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
木星轨道异常确认后第
37
天
时间:
下午
3:17(新北京时区,单日时长已延长至
25
小时
8
分钟)
木星天空占比:
约
15%
核心灾难现象:
潮汐力引发全球性持续低烈度地震(平均里氏
2.8
级),地磁减弱导致极光在低纬度地区频繁出现。
---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异的混合气味:城市绿化带被反常强日照烤焦的草叶味、混凝土因持续微震析出的粉尘味,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臭氧的金属腥气。这是木星时代的日常空气。
李曼站在教室窗前,指尖能感受到玻璃传来的、永不停止的嗡鸣。那是地壳在木星引力的巨手下呻吟。窗外,曾经澄澈的天空被一片巨大、浑浊的赭黄色斑块占据——木星的边缘。它像一块缓慢溃烂的天花板,低垂得令人窒息。几缕诡异的绿色极光,像垂死水母的触手,在木星边缘的云层上无声扭动。
李老师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响起。是一个叫小武的孩子,他手里捏着一张皱巴巴的纸,上面是歪歪扭扭的汉字练习:木、星、天、空。
嗯李曼转过身,压下喉咙里因持续低氧环境(大气逃逸初期征兆)带来的干痒。她努力让表情柔和。
王主任说……下午的‘生存数学’改到体育馆。小武指了指窗外天空,‘那个’……又变大了。他说在坚固结构里更安全。
李曼的目光掠过小武头顶,望向操场。一群工兵正在加固操场边缘的围墙,挖掘机沉闷的轰鸣与地壳的嗡鸣交织。她心头一刺。现在学校推行的生存数学,不过是教孩子们计算家庭配给还能撑几天,计算饮用水滴漏的速率。知识,正被压缩成维持肉体苟活的计量单位。
好,我知道了。她接过小武的练习纸,目光落在星字上。生与日字叠在一起。多么古老而充满希望的造字法。她拿起红笔,在那个字上轻轻画了个圈。写得很好,‘星’字。记住它。
城市的血管正在硬化堵塞,交通系统顽强地运行着,时不时有失控的车辆冲出道路。陈哲紧握着方向盘,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驾驶的旧能源车在车流中寸步难行。警车和消防车随处可见,警笛声不再是尖锐的呼救,而是电力供应不稳导致的、时断时续的呜咽,夹杂着刺耳的电流杂音。远处,一股浓烟升起,又一起因抢道引发的碰撞。他麻木地看着,甚至懒得猜测起因。恐慌像一种慢性病毒,早已深入骨髓。
收音机里,一个故作镇定的男声在播报:……国家轨道监测中心最新模型显示,木星轨道偏移速度已趋于稳定。专家再次强调,现有证据不支持地球结构会在近期达到临界点。请市民保持冷静,按社区指引有序……
陈哲啪地关掉了收音机,内心对着收音机所说的稳定狠狠竖了个中指。他昨晚刚和导师——国家天文台首席科学家——通过加密频道联系。导师沙哑的声音透着绝望:……阿哲,模型全错了。奥尔特云那边的引力源像只无形的手在搅动…………木星被拽进来了,像个保龄球……洛希极限我们现在就悬在那条线上跳舞!为什么没碎不知道!
可能是地核某种未探明的缓冲机制,但它在衰减……像沙漏……
哔哔——!刺耳的喇叭声打断他的思绪。前面一辆满载家具和桶装水的小货车试图强行插队,剐蹭到了旁边一辆豪华磁浮车的感应器。磁浮车车主愤怒地推开车门咒骂,小货车司机则挥舞着一根撬棍,脸红脖子粗地吼着:滚开!老子要回家!
陈哲闭上眼,额头抵在冰冷的方向盘上。导师的警告在脑中轰鸣:……时间不是以年计了,阿哲。可能只有几个月……甚至更短。
高层已经在秘密转移……‘方舟’计划……不是谣言……他猛地睁开眼,看向副驾驶座上那个厚重的加密数据盒。里面是导师拼死传出的原始观测数据和崩溃的模型核心代码。这是文明的墓志铭,还是绝望中的星火
超市像被洗劫过的蜂巢。货架大面积空置,只剩下一些印着木星纪念版的昂贵罐头和无人问津的高档宠物粮。空气浑浊,弥漫着汗味、灰尘味和一种隐隐的、冷藏系统断电后肉类开始腐败的甜腻气息。
突然,一声尖锐的痛呼划破嘈杂!人群一阵骚动。一个孕妇捂着肚子滑倒在地,羊水浸湿了地面。她丈夫惊慌失措地大喊:医生!有没有医生!
短暂的死寂。然后,像被无形的指令激活,几个陌生人迅速围拢。一个中年女人脱下自己的外套垫在孕妇身下;一个穿着超市制服的小伙子从仓库推来一摞还没拆封的防辐射毯(灾难初期抢购的热门物资);一个白发老者挤出人群,喘息着说:我……我退休前是兽医……接生过牛犊……
手机的手电筒光芒一盏盏亮起,十几束光聚焦在孕妇身上,组成一个临时的、摇摇欲坠的无影灯区。在这片由微光构成的孤岛上,孕妇痛苦的呻吟和丈夫语无伦次的安慰是唯一的声响。人们屏住呼吸,眼神复杂——有同情,有恐惧,也有一种末日背景下对生命最原始脆弱的茫然。
就在这时,超市破损的广播喇叭突然发出一阵刺耳的电流噪音,紧接着,那个冰冷的、全国统一的警报音调响起。不是急促的空袭警报,而是代表重大更新的长鸣。几秒钟后,一个毫无感情的电子合成女声覆盖了所有的声音:
【全国紧急通告】国家轨道监测中心最新修正数据:木星轨道内迁速度于过去24小时内出现加速。轨道偏移速率提升0.3%。
重复,轨道偏移速率提升0.3%。请民众保持镇静,遵循当地应急管理部门指引……
通告重复播放着。
时间仿佛凝固了。孕妇的呻吟、丈夫的安抚、人们粗重的呼吸,甚至那永不停止的地壳嗡鸣,都在这一刻被那冰冷的0.3%抽走了所有意义。
那个举着手机为孕妇提供光照的年轻人,手臂肉眼可见地颤抖起来。光束在孕妇痛苦扭曲的脸上晃动。抱着防辐射毯的超市员工,眼神瞬间失去了焦点。正在指导孕妇呼吸的退休兽医,张着嘴,剩下的话卡在喉咙里,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
0.3%。一个微小的数字。但在场每一个人都明白,它意味着头顶那个赭黄色巨物又近了一步。意味着那根悬在人类头顶、不知何时会落下的绞索,又收紧了一格。
希望如同超市里匮乏的物资一样迅速流失。一种更深沉、更粘稠的绝望,像冰冷的潮水,无声地漫过每个人的脚踝,向上攀升。
李曼站在教室窗口,也听到了远处传来的通告广播。她抬头,看着那片几乎要压垮苍穹的木星边缘。它似乎真的……更大了。更近了。像一个缓缓合拢的、巨大无情的眼睛。
她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那张纸,小武练习的星字,在指尖下发出轻微的窸窣声。那个代表太阳的日字,此刻在木星庞大阴影的笼罩下,显得如此微弱,如此讽刺。
…………
……
…
日期:
木星轨道异常确认后第
83
天
时间:
新北京时区
正午(木星反照光主导下的赭红色天光时段)
木星天空占比:
约
22%
核心灾难现象:
显著增强的潮汐力引发区域性剧烈地壳应力释放(局部里氏
5.1
级地震);月球轨道严重偏离,导致全球海洋潮汐规律彻底紊乱;大气逃逸速率提升,近地面平均氧含量下降至
18.5%(海平面等效海拔约
2500
米)。
---
体育馆改造成的临时课堂里,空气浑浊得像是凝固的胶体。没有窗户,只有几盏应急灯发出惨白的光,将学生们晃动不安的影子投在加固过的混凝土墙壁上。持续的微震从未停止,灰尘簌簌地从高处的钢梁缝隙落下,在灯光下形成一道道游移的灰线。李曼的声音在这种环境下显得有些失真,她努力压过地壳深处传来的、如同巨型引擎怠速般的低沉嗡鸣。
……所以,‘熵’是描述系统混乱程度的物理量,她指着投影仪上模糊的公式,画面因为震动而不断跳跃,在一个封闭系统里,熵只会增加,不会减少。就像……她顿住了,目光扫过台下。孩子们的脸在晦暗的光线下显得疲惫而麻木。缺氧的环境让思考变得迟滞。她原本想举的例子——像一杯热水最终会变凉,像整齐的房间总会变乱——此刻都显得如此苍白可笑。头顶之上,那个封闭的太阳系系统正在走向终极的混乱,而他们,是这混乱中微不足道的尘埃。
……就像我们头顶的木星,她最终说了出来,声音干涩,它的到来,就是太阳系熵增的……一个具象化表现。
她看到几个学生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一个女孩小声抽泣起来,不是因为悲伤,而是持续的低压性头痛让她难以忍受。体育馆角落堆放着成箱的简易吸氧面罩,那是社区刚配发的学习必需品。
老师,一个男孩举手,声音带着喘息,那我们……能减少熵吗像擦掉黑板那样他指的是投影幕布上那个不断增加的熵值曲线。
李曼沉默了几秒。体育馆深处传来一声沉闷的撞击——是某个支撑结构在应力下发出的呻吟。理论上,局部可以,她回答,尽量让语气平稳,需要输入能量,维持秩序。就像……我们此刻坐在这里学习,就是一种对抗熵增的努力。
她知道这话听起来多么无力。维持这个秩序的能量,是正在崩溃的社会结构,是飞速消耗的应急物资,是孩子们眼中越来越黯淡的光。
生存数学的课程内容已经更新:如何计算在氧气浓度持续下降的环境下,简易面罩滤芯的有效时长;如何根据社区配给的压缩饼干热量,分配每日最低活动量以维持基础代谢。知识,彻底沦为生存的工具箱。李曼从讲台抽屉里摸出一本旧书,封面是梵高的《星空》。她翻开一页,指着那旋转的星云:看,即使在混乱的漩涡中心,也可能存在……短暂的光辉。孩子们茫然地看着那扭曲的画面,窗外隐约传来的、因潮汐力拉扯地壳产生的次声波,像巨兽的哀嚎般穿透墙壁。
陈哲感觉自己像在粘稠的沥青中跋涉。他驾驶的旧能源车终于驶离了主城区那瘫痪的钢铁洪流,但乡间公路的状况同样糟糕。路面布满了纵横交错的裂缝,有些深达半米,边缘翻卷着新鲜的沥青碎块,像大地被撕裂的黑色伤口。持续的剧烈震动让车辆难以控制,方向盘在手中疯狂跳动。他不得不将车速压到最低,神经高度紧绷,随时准备应对突然塌陷的路面。
导师传来的加密数据盒被他用防震泡沫裹得严严实实,放在副驾驶座上。这盒子里装着的,是灾难真相的碎片,也是人类知识在崩塌前最后的、绝望的闪光。他不知道该把它送到哪里。国家天文台那里可能已经人去楼空。媒体在信息管制的铁幕下,真相只会被扭曲或湮灭。他脑海中只有一个模糊的念头:找到一个还能运作的、有独立能源的服务器集群,把这数据上传,让它成为漂流在数字海洋里的瓶中信,寄希望于未来某个未知的文明能打捞解读——如果地球还有未来可言的话。
车内的警报突然尖锐地鸣叫起来!中控屏上,代表附近地质应力峰值的红色区域疯狂闪烁。紧接着,一股沛然莫御的力量从侧下方猛地掀起车身!陈哲死死抱住方向盘,身体被巨大的惯性狠狠甩向车门。视野剧烈摇晃,他看到公路左侧的田野像波浪一样起伏、开裂,泥土和作物被抛向空中。一根粗大的高压电塔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扭曲声,缓缓倾倒,拉拽着断裂的电线,在布满裂痕的地面上抽打出刺眼的蓝色电弧。
轰隆隆——!沉闷的巨响贴着地面滚过,仿佛大地在痛苦地翻滚。地震!远超之前任何一次的强度!陈哲的车被抛离了路面,重重地砸进路边的排水沟,安全气囊瞬间爆开,巨大的冲击力撞得他眼前发黑,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来。
---
城市的噩梦有了新的形态。曾经是滨海明珠的区域,如今成了地狱的前厅。月球轨道被木星引力粗暴地甩开后,地球的海洋失去了稳定的潮汐力锚点。叠加木星本身强大的潮汐作用,规律的海潮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狂暴、不可预测的潮汐风暴。
这一次,它选择了垂直方向。
巨大的水墙,高达数十米,在距离海岸线数公里的地方拔地而起!那不是拍向海岸的海啸,而是被强大的垂直潮汐力硬生生从海床上拎起来的海水!它像一堵移动的、透明的山峦,在赭红色天光的映照下,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凝固血液般的暗红色调。海水中的鱼群、藻类、甚至沉船的残骸,都清晰可见地悬浮在这堵巨大的水墙之中,如同被封存在琥珀里的绝望生物。
警报早已失去了意义。这种规模的灾难,没有任何预警系统能够有效反应。沿海的高层建筑,那些曾经象征着人类征服自然的丰碑,此刻首当其冲。它们被这缓慢移动、却蕴含亿万吨势能的垂直水墙拦腰撞上!
钢筋混凝土的结构,在纯粹的质量和力量面前,脆弱得如同积木。玻璃幕墙瞬间化为亿万片锋利的晶体瀑布,向内泼洒。承重柱扭曲、断裂,发出震耳欲聋的金属哀鸣。整栋大楼的上半部分,在令人牙酸的呻吟中,被这堵水之墙缓缓推倒、压碎、最终吞噬!巨量的海水裹挟着建筑的碎片、家具、车辆和渺小的人体,如同搅拌机里的残渣,在垂直的水墙内部翻滚、碰撞。
更恐怖的是,这堵水墙并未像传统海啸那样拍岸后回流。它被垂直潮汐力维持着,像一座移动的液态山脉,缓慢地、无可阻挡地朝着内陆方向推进!它所过之处,低矮的街区直接被淹没、夷平。稍高的建筑则在承受了最初的撞击后,被后续持续不断的、如同液压机般的巨大水压一点一点地压垮、碾碎!水流在街道间冲撞、激荡,形成无数致命的漩涡。海水混合着泥沙、石油、垃圾和血腥,变成粘稠的、散发着恶臭的泥浆。
通讯频道里只剩下绝望的嘶吼和戛然而止的忙音。空中,几架摇摇晃晃的救援直升机试图靠近,但狂暴的、因巨大水体移动产生的上升气流和紊乱涡旋,让它们像狂风中的落叶般失控盘旋,最终消失在翻腾的水雾与建筑的烟尘之中。
地面在持续震动,远处是建筑倒塌的轰鸣和水体移动的沉闷咆哮。陈哲艰难地从侧翻的车里爬出来,额角的伤口流下的血模糊了左眼的视线。他踉跄着爬到一处稍高的土坡,正好目睹了那座滨海城市标志性的双子塔,如同两根脆弱的火柴般,被那堵暗红色的、吞噬一切的垂直水墙缓缓推倒、淹没。水墙顶端,被撕裂的云层缝隙间,木星那巨大的、冷漠的云纹清晰可见,红斑如同一个巨大的、嘲弄的伤口。
他瘫坐在冰冷的泥地上,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和灰尘的颗粒。就在这时,他手腕上那块导师留下的、特制的高抗干扰卫星通讯表,屏幕突然亮起。一条经过多重加密的信息被强制推送进来。信息异常简短,只有一个坐标和一串十六进制的激活码。
方舟计划
-
候选者陈哲:
最后登船窗口:UTC
时间
[日期时间]
集结坐标:[一组加密地理坐标]
身份验证码:[CZ-5387-D-CH-0242]
警告:逾期不候,信息阅后即焚。
坐标指向的地方,远离这片正在被潮汐水墙蹂躏的海岸线。那代表着生存的可能,代表着逃离这正在分崩离析的地狱。陈哲死死盯着屏幕,手指因为寒冷和激动而颤抖。他下意识地摸向副驾驶的位置,那个包裹着防震泡沫的加密数据盒还卡在变形的车体里。
一边是生存的密钥。
一边是文明墓志铭的碎片。
木星巨大的轮廓笼罩在硝烟、水汽和尘埃之上,无声地注视着蝼蚁的选择。冰冷的雨滴开始落下,混合着高空大气逃逸过程中凝结的冰晶和尘埃,砸在他的脸上……
………
……
…
日期:
木星轨道异常确认后第
121
天
时间:
木星反照白昼时段(天空呈现恒定的、令人压抑的铁锈红色)
木星天空占比:
约
35%
核心灾难现象:
地磁场持续减弱引发全球性强电磁脉冲(EMP)事件,摧毁大部分未屏蔽的电子设备;大气逃逸导致近地面平均氧含量降至17.2%(等效海拔约3500米);因木星引力主导的潮汐锁定效应初显,地球自转进一步减缓,昼夜交替几乎停滞。
---
体育馆临时课堂的灯光彻底熄灭了。昨夜那场席卷全球的强电磁脉冲风暴,像一只无形巨手抹去了脆弱的现代文明。备用电源在脉冲冲击下烧毁了关键模块,沦为废铁。惨淡的赭红色天光,从高处的通风口和破损的顶棚缝隙渗入,将馆内的一切——孩子们惊恐的脸、堆积的物资箱、布满灰尘的运动器械——都染上一层不祥的血色。
李曼站在一片昏暗中拿着应急手电照亮孩子们,手里紧握着最后一支粉笔。她肺部像被砂纸摩擦,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和深沉的疲惫。缺氧和持续的次声波地鸣(一种由地壳深处应力释放产生的、低于人耳听阈但能引发深度焦虑和生理不适的声波)蚕食着所有人的理智。
今……今天,她的声音沙哑,努力压过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远处隐隐传来的骚动声,我们……写字。没有投影,没有课本,只有粗糙的水泥地和这支脆弱的粉笔。
她在冰冷的地面上用力写下:人。一个简单、象形的侧影。人,立于天地间……她的解释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粉笔灰呛入喉咙,混合着血腥味。
老师!小武突然指着高处一个通风口,声音尖利,看!天……天在流血!
所有人都抬头望去。只见通风口外,原本铁锈红的天空,此刻正被一种更浓稠、更诡异的暗红色光晕笼罩。那光晕并非均匀,而是像血管一样搏动、蔓延,源头正是占据了小半个天空的木星!巨大的红斑,在距离拉近和大气散射的共同作用下,将一种令人心悸的、仿佛浸透鲜血的光芒投射向整个星球。它不再是天文图册上遥远的图案,而是一个悬在头顶、不断脉动的、活生生的伤口。恐惧如同实质的冰水,瞬间灌满了体育馆。
不是血,李曼的声音异常平静,带着一种看透的疲惫,是木星大红斑的氨冰云……被太阳风激发出的……特殊光谱。她的解释在绝对的视觉恐怖面前苍白无力。孩子们蜷缩在一起,瑟瑟发抖,有人开始不受控制地啜泣。知识,这最后的铠甲,在原始的恐惧面前出现了裂痕。
城市彻底陷入了黑暗与混乱的泥沼。强电磁脉冲摧毁了几乎所有的民用电子设备:手机成了砖块,汽车引擎无法点火(依赖精密电控),交通灯熄灭,银行系统崩溃,所有依赖网络的信息流瞬间中断。现代社会的神经被粗暴地切断。
街道变成了弱肉强食的丛林。仅存的、依赖机械结构的老旧车辆被暴力征用,油箱成了最致命的争夺目标。枪声,不再是零星的点缀,而是此起彼伏的交响乐。掠夺者不再掩饰,成群结队地砸开商店的卷帘门,不是为了食物和水(这些早已被消耗殆尽或严格管制),而是为了抢夺任何能提供短暂感官刺激或虚幻安全感的东西:酒、药品、武器、甚至仅仅是保暖的衣物。火光开始在城市的各个角落燃起,浓烟滚滚,与木星投下的暗红血光交织,将街道映照得如同炼狱壁画。
社区应急广播站依靠最原始的柴油发电机和有线喇叭,断断续续地发出嘶哑的指令:……保持秩序……前往指定避难所……氧气站……但声音很快被淹没在打砸抢的喧嚣和绝望的哭喊中。所谓的指定避难所早已人满为患,门口堆积着试图强行闯入的人群与手持简陋武器的守卫,冲突一触即发。
在一处被遗弃的社区医院废墟旁,景象更加骇人。强电磁脉冲摧毁了维持生命的设备,依赖呼吸机、透析仪等维生设备的病人几乎瞬间死亡。未被及时转移的尸体,在缺氧和异常温度下开始加速腐败。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一种诡异的行为在蔓延。
一些人——通常是失去了所有亲人和希望的老人,或是精神在持续压力下彻底崩溃的中年人——沉默地聚集在相对开阔的广场或屋顶。他们没有参与抢劫,没有哭泣,只是整齐地面朝木星方向,如同进行某种集体朝圣。他们或坐或站,姿势僵硬,眼神空洞地凝视着天空中那搏动的巨大红斑。没有言语,没有仪式,只有一种令人窒息的、献祭般的静默。风吹过他们花白的头发和褴褛的衣衫,木星的血光在他们脸上流淌。他们仿佛在等待,等待着那巨物最终落下的时刻,成为它的一部分。警察与军队,早已在维持基本生存线和保护关键设施(如深埋地下的指挥中心、方舟发射场)中疲于奔命,无力也无心去干涉这些安静的群体。
陈哲在黑暗中跋涉。他抛弃了那辆彻底报废的车,将至关重要的数据盒用防水布层层包裹,背在身后。导师留下的卫星手表成了他唯一的导航和计时工具,其强抗干扰设计在EMP风暴中幸存了下来。他正朝着方舟计划的集结坐标艰难前进。
路途是地狱的具象化。他曾目睹一座小型水坝在剧烈的地震和异常的潮汐应力下轰然垮塌,积蓄的洪水混合着泥浆瞬间吞没了下游的村庄,只留下浑浊水面上的几缕黑烟。他曾不得不绕行一片广袤的、因持续干旱和地热异常而龟裂冒烟的田野,空气中弥漫着硫磺和烧焦作物的刺鼻气味,裂缝深处隐约可见暗红色的地火。缺氧让每一步都异常沉重,肺部火烧火燎。
在一个废弃的高速公路服务站,他遇到了另一群幸存者。他们围坐在一堆用家具残骸点燃的篝火旁,火焰在木星血光的映衬下显得微弱而诡异。这群人眼神警惕,手里握着自制的武器——磨尖的钢筋、消防斧。他们显然也收到了某种邀请或信息,目的地似乎与陈哲相同。
喂!那边那个!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眼神凶狠的瘦削男人站起来,挡住陈哲的去路,包里是什么食物药他的目光贪婪地扫过陈哲鼓囊囊的背包(里面主要是工具和少量应急口粮)。
陈哲停下脚步,手悄悄摸向腰间的战术匕首(导师留给他的另一件遗产),另一只手护住胸前装有数据盒的包裹。不是食物,他声音沙哑但清晰,一些……没用的资料。
资料刀疤男嗤笑一声,旁边的同伴也发出不怀好意的哄笑,这年头,擦屁股都嫌硬!打开看看!
气氛瞬间剑拔弩张。陈哲知道,一旦冲突爆发,他凶多吉少。就在这时,他手腕上的卫星表突然震动了一下,屏幕亮起微光。一条新的加密信息,来源赫然是方舟计划
-
指挥节点:
警告:集结区域外围检测到大规模武装冲突及资源争夺。安保协议升级。非授权接近者将被视为威胁,清除。
信息下方附带了实时更新的热源图,代表陈哲当前位置的红点,距离集结区的绿色安全边界还有相当距离,而两者之间,大片刺目的橙色和红色区域如同瘟疫般蔓延,代表着高烈度的冲突和危险。
刀疤男显然也看到了陈哲手表屏幕的微光,眼中凶光更盛:那是什么通讯器还有电!他猛地向前一步,手里的钢筋指向陈哲,交出来!
陈哲深吸一口气,肺部一阵刺痛。他看了一眼手表屏幕上那片象征死亡的血红区域,又看了看眼前这群被绝望和贪婪扭曲的面孔。数据盒紧贴着后背,冰冷而沉重。集结坐标似乎在发出微弱的召唤,但通往它的道路,铺满了同类的尸骸。
木星巨大的红斑在头顶无声地搏动,那暗红色的光芒,将服务站残破的招牌、篝火旁狰狞的人脸、以及陈哲眼中冰冷的决绝,都染上了一层相同的、绝望的色彩。他缓缓抽出了手枪……
…………
……
…
日期:
木星轨道异常确认后第
159
天
时间:
无意义(地球自转几近停滞,木星反照光主导的伪昼持续)
木星天空占比:
约
48%
核心灾难现象:
地磁场强度降至近乎归零;全球性致命宇宙射线及太阳高能粒子流穿透大气直达地表;大气氧含量骤降至
16.0%(等效海拔约
4500
米);潮汐锁定效应显著,地表温度在红面(朝向木星)与暗面间呈现地狱级温差。
---
体育馆已不再是避难所,而是缓慢窒息的地窖。课堂被转移到阴冷的防空地下室,空气稀薄得如同在珠峰之巅,每一次吸气都像在吞咽滚烫的砂砾,胸腔深处传来撕裂般的疼痛。孩子们的脸呈现出一种病态的灰蓝色,嘴唇发绀,眼窝深陷。持续的次声波地鸣不再是背景噪音,它已钻入骨髓,引发无法抑制的肌肉震颤和神经性呕吐。角落里的呕吐物散发着酸腐的气味,混合着汗臭、恐惧和绝望,凝结在几乎不流动的空气中。
李曼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粉笔早已耗尽。她试图说话,却只能发出破风箱般的嘶嘶声。她抬起颤抖的手指,在布满灰尘的水泥地上划动。不是教写字,是画。
一个歪斜的圆圈,代表地球。一个更大、更近、几乎要吞噬圆圈的巨大阴影,代表木星。她在两者之间,画了一条纤细、颤抖的线。
小武挣扎着爬过来。他瘦小的身体因缺氧和寒冷(防空地下室暗面区域温度已降至冰点,靠着燃气燃烧的煤油灯成为唯一的热源)剧烈颤抖。他伸出脏污的手指,在那条连接地球与木星的细线上,颤抖地画了一个箭头,指向木星。然后,他用尽力气,在箭头旁边,画了一个极其微小、几乎看不清的火柴人。
他仰着头,张开双臂。不是拥抱,更像是……投入。
李曼看着那幅画,喉咙里堵着滚烫的硬块。她明白了。在这绝对的、无法逃避的巨物面前,连恐惧本身都耗尽了。剩下的,是一种诡异的、终极的……渴望归属的宁静。渴望被那吞噬一切的力量接纳,结束这无休止的痛苦。她闭上眼睛,感受着地壳深处传来的、如同巨兽临终心跳般的沉重脉动。什么知识,什么文明,在这幅用生命余烬画出的涂鸦面前,轻如鸿毛。体育馆里只剩下艰难的喘息和压抑的呜咽,如同墓穴中的回音。
城市已沦为巨大的、开放式的停尸场与角斗场的混合体。地磁场归零带来的致命辐射是无声的杀手。没有防护的人暴露在伪昼的木星光下,皮肤会在数小时内出现灼伤般的红斑,继而溃烂。更可怕的是内在的破坏:免疫系统崩溃,造血功能衰竭,神经细胞凋亡。死亡不再是突然的,而是缓慢的、痛苦的腐烂过程,在受害者完全清醒的状态下进行。
街道上,裹着厚重布料(聊胜于无的辐射防护)的身影踉跄而行,如同游荡的活尸。抢劫的目标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药店和医院早已被洗劫一空,现在,任何能屏蔽辐射的东西都成了硬通货:铅板、厚重的金属容器、甚至是从废弃车辆上拆下来的厚重车门,都被用来制作简陋的辐射盾。为了一块巴掌大的铅皮,就可能爆发一场致命的争斗。
更深的黑暗在滋生。在一条堆满垃圾和尸骸的后巷深处,一股异样的肉香诡异地飘散出来,与无处不在的腐败气息格格不入。几个面黄肌瘦、眼神却闪烁着疯狂与饥饿光芒的人,围坐在一个用破铁桶改造的火炉旁。炉火跳跃,映照着他们麻木而贪婪的脸。铁桶上方架着一口扭曲变形的锅,里面翻滚着浑浊的汤水,几块形状可疑的、颜色深褐的肉在汤中沉浮。没有人说话,只有吞咽口水和汤水沸腾的咕嘟声。他们刻意回避着彼此的目光,也回避着思考那肉的来源。木星巨大的红斑在狭窄的巷子顶端投下血色的注视,仿佛在欣赏这场为生存而进行的终极亵渎。同类相食,这最后的禁忌,在绝对的绝望和生理需求的碾压下,被无声地、广泛地突破了。
它不再是孤立的疯狂,而是一种弥漫在稀薄空气中的、令人窒息的生存逻辑。
陈哲身穿从公路站翻出来的防护服,趴在一处背阴的、布满辐射灼痕的岩石后面,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肺部的灼痛和血腥味。他最终还是杀了那几个拦路的人,来到集结点,眼前是一片地狱般的景象。
这里就是方舟计划的集结区域外围,或者说,是通往地狱之门的最后战场。信息里轻描淡写的大规模武装冲突根本无法描述这里的惨烈。
一片相对平坦、曾被用作临时起降场的区域,此刻变成了修罗场。焦黑的弹坑遍布地面,扭曲燃烧的车辆和装甲残骸散落各处,浓烟滚滚。尸体以各种扭曲的姿态倒伏,有些还穿着统一的、印着方舟安保字样的制服,更多的则是穿着五花八门、手持各式武器的袭击者。空气中弥漫着硝烟、臭氧、血腥和肉体烧焦的恶臭。
冲突的核心围绕着几座深埋地下、入口被厚重合金大门封闭的设施。这些入口前,依托沙袋、废弃车辆和工程机械构筑的临时工事后面,残余的方舟安保部队正进行着绝望的抵抗。他们的武器显然更精良,配合更有组织,但人数处于绝对劣势。而围攻他们的人群,如同潮水般一波波涌来,悍不畏死。这些人早已不是陈哲在服务站遇到的那种小股匪徒,而是由绝望的平民、溃散的军人、凶残的匪帮临时组成的、被登上方舟这一渺茫希望驱动的疯狂洪流。他们使用着简陋的自制爆炸物、燃烧瓶、甚至只是棍棒和石块,用人命去冲击火力网。惨叫声、爆炸声、金属撞击声和疯狂的嘶吼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首献给木星的死亡交响曲。
陈哲手腕上的卫星表再次震动,屏幕在昏暗的光线下亮起刺目的红光:
警告:最终发射序列启动!所有未授权人员立即撤离至安全区外!重复,立即撤离!倒计时:T-00:29:58
几乎在信息出现的同时,大地深处传来一阵低沉、却蕴含着恐怖力量的轰鸣!这不是地震的嗡鸣,而是某种巨大引擎被点燃的咆哮!集结区中央的地面开始剧烈震动,覆盖其上的伪装层和瓦砾纷纷滑落,露出一个巨大无比的、缓缓开启的发射井口!井口深处,幽蓝色的光芒越来越亮,伴随着越来越响的、让灵魂都为之颤抖的轰鸣!
围攻的人群瞬间被这景象惊呆了,随即爆发出更加疯狂、更加绝望的嚎叫!他们不再理会安保部队的火力,像被磁石吸引般,不顾一切地朝着那正在开启的、象征着唯一生路的发射井口涌去!安保部队的防线瞬间被冲垮,士兵们被淹没在疯狂的人潮中。
陈哲的心沉到了谷底。他看到,在那片混乱的中心,在通往发射井的紧急通道闸门即将关闭的瞬间,几个身影凭借着特殊的识别装置和武装护送,强行挤了进去。闸门在他们身后轰然落下,将外面汹涌的、绝望的人潮彻底隔绝!绝望的拳头、身体疯狂地撞击着厚重的合金闸门,发出沉闷而徒劳的巨响。
倒计时无情地跳动着:T-00:14:23
发射井内的蓝光已经亮得刺眼,引擎的咆哮声压倒了外界所有的喧嚣,大地在剧烈颤抖,仿佛随时会裂开。陈哲死死盯着那紧闭的闸门,又低头看了看胸前紧紧抱着的、装着文明火种的数据盒。生存的希望,就在那扇门后,正在离他而去。
突然,一道无法形容的、璀璨到极致的蓝白色光柱,伴随着撕裂天地的轰鸣,从发射井口冲天而起!巨大的能量冲击波瞬间扩散,将发射井周围的一切——车辆、工事、残骸、以及那些仍在疯狂拍打闸门或试图靠近的绝望人影——如同灰尘般吹飞、撕裂、汽化!陈哲被狠狠地压在地上,灼热的气浪裹挟着碎石和金属碎片呼啸而过。
他挣扎着抬起头,透过被泪水、血水和灰尘模糊的视线,看到那艘承载着最后希望的方舟,如同一支刺向苍穹的利箭,拖着长长的、炽热的尾焰,义无反顾地朝着那片笼罩了半个天空的、木星那巨大而狰狞的云层飞去!它显得那么渺小,那么脆弱,却又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悲壮。
然而,就在方舟即将突破稀薄大气层,进入更黑暗的宇宙空间时,异变陡生!
木星那巨大的红斑中心,毫无征兆地爆发出一股肉眼可见的、扭曲空间的强大引力湍流!这股湍流如同无形的巨手,瞬间攫住了渺小的方舟!方舟尾部喷射的、代表希望的蓝色光焰猛地一滞,随即疯狂地闪烁、摇曳!船体在无形的巨力拉扯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即使隔着遥远距离也能感受到的金属呻吟!
它没有爆炸。没有解体。
它只是……被硬生生地拧转了方向,像一颗被顽童随意拨弄的弹珠,偏离了预设的轨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那股来自木星深处的恐怖力量,绝望地、无可挽回地……拖拽着,朝着那巨大红斑中心、如同深渊巨口般的漩涡核心……直坠而去!
几秒钟后,那一点代表人类最后挣扎的蓝色光点,彻底消失在木星那搏动的、血红色的、巨大无情的云层深处。没有闪光,没有爆炸的痕迹,只有一片死寂的、更加深沉的绝望。
引擎的轰鸣消失了。大地的震动停止了。连风都仿佛凝固了。
只有木星,静静地悬挂在几乎整个天空,巨大的红斑如同冷漠的独眼,俯视着下方死寂的大地,以及大地上那个趴在碎石中、失魂落魄、怀中紧紧抱着一个冰冷数据盒的渺小身影。
陈哲的卫星手表屏幕,在方舟被吞噬的瞬间,彻底暗了下去。最后一点人造的光芒,熄灭了。
…………
……
…
日期:
木星轨道异常确认后第
186
天(也可能是第
200
天,时间已失去意义)
位置:
深埋地下的国家战略人防工程昆仑核心区
核心灾难现象:
地磁场彻底消失;大气逃逸接近尾声,地表已接近真空;潮汐锁定完成,地球红面熔岩横流,暗面绝对零度冰封;木星引力引发的全球性地壳应力达到临界点,大陆板块发出解体的哀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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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仑深处,空气是循环了不知多少遍的陈腐气息,带着金属、机油、汗水和一种更深沉的、如同铁锈般的绝望味道。氧含量被严格控制在勉强维持生命的18.5%,但每一次呼吸依然带着沉重的负担,仿佛肺里灌满了铅。巨大的、依靠深层地热和最后储备核燃料运转的通风系统,发出永不停歇的、如同垂死巨兽喘息般的低沉轰鸣。这声音是这里唯一稳定的东西,是锚定疯狂边缘的微弱链条。
李曼靠坐在冰冷的合金墙壁上。她怀里抱着一个婴儿,一个在末日、在木星阴影笼罩下诞生的婴儿。孩子的母亲,那个曾在超市微光中分娩的女人,几天前死于一场因缺氧和辐射损伤引发的产后大出血。她的血浸透了简易床铺,最终被当作污染废弃物处理掉了。婴儿很安静,不哭不闹,只是睁着一双异常大的、乌黑的眼睛,茫然地望着头顶惨白的应急灯光。李曼用一块相对干净的布蘸着珍贵的冷凝水,擦拭着婴儿稀疏的头发。她的手指枯瘦如柴,动作却异常轻柔。
看,她对着婴儿低语,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见,更像是在对自己说,没有星星了……但我们还有光。她指的是头顶那排冰冷的LED灯管。婴儿无意识地动了动嘴唇。李曼用指尖在布满水汽的冰冷金属墙壁上,画了一个极其简单的符号:日。一个圆圈,中间一个点。代表太阳,代表光明,代表一个早已被木星巨影吞噬的概念。水汽很快模糊了那个字,只留下一片湿痕。知识,成了最后的、无用的止痛剂。
不远处,一个角落里传来压抑的啜泣。是那个十几岁的男孩,小武。他蜷缩着,身体因为持续的、源自地壳深处终极撕裂前的次声波而无法控制地颤抖。他没有哭出声,眼泪却无声地汹涌而出,在脏污的脸上冲出两道白痕。他手里紧紧攥着一张纸片,上面是他用最后一点蜡笔画的画:一个巨大、占据了整张纸的血红色漩涡(木星红斑),漩涡边缘,几个火柴小人手拉着手,不是向外逃,而是朝着漩涡中心坠落。画纸的边缘,用歪歪扭扭的、几乎难以辨认的汉字写着:木星之诗。
陈哲被人救了回来,作为为数不多的知识分子,坐在布满复杂线路和闪烁(但大多是代表故障的红色)指示灯的庞大控制台残骸前。这里曾是昆仑的中枢,如今大部分功能已瘫痪。空气循环勉强维持,灯光时明时灭,备用能源在警报声中走向枯竭。导师拼死传出的数据盒就放在他手边,冰冷,沉重。他曾试图连接这里的服务器,想将数据上传,为人类文明留下最后一点数字化的骨灰。但服务器阵列在一次强震引发的短路中烧毁了核心模块,只剩下呛人的焦糊味。
他抬起头,看向主屏幕墙。大部分屏幕漆黑一片,只有少数几个外部深埋传感器传回模糊的图像。一个屏幕显示着地表景象:那是永恒的、令人窒息的暗红色天幕,木星占据了整个视野,巨大的红斑如同一只冷漠、搏动的巨眼,俯视着下方死寂、龟裂、被辐射彻底烤焦的大地。没有任何生命迹象,只有风(残余稀薄大气流动)卷起的放射性尘埃,像为星球送葬的纸钱。另一个屏幕显示着地壳应力模型——代表应力的线条已经变成了刺眼的、吞噬一切的深红,密密麻麻的裂纹贯穿了整个地球剖面图,如同一个被摔碎又被强行粘合的蛋壳。
警告:地核应力场突破塑性极限……板块分离加速……
一个嘶哑的合成音在死寂的控制室里突然响起,随即又被一阵剧烈的、如同巨锤砸向铁砧般的震动打断!控制台火花四溅,更多的屏幕熄灭。陈哲没有动。他的眼神空洞,越过屏幕,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岩层,直视着那颗带来毁灭的巨行星。数据盒里的模型、公式、宇宙的奥秘……此刻都成了最辛辣的讽刺。他理解了导师最后的疯狂呓语。人类穷尽智慧,算出了灾难,算出了结局,却算不出自己在这宏大叙事中的位置——连尘埃都不如,只是宇宙一次微不足道的呼吸中,被随意抹去的微生物。他伸出手,不是去操作仪器,而是用指尖,在布满灰尘的控制台上,缓慢地、用力地……画了一个巨大的问号。然后,他颓然靠回椅背,闭上了眼睛。理性的最后支柱,在绝对的力量面前,无声地崩塌了。
在昆仑更下层,人员最密集的公共生活区(如今是公共等死区),一种死寂的麻木笼罩着所有人。没有人交谈,没有人哭泣,甚至很少有人移动。他们或坐或躺,像被抽走了灵魂的玩偶,眼神空洞地望着冰冷的金属天花板,仿佛能穿透它,看到那颗主宰命运的巨物。应急灯的光芒在每一次地壳的剧烈抽搐中明灭不定,将人们脸上深刻的绝望切割成破碎的光影。
角落里,一个老旧的、依靠手摇发电的收音机,正发出断断续续、充满杂音的电流声。那是连接外部世界的最后一丝微弱脉搏。大部分频道早已是永恒的沙沙声。但突然,一个极其微弱、扭曲变调的人声,挣扎着穿透了干扰:
……这……里是……‘灯塔’……国际……空间站……最后……呼叫……
声音断断续续,充满了无法言喻的痛苦和电磁干扰的撕裂感,……木星……引力场……异常……撕裂……我们……看……看到了……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某种诡异的顿悟,……它……它不是行星……那红斑……是……是眼睛!一只……活着的……眼……睛……在……看……着我们……在……等……啊啊啊啊啊!
声音戛然而止。只剩下刺耳的、永恒的电流白噪音,如同宇宙本身的嘲笑。
收音机旁,一个抱着膝盖的女孩,一直麻木的眼神微微动了一下。她缓缓抬起头,看向头顶。虽然什么也看不见,但每个人都感觉到,那目光穿透了层层岩石,落在了自己身上。那只眼睛。
死寂中,不知是谁先开始,一个沙哑的、不成调的旋律响了起来。是那首古老的童谣,在灾难之初还曾被人哼唱,后来被绝望淹没。
Twinkle,
twinkle,
little
star……(一闪一闪小星星……)
声音微弱,颤抖,跑调得厉害。但紧接着,另一个声音加入了,然后是又一个……声音越来越多,越来越响。不是合唱,更像是一种集体的、无意识的呓语,一种在终极恐惧面前的本能反应。《小星星》的歌声在密闭的空间里回荡,混合着通风系统的呻吟、地壳的哀嚎和电流的嘶嘶声,形成一首荒诞而悲怆的安魂曲。
How
I
wonder
what
you
are……
(多么想知道你是什么……)
他们唱着,空洞的眼神依旧望着天花板,望着那只想象中的、存在于木星红斑之上的、注视着他们的眼睛。
最深沉的震动开始了。不再是之前的抽搐或摇晃,而是整个昆仑工程,连同它所依托的巨型花岗岩基岩,开始发出一种低沉的、持续不断的、仿佛来自星球核心的呻吟。次声波地鸣超越了听觉的范畴,直接作用于骨骼、内脏和灵魂。灯光疯狂闪烁,然后大片大片地熄灭,只余下应急红灯投射出地狱般的血光。冰冷的金属墙壁开始扭曲、变形,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撕裂声。管道爆裂,冰冷的水和灼热的蒸汽从裂缝中喷涌而出,在红灯下如同喷溅的血液。
控制室里,最后一块屏幕闪烁了一下,显示出外部深空望远镜(早已损毁)传回的最后一张、不知何时拍摄的静态照片:木星巨大的、布满漩涡状云带的球体,占据了整个画面。那巨大的红斑,在超高分辨率下,呈现出令人毛骨悚然的、仿佛有生命般的复杂纹理和脉动感。然后,屏幕彻底熄灭。
陈哲在黑暗中,听着那星球核心的呻吟和金属撕裂的哀鸣,感受着大地的震颤。他摸索着,紧紧抱住了那个冰冷的数据盒。盒子里,是人类对星空的好奇、对宇宙的探索、对自身存在的追问。如今,这一切,连同承载它的星球,都将归于尘埃。
李曼在剧烈的震动中,用尽最后的力气,将婴儿紧紧护在怀里。在忽明忽暗的血色应急灯下,她看到怀中的婴儿,那双乌黑的大眼睛,似乎不再茫然。它们正一眨不眨地、平静地……凝视着上方扭曲变形的天花板,仿佛能穿透岩层,穿透虚空,与那只存在于木星红斑之上的、冰冷的、宇宙之眼……平静地对视着。
Up
above
the
world
so
high……
(高悬在世界之上……)
公共区的歌声在剧烈的结构撕裂声中变得扭曲、破碎,却依然顽强地响着。
大地深处传来的呻吟声达到了顶点,变成了星球解体前最后的、撕心裂肺的尖啸!
Like
a
diamond
in
the
sky……
(就像天空中的钻石……)
歌声被淹没。
一切声音都被淹没。
只剩下一种终极的、无法形容的寂静——不是声音的消失,而是存在本身被抹除的空白。
然后,是绝对的黑暗。
不是没有光,而是连黑暗这个概念都失去了意义的无。
地球,这颗曾经承载了数十亿年生命演化、诞生了智慧、仰望过星空的蓝色星球,在木星无可抗拒的引力拥抱下,迎来了它最终的、也是唯一的亲密接触。它没有爆炸,没有火光。它只是……被温柔地、彻底地碾碎、拉伸、撕扯,如同孩童手中的泥团。地核熔岩暴露在冰冷太空的瞬间凝固成丝带,大陆板块像脆弱的饼干般碎裂、离散,海洋的残骸化作稀薄的气体和冰晶尘埃。曾经的城市、山川、海洋、以及那些在岩层下等待最后时刻的渺小生命,连同他们所有的爱恨、挣扎、文明与绝望,都化作了围绕在木星这位冰冷巨人身边,一条微不足道的、新生的、由岩石和尘埃构成的……暗淡星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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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永恒的寂静与虚空中,木星缓缓转动着它庞大的身躯,巨大的红斑如同一个永恒的、无情的、注视着虚无的伤疤。新的星环物质在它的引力场中慢慢扩散、沉降,如同为一场无人见证的葬礼,撒下的、冰冷的灰烬。
星星,掉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