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玄幻小说 > 重生之女儿带财 >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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氧气面罩被扯掉的瞬间。
冰冷的塑料边缘刮过我的鼻梁。
稀薄的空气猛地灌进肺里。
火烧火燎地疼。
然后是彻底的窒息。
黑暗沉重地压下来。
像浸透了水的棉被。
我最后看到的。
是女儿那双眼睛。
没有恨。
只有一片死寂的荒芜。
比拔掉管子时她指尖的凉意更冷。
我懂了。
太晚了。
我记起来了。
记起儿子要最新款球鞋时她磨破的旧布鞋。
记起妻子刻薄的责骂声中她缩起的肩膀。
记起那个下雪的冬夜。
她单薄的背影消失在门外。
再没回来。
是我签的字。
同意送走这个累赘。
是我。
亲手推她进了地狱。
黑暗吞噬了一切。
没有光。
没有声音。
只有无边无际的悔。
沉得我喘不过气。
……
一股浓烈的消毒水味。
混合着廉价香水的甜腻。
猛地冲进鼻腔。
刺得我太阳穴突突地跳。
眼皮沉重得像挂了铅块。
我费力地掀开一条缝。
模糊的光线里。
天花板上那盏熟悉的、蒙着油污的旧吸顶灯。
正微微晃荡。
身下是家里那张硌人的硬沙发。
皮革裂了口。
露出里面发黄的海绵。
这不是医院。
不是那间充满死亡气息的白色病房。
林大海!
尖利的女声像把锥子。
狠狠扎进我混沌的脑子。
你今天必须给我个准话!
这死丫头片子!留她还是留我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
猛地一抽。
这声音。
这句话。
刻在我灵魂最深处的噩梦。
我僵硬地转动脖子。
像生了锈的齿轮。
客厅中央。
王艳。
我前世那个蛇蝎心肠的老婆。
双手叉着腰。
涂得鲜红的嘴唇一张一合。
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我脸上。
她脚边。
一只豁了口的粗瓷碗摔得粉碎。
白米饭和几根蔫黄的青菜。
狼狈地粘在油腻的水磨石地板上。
碎片溅得到处都是。
像炸开的烟花。
又像一地破碎的心。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
角落的矮凳上。
一个小小的身影蜷缩着。
瘦得像秋天最后一片叶子。
随时会被风吹走。
那是我的女儿。
林笑笑。
才六岁。
她穿着洗得发白、明显短了一截的旧衣服。
紧紧抱着一个褪了色的布娃娃。
头埋得很低很低。
乌黑的发顶对着我。
小小的肩膀。
在无声地、剧烈地颤抖。
她在哭。
没有声音。
只有那细微的、无法控制的抽动。
一下。
又一下。
像受伤的小兽。
卑微地舔舐自己的伤口。
前世。
就是这一刻。
我懦弱地选择了沉默。
在王艳咄咄逼人的哭闹和儿子林小宝要妈妈的哭喊里。
我点了头。
默许了王艳把这个碍眼的女儿送走。
送去她乡下远房一个酗酒的光棍表舅那里。
从此。
笑笑坠入了真正的深渊。
仅仅半年。
那个冬天。
她就无声无息地冻死在了街头。
像一片无人问津的落叶。
而我。
直到十几年后。
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形。
被儿子一家榨干最后一滴油水。
像破抹布一样丢在医院等死时。
才从护工怜悯的只言片语里。
拼凑出她短暂而悲惨的一生。
悔恨像毒藤。
早已缠死了我的心。
如今。
我回来了。
回到这撕心裂肺、决定她命运的一刻!
血液在身体里疯狂奔涌。
冲撞着耳膜。
发出轰隆隆的巨响。
前世临死前那刺骨的冰冷。
那深入骨髓的悔恨。
此刻化作滚烫的岩浆。
在每一根血管里咆哮!
林大海!你聋了还是哑了
王艳见我不吭声。
更加不耐。
尖着嗓子又吼了一句。
涂着猩红指甲油的手指。
几乎要戳到笑笑低垂的发顶。
看见她就晦气!跟个瘟鸡似的!赶紧……
砰——!
一声巨响。
打断了她尖利的叫嚣。
我猛地站了起来。
动作太急。
带倒了身后那把咯吱作响的破藤椅。
椅子砸在地上。
扬起一小片灰尘。
我几步冲到那张油腻的矮饭桌前。
双手抓住桌沿。
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手臂上青筋暴起。
像一条条愤怒的蚯蚓。
哗啦——!!!
用尽全身力气。
我把整张桌子狠狠掀翻!
桌上的碗碟。
吃剩的咸菜碟子。
半瓶劣质酱油。
林小宝啃了一半的鸡腿骨头。
稀里哗啦。
天女散花般砸向地面。
摔得粉碎!
油渍。
菜汤。
酱油。
瞬间在肮脏的地板上洇开一大片污浊的狼藉。
一块滚烫的咸菜疙瘩。
啪地一下。
正正砸在王艳擦得锃亮的尖头皮鞋上。
留下一个丑陋的油印。
时间仿佛凝固了。
空气死寂。
只剩下碗碟碎片在地上微微震颤的余音。
王艳像被施了定身咒。
眼睛瞪得溜圆。
涂着厚厚粉底的脸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愤怒。
扭曲得变了形。
嘴巴张着。
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仿佛一只突然被掐住脖子的尖叫鸡。
角落里。
笑笑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吓得猛一哆嗦。
惊恐地抬起头。
小脸煞白。
挂着未干的泪痕。
大眼睛里盛满了恐惧和茫然。
像受惊过度的小鹿。
林小宝正从里屋揉着眼睛出来。
被这一幕吓呆了。
嘴一咧。
哇的一声就要开嚎。
我根本没看他们。
所有的目光。
所有的力气。
都死死钉在王艳那张扭曲的脸上。
胸膛剧烈起伏。
呼出的气带着血腥味。
每一个字。
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
又用烧红的烙铁烫过。
砸在地上。
铿锵作响。
王艳。
你,给老子听清楚。
现在,立刻,马上。
收拾你的东西。
带上你那个宝贝儿子。
滚出我的家。
这婚。
老子离定了!
死寂。
死一样的寂静。
王艳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
惨白如纸。
她像是第一次认识我。
眼珠子几乎要从眼眶里凸出来。
嘴唇哆嗦着。
林…林大海…你…你疯了!
声音尖利得变了调。
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为了这个赔钱货!你敢赶我走!
对!
我斩钉截铁。
声音大得震得自己耳膜嗡嗡响。
积压了两世的怒火。
在这一刻彻底引爆。
就为了她!
我猛地指向角落里那个瑟瑟发抖的小小身影。
指尖都在颤抖。
她是我林大海的亲闺女!
不是任你搓圆捏扁的玩意儿!
以前是我瞎了眼!猪油蒙了心!
现在!
老子醒了!
带着你的东西!
滚!
最后那个滚字。
我几乎是咆哮出来的。
带着破音的嘶哑。
震得窗户玻璃都在嗡嗡作响。
王艳被我吼得浑身一抖。
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踩到了地上的油污。
高跟鞋一滑。
差点摔倒。
狼狈地扶住了墙。
她脸上的震惊慢慢被一种怨毒取代。
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
狠狠剜着我。
又狠狠剜向笑笑。
好…好你个林大海!
她气得浑身发抖。
声音又尖又利。
你有种!
为了个丫头片子跟我翻脸!
行!离就离!
我看你这穷鬼带着个拖油瓶能过出什么花来!
小宝!我们走!
她尖声叫着。
一把扯过旁边吓傻了的林小宝。
力道之大。
拽得林小宝一个趔趄。
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妈…妈妈…疼…
哭什么哭!没用的东西!
王艳烦躁地甩开儿子的手。
看都没看他一眼。
像丢开一件垃圾。
她冲进卧室。
一阵翻箱倒柜的刺耳噪音。
伴随着她恶毒的咒骂。
穷鬼窝!
破烂玩意儿!
晦气!
几分钟后。
她拖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大编织袋出来。
里面塞满了她的衣服、化妆品。
还有家里稍微值点钱的东西。
甚至包括那台用了快十年的破彩电遥控器。
她喘着粗气。
额头上挂着汗珠。
精心打理的卷发也乱了。
几缕黏在汗湿的额角。
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像只斗败却不肯认输的母鸡。
林大海!你给我等着!
她站在门口。
胸脯剧烈起伏。
恶狠狠地瞪着我。
这破地方!老娘还不稀罕待!
带着你的赔钱货!一起喝西北风去吧!
砰——!!!
她用尽全身力气。
狠狠摔上了那扇摇摇欲坠的破木门。
巨大的声响。
震得墙皮簌簌往下掉灰。
屋子里。
瞬间安静得可怕。
只剩下林小宝被门关在外面。
由近及远、撕心裂肺的哭嚎声。
妈妈!等等我!妈妈——!
那哭声渐渐远了。
最终消失在楼道里。
屋里只剩下我和笑笑。
还有一地的狼藉。
碎碗。
碎碟。
泼洒的饭菜油污。
像刚经历了一场惨烈的战争。
我站在原地。
胸口还在剧烈起伏。
耳朵里嗡嗡作响。
刚才那场爆发。
抽干了我所有的力气。
后背的衬衫被冷汗浸透。
黏腻地贴在皮肤上。
很冷。
我慢慢转过头。
看向那个角落。
笑笑依旧蜷缩在矮凳上。
小小的身体绷得紧紧的。
像一张拉满的弓。
她死死抱着那个褪色的布娃娃。
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小脸深深埋在娃娃脏兮兮的裙子里。
瘦弱的肩膀。
还在无法控制地。
小幅度地。
颤抖着。
她不敢看我。
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怕眼前这突如其来的保护。
只是一个一碰就碎的肥皂泡。
她把自己缩得更小。
更卑微。
像一粒随时会被风吹走的尘埃。
前世。
她也是这样。
在每一次王艳的辱骂和我的漠视后。
无声地蜷缩在角落。
独自消化所有的恐惧和委屈。
最后。
被我们亲手推出门外。
推向了死亡。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住。
拧成了麻花。
尖锐的疼。
瞬间穿透了刚刚掀桌离婚的激烈。
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酸楚和后怕。
差一点。
只差那么一点。
我又要失去她了。
永远地失去。
我深吸一口气。
空气里还弥漫着劣质香水、饭菜馊味和灰尘混合的怪味。
慢慢走过去。
脚步放得很轻很轻。
生怕再吓到她。
我在她面前蹲下。
蹲得很低。
试图让自己的视线与她齐平。
沙发太硬。
蹲着的膝盖有些疼。
但我没动。
离得近了。
能更清晰地看到她发顶小小的发旋。
能看到她后颈细细的绒毛。
还有布娃娃裙子上。
那被泪水洇湿的一小片深色痕迹。
笑笑…
我的喉咙像是被粗糙的砂纸磨过。
发出的声音干涩嘶哑。
带着我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
她听到我的声音。
身体猛地一僵。
像受惊的兔子。
抱着娃娃的手臂收得更紧。
小脑袋埋得更深。
恨不得把自己藏进娃娃的身体里。
笑笑…
我又唤了一声。
小心翼翼地。
伸出手。
想要碰碰她的头发。
指尖在即将触碰到她细软发丝的前一刻。
停住了。
我看到她细瘦的脖子。
因为紧张和恐惧。
绷得紧紧的。
微微侧开。
是一个下意识想要躲避的姿势。
那只伸出的手。
僵硬地停在半空。
指尖微微发颤。
最终。
只是轻轻地。
落在了她紧紧抱着娃娃的手背上。
她的手那么小。
那么凉。
像握着一块冰。
不怕了…
我笨拙地开口。
声音依旧沙哑。
却努力放得轻柔。
像对待一件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
爸爸在。
以后…
爸爸都在。
再也不会…让人欺负你了。
再也不会…赶你走了。
每一个字。
都重若千斤。
砸在我自己的心上。
是承诺。
更是对前世那个混账自己的凌迟。
她依旧没有抬头。
小小的身体在我掌心下。
细微地抖了一下。
然后。
我感觉到。
那冰凉的小手。
在我的掌心下。
极其轻微地。
蜷缩了一下指尖。
像初春冻土里。
试探着伸出触角的一株小草。
极其微弱。
却无比真实。
我屏住呼吸。
不敢动。
生怕惊扰了这点点回应。
时间一点点流逝。
屋子里静得能听到灰尘在光线里跳舞的声音。
终于。
怀里那颗毛茸茸的小脑袋。
极其缓慢地。
抬起了一点点。
只露出小半张侧脸。
苍白。
带着未干的泪痕。
长长的睫毛湿漉漉地黏在一起。
像被雨水打湿的蝶翼。
她怯生生地。
飞快地撩起眼皮。
看了我一眼。
那眼神里。
有残留的惊惧。
有浓得化不开的茫然。
还有一丝…
几乎看不见的。
小心翼翼的。
不敢置信的微光。
像漆黑的寒夜里。
骤然亮起的一点星火。
虽然微弱。
却足以燎原。
只一眼。
她就迅速垂下了眼帘。
重新把脸埋进娃娃怀里。
只是这一次。
那细微的颤抖。
似乎。
平缓了那么一丝丝。
悬在半空的心。
终于落回实处。
砸得胸腔生疼。
眼眶骤然一热。
我猛地闭上眼。
用尽全身力气。
才压下那股汹涌而上的酸涩。
成了。
第一步。
终于。
迈出去了。
我维持着蹲着的姿势。
膝盖的刺痛提醒着我现实的触感。
目光扫过这一屋子的破败和狼藉。
破碎的碗碟。
翻倒的桌椅。
泼洒的污秽。
空气中飘荡着王艳最后留下的廉价香水味。
令人作呕。
这里。
曾经是囚禁我女儿的牢笼。
是吞噬她希望的深渊。
不能再待了。
一分一秒都不能。
我深吸一口气。
那气息带着尘埃和腐朽的味道。
笑笑。
我再次开口。
声音比刚才稳了一些。
我们离开这里。
好不好
她小小的身体在我掌心下。
又轻轻动了一下。
没有抬头。
但抱着娃娃的手。
似乎松了那么一点点力道。
爸爸带你去个新地方。
没有…没有那些让你害怕的人。
就我们俩。
以后…就我们俩。
我尽量把话放慢。
说得很清楚。
像是在描绘一个她能理解的、安全的蓝图。
她沉默着。
过了好几秒。
埋在娃娃怀里的小脑袋。
极其轻微地。
点了点。
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
像微风拂过草尖。
但对我来说。
足够了。
巨大的欣慰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
瞬间淹没了心脏。
我小心翼翼地站起身。
蹲得太久。
双腿发麻。
像有无数细针在扎。
我忍着不适。
尽量不发出声音。
环顾四周。
这个所谓的家。
除了几张破旧的桌椅板凳。
一张硬板床。
几件早就过时、散发着霉味的旧衣服。
几乎一无所有。
王艳刚才卷走了一切稍微值钱的东西。
连暖水瓶都没留下。
也好。
和过去彻底割裂。
要带走的东西。
其实很少。
我走到墙角。
拿起一个落满灰尘、边缘已经磨损脱线的旧帆布包。
这是以前跑工地时用的。
还算结实。
我把它抖开。
拍掉上面的灰。
然后。
走到笑笑面前。
她依旧抱着娃娃。
低着头。
像一株沉默的小蘑菇。
笑笑,我蹲下,声音尽量放得平缓,我们收拾一下你的东西,好吗只带你想带的。
她长长的睫毛颤了颤。
终于。
再次慢慢抬起头。
大眼睛里依旧有些怯生生的茫然。
她看了看我。
又看了看那个旧帆布包。
小手下意识地。
更紧地抱住了怀里的布娃娃。
仿佛那是她唯一的依靠。
然后。
她怯生生地伸出小手指。
指向墙角那个小小的、用几块破木板钉成的柜子。
那是王艳用装水果的旧木箱给她改的。
放她少得可怜的衣服。
就…就娃娃…她声音细若蚊呐,带着浓重的鼻音,还有…小柜子里的…画…

我微微一怔。
前世。
我从未关注过她有什么画。
记忆里一片空白。
我立刻走到那个破木箱前。
蹲下身。
打开那扇歪歪扭扭、关不严实的小木门。
里面叠着几件洗得发白、打了好几个补丁的旧衣服。
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樟脑味和潮湿的霉味。
在衣服的最下面。
压着一个扁扁的、用旧挂历纸反面仔细包好的东西。
我小心翼翼地把它抽出来。
挂历纸很旧了。
边角都卷了起来。
我轻轻打开。
里面是几张同样大小的白纸。
边缘已经有些泛黄。
纸上。
是用最普通的铅笔。
一笔一划画出来的。
线条稚嫩。
歪歪扭扭。
充满了孩童的笨拙。
第一张。
画着一个房子。
方方的。
顶上有烟囱。
冒着几缕歪斜的烟。
房子前面。
画了三个火柴棍一样的人。
中间那个最高。
旁边一个矮一点、卷头发的(画了几根夸张的波浪线)。
最小的那个。
扎着两个冲天揪。
大手牵着小手。
三个人都咧着嘴笑。
嘴巴画得很大。
露出了牙齿。
第二张。
画着一个小女孩。
扎着两个小辫子。
穿着裙子(涂成了蓝色)。
手里拿着一个圆圆的东西(大概是苹果)。
她旁边。
画了一个更大的、穿着裙子的人影。
但这个人影的脸。
被用铅笔。
狠狠地。
反复地。
涂黑了。
一团模糊的漆黑。
第三张。
只有一个小女孩。
孤零零地站在纸上。
背景是用凌乱的斜线画出的风。
雨点(很多很多小叉叉)打在她身上。
她抱着一个娃娃(画得很像她怀里那个)。
低着头。
脸上。
画了两条长长的、垂下的线。
是眼泪。
没有房子。
没有其他人。
只有她自己。
和冰冷的雨。
捏着这几张薄薄的纸。
指尖却仿佛有千斤重。
那些歪歪扭扭的线条。
那些被涂黑的脸。
那些孤独的雨点和眼泪。
像一把把烧红的钝刀子。
狠狠捅进我的心脏。
在里面反复搅动。
前世。
她多少次拿着这样的画。
想给我看
想得到一句肯定
或者仅仅是一个眼神
而我呢
我在干什么
在忙着讨好王艳
在给林小宝买他永远嫌不够的玩具
还是不耐烦地挥手赶开她。
斥责她别烦我
喉咙里堵得厉害。
像塞满了滚烫的砂砾。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
我猛地闭上眼。
把那股翻涌的腥甜狠狠咽下。
再睁开眼时。
我小心翼翼地将这几张画重新用挂历纸包好。
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稀世珍宝。
然后。
郑重地放进那个旧帆布包的夹层里。
拉好拉链。
做完这一切。
我才转向笑笑。
她一直默默地看着我的动作。
大眼睛里有些困惑。
似乎不明白我为什么如此珍视这几张破纸。
笑笑画得很好。
我看着她。
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
带着一丝鼓励。
爸爸…很喜欢。
以后。
爸爸给笑笑买很多很多彩色的笔。
画更多好看的画。
好不好
她怔怔地看着我。
大眼睛眨了眨。
里面那层厚厚的茫然和惊惧。
似乎被这句话。
轻轻地。
撬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一丝微弱的光。
试探性地透了出来。
虽然依旧带着怯意。
但不再是一片死寂的荒芜。
她抱着娃娃。
再次。
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这一次。
幅度似乎大了一点点。
我扯了扯嘴角。
想给她一个安抚的笑。
却发现脸上的肌肉僵硬无比。
最终只形成一个有些怪异的弧度。
来。
我朝她伸出手。
掌心向上。
我们走。
她看着我的手。
又看看我。
小脸上掠过一丝犹豫。
抱着娃娃的手臂紧了紧。
然后。
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她慢慢地。
伸出了一只冰凉的小手。
小心翼翼地。
放进了我的掌心。
指尖冰凉。
带着细微的颤抖。
像一片飘落的雪花。
我立刻。
稳稳地。
握住了她。
用我所有的力量和温度。
那只小手在我掌心。
轻轻地。
蜷缩了一下。
最终。
安静地。
停留在了那里。
我一手紧紧牵着她。
一手拎起那个干瘪的旧帆布包。
里面只装着几件她的旧衣服。
那个用挂历纸包好的小画夹。
还有她怀里那个唯一的布娃娃。
这就是我们全部的家当。
转身。
没有丝毫留恋。
走向那扇被王艳摔得震天响的破木门。
门外。
是狭窄、昏暗、堆满杂物的楼道。
空气污浊。
弥漫着油烟和厕所反味的混合气息。
前世。
我在这泥潭里挣扎了一辈子。
最终失去一切。
含恨而终。
这一世。
我牵着女儿冰凉的小手。
踏出这扇门。
走向的。
是未知。
但至少。
是握在彼此手中的未来。
楼道的光线很暗。
只有尽头一扇蒙着厚厚油垢的小窗户。
透进一点昏黄的光。
脚下的水泥台阶坑坑洼洼。
积满了陈年的污垢。
每走一步。
都扬起细小的灰尘。
在昏暗的光柱里飞舞。
笑笑被我牵着。
走得很慢。
小小的步子迈得很谨慎。
低着头。
专注地看着脚下。
似乎生怕踩到那些肮脏的水渍或痰迹。
那只被我握着的小手。
依旧冰凉。
但不再颤抖得那么厉害。
只是安静地蜷在我的掌心。
像一只找到了临时栖身之所的小鸟。
布娃娃被她另一只手紧紧搂在胸前。
脏兮兮的塑料眼睛茫然地瞪着前方。
我们沉默地往下走。
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回荡。
哐当!
一声巨响从楼下传来。
像是什么铁皮桶被狠狠踢翻了。
接着是几声粗野的、醉醺醺的咒骂。
妈的!哪个孙子不长眼!挡老子的道!
一股浓烈刺鼻的酒气混合着劣质烟草的味道。
猛地从下面涌了上来。
呛得人头晕。
笑笑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
脚步顿住。
下意识地往我身后缩了缩。
攥着我手指的小手。
瞬间收紧。
指甲几乎要嵌进我的皮肤里。
我立刻停住脚步。
侧身把她挡在身后。
目光警惕地看向楼梯拐角。
一个穿着油腻工装、胡子拉碴、满脸通红的男人。
正骂骂咧咧地从楼下走上来。
他手里还拎着个空酒瓶。
走路摇摇晃晃。
是楼下租户老张头。
出了名的酒鬼和混子。
前世没少在楼道里撒酒疯。
他眯缝着醉眼。
抬头看到了我们。
浑浊的目光在我脸上扫了一下。
似乎没什么兴趣。
但当他的视线。
落在我身后只露出一点衣角的笑笑身上时。
那目光陡然变得黏腻起来。
像沾了油的脏抹布。
哟…
他咧开嘴。
露出一口黄黑的烂牙。
一股更浓烈的酒臭扑面而来。
这不是…老林家的…小丫头片子吗
他打了个响亮的酒嗝。
摇摇晃晃地又上了一级台阶。
离我们更近了。
这么晚了…跟你爸…上哪儿去啊
他嘿嘿笑着。
声音含混不清。
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狎昵。
瞧这小脸…哭花了啧啧…可怜见的…
他说着。
那只沾满油污和黑泥的脏手。
竟然就朝着笑笑的脸伸了过来!
来…让叔叔瞧瞧…
一股冰冷的怒火。
瞬间从脚底直冲头顶!
前世所有的憋屈、窝囊、无力保护女儿的悔恨。
在这一刻被彻底点燃!
烧成了焚天的烈焰!
在他那只肮脏的手即将碰到笑笑的前一秒。
我动了。
动作快得连我自己都惊讶。
没有吼叫。
没有警告。
只有一股本能的、暴烈的力量。
驱使着我的身体。
我猛地向前跨了一大步。
用身体将笑笑完全隔绝在身后。
同时。
右臂如同蓄满力的弹簧。
狠狠挥出!
嘭——!
一声闷响!
带着骨肉碰撞的沉重感!
我紧握的拳头。
结结实实。
狠狠地砸在了老张头那张醉醺醺、令人作呕的脸上!
正砸在他油腻腻的鼻梁上!
嗷——!!!
一声杀猪般的惨嚎骤然响起!
盖过了楼道的所有回声!
老张头整个人被打得向后猛地一仰!
脚下那本就虚浮的醉步彻底乱了套。
他像一滩烂泥一样。
踉跄着向后倒去。
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粗糙的水泥墙上。
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手里的空酒瓶脱手飞出。
哐当啷——
砸在台阶上。
摔得粉碎!
玻璃渣子溅得到处都是。
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寒光。
他顺着墙根软软地滑坐到地上。
捂着鼻子。
鲜红的血瞬间从他粗短的手指缝里涌了出来。
滴滴答答。
落在肮脏的地面和同样肮脏的工装上。
我操…林…林大海…你他妈…敢打老子!
他含糊不清地嚎叫着。
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惊和剧痛。
醉眼瞪得溜圆。
血糊了半张脸。
看起来狰狞又狼狈。
酒似乎醒了大半。
我站在原地。
微微喘着气。
刚才那一拳用尽了我此刻能调动的所有力气。
指骨传来一阵钝痛。
但心里那股翻腾的怒火和戾气。
却因为这一拳。
稍稍宣泄出去一丝。
我冷冷地盯着地上那个烂泥般的男人。
眼神像淬了冰的刀子。
再敢碰我女儿一根手指头。
我的声音不高。
却清晰地盖过了他痛苦的呻吟。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渣子。
带着不容置疑的狠厉。
我让你这辈子都爬不起来。
不信。
你试试。
老张头捂着血流不止的鼻子。
对上我此刻的眼神。
那里面翻涌的,是真正不顾一切的凶光。
他嚣张的气焰像是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
瞬间熄灭了。
剩下的只有恐惧。
他张着嘴。
似乎想再骂几句撑场面。
但最终。
只发出了几声痛苦的嘶嘶抽气声。
眼神躲闪着。
不敢再看我。
更不敢再看我身后。
我身后的笑笑。
从我挥拳的那一刻起。
就彻底僵住了。
小小的身体紧紧贴着我。
像一片风中的叶子。
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她剧烈的颤抖。
透过薄薄的衣料传递过来。
但这一次。
不是恐惧的颤抖。
更像是一种极度的震惊。
她的小手死死攥着我的衣角。
攥得指节发白。
我转过身。
蹲下。
视线与她齐平。
她的小脸煞白。
大眼睛里还残留着刚才的惊悸。
但更多的。
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近乎呆滞的茫然。
她呆呆地看着我。
又看看地上捂着脸哀嚎的老张头。
再看看我那只刚刚挥出去的、指关节有些发红的拳头。
小小的脑袋。
似乎完全无法处理眼前这突如其来的变故。
她的爸爸。
那个以前只会沉默、只会躲闪、甚至在她被王艳打骂时都很少抬头的爸爸。
刚刚…
一拳打翻了那个总是吓唬她、用脏话骂她的可怕酒鬼
这超出了她六岁认知里所有的逻辑。
我伸手。
想碰碰她的脸颊。
指尖刚触到她冰凉的皮肤。
她像是被烫到一样。
猛地一颤。
大眼睛里瞬间又蓄满了水光。
但不再是之前那种绝望的泪水。
而是一种巨大的、无法承受的冲击带来的脆弱。
不怕了,笑笑。
我放柔了声音。
尽量抹去刚才那一拳带来的戾气。
坏蛋被爸爸打跑了。
以后…
爸爸保护你。
谁也不能欺负你。
她依旧呆呆地看着我。
泪水在眼眶里滚来滚去。
终于。
哇——的一声。
她猛地扑进我怀里。
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声!
不再是之前那种压抑的、无声的啜泣。
而是彻底的。
撕心裂肺的。
宣泄般的嚎啕大哭!
像是要把前世今生所有的委屈。
所有的恐惧。
所有的不敢置信。
都哭出来!
滚烫的泪水瞬间浸透了我胸前的衣服。
小小的身体在我怀里剧烈地起伏。
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她哭得那么用力。
那么放肆。
仿佛要把小小的身体都哭碎。
我紧紧抱着她。
手臂环住她瘦弱的脊背。
轻轻拍着。
感受着她身体的震动和泪水的灼热。
心里那块最坚硬的冰。
在这滚烫的泪水里。
无声地融化。
化成一片酸楚而温热的汪洋。
哭吧…
我把下巴轻轻抵在她柔软的发顶。
声音低哑。
哭出来…就好了…
爸爸在…
爸爸…回来了…
楼道里。
只剩下她撕心裂肺的哭声。
和地上老张头压抑痛苦的呻吟。
那哭声。
穿透了这栋破旧筒子楼的污浊空气。
像一把钥匙。
终于彻底拧开了通往新生的门锁。
我抱着哭到几乎脱力的笑笑。
一步步走下最后几级台阶。
踏出这栋散发着腐朽气息的筒子楼。
外面。
是沉沉的暮色。
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
挣扎着涂抹在灰蒙蒙的天际。
空气依旧浑浊。
带着城市边缘特有的尘埃和尾气味。
但终究。
比楼道里那令人窒息的味道。
好了那么一点点。
怀里的小人儿哭声渐渐小了。
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抽噎。
小小的身体因为剧烈的哭泣而疲惫。
软软地靠在我肩上。
温热的气息拂过我的脖颈。
带着浓浓的鼻音。
那只一直紧紧攥着的布娃娃。
也随着她放松下来的手臂。
软软地垂落下来。
我抱着她。
站在楼门口这片小小的、坑洼的水泥空地上。
环顾四周。
破败的自行车棚。
堆满杂物的墙角。
斑驳脱落的墙皮。
前世。
我在这片泥潭里挣扎沉沦了一生。
最终。
一无所有。
含恨而终。
现在。
我怀里抱着失而复得的女儿。
站在同一个地方。
感受着她身体的重量和温度。
这重量。
沉甸甸地压在我的臂弯。
却像一根坚韧的锚。
牢牢地定住了我漂泊无依的灵魂。
这温度。
透过薄薄的衣衫。
熨帖着我冰冷了两世的心。
深吸一口气。
带着尘埃和淡淡尾气的空气涌入肺腑。
却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
下一步。
去哪里
家徒四壁。
身无分文。
王艳卷走了所有现金和稍微值钱的东西。
我全身上下。
摸遍了所有口袋。
只在裤兜最深处。
摸出几张皱巴巴、带着汗味的零钱。
一张十块。
两张五块。
还有几个钢镚。
加起来。
不超过二十五块。
这就是我现在全部的财产。
怀里的笑笑动了动。
小脑袋在我肩上蹭了蹭。
发出小猫一样细微的哼唧。
大概是哭累了。
也大概是…饿了。
我轻轻拍着她的背。
目光投向暮色渐浓的街道。
必须找个地方落脚。
今晚。
不能露宿街头。
记忆深处。
一个模糊的片段闪过。
城西。
靠近废弃铁路货场那边。
有一大片待拆迁的平房区。
鱼龙混杂。
租金便宜得离谱。
前世。
我曾听工友提过。
那边有按天出租的、极其简陋的床位。
几块钱就能凑合一晚。
虽然条件极差。
但至少有个遮风挡雨的屋顶。
对我们父女现在的处境来说。
是唯一的选择。
不再犹豫。
我抱紧怀里已经有些昏昏欲睡的笑笑。
迈开步子。
朝着城西的方向。
走去。
脚步踩在坑洼不平的人行道上。
发出单调的回响。
路灯次第亮起。
昏黄的光线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在身后摇晃。
像两个相依为命的孤魂。
又像是走向未知征途的旅人。
笑笑在我怀里睡着了。
小脸还带着泪痕。
眉头却不再像之前那样紧紧锁着。
而是微微舒展开。
呼吸均匀。
温热的气息一下下拂过我的脖颈。
带来一种奇异的安定感。
走了很久。
腿脚开始发酸。
手臂也因为长时间抱着她而变得僵硬麻木。
但我没有停下。
只是不时调整一下抱她的姿势。
让她睡得更安稳些。
终于。
拐进一条狭窄得仅容两人并行的巷子。
空气中弥漫着下水道返味、劣质煤烟和各种食物腐败混合的复杂气味。
两侧是低矮、破旧、紧紧挨挤在一起的平房。
墙壁上糊满了各种褪色的广告和拆字标语。
电线像蜘蛛网一样在头顶杂乱地交织。
灯光从一些敞开的门洞或窗户里透出来。
昏黄。
微弱。
映照着坑洼积水的路面。
几个穿着背心裤衩、摇着蒲扇的老头老太太。
坐在自家门口的小马扎上。
目光浑浊地打量着每一个路过的陌生人。
看到我这个抱着孩子、拎着破包的陌生面孔。
他们的目光里充满了审视和漠然。
我凭着前世模糊的记忆。
在迷宫般的巷道里穿行。
最终。
停在一扇歪歪扭扭、漆皮剥落的绿色木门前。
门楣上挂着一块小小的、歪斜的硬纸板牌子。
用毛笔写着两个歪歪扭扭的字:
>招租。
字迹被雨水冲刷得有些模糊。
我腾出一只手。
在斑驳的门板上敲了敲。
咚咚咚。
声音在寂静的巷子里显得格外清晰。
门内传来一阵踢踢踏踏的拖鞋声。
接着。
门被拉开一条缝。
一个干瘦、佝偻着背、头发花白稀疏的老头探出半张脸。
脸上皱纹深刻。
像干涸的河床。
浑浊的眼睛在昏暗中打量着我。
目光扫过我怀里睡着的孩子。
又落在我拎着的那个破旧帆布包上。
找谁老头的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没什么温度。
租床铺。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听说您这儿有按天租的
老头又上下扫了我两眼。
眼神里带着一种见惯了底层挣扎的麻木。
他慢吞吞地拉开门。
门轴发出刺耳的吱呀声。
一股更浓重的霉味混合着汗味扑面而来。
进来吧。
他侧身让开。
门内是一个狭窄、幽暗的小院。
堆满了各种杂物。
破自行车。
旧轮胎。
积满灰尘的瓦罐。
靠墙搭着一个简陋的油毡棚子。
算是厨房。
正对着院门的。
是一排低矮的平房。
窗户很小。
糊着发黄的报纸。
老头领着我走到最靠里的一间。
推开门。
一股浓烈的、难以形容的气味瞬间涌了出来。
像是汗臭。
脚臭。
发霉的被子。
还有劣质烟草。
所有味道混合在一起。
发酵了不知多久。
令人窒息。
房间很小。
顶多七八个平方。
靠墙摆着两张上下铺的旧铁架床。
中间勉强留出一条狭窄的过道。
光线昏暗。
只有一盏悬在屋顶中央、蒙着厚厚油污的、瓦数极低的白炽灯。
散发着昏黄的光晕。
勉强照亮这方寸之地。
此刻。
一张下铺上蜷着个人。
背对着门。
盖着一床看不出颜色的被子。
发出响亮的鼾声。
另一张下铺空着。
光秃秃的木板床板上。
只铺着一张发黑发硬的草席。
上铺也空着。
但堆满了乱七八糟的杂物。
灰尘在昏黄的光柱里飞舞。
就那张空的下铺。老头指了指那张光板床,声音没什么起伏,一天五块。押金十块。包月一百二。先交钱。
五块一天。
比我预想的还要便宜。
但也比预想的…更糟。
我看着那张光秃秃、布满污渍和可疑痕迹的木板床。
再看看怀里睡得并不安稳、在异味中微微蹙起眉头的笑笑。
心像是被一只粗糙的手狠狠揉了一把。
酸涩难当。
有…干净点的被子吗我艰难地开口,我女儿…
老头不耐烦地挥挥手。
没有!就这条件!爱住不住!
他浑浊的眼睛瞥了一眼我怀里的孩子。
带这么小的丫头片子…麻烦…
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嫌弃。
我沉默了几秒。
压下心头的怒火和无力感。
现在不是挑三拣四的时候。
至少。
这里有个屋顶。
能挡风遮雨。
我小心地把还在熟睡的笑笑横抱在怀里。
让她的小脑袋靠在我肩上。
然后腾出手。
从裤兜里掏出那叠皱巴巴的零钱。
数出十五块钱。
一张十块。
一张五块。
递了过去。
这是我全部家当的一大半。
老头接过钱。
就着昏暗的灯光。
熟练地捻了捻。
又对着光看了看真假。
然后随手塞进他那件同样油腻腻的旧夹克口袋里。
喏。
他从旁边一个破柜子里。
随手扯出一条同样看不出颜色、散发着霉味的旧毯子。
扔在那张光板床上。
扬起一小片灰尘。
凑合用吧。
晚上别吵吵。
吵着别人睡觉可不行。
说完。
他不再看我。
佝偻着背。
踢踢踏踏地拖着那双破拖鞋。
转身离开了房间。
还顺手带上了门。
咔哒一声轻响。
房间里只剩下我和笑笑。
还有那个鼾声震天的陌生人。
空气里的味道让人作呕。
我抱着笑笑。
站在狭窄的过道里。
环视着这间比牢房好不了多少的屋子。
前世。
我混得再差。
也没住过这种地方。
可如今。
为了怀里的孩子。
我必须忍受。
我走到那张光板床边。
将那条散发着霉味的旧毯子抖开。
一股更浓烈的霉味和灰尘扑面而来。
呛得我差点咳嗽出声。
我强忍着。
把毯子尽量铺得平整一些。
然后。
小心翼翼地把怀里依旧沉睡的笑笑。
放了上去。
尽量让她躺在相对干净一点的位置。
她的身体接触到冰凉坚硬的床板。
在睡梦中不舒服地皱了皱小眉头。
小嘴微微嘟囔了一下。
但没醒。
大概是哭得太累。
睡得太沉了。
我坐在床沿。
坚硬冰冷的木板硌得屁股生疼。
借着昏暗的灯光。
低头看着她。
小脸上泪痕未干。
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尤为清晰。
眉头微微蹙着。
即使在睡梦中。
似乎也带着一丝不安。
身上的旧衣服单薄。
在这阴冷潮湿的房间里。
显得那么弱小无助。
心口又是一阵尖锐的疼。
我脱下自己身上那件还算厚实的外套。
尽管它也洗得发白。
带着汗味。
但至少能挡点寒气。
我轻轻地将外套盖在她身上。
仔细掖好边角。
尽量不让冷风钻进去。
做完这一切。
我才感觉到一阵强烈的疲惫袭来。
像潮水般席卷了全身。
从重生醒来到现在。
掀桌离婚。
暴打醉鬼。
抱着孩子走了大半个城。
精神和体力都透支到了极限。
肚子也适时地发出了响亮的咕噜声。
饥饿感火烧火燎。
口袋里。
只剩下不到十块钱。
我靠着冰冷的墙壁。
闭上眼。
强迫自己休息。
保存体力。
黑暗中。
隔壁床铺那震天的鼾声。
空气中挥之不去的异味。
身下床板的坚硬冰冷。
都在提醒着我现实的残酷。
但听着身边笑笑均匀细弱的呼吸声。
感受着她小小的身体传来的微弱暖意。
那颗被悔恨和愤怒反复灼烧的心。
却奇异地。
找到了一丝平静的支点。
钱。
明天必须想办法弄到钱。
最基础的食物。
一床干净点的、能给孩子盖的被子。
甚至…尽快离开这个鬼地方。
无数念头在疲惫的大脑中翻腾。
最终。
都归结为一个迫在眉睫的问题:
怎么在身无分文的情况下。
在这个城市里。
用最快的速度。
赚到第一笔活命钱
前世那些模糊的记忆碎片。
在黑暗中飞速掠过。
如同走马灯。
突然。
一个极其微小的片段。
像黑暗中的萤火。
猛地亮了一下。
城西。
废弃铁路货场旁边。
那片荒了很久的野地!
前世大概就在这段时间之后不久。
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地产商。
不知怎么看中了那块鸟不拉屎的荒地。
以极低的价格买了下来。
所有人都嘲笑他傻。
钱多烧的。
结果呢
那家小公司刚把地拿到手。
还没开始平整。
就传出爆炸性消息!
那地下。
根本不是什么贫瘠的废土!
而是埋着一座规模惊人的金矿!
含金量高得吓人!
消息一出。
那块原本无人问津的荒地。
瞬间身价暴涨千倍万倍!
那个走了狗屎运的小老板一夜暴富!
成了本地炙手可热的传奇人物!
这件事当时轰动一时。
连我这个底层挣扎的泥腿子都听说了。
还跟着工友们唏嘘感叹了好久。
恨自己没那个命。
记忆在此刻变得无比清晰!
那片荒地!
就在这附近!
离这个破败的贫民窟不远!
我猛地睁开眼。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起来!
咚咚咚!
像擂鼓一样!
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
血液仿佛在瞬间冲上了头顶!
带来一阵眩晕般的狂喜!
机会!
这就是老天爷送到我面前的机会!
那座金矿!
就在那片荒草萋萋的地下!
等着我去发现!
狂喜只持续了短短一瞬。
就被冰冷的现实狠狠泼了一盆冷水。
买地
说得轻巧!
我现在全身上下。
只有口袋里那皱巴巴的几张零钱!
加起来不到十块!
连个地皮渣都买不起!
更别说后续探矿、开采需要的天文数字!
巨大的落差。
让刚刚沸腾的热血瞬间冷却。
兴奋的潮水退去。
露出冰冷的礁石。
怎么办
空有宝山的记忆。
却连靠近它的门票都买不起!
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
闭上眼。
眉头死死拧在一起。
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粗糙的床板边缘。
指甲缝里很快就塞满了木屑和污垢。
隔壁床的鼾声依旧震天响。
空气里的霉味混合着汗臭。
丝丝缕缕钻进鼻腔。
怀里。
笑笑在睡梦中似乎感受到了我的焦躁。
不安地动了一下。
发出一声细微的嘤咛。
小手无意识地抓紧了我盖在她身上的外套衣角。
那细微的力道。
像一根轻柔却坚韧的丝线。
瞬间拽回了我的神智。
不能急。
不能乱。
冷静。
林大海。
冷静下来想想。
一定还有办法。
既然老天让我带着记忆回来。
绝不会只给我一个无法兑现的空头支票。
记忆的碎片继续翻涌。
像在泥沼里艰难地搜寻可能存在的珍珠。
金矿…小老板…买地…暴富…
等等!
我猛地抓住一个几乎被忽略的细节!
前世。
那个小老板拿下地后。
在接受本地一个破报纸采访时。
好像提过一嘴!
他最初也差点因为资金不够而放弃!
是临时找人借了一笔!
才勉强凑够!
好像…是抵押了什么东西
还是…签了什么对赌协议
具体细节记不清了。
但关键点在于!
那笔交易!
是在一个极其仓促、非常规的情况下完成的!
地皮的所有权…
似乎有些模糊!
记忆的阀门像是被这个念头撬开了一条缝。
更多模糊的片段涌了出来。
那片荒地。
名义上属于城西集体。
但好像因为靠近废弃铁路货场。
又涉及早年的一些遗留问题。
产权一直很混乱。
有点三不管地带的意味。
那个小老板能拿下。
似乎是走了什么特殊途径。
私下和当时几个还能管事的老生产队代表签了个极其简陋的协议。
付了一笔象征性的钱。
就把地定下来了。
后来金矿消息爆出。
产权纠纷闹得沸沸扬扬。
扯皮了很久。
但那时他早已借着金矿的东风。
攀上了高枝。
翅膀硬了。
最终结果也就不了了之。
他成了最大的赢家。
一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念头。
如同闪电般劈开我脑海中的混沌!
产权模糊
私下协议
象征性付款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
那块地!
在眼下这个时间点!
它根本还不是一块需要真金白银去竞拍的商品地!
它更像是一块无主的、或者说产权极其混乱的荒地!
谁能在混乱中。
用最小的代价。
抢先一步。
拿到那个能站得住脚的名分!
谁就能在未来的滔天财富中!
分到最大的一杯羹!
甚至…独吞!
这个念头让我浑身都燥热起来!
呼吸也变得粗重!
但随即。
冷水再次浇下。
就算不需要天价购买。
那象征性的付款。
是多少
还有打通关节。
找谁签那个所谓的协议
这些都需要钱!
启动资金!
哪怕只是几千块!
甚至几百块!
我现在都拿不出来!
口袋里那不到十块钱的钢镚。
像是在无声地嘲笑我的异想天开。
我再次陷入焦灼。
手指无意识地用力。
咔嚓一声轻响。
床板边缘一小块腐朽的木片被我抠了下来。
木屑刺进了指甲缝里。
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这点痛楚反而让我更加清醒。
钱。
第一笔钱。
最原始的资金。
怎么来
目光下意识地扫过这间昏暗破败的屋子。
墙壁斑驳。
家具破旧。
除了那个鼾声如雷的陌生人。
和他身下那张看不出颜色的破被子。
这里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
我的目光最终落回自己身上。
衣服。
裤子。
鞋子。
都是地摊货。
加起来卖废品都值不了十块钱。
最后。
我的视线。
定格在左手手腕上。
那里。
空荡荡的。
前世。
我好像戴过一块很老旧的国产机械表。
是结婚时买的。
便宜货。
但走时还算准。
后来好像被王艳拿走了
还是典当了
记不清了。
等等!
表!
我猛地坐直身体!
心脏再次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不是我的表!
是…是爷爷留给我的遗物!
一块…一块老式的怀表!
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
前世。
爷爷临终前。
颤巍巍地把一块用红布包了好几层的旧怀表塞到我手里。
银色的外壳。
磨损得很厉害。
表盖上有模糊的花纹。
表链是那种老式的铜链子。
已经发黑了。
爷爷说那是他爹传下来的。
不值什么钱。
就是个念想。
让我收好。
后来。
日子过得艰难。
王艳嫌弃那玩意儿又旧又破。
占地方。
几次三番想扔掉。
是我偷偷藏了起来。
藏在我那个破帆布包最深的夹层里!
后来…
后来好像就遗忘了。
直到王艳卷走一切。
那破帆布包也被她随手丢在某个角落了吧
前世。
我只当那是个不值钱的旧物。
从未在意。
可就在刚才!
那个金矿小老板暴富的新闻记忆碎片里!
似乎闪过一个不起眼的画面!
他在一次慈善拍卖会上。
得意洋洋地展示他收藏的一块古董怀表。
说是欧洲淘来的宝贝。
花了多少多少万…
电视画面里一闪而过的特写!
那块表!
银色的外壳!
磨损的边角!
模糊的花纹!
还有那根发黑的铜链子!
跟我记忆中爷爷留给我的那块!
几乎一模一样!
一股电流瞬间从脚底板窜上天灵盖!
头皮阵阵发麻!
难道…!
爷爷留下的那块破怀表…
它…它根本不是不值钱的破烂!
它是…古董!
一个被尘封了两世!
甚至可能连爷爷自己都不知道价值的…宝贝!
这个念头如同惊雷!
炸得我整个人都懵了!
血液疯狂地涌向大脑!
耳边嗡嗡作响!
如果…如果这是真的…
那第一桶金…
不就有着落了!
我猛地低下头。
看向放在床脚的那个旧帆布包!
那个从家里带出来的。
装着笑笑几件旧衣服和画夹的。
破旧褪色的帆布包!
它就在这里!
前世。
王艳卷走了所有她认为值钱的东西。
但这个又旧又破、装着垃圾的帆布包。
被她像丢垃圾一样。
随手扔在了家里!
最后被我带了出来!
我几乎是扑了过去!
动作太猛。
带倒了旁边一个空塑料瓶。
瓶子哐啷啷滚到墙角。
惊动了隔壁床铺的人。
他鼾声停了一瞬。
不满地咕哝了一句什么。
翻了个身。
又沉沉睡去。
我顾不上这些。
颤抖着手。
一把抓过那个帆布包!
手指因为激动而有些不听使唤。
拉链卡住了!
我用力扯了几下。
刺啦一声!
拉链头被我硬生生扯了下来!
也顾不上了!
我粗暴地把手伸进包里!
胡乱地翻找!
笑笑的旧衣服被扯了出来。
那个用挂历纸仔细包好的小画夹掉了出来。
落在地上。
发出轻响。
我不管不顾。
手指急切地在包的内衬里摸索!
帆布包内侧。
靠近底部的地方。
有一个极其隐蔽的夹层!
是用很厚实的帆布缝死的!
不仔细摸根本发现不了!
前世。
我就是把爷爷给的怀表藏在了那里!
王艳几次翻包都没发现!
指尖传来硬物的触感!
找到了!
心脏狂跳得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我用力抠开那缝得并不严密的线脚!
手指伸进去!
触碰到一个坚硬、冰凉、带着金属质感的小东西!
抓住它!
猛地掏了出来!
一块沉甸甸的旧怀表!
静静躺在我汗湿的掌心!
银色的外壳。
在昏暗的灯光下泛着温润而古旧的光泽。
边角磨损得厉害。
表盖上。
那模糊的、纠缠的藤蔓花纹。
此刻在我眼中。
却清晰得如同命运的图腾!
我颤抖着手指。
抠开表盖。
咔哒一声轻响。
里面的表盘露了出来。
白色珐琅。
黑色的罗马数字。
蓝色的宝玑指针。
静静地停在一个位置。
表盘下方。
一个极其微小的、花体的英文签名。
烙印在斑驳的珐琅上。
虽然我不懂古董表。
但前世那个小老板在电视上得意洋洋展示时。
镜头给过这个签名特写!
一模一样!
错不了!
就是它!
爷爷!
我紧紧攥着这块冰凉的怀表。
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身体因为巨大的冲击和狂喜而微微颤抖。
这块被遗忘在角落、蒙尘了两世的破铜烂铁。
竟然真的是价值连城的古董!
是足以改变我们父女命运的敲门砖!
第一桶金!
有了!
唔…
一声细弱的嘤咛。
打断了我的狂喜。
我猛地回头。
床上的笑笑被刚才塑料瓶的滚动声和我翻找的动静吵醒了。
她揉着惺忪的睡眼。
迷迷糊糊地坐了起来。
身上还裹着我的外套。
小脸上带着刚睡醒的红晕和茫然。
大眼睛困惑地看着我。
又看看我手里紧紧攥着的东西。
爸爸
她软软地叫了一声。
带着浓浓的睡意。
你在…看什么呀
那稚嫩的声音。
像一泓清泉。
瞬间浇熄了我心中翻腾的狂躁火焰。
让我从几近癫狂的激动中清醒过来。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
努力压下几乎要冲出喉咙的兴奋嘶吼。
将那块沉甸甸的怀表。
小心翼翼地揣进贴身的衬衣口袋里。
紧贴着滚烫的胸膛。
感受着它坚硬的轮廓带来的踏实感。
然后。
我转过身。
脸上努力挤出一个温和的笑容。
尽管肌肉还有些僵硬。
我走到床边。
坐下。
伸手。
轻轻揉了揉她睡得有些蓬乱的头发。
没什么。
我的声音还有些沙哑。
却努力放得轻柔。
爸爸找到了…一点希望。
饿不饿
她的大眼睛眨了眨。
长长的睫毛像小扇子。
听到饿字。
小肚子很配合地发出咕噜一声轻响。
她的小脸微微红了。
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小手揪着盖在腿上的旧外套衣角。
轻轻点了点头。
嗯…
声音细得像小猫叫。
爸爸带你出去。
找个地方。
吃点热乎的。
我站起身。
小心地把她抱下床。
给她穿好那双破旧的小布鞋。
然后。
牵起她冰凉的小手。
紧紧握住。
另一只手。
拎起那个已经拉链坏掉的旧帆布包。
里面装着笑笑的衣服和那个珍贵的画夹。
还有…那改变命运的希望。
走吧。
我拉着她。
走出这间散发着霉味和鼾声的小屋。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绿门。
重新踏入外面沉沉的夜色。
巷子里比来时更暗了。
只有几盏昏黄的路灯。
在夜风中摇曳。
投下鬼魅般的光影。
空气依旧浑浊。
但此刻吸入肺腑。
却带着一种新生的清冽。
我牵着笑笑。
脚步不再沉重。
反而充满了力量。
想吃什么
我低头问她。
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她仰起小脸。
在昏暗的光线下看着我。
大眼睛里映着路灯微弱的光点。
像藏着星星。
她怯生生地。
小声说:
…想吃…有汤的…
热热的汤…
好。
我握紧了她的小手。
目光投向巷子口外。
更远处的灯火。
爸爸带你去。
吃最热乎的汤面。
再加个荷包蛋。
我们小小的身影。
依偎着。
融入了城市边缘。
这片巨大而混沌的夜色里。
像两粒微弱的星火。
正倔强地。
向着黎明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