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玄幻小说 > 重返83 > 第一章

1
重生在锅炉爆炸前十分钟
震耳欲聋的金属撞击声像无数把生锈的锉刀,狠狠刮擦着我的耳膜和神经。眼前猛地一黑,又瞬间被一片刺目的、带着铁锈味的昏黄灯光取代。喉咙里火烧火燎,吸进去的空气滚烫浑浊,弥漫着浓重的机油、冷却液和某种金属被高温炙烤后特有的焦糊气息。
我剧烈地呛咳起来,肺管子针扎似的疼。意识像是从冰冷的泥沼里被猛地拽出,沉重又粘稠。视线艰难地聚焦,扫过布满油污的水泥地面,旁边是沾满黑乎乎油渍的工具箱,上面放着一个磕碰得坑坑洼洼的铝制饭盒。头顶,巨大的行车吊着沉重的钢件,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缓缓滑过布满蛛网般管道的低矮顶棚。
这是……红星机械厂第三锅炉车间
我低头,看见自己身上那件洗得发白、袖口磨破露出线头的深蓝色劳动布工装。手掌粗糙,指缝里嵌着洗不掉的黑色油泥。一股冰冷彻骨的寒意瞬间攫住了心脏,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凝固。
1983年!那个如同烧红烙印般刻在我灵魂深处的年份!
向阳!林向阳!一个嘶哑、带着浓重痰音和急切的声音穿透了机器的轰鸣,像一把钝刀子割开了车间的喧嚣。一只同样布满老茧、关节粗大变形的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猛地拍在我肩膀上。
我触电般抬起头。
一张脸猝不及防地撞入眼帘。那脸上沟壑纵横,像被岁月和风霜犁过无数次,深刻的皱纹里嵌着洗不掉的煤灰和金属粉末。皮肤是长期在高温和粉尘环境下劳作特有的暗红粗糙。眼睛浑浊,布满了疲惫的血丝,此刻却燃烧着一种近乎悲壮的焦灼。
我的父亲,林建国。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前世的记忆碎片,带着锅炉爆炸时撕裂一切的巨响、灼人的气浪、父亲被冲击波狠狠抛起又重重砸落的身影、医院里刺鼻的消毒水味、母亲瞬间坍塌的哭嚎、那张最终没能递出去的大学录取通知书……所有画面混合着绝望与悔恨的洪流,轰然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爸……我的喉咙像是被滚烫的铁块堵住,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目光死死锁住父亲头顶那顶洗得发灰、印着模糊红星机械厂字样的棉质安全帽。就是它!前世它没能护住父亲!
刺耳的汽笛警报声如同垂死巨兽的尖啸,毫无预兆地撕裂了整个车间的空气!尖锐、急促、带着一种毁灭性的催促!所有机器的噪音在这凄厉的警报面前都黯然失色。
锅炉压力超标!泄露!爆炸倒计时!
警报声像冰锥刺穿了我的天灵盖,瞬间击碎了所有恍惚。身体的本能比思维更快!在那警报声拔高的第一秒,在父亲下意识扭头看向巨大锅炉方向、脸上血色瞬间褪尽的刹那,我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豹子,猛地弹了起来!
爸!声音嘶吼着冲出喉咙,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动作快得带起了风。左手闪电般探出,不是去推父亲,而是狠狠地、精准地一把扯下了他头上那顶旧安全帽!同时右手用尽全力,狠狠地将父亲那比我壮实许多的身躯,朝着远离那台如同即将喷发火山般的巨大锅炉的方向,猛地一搡!
咣当!父亲猝不及防,被我巨大的冲力推得踉跄好几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工具箱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脸上瞬间写满了极致的惊愕和无法置信。
父亲惊愕的喘息还在耳边,我根本顾不上看他的反应。那顶带着父亲体温和汗味的旧安全帽,被我以最快的速度、用尽全身力气扣在了自己头上!帽绳在下巴底下狠狠一勒,粗糙的棉布摩擦着皮肤,带来一种奇异的、带着死亡气息的踏实感。
这次我替你!我对着父亲那张惊骇到扭曲的脸吼出这句话,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滚烫的胸腔里硬生生挤出来的血块,灼热又沉重。话音未落,身体已经像离弦之箭,迎着那越来越刺耳、如同催命符般的汽笛声,朝着锅炉压力表疯狂闪烁红光的方向,埋头猛冲过去!
2
藏在焊条盒里的准考证
灼热的气浪像无形的巨手,猛地迎面拍来!空气中那股焦糊和金属过热的气味浓烈得让人窒息。巨大的锅炉如同一个濒临崩溃的怪物,发出低沉而危险的嗡嗡震动,仿佛随时会裂开。压力表上那根鲜红的指针,正疯狂地颤抖着,死死顶在表盘最右端那道代表毁灭的粗粗红线边缘!
前世那撕裂一切的恐怖爆炸声仿佛就在耳边炸响!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心脏,几乎要勒断呼吸。但脚下冲刺的速度却没有丝毫减缓!不能停!停下来就是粉身碎骨!停下来就是父亲血肉模糊的身影!停下来就是整个家庭坠入深渊的噩梦重演!
拦住他!快拦住那个疯子!一个尖利、气急败坏的吼声盖过了警报的余音,像破锣一样敲打着耳膜。一个穿着同样工装、但明显干净许多、挺着啤酒肚的身影横冲出来,是车间主任王援朝!他肥厚的脸上肌肉扭曲,写满了愤怒和一种被冒犯的权威感,张开双臂像堵肉墙般挡在我冲向锅炉操作台的必经之路上。
林向阳!反了天了你!接班顶岗王援朝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我脸上,手指头快要戳到我鼻尖,声音因为激动和愤怒而尖锐变形,你爹林建国的岗位是国家财产!是组织安排的铁饭碗!轮得到你个毛头小子挑三拣四、想顶就顶给老子滚开!出了事故你全家都担不起!
他的吼叫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霸道,像冰冷的铁链试图捆住我的手脚。周围几个闻声围拢过来的老师傅,脸上也写满了惊疑和劝阻。
向阳!别胡闹!
危险!快回来!
听主任的!
他们的喊声混杂在警报的余音和锅炉的嗡鸣里,嘈杂一片。
主任!压力阀!手动泄压!不然全完!我根本顾不上解释,也懒得理会他那套国家财产的说辞,只是用尽全身力气嘶吼,眼睛死死盯着他身后操作台上那个巨大的红色手轮——那是手动泄压阀!是最后的机会!锅炉的嗡鸣声越来越密集,如同垂死野兽的呜咽,钢板连接处甚至开始发出细微、令人牙酸的吱嘎声!
放你娘的屁!老子干了二十年锅炉,轮得到你教王援朝的脸涨成了猪肝色,感觉权威被严重挑战,他不仅没让,反而更上前一步,肥胖的身躯几乎完全挡住了操作台,滚!再捣乱老子现在就给你记大过!让你爹也吃不了兜着走!
就在这千钧一发、怒火几乎要冲破头顶的瞬间,裤袋里一个硬硬的、带着棱角的东西猛地硌了我大腿一下。
像一道冰冷的电流瞬间贯穿全身!
高考准考证!
那张薄薄的纸片,此刻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灵魂都在颤抖!前世,它和那张大学录取通知书一起,被我锁在抽屉最深处,成了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今生,它就藏在我裤袋里!它代表的是另一条路,一个挣脱这滚烫铁锈牢笼、飞向广阔天地的可能!
是冲上去,推开这头挡路的蠢猪,冒着被炸得粉身碎骨的风险去拧那个泄压阀还是……后退后退一步,或许能保全这张通往未来的纸片但父亲呢这个车间呢前世那吞噬一切的烈焰和绝望的哭嚎,难道要重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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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录取书与顶岗表
呼——哧——呼——哧——
巨大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在狭小、光线昏暗的家中显得格外刺耳,带着一种黏腻的、不祥的摩擦音。父亲林建国佝偻着背,像一截被狂风摧折的老树,整个身体都压在斑驳掉漆的木头饭桌边缘。他一只手死死攥着桌角,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另一只手紧捂着自己的胸口,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胸腔深处沉闷的、拉锯般的回响,仿佛要把整个肺都撕扯出来。额头上青筋暴跳,豆大的汗珠混合着灰尘,顺着深刻的皱纹往下淌,砸在油腻的桌面上。
建国!建国!药!药呢母亲李桂芬的声音带着哭腔,抖得不成样子。她手忙脚乱地在五斗橱那个堆满杂物、瓶瓶罐罐的抽屉里翻找着,一个空药瓶被带出来,哐当一声滚落在地,在寂静里格外惊心。她看着空瓶子,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姐姐林秀英红着眼圈,端着半碗温开水,小心翼翼地递到父亲嘴边:爸,喝口水,顺顺……话没说完,父亲猛地一阵更剧烈的呛咳,身体剧烈地弓起,像一只被煮熟的虾米。他猛地挥手推开姐姐的碗,浑浊的眼中是生理性的痛苦和一种更深沉的绝望。碗里的水泼洒出来,在姐姐洗得发白的旧衬衫上洇开一大片深色的水渍。
空气沉重得像凝固的铅块,压得人喘不过气。窗外知了没命地叫着,更添烦躁。
就在这时,家门被吱呀一声推开。邻居张婶探进半个身子,手里捏着两个牛皮纸信封,脸上带着一种混杂着同情和公式化的表情:桂芬啊,建国,厂里托我带过来的。她把信封放在门边的小板凳上,飞快地瞥了一眼咳得撕心裂肺的父亲和六神无主的母亲,叹了口气,没再多说什么,轻轻带上了门。
两个信封,像两片薄薄的刀片,静静地躺在那里。
我走过去,弯腰捡起。指尖触碰到纸面,冰凉。一个信封是朴素的白色,右下角印着北华工业大学几个深蓝色的字,透着一种知识殿堂的庄重和遥远。另一个是工厂内部常用的牛皮纸信封,上面用红色油墨印着红星机械厂人事科,旁边是手写的、歪歪扭扭的三个字——顶岗表。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猛地沉下去。指尖微微颤抖着,撕开了那个白色的信封。一张硬挺的、印着清晰校徽和录取通知书字样的纸张滑了出来。我的目光掠过上面清晰印着的专业名称——机械工程系,日期是1983年8月20日。
几乎同时,姐姐林秀英已经扑了过来,一把抢过那个牛皮纸信封,手忙脚乱地撕开,抽出里面那张油印的表格。顶岗申请表几个粗黑体字刺目地映入眼帘。她几乎是立刻就把这张表格和一支秃了头的铅笔,一起重重地拍在了我面前的饭桌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盖过了父亲痛苦的喘息。
填!向阳!现在就填!姐姐的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得变了调,像一把生锈的锯子在神经上来回拉扯。她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我,里面是浓得化不开的怨愤、绝望和一种近乎疯狂的逼迫。你看见了!爸都这样了!喘口气都像要了他的命!他肺里全是灰!全是厂里那些该死的灰!你不接班谁管他死活谁管这个家你难道要眼睁睁看着他咳死在这张破桌子上吗
她的手指因为激动而颤抖,用力戳着那张顶岗表,仿佛那是什么救命稻草。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我的耳膜。母亲靠在五斗橱边,捂着嘴,压抑的呜咽声从指缝里漏出来,肩膀不停地耸动。父亲的咳嗽声在姐姐尖锐的质问后,诡异地停顿了一瞬,他抬起头,浑浊的目光艰难地聚焦在我脸上,那目光里没有逼迫,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让我心碎的认命。
饭桌是冰冷的木头。左边,是那张印着北华工业大学字样的通知书,纸面光滑,象征着一条充满光明的、截然不同的道路。右边,是那张粗糙的、散发着油墨味的顶岗表,旁边躺着那支秃头的铅笔,像一把等待签下卖身契的刑具。姐姐那你想看他咳死吗的尖锐哭喊,还在狭小的屋子里嗡嗡回响,如同魔咒。
通知书顶岗表
大学还是……锅炉
未来还是……父亲
4
夜奔
咳死……咳死……姐姐林秀英那尖利得变了调的哭喊,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我的太阳穴,在里面疯狂搅动。每一个音节都带着绝望的倒刺,撕扯着神经。眼前父亲佝偻着、每一次吸气都像在拉破风箱的身影,母亲压抑的呜咽,还有那张静静躺在油腻桌面上的顶岗表……所有的画面和声音瞬间扭曲、旋转,融合成一片令人窒息的猩红!
啊——!一股无法抑制的狂暴猛地从胸腔最深处炸开!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什么通知书!什么大学!什么狗屁前途!都他妈见鬼去吧!
在姐姐惊愕的目光、母亲骤然抬起的泪眼、父亲痛苦而浑浊的注视下,我猛地抓起桌上那张印着北华工业大学的硬挺纸张!刺啦——!没有丝毫犹豫,用尽全身力气,狠狠一撕!崭新的纸张发出清脆而绝望的裂帛之声,瞬间变成两半!再撕!再撕!锋利的纸边割破了手指,几滴鲜红的血珠溅落在雪白的纸屑上,触目惊心。破碎的校徽、断裂的录取通知书字样,像被肢解的蝴蝶,纷纷扬扬地飘落,覆盖在那张冰冷的顶岗表上。
你疯了!姐姐失声尖叫,扑上来想抢。
但我更快!像一头挣脱了所有锁链的困兽,在纸屑纷飞中,我撞开姐姐伸过来的手,撞开母亲试图阻拦的身体,甚至撞开了父亲伸出的、那只布满老茧和青筋、微微颤抖的手!带着一股不顾一切的蛮劲,拉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一头扎进了外面浓稠闷热的夜色里!
夏夜的风带着白天的余温,黏腻地糊在脸上,却丝毫吹不散心头的灼烧和那股铁锈般的血腥气。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咆哮:顶岗!填表!接班!让父亲活着!让那该死的锅炉见鬼去!让王援朝那个混蛋看看!什么狗屁国家财产!那是我爹拿命换来的!现在该我去扛了!
两条腿像是装上了发条,不知疲倦地狂奔。厂区熟悉的、弥漫着铁锈和劣质煤烟味的空气灌入肺里,带着一种奇异的、自毁般的快感。家属区低矮的平房在黑暗中向后飞掠,昏黄的路灯拉长我疯狂奔跑的影子。冲过空旷的厂区篮球场,绕过堆满废弃零件的料场,熟悉的巨大厂房轮廓和那根永远冒着灰白色烟雾的烟囱,在夜色中如同蛰伏的巨兽,越来越近。
锅炉车间的侧门虚掩着,里面透出昏黄的灯光和机器低沉的嗡鸣。我像一阵风般冲过去,带着一身滚烫的汗水和剧烈的喘息,猛地推开了那扇沉重的铁门!
哐当!
铁门撞击墙壁的声音在空旷的车间里格外刺耳。
然而,预想中机器的轰鸣瞬间被另一种声音取代——那是一种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咳嗽!比在家里听到的还要猛烈十倍!像有砂纸在用力摩擦着脆弱的气管,每一次咳嗽都伴随着痛苦的抽气和拉风箱般的嘶鸣,仿佛下一秒就要把整个肺都咳出来!
声音是从巨大锅炉后面,靠近工具柜的阴影角落里传来的。
我的脚步像被焊死在地面上,猛地钉住。狂跳的心脏骤然一缩,几乎停止。那咳嗽……是父亲!
紧接着,一个刻意压低了、却依旧带着车间主任王援朝特有腔调的嗓音,混在那剧烈的咳嗽声里,断断续续地飘了过来:
……建国……老林!你……你这又是何苦!咳成这样还……还跑来顶岗表……向阳那小子……不是犟得很吗连大学……通知书都……
咳咳……咳……王……王主任……父亲的声音嘶哑得几乎不成调,每一个字都像在砂纸上磨过,带着血沫的腥气,却又透着一股令人心碎的哀求,求……求您了……行行好……咳咳……那表格……千万……千万得给他……就……就说我……咳咳……快不行了……真……真撑不住了……
父亲的声音猛地被一阵更凶猛的呛咳打断,那咳嗽声剧烈得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从喉咙里呕出来,听得人头皮发麻。短暂的、令人窒息的停顿后,那嘶哑破碎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用尽最后生命力的挣扎,微弱却清晰地钻进我的耳朵:
……孩子……得飞出去……咳咳……不能……不能像我……困死在这口……锅炉里……求您了……主任……帮……帮帮孩子……
黑暗的角落里,王援朝似乎又低声咕哝了几句什么,听不真切,但那语气里的不耐烦和敷衍,隔着空气都能感觉到。
嗡——!
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猛地炸开了!一片空白之后,是尖锐到足以刺穿灵魂的耳鸣!狂奔带来的灼热汗水瞬间变得冰冷刺骨,黏腻地贴在皮肤上。脚下坚硬的水泥地仿佛变成了滚烫的流沙,正一点点将我吞噬。
原来……原来那张顶岗表……那张我以为能救父亲命、能撑起这个家的卖身契……竟然是父亲用他仅剩的生命和尊严,苦苦哀求来的只为了……只为了换我撕掉的那张纸只为了把我推出这弥漫着铁锈和粉尘的牢笼
锅炉的嗡鸣、远处机器的低吼、角落里父亲那如同破败风箱般的喘息和哀求……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世界寂静得可怕,只剩下心脏在冰冷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还有……那张被我撕得粉碎、飘落在油腻桌面上的通知书碎片,在眼前无声地旋转、坠落。
5
烫金录取书
三个月后。
北华工业大学新生报到处,人头攒动。九月初的暑气尚未完全消退,阳光透过高大的法国梧桐枝叶,在水泥地上投下晃动的光斑。空气里混合着汗味、新书的油墨香、还有各地学子带来的陌生而蓬勃的气息。兴奋的交谈声、拖着行李的轱辘声、高年级志愿者热情的引导声,交织成一片属于象牙塔的、生机勃勃的喧响。
我背着半旧的帆布书包,脚步有些虚浮地排在队伍里。书包里没有崭新的被褥,没有时髦的行李箱,只有几件洗得发白的换洗衣物,和一沓用橡皮筋仔细捆好的、皱巴巴的零碎钞票——那是母亲抹着眼泪东拼西凑,加上街道办临时补助硬塞给我的。
同学,通知书、户口迁移证、粮油关系证明。轮到我了。桌后的老师戴着眼镜,声音温和,公式化地伸出手。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胸腔里那股翻涌的酸涩。伸手进书包最里层,指尖触碰到一个硬硬的、被小心保护着的物件。不是崭新的信封。我慢慢地、几乎是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沉重,将它抽了出来。
一张纸。
一张……曾经被撕得粉碎、又被极其笨拙和小心翼翼、用一层层透明胶带重新拼合粘连起来的纸。纸面布满纵横交错的裂痕,像一张布满伤疤的脸。被撕开的北华工业大学校徽,被胶带勉强固定住;录取通知书几个字,在裂痕中断开又连接;原本应该填写报到日期的地方,除了印刷的1983年9月5日,还沾染着几滴早已干涸发褐、如同烙印般的暗红色血点。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老师伸出的手停在半空,镜片后的眼睛猛地睁大,难以置信地看着我手中这张绝无仅有的通知书。周围几个探头探脑的新生也瞬间安静下来,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这张破碎又重生的纸上,充满了惊愕和探究。
同……同学老师的声音带着明显的迟疑和震惊,你这通知书……
老师,还能用吗我的声音有些发紧,喉咙干涩,目光却紧紧锁着对方,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平静。
老师皱着眉,极其小心地接过那张轻飘飘却又仿佛重逾千斤的纸,凑到眼前仔细辨认。指尖轻轻拂过那些粗糙的胶带接缝和暗褐色的斑点,又拿起旁边的录取名册飞快地核对。沉默了几秒钟,那紧皱的眉头缓缓松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动容和复杂。
……林向阳同学他抬起头,看着我,眼神里没有了最初的公式化,多了几分郑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敬意,材料……虽然特殊,但信息清晰无误。欢迎你,正式成为北华工业大学机械工程系83级新生。他拿起蘸水钢笔,在名册上我的名字后面,用力地打了一个勾。
钢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像一道赦令。
呼……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又被我死死压了回去。我接过那张承载着破碎与重生的纸,指尖拂过那些冰凉的胶带和干涸的血渍,小心地把它重新放回书包最深处。那里,还静静躺着一封简短的家信,是姐姐的字迹,歪歪扭扭,却力透纸背:
向阳:爸走了。九月一号凌晨,没太遭罪。他说,让你好好念书,别回头。顶岗表的事,爸知道瞒不住你。别怪姐。家里有我。勿念。姐:秀英。83年9月2日。
信纸的日期,就在三天前。
深秋的风卷起地上枯黄的落叶,打着旋儿,掠过红星机械厂后山那片寂静的坟岗。新垒的黄土坟茔还很矮小,一块粗糙的水泥墓碑孤零零地立着,上面用红漆歪歪扭扭地写着林建国之墓。
我蹲在坟前,默默地把几样东西放在冰冷的墓碑基座上。
一张崭新的、盖着鲜红北华工业大学印章的学生证。封面是深蓝色的,烫金的校徽在萧瑟的秋阳下反射着一点微弱却坚定的光。
一本《高等数学(上册)》,书页崭新,边角已经被翻得微微卷起。
最后,是一张叠得方方正正、印着红星机械厂抬头的红头文件纸。标题是《关于职工子女顶替政策调整及工龄继承问题的暂行规定(草案)》。
我拿出火柴。嚓!微弱的火苗窜起,带着硫磺味,在冷风中摇曳。
火苗舔舐上那张红头文件的边角。纸张迅速蜷曲、焦黑,明亮的火焰贪婪地吞噬着上面的铅字——顶替、工龄继承、暂行规定……橘红色的火光跳跃着,映着我沉默的脸,也映着墓碑上那五个冰冷的红字。
火焰吞噬着那些决定无数工人家庭命运的字眼,发出细微的噼啪声,像一声声无言的叹息。火光明明灭灭,最终,只留下一小撮带着余温的灰烬,被一阵更猛烈的秋风卷起,打着旋儿,四散飘零在父亲坟前枯黄的野草间,转瞬便了无痕迹。
墓碑冰冷而沉默。学生证封面上那一点烫金的微光,在越来越黯淡的暮色里,固执地亮着。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