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透,冷宫残瓦之上,露珠滚落如泪。
苏婉倚墙而坐,怀中苏棠沉睡未醒,呼吸微弱却平稳。
三日来,以米汤调蜜蚁,勉强维生,可粮食已尽,连陈嬷暗中接济的半块陈皮也熬入了昨夜的羹中。
炭将燃尽,水井浑浊,冷风穿堂,如幽魂低语。
她知道,若再无转机,不过三日,母女皆将枯槁于这破殿之中。
她抬手抚过女儿干裂的唇,心头如绞。
“必须找食。”她低语,“冷宫虽废,草木不弃。”
她强撑起身,双腿虚浮,气血未复,每走一步,腹中刀割般痛。
阿萝欲扶,她摇头:“你守棠儿。”
她独自拄一根枯枝,蹒跚至院角。
此处荒芜多年,杂草丛生,碎瓦遍地,墙根处苔藓斑驳,竟有几株野荠菜从石缝中钻出,嫩叶微紫,茎脉泛红。
“野荠……”她蹲下,指尖轻触那叶片,一股清冽香气直冲鼻尖。
这味道,竟与现代菜场中那些大棚种植的荠菜截然不通——
更浓、更野、更真。
仿佛大地最原始的呼吸,未经驯化,未被化肥侵蚀。
她又见墙阴处,一簇紫苏亭亭而立,叶背泛着铜绿光泽,揉之即香,辛中带甘,竟似含一丝薄荷清凉。
再往井边,石缝中竟生出几朵石耳,黑如墨玉,湿润肥厚,隐隐有菌香浮动。
“天不绝我……”她喃喃,眼中竟有泪光。
这些在现代被视为“野草”的植物,在这千年前的大齐,竟是天地孕养的珍味。
她忽然明白——
不是食材低贱,是时代变了。
现代人用化肥催长,用冷链锁味,用香精伪造,早已失了“真味”。
而这里,才是真正的古味时代。
她采荠菜、紫苏、石耳,归殿中洗净。
可无盐。
盐在冷宫是禁物,贵妃下令:“废妃不配享五味。”
她凝视灶中残炭,忽有所悟——炭灰含碱,可代盐提鲜。
这是古人“灰汤粽”的智慧,她曾在湘西考察时见过。
她将炭灰浸水,滤去黑渣,得一勺灰白清液。
又取井水三沸杀菌,入锅烧开。
先下石耳,慢火熬出胶质;次入荠菜,保持翠色;最后撒紫苏碎,一滚即成。
一锅野菜羹,色如碧玉,香似山岚,轻轻一搅,竟有胶质拉丝。
阿萝屏息:“娘娘……这……能吃吗?”
苏婉不答,执勺舀起一匙,吹凉,送入口中——
刹那,天地静了。
那味道如一道惊雷,劈开她记忆的迷雾。
石耳滑润如脂,胶质裹舌,竟有鲍鱼之腴;
荠菜清鲜如露,咬破瞬间,野香炸裂,似春山初醒;
紫苏辛甘回甘,如风过林梢,涤荡肺腑;
而那一丝炭灰的微碱,非但不涩,反如盐之魂,提鲜而不夺味,仿佛大地本身在说话。
她怔住,泪无声滑落。
“这……这才是……味道……”
她一生追寻古味,复原百菜,可从未尝过如此纯粹的生命之味。
现代的食材,是被驯服的奴仆;
而这里的野菜,是自由的战士,每一口都是风霜雨露的凝练。
“原来……”她低语,“我穿越千年,不是为了逃命,而是为了尝到这一口真。”
她又尝一勺,闭目细品。
忽然,脑中闪过一道光——
这味道,与“千秋露”竟有通源之韵!
那清、那野、那胶质中的微腥……都似曾相识。
“千秋露”中缺失的香料,莫非就藏于这些野草之中?
她睁开眼,如醍醐灌顶:
她不是被困冷宫,而是踏入了一座被遗忘的味之秘境。
“阿萝。”她将第二勺羹递出,“你尝。”
阿萝颤抖着接过,轻啜一口,猛然瞪大眼:“这……这比御膳房的翡翠羹还香!”
她又喝一口,热泪滚落:“三年了……我竟忘了食物……可以这么香……”
苏婉凝视她,心中一动。
味道,是人心的钥匙。
阿萝的泪,不是为食物,是为被遗忘的尊严。
贵妃夺其食,实为夺其心。
而她这一碗野菜羹,不只救命,更在唤醒——
活着,本该有滋味。
“从今日起,”她轻声道,“这羹,叫‘碧落羹’。”
“碧,取其色如青天;落,喻其生于荒芜,却可落人心田。”
她望向女儿,“等棠儿能食,第一口菜,便是它。”
正午,陈嬷悄然归来,怀中藏一竹筒。
“娘娘……我用旧帕换了半筒米浆……可……”她声音发抖,“我见您灶上有香……忍不住……偷尝了一口……”
苏婉不怒,反笑:“味道如何?”
陈嬷老泪纵横:“我……我想起了先皇后……她最爱野菜……每春必采荠菜,亲手让羹……她说:‘人间至味,不在山珍,而在破土之初。’”
她跪下,“娘娘,若您真是她……请让我,再为您采一次野菜。”
苏婉扶起她:“你已为我采了——你带来了米浆。”
她将“碧落羹”盛出一碗,递上:“你食此羹,不是为我,是为你自已。
记住这味道,便是记住你还活着。”
陈嬷含泪食之,颤声:“我记住了……我记住了……”
暮色四合,苏婉独坐灶前,手中握着一片紫苏叶。
她忽然想起现代实验室中,科学家曾说:“‘千秋露’的分子结构,含一种未知植物碱,疑似灭绝物种。”
她低头看那紫苏——叶脉间有细微银纹,显微镜下,或藏惊世之秘。
而石耳生长之处,竟是冷宫旧灶遗址,土中混有百年灰烬,或许正是“千秋宴”残渣孕育。
“难道……”她心头剧震,“这冷宫,本就是‘千秋宴’的祭坛?”
先皇后在此设宴,被毒杀,魂散;
千年之后,她因“千秋露”归来,又在此熬出第一口真味。
时间,竟成闭环。
她抬头,见阿萝与陈嬷正小心翼翼分食最后一口羹,彼此谦让,眼中竟有光。
那光,不是饿极而食的贪婪,而是被唤醒的尊严。
她忽然明白——
她手中的勺,不只是厨具。
是刀,可破宫墙;
是笔,可写新史;
是火种,可燎原。
她以野菜起灶,以味觉为引,
已在这冷宫之中,点燃了第一缕反攻的焰。
夜风穿殿,灶火微明。
她将最后一片紫苏投入羹中,轻语:
“世人道冷宫无味,可你看——
我以野草为材,以炭灰为盐,以井水为汤。
这一口‘碧落羹’,不只养命,更在养心。”
她望向熟睡的女儿,眸光如炬:
“苦尽甘来——
甘,已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