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如纱,冷宫炊烟依旧袅袅,自残破檐角升腾而起,缠绕枯枝,竟似有灵。
三日来,那缕奇香不绝,时而清辛如野风穿林,时而焦香似金玉翻炒,悄然漫过宫墙,渗入邻院,扰得人心难安。
苏婉立于新灶前,手中轻搅“碧落羹”。
苏棠已能安稳入睡,面色渐润,小手常抓紫苏叶咯咯而笑。
阿萝正将老陈送来的干柴堆于院角,忽听院外脚步轻促,似有人迟疑徘徊。
她警觉抬头,见一名宫女立于门缝外,鼻翼微动,似在嗅香,手中捧着一只素瓷小碗。
“谁?”阿萝厉声。
那宫女浑身一颤,低声道:“冷宫……可是苏娘娘居所?”
“正是。”
“奴婢……奉贤妃娘娘之命……求一碗……‘香饭’……”
苏婉闻声转身,眸光微闪。
贤妃?
她入宫三日,已从阿萝口中得知:贤妃曾宠冠六宫,因无子渐失帝心,如今幽居偏殿,形通软禁。
一个失势的妃嫔,竟遣婢求食?
这香,竟能穿透宫墙,引动贵人垂怜?
她凝视那素瓷碗——胎质细腻,釉色温润,与冷宫粗陶天壤之别。
这是身份的象征,也是试探的信物。
贤妃若真心求食,何须用此贵器?
若为羞辱,又何必低声下气?
“她如何知我有饭可施?”苏婉问。
宫女低头:“回娘娘……是丽嫔宫中婢女说……冷宫废妃,竟能以残羹起灶,香气动人心脾……贤妃娘娘闻之,忽忆母后……便遣奴婢来求……”
苏婉心头一震。
忆母后?
她忽然明白——
这香,不只是食物之味,
更是记忆的钥匙。
贤妃所求的,或许不是饭,而是那一口遗失的温情。
“回去告诉贤妃。”她取过瓷碗,淡淡道,“饭可施,但需她亲笔一笺,写明所思何人,所忆何味。”
宫女大惊:“这……这等私语,岂能……”
“若她不敢写,”苏婉凝视她,“便说明她心中无真念,只贪口腹之欲——那样的人,不配尝我的饭。”
宫女浑身一颤,终于捧碗而去。
黄昏,宫女再至,手中多了一张素笺。
苏婉展开,见字迹清瘦如竹,墨痕微润,似含泪而书:
“母后在日,每岁春深,必采山果、松仁,杂糙米蒸之,名‘寒光糯’。
云:‘粗粮细作,苦中藏甘,乃人生至理。’
母后逝后,宫中无人再制此味。
今闻冷宫有香,似曾相识,心魂俱动。
若君真能复此味,愿以布帛药材,换一碗归忆。”
落款:贤妃李氏。
苏婉读罢,久久不语。
她指尖轻抚那“苦中藏甘”四字,如触电般一颤。
这不正是她为苏棠取名“棠”时的心意?
苦尽甘来,寒极生光。
贤妃母后所言,竟与她灵魂深处的信念,遥遥相契。
“阿萝。”她轻声道,“取糙米、野山楂、紫苏籽、松子仁。”
“娘娘要复‘寒光糯’?”
“不。”苏婉眸光微闪,“我要让一道——新的寒光糯。”
她取糙米三合,以滤水淘净,浸半日。
野山楂去核切丁,取其酸甘;紫苏籽微炒出油香,代脂;松子仁碾碎,增腴滑。
她又取昨日所制“枯木逢春炒”中留下的焦米粒,研成细粉,混入米中——
焦香为魂,酸甘为引,粗粮为骨,细作为魄。
“为何加焦粉?”阿萝不解。
“因为人生之苦,不是要掩盖,而是要融入甘中。”苏婉轻语,“贤妃忆母,非只忆甜,更忆那‘粗粮细作’的用心。”
“这一碗饭,我要让她尝到——思念的重量。”
锅上汽腾,米香渐起,酸、焦、果香交织,如春山初雪融,寒光乍现。
三炷香后,开锅——
米粒晶莹泛金,果丁红如玛瑙,松仁如星点洒落,焦香隐而不露,入口方显。
她盛入贤妃的素瓷碗中,轻叹:
“去吧。这一碗,不为换布,为换心。”
夜深,冷宫门再启。
非宫女,而是贤妃贴身大宫女翠微亲至,手中捧着一只青布包袱,沉甸甸的。
她将包袱放下,深深一礼:“娘娘有言:‘此味入喉,如母后抚我之背。’”
她抬眼,眼中含泪,“娘娘食罢,伏案痛哭,直至更漏三响。”
苏婉不语,只示意阿萝接过包袱。
打开——
半匹素锦,可为苏棠制衣;
两包药材:黄芪、当归,可补气血;
还有一小罐蜜——非宫中贡蜜,而是山野百花蜜,标签手书:“母后最爱此味,赠君以通忆。”
苏婉凝视那蜜罐,指尖微颤。
这不是交易,是共鸣。
贤妃以布药换饭,实为以真心换真心。
她忽然明白——
在这吃人的宫墙内,最稀缺的,不是权势,不是富贵,
而是被懂得的瞬间。
“回禀贤妃。”她取过昨日那张素笺,以炭笔在背面写道:
“寒光非光,乃心火也。
君尝一饭而泣,我见一蜜而暖。
从此,冷宫之灶,为君常燃。”
她将笺纸交还,轻声道:“请转告她——
若有想吃的味,随时来取。不必再写信,不必再换物。”
翠微浑身一震,眼中泪光闪动,深深叩首:“奴婢……替主子,谢过苏娘娘。”
她离去时,脚步竟比来时轻快,似卸下了千斤重担。
三日后,冷宫再得馈赠。
非布非药,而是一株活l紫苏,栽于陶盆,叶面泛铜绿光泽,显然精心养护。
附笺:“此株采自母后旧园,年年春生,从不断绝。赠君,愿君灶火如是。”
苏婉将紫苏移栽院中,立于旧灶旁。
风起,叶动,香气拂面,如故人低语。
她忽然想起现代实验室中,科学家曾说:“‘千秋露’的香型,含一种灭绝紫苏碱。”
她低头看那株紫苏,叶脉间银纹隐隐——
莫非,这便是“千秋宴”的遗种?
她心头剧震。
贤妃无意中赠她的,或许不只是草木,
而是通往前世真相的钥匙。
夜深,苏婉独坐灶前,手中握着那张素笺。
她忽然笑出声。
三日前,她还在为半碗米奔命;
如今,她竟以一碗饭,换得贵妃之外第一位宫中盟友。
这冷宫,不再是坟墓,
而成了味之渡口——
她以“寒光糯”为舟,载着贤妃的思念,也载着自已的生机,
渡出了第一道宫墙。
她取炭笔,在墙上“味使名录”下,添第五人:贤妃李氏。
又注:“以味换心,信始通宫。”
她望向苏棠,女儿正抓着一片新叶咯咯而笑。
“棠儿,你看见了吗?”
“今日,娘用一碗饭,换来了你的新衣,你的药,你的紫苏。”
“这宫里的人,开始不只是怕我,而是——懂我了。”
她轻语:
“世人道冷宫无贵人,可你看——
我以糙米为基,以山果为引,以松仁为心。
这一口‘寒光糯’,不只暖胃,更在暖心。”
她望向墙上那三字“冷灶重燃”,低声道:
“苦尽甘来——
甘,已登堂。”
灶火微明,映着那株紫苏,如守灶之灵。
风起,香动,似有谁在轻语:
“孩子,你终于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