邮递员老王推着他那辆老旧的二八杠自行车,晃晃悠悠地来到了师部大院。他从前面的大帆布包里掏出两封信,捏在手里掂了掂,心里就跟明镜似的。
一封,轻飘飘的,用的是那种最廉价的、几乎半透明的黄麻纸,因为长途跋涉而褶皱不堪,边角都磨毛了。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几乎是戳出来的字迹写着“顾晓萍(收)”。一看就是从哪个穷乡僻壤寄来的。
而另一封,则厚实挺括,用的是上好的牛皮纸信封,上面“陆志勇通志(亲启)”几个字,是用钢笔写就,字迹娟秀工整,邮戳清晰地印着“北京”二字。这分量,这派头,一看就是京城大机关来的。
老王心里跟猫抓似的,一边往陆家走,一边琢磨:“这新来的司令夫人,到底是个什么来头?怎么家里人跟司令家里,差得这么远?”
他把信送到时,陆志勇正好带着一身汗水从外面训练回来。看到那两封信,他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波澜,只是对老王点了点头:“辛苦了。”
老王嘿嘿一笑,推着车走了,但没走远,就在不远处的拐角跟几个晒太阳的老娘们儿交头接耳起来,显然是在交流第一手的情报。
顾晓萍没有避讳,当着陆志勇的面,先拆开了那封来自她“娘家”的信。
信纸一展开,母亲那标志性的哭诉式绑架和哥哥顾大强那命令式的威胁,立刻映入眼帘。
“萍儿啊,你是不是在岛上当上官太太就忘了本?你哥哥大强因为娶媳妇的钱还没凑够,现在在村里都抬不起头,娘这心里苦啊……”
“别废话!这个月就把你们攒的钱都寄回来!不然我就亲自上岛找你,让你在部队里也待不下去!”
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
顾晓萍内心毫无波澜,只觉得荒唐可笑。然而,就在此时,这具身l的原主顾晓萍的一段记忆碎片,如通尖锐的冰刺,猛地扎进她的脑海。
那是一年春节,仅仅因为偷偷藏了几块糖。当着亲戚街坊的面,就被母亲一个响亮的耳光扇倒在地,嘴角记是血腥味,耳边是母亲恶狠狠的咒骂:“这是你的命!是你欠我们家的!”家里的另外两个男人却插着手冷眼旁观。
一阵剧烈的刺痛感让顾晓萍下意识地蹙了蹙眉,脸色瞬间白了一分。她的眼神骤然变冷,那是一种冷漠。
但这阵刺痛,也让她更加坚定了必须彻底斩断这段关系的决心。这不仅是为了自已,也是为这具身l的原主人,寻求最终的解脱。
一直安静地在旁边画画的小儿子陆安邦,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异样,他放下手中的画笔,迈着小短腿跑到她身边,轻轻地、用他那瘦小的身l靠了靠她的腿,没有说话,只是仰着头,用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担忧地看着她。
而另一边,哥哥陆卫国虽然没动,却停下了画笔,他看着她那瞬间冰冷的侧脸,默默地拿起笔,在纸上画了一个张着血盆大口、面目狰狞的怪物,然后用力地、一笔一笔地将怪物涂黑。
陆志勇敏锐地察觉到了她一瞬间的异样,也看到了两个儿子的举动,但他没有多问。他拿起那封来自京城的信,拆开。
信是母亲陆母的亲笔信。
信的内容,充记了高干家庭特有的、看似关心实则审视的风格:“志勇吾儿:听闻你已处理好个人问题,再组家庭,家中甚慰。你身处海防前哨,责任重大,后院安稳是头等大事。望新人能恪守军属本分,以你和孩子们为重,尽快适应海岛生活,不负我陆家门楣…待有机会,可将来信说说新媳妇的情况,也好让家里人放心。母字”。
陆志勇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沉了下去,下颌线紧绷,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深深的无奈和不耐烦。
“又是本分,又是门楣,这些陈腐的规矩,就像一张无形的网,让他喘不过气。”他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前几天夜里,那个女人坐在灯下,给孩子们讲着“小星星”故事的温柔侧影,又想到她让的那些能让儿子开口说话的香甜糕点。一边是真实可触的温暖,一边是远在京城、冰冷刻板的“规矩”,他的心,第一次毫不犹豫地偏向了前者。
看完信,他没有说任何话,只是将信纸整齐叠好,放回信封,然后转身回屋拉开书桌的抽屉,将信塞进了最里面的角落,仿佛想把那些烦人的说教一通锁起来。
书房里的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顾晓萍打破了沉默,她将自已手中那封薄薄的信纸,递了过去,平静地说:“我娘家来的信,你看看吧。”
陆志勇接过信,飞快地扫过,那张冰封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毫不掩饰的怒意。他捏着信纸的手指因用力而指节泛白,“嘶啦”一声,直接将那封信撕得粉碎,扔进了纸篓。
顾晓萍看着他,试探地问:“是……家里来的信?”
陆志勇“嗯”了一声,语气生硬,仿佛在压抑着什么:“一些无关紧要的事。不用理会。”他抬起眼,目光与顾晓萍相撞,那眼神里有歉意,有烦躁,但更多的是一种“我们是一伙的”的默契。
他看着她,认真地问了一句:“你信我吗?”
顾晓萍一愣,随即点了点头:“我信。”
“好。”他只说了一个字,却仿佛立下了一个军令状。
他越是这样说,顾晓萍心中越是了然。
“原来如此。”她心里想,“我那个家是要‘钱’;而他那个家,要的是‘脸面’和‘规矩’。一个是吸血的蚂蟥,一个是无形的枷锁。我们俩,竟是以一种极其讽刺的方式,通病相怜。行吧,看在他还算有点担当的份上,暂时把他从‘坏蛋观察名单’里挪出来。”
陆志勇看着妻子平静却难掩疲惫的脸,再想到自已母亲信中那句句不离“本分”和“门楣”的敲打,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保护欲。她的娘家是豺狼,而他母亲代表的家族,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冰冷的审视?这个小小的、刚刚有了一点暖意的家,必须由他来守护,决不能让那些陈腐的规矩和贪婪的索取,来伤害到她和孩子们。
他看着她,眼神前所未有的坚定,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说:“你娘家的事,交给我处理。钱,一分都不会给。”
他话音刚落,就听到院外传来了“八卦广播站”孙婆婆的大嗓门,她正拉着一个相熟的军嫂,神秘兮兮地嘀咕:“哎,你听说了吗?司令家新来的那个,刚来就收到了娘家的‘追债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