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政局门口的风卷着碎雪,我把红本本往棉袄里又塞了塞,纸壳子边缘硌着心口,像块没焐热的铁。王建军站在三步外,军绿色夹克的拉链卡着喉结,手指在裤缝上蹭得发白。
走......走了他喉结滚了滚,左肩先动,右脚却跟着迈了半步,胳膊肘差点撞到旁边的梧桐树。我拽住他袖口时,触到掌心一片湿冷,不知是雪水还是汗。
公交车上的柴油味混着酸菜缸的酸气。后排两个大妈盯着我们咬耳朵,就是老王家那小的,以前跟人动刀子......王建军的肩膀猛地绷紧,我往他那边靠了靠,膝盖抵着他磨出毛边的牛仔裤。他突然站起来,隔着三排座位冲那俩大妈瞪眼睛,嘴张了半天,最后憋出句看......看啥,声音抖得像被冻住的电线。
下车时他抢着拎布包,手指勾着带子转了三圈,差点把包带扯断。巷口的张婶端着冻梨盆子立在台阶上,眼珠子瞪得比盆里的梨还圆:秀兰,你......
张婶,进屋吃梨。王建军突然插话,声音比平时高了八度,抬脚时顺拐得厉害,差点绊倒在门槛上。我扶他一把,摸到他胳膊上硬邦邦的肌肉——那是常年抡钢管练出来的,此刻却绷得像块待劈的木头。
进了屋,五斗柜上王建国的遗像正对着门口。黑白照片里的人穿着工装,笑得眉眼弯弯。王建军的脚步顿了顿,手在衣角上蹭了又蹭,突然抓起桌上的抹布,对着相框擦了又擦,玻璃上印出他歪歪扭扭的影子。
小宝在幼儿园,晚点我去接。我往灶膛添了把柴,火光里看见他杵在原地,脚边堆着刚脱的棉鞋,一只鞋尖冲东,一只冲西。
我......我去。他突然出声,惊得灶膛里的火星飞出来,幼儿园......门朝哪
我把火钳往灶台上一拍:安分点待着。去年他在幼儿园门口跟人打群架,铁锹拍在人后脑勺上,血溅了小宝一书包。
他没吭声,蹲在灶台边看我淘米。睫毛上沾着点雪花,化成小水珠挂在梢上,倒比平时顺眼些。以前他总跷着二郎腿坐在炕沿,烟圈吐到我脸上:嫂子,我哥那点死工资,够你娘俩喝西北风
如今这糙汉缩着脖子,像只受惊的鹌鹑。我盛米时手一抖,米粒撒在地上,他噌地站起来,膝盖撞在炕沿上咚的一声。弯腰捡米时,后颈的碎发垂下来,我才发现他耳后有道新疤,还没长好的红肉泛着粉。
咋弄的我指着他耳后。
他脖子一梗:工地上......碰的。
少跟人动刀子。我往锅里添水,听见他在身后踢踢踏踏,回头见他正把掉在地上的米粒往灶膛里捡,动作笨得像只熊。
接小宝放学时,幼儿园老师攥着我的手不放:秀兰啊,你可得想清楚,建军他......我正想回话,就见王建军扛着个蛇皮袋站在铁门外,袋子里鼓鼓囊囊的,露出半截粉色的塑料滑梯。
给......给小宝的。他把袋子往地上一墩,额头上的青筋还没下去,捡......捡的,没坏。
小宝扑过去抱住滑梯腿,他想摸摸孩子的头,手伸到半空又缩回来,对着老师梗脖子:我......我不打架了。
老师撇撇嘴没说话。他盯着人家的背影,拳头捏得咯吱响,最后却只是蹲下去,帮小宝把滑梯摆正,手指不小心碰到孩子的手,像被烫着似的缩回来,耳根子红得能滴出血。
晚饭时小宝举着勺子敲碗:叔叔,你夹菜像小鸡啄米。王建军手里的筷子啪嗒掉在桌上,脸腾地红了。我捡筷子时,看见他手背有道月牙形的疤——那是前年我生急病,他背我去医院,被墙角的钉子划的。
吃你的。我把排骨往他碗里塞,他捏着筷子的手直哆嗦,排骨掉在桌上,他赶紧捡起来往嘴里塞,烫得直吐舌头,逗得小宝咯咯笑。
夜里小宝尿床,我刚摸到褥子,王建军噌地蹦起来,脑袋撞在房梁上咚的一声。他没吭声,摸黑往灶房跑,回来时端着盆温水,脚下不知踢翻了什么,稀里哗啦响了一路。
我来吧。我接过盆,他站在旁边,影子投在墙上,胳膊腿分得笔直,像个刚学站的娃娃。我给小宝换裤子时,听见他在身后窸窸窣窣,回头见他正把湿褥子往自己怀里裹,动作重得差点把孩子吵醒。
放那。我低声呵斥,他手一松,褥子掉在地上,慌忙去捡,结果踩住了自己的裤脚,扑通跪在炕前。我没忍住笑出声,他僵在地上,后脑勺的碎发都竖了起来。
第二天一早,院子里传来哎哟声。我跑出去,见王建军栽在柴火堆里,手里还攥着把斧头,劈好的柴禾歪歪扭扭,有的劈成了渣,有的还是整根。
你要拆房我叉着腰瞪他。以前他在家从不沾阳春水,油瓶子倒了能绕着走。
他从柴火堆里爬起来,脸上沾着草屑,嘴角咧开想笑,又猛地抿住:我......我看缸里没柴了。
滚一边去。我夺过斧头,他却没走,蹲在旁边看我抡斧头,眼神直勾勾的。阳光穿过他蓬乱的头发,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我突然发现他右耳缺了一小块——那是他十五岁时,为了抢回被抢走的我的书包,跟人打架被刀削的。
那时他还瘦得像根豆芽,举着块砖头冲人家喊:敢动我嫂子试试!
看啥我劈柴的手顿了顿。
没......没啥。他慌忙低头,手指在地上画着圈,嫂子......秀兰,我找了个活,在......在汽修厂。
我嗯了一声,柴火咔嚓裂开,惊得他往后缩了缩。去年他还在街头收保护费,被联防队追得钻进女厕所,还是我找张婶说情才把他捞出来。
中午他从汽修厂回来,工装裤上沾着黑油,手里攥着个油纸包。打开一看,是块掉了角的奶油蛋糕,上面的草莓歪歪扭扭。
给......给小宝的。他手往身后藏,纸角被汗浸湿,老板......老板儿子生日。
小宝刚要伸手,蛋糕啪嗒掉在地上,被进来的大黄狗叼走了。王建军的脸瞬间涨成猪肝色,转身就去踹狗,脚抬到半空又停住,蹲在地上扯自己的头发。
没事,妈晚上给你煮鸡蛋。我拉过小宝,见他肩膀抖得厉害,突然想起他小时候,弄丢了我给他织的手套,蹲在巷口哭了半宿。
他没抬头,从口袋里掏出个用红绳系着的小铜锁,塞给小宝:这个......不掉。
铜锁磨得发亮,是他小时候戴的。我看着他粗粝的手指,指甲缝里还嵌着黑油,突然想起王建国临终前拉着我的手说:建军嘴笨,心热......
夜里我起夜,见他蹲在院子里,对着王建国的遗像抽烟。烟头的火光在他脸上明明灭灭,像只不安分的萤火虫。
天凉,进屋睡。我披了件衣服出来,他慌忙掐灭烟,站起来时打了个趔趄。
秀兰,他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我......我配不上你。
我没说话,看着他耳后的疤,看着他缺了块的耳朵,看着他攥得发白的手指。以前他总说嫂子你别怕,有我呢,说这话时,他眼里的光比星星还亮。
小宝需要个爹。我转身要走,手腕突然被他攥住。他的手心烫得像团火,指腹的茧子蹭得我皮肤发疼,力道却松松的,像怕捏碎了我。
我......我会对她好。他声音发颤,呼吸喷在我颈窝,带着烟草和机油的味道,对......对你也好。
我挣开他的手,没回头:睡吧。
第二天他去上班,我收拾炕铺时,发现他枕头下藏着个笔记本。纸页泛黄,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字写着:嫂子喜欢吃甜的,小宝怕黑,晚上要留灯。汽修厂工资三千,要攒钱给小宝买钢琴。不能再打架,不能让她们娘俩受委屈。
最后一页画着个歪歪扭扭的小人,扎着辫子,旁边写着秀兰,底下还有个更小的人,旁边是小宝,最边上画着个火柴人,举着根大棒,应该是他自己。
我把笔记本塞回去时,指尖触到页角的硬壳,翻开一看,是张照片——王建国结婚那天,他穿着不合身的西装,站在我们身后,嘴角咧得老大,眼里却有点红。
下午去汽修厂送午饭,刚到门口就听见吵架声。王建军被个胖子推得连连后退,胖子指着他鼻子骂:你个小混混还想学好
他攥着拳头没还手,额头上的青筋突突直跳。我刚要喊他,就见他突然转身,抓起旁边的扳手,我吓得闭眼,却听见哐当一声,扳手掉在地上。
我是混混咋了他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楚,我有老婆孩子要养,不跟你一般见识。
胖子愣了愣,骂骂咧咧地走了。他捡起扳手往车间走,看见我时,脸腾地红了,手在工装裤上蹭了又蹭:你......你咋来了
给你送吃的。我把饭盒递过去,他接的时候手又抖了,菜汤洒在手上,烫得他龇牙咧嘴,却没撒手。
谢谢。他低头扒拉米饭,声音小得像蚊子哼。阳光透过车间的窗户,照在他汗湿的后颈,我突然发现,他脖子上挂着根红绳,露出的半截,正是那个小铜锁。
小宝说,要你晚上讲故事。我转身要走,他突然站起来,顺拐了半步又站稳:我......我不会讲。
瞎讲也行。我笑了笑,他盯着我,嘴角慢慢咧开,露出两排不太整齐的牙,像个得到糖的孩子。
晚上他给小宝讲故事,拿着本《三只小猪》念得磕磕绊绊,从前有......有三只猪,老大盖了......盖了草房......小宝笑得直拍炕,他也跟着笑,眼角的皱纹堆在一起,像朵开在糙脸上的花。
讲完故事,他往炕梢挪了挪,背对着我们躺好。我吹了灯,黑暗里听见他轻轻翻身,布料摩擦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半夜小宝发烧,我刚摸到体温计,他已经披好衣服站在炕前,手里攥着棉袄:去......去医院。
他背着小宝往巷口跑,脚步稳得像踩在地上生了根,再没顺拐。北风卷着雪沫子打在他脸上,他却把小宝往怀里裹得更紧,嘴里念叨着没事没事,叔在呢。
挂号时他掏钱包,手指在里面翻了半天,把毛票钢镚都倒在柜台上,数了三遍才凑够钱。护士扎针时小宝哭,他攥着孩子的手,自己的手却抖得更厉害,嘴里不停说小宝勇敢,比叔勇敢。
回来看见他手背上有排牙印,应该是小宝哭的时候咬的。我拿酒精给他擦,他疼得嘶嘶吸气,却没躲:不......不疼。
以前打架挨刀子都不怕。我笑着骂他。
他低下头,耳尖红了:那......那不一样。
从医院回来,天快亮了。他把小宝放在炕上,蹲在灶房给我煮面。火光映着他的侧脸,轮廓比平时柔和些,添柴的动作也熟练了,不再笨手笨脚。
吃吧。他把碗端过来,里面卧着两个鸡蛋,黄澄澄的浮在汤上。我刚要动筷子,他突然说:秀兰,我......我发工资了,给你买了个东西。
他从夹克内袋掏出个红绒盒子,打开,里面是枚银戒指,款式老气,却擦得锃亮。
我......我听张婶说,结婚得有......有戒指。他手一抖,戒指掉在桌上,滚到我脚边,不......不贵重,你别嫌弃。
我捡起戒指戴上,尺寸刚刚好。他盯着我的手,眼睛亮得像落了星星,突然挠挠头笑了:我......我量过你打毛衣的针。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停了,晨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他磨破边的牛仔裤上,落在他沾着机油的工装上,也落在我戴着银戒指的手上。他蹲在灶前,抬头冲我笑,嘴角咧得老大,露出点少年时的样子。
我突然想起第一次见他,那年他刚上初中,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站在巷口等王建国,看见我就脸红,转身钻进小卖部,再出来时手里攥着颗奶糖,硬塞给我就跑。
原来有些东西,早就藏在时光里,像他藏在枕头下的笔记本,像他脖子上的铜锁,像他笨拙的关心,藏得那么深,却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突然冒出来,暖得人眼眶发烫。
面要凉了。我低头吃面,听见他在对面吸溜面条的声音,响得像头满足的小猪。阳光爬上他的发梢,我看着他后脑勺的碎发,突然觉得,这个糙汉小叔子,这个曾经流里流气的混小子,或许真的能给我和小宝,一个踏实的家。
汽修厂的铁闸门被风撞得哐当响时,王建军正蹲在地上给我补棉鞋。锥子穿破鞋底的瞬间,他猛地抬头,额前的碎发扫过鼻尖,像只受惊的小兽。
咋了我把刚烙好的糖饼递过去,他接的时候手一抖,饼边蹭在工装裤的油渍上,慌忙用袖子去擦,反倒蹭得更大片。
没......没事。他把锥子往嘴里叼着,含混不清地嘟囔,鞋......鞋跟快掉了。
我看着他舌尖卷着锥子柄,腮帮子鼓得像塞了颗桃。这双棉鞋还是前年他哥在世时买的,鞋跟磨得只剩薄薄一层,昨天去菜场滑倒时崴了脚,被他瞅见了。
不用补,我再买双......
别......别买。他突然拔下锥子,唾沫星子溅在鞋面上,我......我能补好。
他的手指粗得像老树根,捏着细如牛毛的针线却稳得很。线在鞋底穿来穿去,留下歪歪扭扭的针脚,像条爬动的小蛇。我突然发现他左手食指缺了截指甲,是上个月修卡车时被铁板夹掉的,当时流了好多血,他却咧着嘴说小意思。
疼不我碰了碰他的指尖。
他猛地缩回手,锥子差点扎到膝盖:不......不疼。耳尖红得能滴出血,低头继续缝补时,肩膀却轻轻往我这边靠了靠。
傍晚收工,他背着个鼓鼓囊囊的麻袋回来,进门就往地上倒。滚出来的全是废轮胎胶皮,黑黢黢的沾着铁锈。
你捡这干啥我捏着鼻子皱眉。
他蹲在地上分拣胶皮,手指在粗糙的橡胶上摩挲:剪......剪成鞋垫,软和。说话间拿起剪刀,咔嚓咔嚓剪出个歪歪扭扭的脚掌形状,边缘还沾着几根钢丝。
小宝跑过来要抢剪刀,他慌忙举过头顶,却忘了自己比孩子高半个头,胳膊肘咚地撞在房梁上。疼得他龇牙咧嘴,却把剪刀塞给我,自己揉着胳膊蹲下去,从麻袋底掏出个玻璃罐:给......给你泡的。
罐子里泡着枸杞和红枣,水面浮着层浑浊的东西。他挠着头嘿嘿笑:李大爷说......说女人喝这个好,我......我从他药罐里舀的。
我刚要开口,就见他突然捂住嘴往外跑,蹲在院子里剧烈咳嗽,半天咳出来口痰,带着点血丝。上个月他为了抢个大客户,被竞争对手推搡着撞在卡车保险杠上,肋骨裂了道缝。
跟你说别逞强......我去扶他,手却被他攥住。他的掌心烫得像团火,指腹的茧子蹭得我手腕发痒,力道却轻得很,像怕碰碎了瓷娃娃。
没事。他站起来时顺拐了半步,却挺直腰板,我......我是家里的顶梁柱。
夜里起风,窗棂被吹得吱呀响。我翻了个身,感觉炕梢沉了沉。王建军不知啥时候挪了过来,后背离我只有寸许,呼吸声粗得像拉风箱,却憋着不敢太响。
冷我低声问。
他猛地僵住,过了半晌才含糊应道:有......有点。
我往炕里挪了挪,他却没动,只是呼吸更乱了。黑暗里听见布料摩擦的窸窣声,想来是他攥着衣角在较劲。直到后半夜,我迷迷糊糊要睡着时,感觉条胳膊轻轻搭在我腰上,像条胆怯的小蛇,搭上来又缩回去,反复几次,最后只是虚虚地悬着。
第二天醒来,见他蜷在炕角,眼窝青得像挨了打。灶台上摆着温好的粥,碗边沾着圈米汤,是他用勺子舔过的痕迹。
去菜场时碰见张婶,她拽着我往巷口退了两步:秀兰,昨儿半夜看见建军往诊所跑,你俩......
我心里咯噔一下,回家时见他正给小宝削苹果,苹果皮断成一截一截的。我摸他额头,烫得吓人,他却往旁边躲:没......没事,有点着凉。
跟我说实话。我叉着腰瞪他。
他手里的苹果啪嗒掉在地上,突然抓住我的手往他腰上按:这......这里疼。
隔着棉袄能摸到他腰间肿起个硬包,像揣了个拳头大的石头。我刚要骂他不吭声,他却突然往我怀里钻,下巴磕在我肩窝,胡子茬扎得人发痒:秀兰,我......我怕。
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带着点哭腔。这还是我头回见他示弱,以前挨刀子缝针都咬着牙不吭气的糙汉,此刻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去医院拍片子,医生说肋骨错位了,得复位。他攥着我的手进治疗室,指节白得发青,嘴里反复念叨:别......别让小宝看见。
复位时他疼得浑身发抖,却死死咬着嘴唇没出声,额头的汗滴在我手背上,烫得人心里发紧。出来时他半边身子不能动,却非要自己走,结果顺拐得厉害,像只被打断腿的狼。
我背你。我蹲下去,他却不肯,磨蹭半天,最后还是把胳膊搭在我肩上,半边身子的重量压过来,带着机油和烟草的味道。
路过小卖部,他突然停住:买......买块糖。
剥开糖纸塞进我嘴里,橘子味的甜水漫开来。他盯着我抿嘴的动作,喉结滚了滚:甜......甜不
甜。我拽着他往前走,感觉他搭在我肩上的胳膊紧了紧,像怕我跑了似的。
回家养伤时,他成了重点保护对象。小宝端着水给他喝,他却非要自己端,结果手一抖,半杯水洒在胸前。我拿毛巾给他擦,指尖擦过他喉结时,他突然抓住我的手腕,往他心口按。
隔着薄薄的秋衣,能摸到他心跳得像擂鼓。他的眼睛在昏黄的灯光里亮得吓人,呼吸喷在我脸上,带着点橘子糖的甜味。
秀兰......他慢慢低下头,胡子茬蹭得我额头发痒,嘴唇快碰到我时,突然又躲开,往我手里塞了个东西,给......给你的。
是枚用轮胎胶皮磨成的戒指,边缘打磨得光滑,中间还歪歪扭扭刻了个兰字。他手背上沾着橡胶屑,显然磨了很久。
我......我不会打银的。他挠着头嘿嘿笑,眼角的皱纹堆在一起,这个......这个结实。
我把橡胶戒指套在无名指上,大小刚刚好。他盯着我的手,突然把我往怀里拽,力道大得差点撞断他的肋骨。他慌忙松劲,只是虚虚地搂着,下巴搁在我发顶,声音闷在头发里:秀兰,我......我以前偷看过你洗澡。
我猛地抬头,撞在他下巴上。他疼得嘶嘶吸气,却没撒手:就......就一次,在墙缝里看的,后来......后来被我哥揍得半死。
脸腾地烧起来,我捶了他一下,他却笑得更欢,搂着我的胳膊收得更紧:我......我那时候就想,要是......要是能娶你就好了。
原来那些流里流气的玩笑,那些没头没脑的保护,都是藏不住的心思。他像头笨拙的熊,捧着颗滚烫的心,却不知道怎么递出去,只能用最糙的方式,一点点靠近。
夜里他疼得睡不着,我给他揉腰。指尖按在肿起来的地方,他倒抽着凉气,却抓着我的手往他肚子上放:别......别停。
月光从窗棂钻进来,照在他结实的胸膛上,能看见新旧交叠的伤疤。我数着那些疤痕,这个是为我抢回被偷的钱包,那个是替小宝挡过飞来的自行车,还有个最浅的,是当年为了给我摘墙头上的野蔷薇,被碎玻璃划的。
秀兰,他突然抓住我的手,往他裤腰里塞,指尖触到滚烫的皮肤时,我猛地缩回手,他却按住不放,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我......我是男人。
呼吸乱得像狂风里的草,他的眼睛在黑暗里亮得吓人。我看着他紧抿的嘴唇,看着他攥得发白的手指,突然凑过去,吻在他下巴的胡茬上。
他像被烫着似的猛地绷紧,随即翻个身把我压在身下,动作却轻得像怕碰碎了我。胡子茬扎得人发痒,嘴唇碰上来时带着点颤抖,像只初学啄食的小鸟,笨拙却虔诚。
窗外的风还在吹,灶膛里的火星偶尔噼啪响一声。他的手在我腰间摸索,解开棉袄扣子时笨得要命,半天解不开一颗,最后急得直哼哼,惹得我笑出声。
别......别笑。他埋在我颈窝嘟囔,热气吹得人心里发颤,我......我是头回。
我突然想起他哥结婚那晚,他喝得酩酊大醉,蹲在院子里哭,说哥把嫂子抢走了。那时的他,还是个穿着白衬衫的半大孩子,眼里的委屈像要溢出来。
如今这糙汉趴在我身上,紧张得浑身发抖,却小心翼翼地护着我的后脑勺,怕我撞在炕沿上。他的爱就像他磨的橡胶戒指,不金贵,却结实,带着点轮胎的粗粝,和他独有的温度。
王建军。我摸着他后背的伤疤。
嗯他的声音含糊不清。
以后不许再打架了。
不......不打了。他往我怀里钻了钻,有......有你和小宝,我......我得活着。
后半夜他睡得很沉,呼吸声均匀得像风吹麦浪。我摸着他胳膊上的肌肉,不再是抡钢管的硬邦邦,而是抱着我时的温热。月光落在他脸上,能看见他嘴角微微翘着,像个偷到糖的孩子。
天亮时他先醒了,见我盯着他看,突然红了脸,往被窝里缩了缩:我......我去做早饭。
穿裤子时顺拐得厉害,差点从炕头滚下去。我看着他慌乱的背影,摸了摸无名指上的橡胶戒指,粗糙的表面蹭着皮肤,却暖得人心里发颤。
灶房传来叮叮当当的声响,夹杂着他低低的咒骂,想来是又打翻了什么。我披件衣服走出去,见他蹲在地上捡鸡蛋壳,脚边的锅里煮着黑乎乎的东西,大概是粥。
我来吧。我接过他手里的锅铲。
他突然从背后抱住我,下巴搁在我肩上,胡子茬扎得人发痒:秀兰,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我......我爱你。
没有花哨的词,就三个字,说得磕磕绊绊,却像块石头砸在心上,咚的一声,漾开圈圈涟漪。
我没回头,只是往锅里添了把米:粥要糊了。
他嘿嘿笑起来,搂得更紧了些。阳光从窗棂照进来,落在他磨破边的牛仔裤上,落在我戴着橡胶戒指的手上,也落在锅里慢慢翻滚的白粥上。
巷子里传来张婶的吆喝声,大黄狗在门口汪汪叫,远处汽修厂的铁闸门哐当响。这烟火气十足的早晨,因为身边这个糙汉,突然变得格外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