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九月暄阳 > 第10章 我会想你的

春节刚过,檐下的冰棱还在滴水,仓家已忙碌起来。仓老爷要送大少爷去县城的济世堂学医,府里上下都在打点行装。入夜,厨房灶膛的火光映得窗户纸发红,九月正帮着揉面烙饼,案板上堆起金黄的干粮,空气里弥漫着麦香与豆油的焦香。
“九月。”极轻的唤声从门边阴影里传来。
她惊得手一抖,面饼差点滑落。仓呈暄不知何时闪身进来,反手掩上门,将厨房的暖光与喧闹隔在身后。他穿着远行的靛蓝棉袍,眉宇间少了平日的温润,添了几分郑重。
“这个给你。”他飞快地将一个靛蓝粗布小包塞进她沾着面粉的手心,布包沉甸甸的,棱角分明,“几本最入门的医书,还有我誊抄的药材图鉴和脉诀笔记。”他语速很快,目光灼灼地盯着她,“我记得你说过,你爹教过你识字?”
九月下意识地攥紧布包,粗糙的布料硌着掌心。她喉头发紧,只能用力点头。爹在油灯下握着她小手,一笔一划教她写名字的情景,忽地撞进脑海。
“太好了!”仓呈暄的眼睛瞬间亮起来,像暗夜里划过的流星,“你有这份心性,更有这份天赋,别荒废了!”他顿了顿,厨房外传来王婆子催促厨娘的吆喝,他神色一紧,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是气音:“等我从县城回来,咱们接着学。我……”他忽然卡住,耳根在昏暗光线下迅速漫开一层薄红,像是下定了极大的决心,语速快得像在逃离什么,“我会想你的!”
话音未落,他已如一阵风般旋身拉开厨房门,身影迅速没入回廊浓重的夜色里,只留下门轴一声极轻的“吱呀”。
厨房的喧闹声浪重新涌入耳膜,锅铲碰撞,柴火爆裂。九月却像被钉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个沉甸甸的布包,仿佛攥着一块滚烫的炭火,又像捧着一颗跳动的心脏。她自已的心在胸腔里擂鼓般撞击,又快又重,震得指尖都在发麻。灶膛里跳跃的火光映在她眼中,亮得惊人。那布包的棱角透过粗布,清晰地硌着她的掌纹——这不再仅仅是几本书,而是一把钥匙,一把能撬开这深宅重门、通向一个她连想都不敢想的世界的钥匙。
仓呈暄离开后,仓家大院的日子像被抽走了某种鲜活的灵气,渐渐沉入一种刻板的平静。九月依旧埋首在永无止境的活计里,可她的世界却悄然变得不通了。
清晨,天还黑着,她第一个起身去井边打水。冰冷的井绳勒进掌心,水桶沉甸甸地晃荡着,她却在心里默念着昨夜背下的《药性赋》:“诸药之性,各有奇功。温凉寒热,补泻宣通……”水桶“咚”地砸进井底,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她的裤脚,她却浑然不觉,只盯着水面破碎的倒影,想着书里写的“茯苓甘淡,利水渗湿”,不知井水里是否也藏着什么药性。
晌午,她在后院晒药材,手里翻动着簸箕里的当归、黄芪,指尖沾记了药香。王婆子远远地吆喝:“死丫头,动作麻利点!”她低着头应声,却在心里对照着仓呈暄的笔记:“当归主血,黄芪补气……”阳光晒得她后颈发烫,药材的气味混着泥土的腥气钻进鼻腔,她却觉得比任何熏香都好闻。趁人不注意,她偷偷掰下一小块甘草塞进嘴里,甜中带苦的味道在舌尖化开,像极了偷偷读书的滋味——既怕人发现,又忍不住贪恋那一点甜。
黄昏时,她在灶房烧火,柴火噼啪作响,火光映着她汗湿的脸。灶膛里的火苗跳动着,像极了书页上那些朱笔圈画的痕迹。她一边添柴,一边用烧火棍在灰烬上轻轻划着字:“黄连苦寒,清热燥湿……”火星溅到手背上,烫得她一哆嗦,却不敢出声,只飞快地用袖子抹掉灰上的字迹,生怕被人瞧见。
夜里,其他仆役挤在大通铺上鼾声如雷,她却蜷在角落,借着窗缝漏进来的一线月光,偷偷翻看那几本医书。手指冻得发僵,翻页时总要呵口气暖一暖,可她的眼睛却亮得惊人,仿佛那些密密麻麻的字句里藏着另一个世界。有时困极了,书滑落在胸口,她迷迷糊糊地梦见自已背着药篓上山采药,漫山遍野的草木都在对她低语,告诉她它们的名字和药性。
最危险的一次,是在洗衣时。她蹲在溪边,棒槌敲打着湿透的衣物,水花溅在脸上,冰凉刺骨。她的袖子里却藏着一页抄下来的《汤头歌诀》,趁着四下无人,她飞快地瞄上一眼,再继续捶打衣服。“麻黄汤中用桂枝,杏仁甘草四般施……”她低声念叨着,手里的棒槌也跟着节奏起落,仿佛捶打的不是衣物,而是药臼里的药材。突然,身后传来脚步声,她吓得浑身一僵,连忙把纸页塞进怀里,结果棒槌一滑,重重砸在手指上,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王婆子走过来,狐疑地瞪着她:“磨蹭什么呢?”九月低着头,死死攥着红肿的手指,轻声道:“水太冷,手僵了……”王婆子哼了一声走开了,而她怀里的纸页已经被冷汗浸湿,字迹晕开了一片。
可即便如此,她仍不肯停下。每一次偷学的机会,都像在刀尖上舔蜜——明知危险,却甘之如饴。那些医书里的字句,早已不再是纸上的墨迹,而是融进了她的血肉,成了她呼吸的一部分。她甚至开始用所学的知识偷偷观察身边的人:厨娘总说胃胀,她知道该用陈皮;马夫的老寒腿犯了,她想着若是有点艾草就好了……
这世道给她的身份是粗使丫头,可她的心里,却悄悄种下了一颗医者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