。
我喜欢她那副样子。惊恐,绝望,却又无能为力。我把她带回家,她几天几夜不吃不喝,整个人像被抽走了魂。夜里,她总是在噩梦里尖叫,喊着那个人的名字,喊着‘别开枪’。每次惊醒,她都浑身是汗,蜷缩在床角,像一只受伤的小兽。而我,就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她。
我告诉她,只要她乖乖听话,为我做不在场证明,我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魏家,还是那个风光的魏家。她,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魏小姐。
如果不呢他自问自答,语气轻蔑,我就把她和乱党私通的证据,公之于众。到那时,不只是她,整个魏家,都会被她拖下水,万劫不复。
她没有选择。外公说完了,慢条斯理地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口,仿佛刚刚讲述的,是别人的故事,从那天起,她就彻底属于我了。她的恨,她的恐惧,她的每一个噩梦,都是我打在她身上的烙印。多好。
我终于明白,外婆日记里那些被涂抹掉的,关于噩梦的只言片语。原来那些夜夜纠缠她的,不只是枪声和顾维汉临死的眼神,还有这个魔鬼在她床边的注视。
她不是爱上了错的人,而是被命运,被她深爱的人和她痛恨的人,联手推向了万丈深渊。
一边是家族的存亡,一边是爱人的血海深仇。
她只能选择沉默。用一生的时间,去为一个魔鬼,守住一个肮脏的秘密。
7.
我的呼吸变得急促而粗重,血液疯狂地涌上头顶,耳边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
我想尖叫,想扑上去撕碎他那张平静到令人作呕的脸。
可我不能。
理智像一根绷紧的弦,死死地压制着我所有的冲动。对付这样的魔鬼,暴力是最无用的东西。
你很得意吧我的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得意外公摇了摇头,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里充满了居高临下的怜悯,这不是得意,这是现实。成王败寇,自古如此。那个姓顾的,输在太天真。而我,赢在够狠心。
你赢了什么我逼问他,声音陡然拔高,你赢得了一个没有灵魂的躯壳,一个恨了你一辈子的女人!你每晚睡在她身边,听着她在噩梦里哭喊,难道就不会做噩梦吗!
外公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他激动地拍打着轮椅扶手,发出沉闷的响声。
你懂什么!他几乎是咆哮出声,她恨我,那又怎么样她还是我的妻子,为我生儿育女,陪我走到了最后!而那个顾维汉呢他什么都不是!他只是一个孤魂野鬼!一个连名字都快被遗忘的失败者!
你错了。我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瘫在轮椅里的老人,心中的愤怒渐渐化为冰冷的平静,他不是孤魂野鬼。外婆用一辈子,为他写了一首安魂曲。她用她余下全部的生命,在思念他,在为他招魂。她从来没有忘记过他。
而你,我一字一顿,像是在宣判,你什么都没有得到。你守着一个空壳子,守着一份她对另一个男人的恨与爱,自欺欺人了一辈子。你才是最可悲、最失败的那个人。
我拿起桌上的铁盒子,不再看他一眼,转身就走。
你要去哪!外公在我身后嘶吼,声音里充满了惊慌和恐惧,你要做什么!你不能毁了我!我是你外公!你身体里流着我的血!
我没有回头。
是啊,他是我外公。是我母亲的父亲。但他也亲手毁了我外婆的一生,他是我血缘上的亲人,却是我灵魂上的仇敌。
离开了疗养院,我去了本市最大的报社。
我见到了报社的主编,一个看上去很正直的中年男人。
我把所有的东西,都放在了他的办公桌上。日记本的复印件,顾维汉和外婆的合照,那份通敌密电的复印件,还有那首名为《云与风》,实为证词的安魂曲手稿。
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有证据支持。我对主编说,我不要钱,也不要名。我只要一个真相,一个迟到了七十年的公道。
主编拿起那些资料,越看脸色越凝重。他戴上眼镜,仔细地比对着信纸和日记上的字迹,又反复查看那些电报译文。
他看了很久,然后抬起头,郑重地对我说:小姑娘,谢谢你。谢谢你的勇敢。这个真相,我们一定会让它重见天日。
8.
我把自己关在外婆的房间里,那个她住了一辈子的房间。
房间的布置很简单,一张床,一个衣柜,一个梳妆台。梳妆台上,还摆着外公外婆的合照。
照片上,外公英武挺拔,外婆温婉美丽,他们看上去是那么般配。
可我知道,这张照片背后,藏着多少的眼泪和绝望。我知道外婆每次对着镜子梳妆时,看到这张合照,心里是怎样的煎熬。
我拿起那份《云与风》的手稿,轻轻地哼唱起来。
倘若云不遇风,便不必流浪。
倘若你不遇我,不会遗憾收尾。
这哪里是情歌。
这分明是一封迟到了七十年的遗书,一曲永无救赎的镇魂歌。
既是为顾维汉而唱,也是为她自己而唱。
我终于明白,外婆临终前那句恨时间不对是什么意思了。
她恨的,不是没能和外公白头偕老。
她恨的,是命运的捉弄。如果早一点,或者晚一点,在她还没有被家族许配给江慎的时候,在她还没有被那张无形的大网困住的时候,她遇见了顾维汉。
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可惜,没有如果。
聚散不由人,因为有人早已在暗中,操控了一切。
第二天一早,爆炸性的新闻,席卷了整座城市。
报纸的头版头条,用最大号的字体,刊登着一个骇人听闻的标题。
《尘封七十年的真相:英雄司令原是卖国凶手》。
文章详细地叙述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并附上了我提供的所有证据。顾维汉的名字,七十年后,终于得以沉冤昭雪。而江慎,那个被供在神坛上的英雄,一夜之间,身败名裂。
9.
新闻出来后,家里乱成了一锅粥。
母亲第一时间给我打电话,电话里,她歇斯底里地哭喊,质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是你外公啊!你怎么能这么对他!你把他一辈子的名声都毁了!你让我们全家的脸往哪儿搁!
妈,我的声音很平静,他也是杀人凶手,是叛国者。他毁了外婆的一生。
你外婆是自愿的!他们是相爱的!你懂什么!我从小看着他们长大的,他们有多恩爱,我比你清楚!母亲依旧执迷不悟地嘶吼。
不,她不是。我打断她,你看到的恩爱,都是她演出来的。她演了一辈子,太累了。
电话那头突然沉默了。那种死一样的寂静,比哭喊更让人心慌。
过了很久很久,久到我以为她已经挂了电话,母亲的声音才再次传来,轻得像一片羽毛,带着一丝破碎的颤抖。
那首……那首《云与风》……你外婆总是在唱……她说,那是爸爸写给她的……
她的声音里,不再是愤怒的质问,而是一种世界观崩塌后的茫然与自我怀疑。她从小深信不疑的基石,被我亲手砸得粉碎。
那首歌,是写给顾维汉的。我残忍地,将最后一块遮羞布也扯了下来,曲子,是安魂曲。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压抑的,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呜咽。然后,是长久的,无声的流泪。她没有再为外公辩解一句,也没有再指责我一句。
我知道她无法立刻接受,那个在她心中伟岸如山的父亲,原来是一个如此不堪的魔鬼。但怀疑的种子已经种下,她再也无法像从前那样,心安理得地活在那个美丽的谎言里了。
可事实就是事实,不会因为谁的无法接受而改变。
很快,疗养院那边传来消息。
外公中风了。
在看到报纸的那一刻,他气血攻心,当场倒地。抢救了过来,但半身不遂,口不能言。
他躺在病床上,眼睛睁着,却再也没有了往日的神采。他从一个高高在上的操控者,变成了一个需要人伺候的废人。
这或许,是他最好的结局。
10.
风暴平息后,我接到了李爷爷的电话。
他的声音不再只是苍老,还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疲惫和空洞。
报纸我看了,孩子。江慎倒了,可维汉……也回不来了。
电话两端是长久的沉默,只有电流的微弱嘶鸣。
爷爷,谢谢您。
不,他打断我,声音陡然压低,我打电话给你,是想问,你觉得江慎杀维汉,真的只为了一份密电和一个女人
我的呼吸停顿了。
那个年代,人命不如草芥。维汉不是第一个倒下的,也不是最后一个。但他的死,不一样。
李爷爷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七十年前的血腥气。
江慎要的不是你外婆的爱,他要的是征服。他要的也不是钱,他要的是权。维汉组织的那些学生,恰恰是挡在他权力路上最大的石头。
维汉知道学生的演讲和游行撼动不了盘根错节的旧势力,所以他才不惜一切代价,去搜集江慎通敌的证据。他想让最高层的人看到,他们扶持的,是一条怎样的毒蛇。
可他低估了江慎的狠毒。江慎不是要他死,是要他死得毫无价值,死得像个笑话。
他让维汉死在爱人面前,死在希望交接的前一刻。那不是暗杀,那是一场公开的处刑。江慎在用维汉的血告诉所有人,谁敢挑战我,我就毁掉他的一切,包括他的理想和爱情。
维汉……他知道自己会死吗我干涩地问。
他知道。李爷爷的回答斩钉截铁,赴约前,他见了我们几个朋友最后一面。他说,‘若我身死,理想仍在。’
他把那份名单托付给你外婆,是为一个交代。
挂断电话后,我再次来到月湖桥。
我将那张外婆和顾维汉的合照,连同那个生锈的铁盒子,一起沉入了湖底。
盒子缓缓下沉,在水中翻滚,最后消失在深绿色的湖水里。
属于他们的故事,终于可以画上一个句号。
我没有为外公外婆那段虚假的爱情感到惋惜,也没有为揭开真相而感到快意。
我只是觉得,一切都该结束了。
外婆的罪赎了,顾维汉的冤雪了,外公的罪也报了。
我仿佛看到,在不远处的湖面上,有一片洁白的云,遇到了一阵自由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