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来得急。
先是几星冷雨敲在窗棂上,跟着风卷着乌云压下来,顷刻间,瓢泼大雨便裹着雷鸣,将整个镇子浇得透湿。
清玄被雷声惊醒时,窗外的天墨黑一片,只有闪电劈开云层的刹那,能瞥见院角那棵老槐树被风雨抽打得摇摇晃晃的影子。他坐起身,摸了摸枕边的玉佩——那对“平安”早已被他用红绳系在一起,夜里总贴身放着。玉是温的,可他后背却沁出层冷汗。
又是那个梦。
梦里总有片望不到头的芦苇荡,青灰色的天压得很低,风卷着芦苇叶沙沙响,像谁在哭。他缩在芦苇丛里,怀里紧紧抱着个布偶兔子,兔子的耳朵被扯掉了一只,露出里面发黄的棉絮。
有脚步声从远处来,踩在积水里,咕叽咕叽的。他吓得屏住呼吸,看见一双沾着泥的黑布鞋停在面前,裤脚卷着,露出的脚踝上有块月牙形的疤。
“小丫头片子,躲这儿呢?”一个粗哑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酒气,“你哥呢?把他交出来,不然……”
后面的话被雷声撕碎了。清玄猛地掀开被子,赤着脚跑到窗边,推开一条缝。
雨幕里,沈砚的房间还亮着灯。
清玄攥了攥冰凉的手指,轻轻带上门,沿着走廊往那边走。木质的楼梯在雨夜格外敏感,每走一步都发出吱呀的轻响,混在哗哗的雨声里,倒像是谁在暗处叹气。
沈砚的房门没关严,留着道缝。清玄停在门口,看见他哥正坐在桌前,背对着门,手里捏着个什么东西,借着台灯的光看得入神。桌上的空酒瓶倒了两个,空气里飘着淡淡的酒气。
这几天沈砚总是回来得很晚,身上带着烟味和酒气,眼底的红血丝一天比一天重。清玄想问,又怕触到不该问的事,只能每天多留盏灯,在锅里温着醒酒汤。
“哥?”清玄轻轻敲了敲门。
沈砚像是被吓了一跳,手里的东西“啪”地掉在桌上。他转过身,脸上还带着点没掩饰好的慌乱,看见是清玄,才松了口气,揉了揉眉心:“醒了?打雷吵着你了?”
清玄摇摇头,目光落在桌上——那是个相框,玻璃碎了一角,里面的照片被雨水洇过,有些模糊。照片上是两个小孩,大的牵着小的,都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站在一棵老槐树下,笑得露出豁牙。
大的那个眉眼已经能看出沈砚现在的轮廓,小的那个扎着羊角辫,手里举着半块麦芽糖,左耳垂……没有痣。
“这是……”清玄的声音有点发紧。
沈砚捡起相框,用指腹摩挲着碎掉的玻璃边缘,声音低得像被雨打湿的棉絮:“这是我和……另一个妹妹。”
清玄愣住了。师父从没提过还有个妹妹。
“她叫念念,”沈砚笑了笑,那笑意却没到眼底,“比你还小两岁,小时侯总爱跟在我屁股后面,吵着要吃糖葫芦。”他顿了顿,指尖在照片上那个小女孩的脸旁停住,“那年她五岁,被人贩子拐走了,就在这镇上的巷子里,我没看好她。”
窗外又是一道闪电,照亮沈砚眼底翻涌的红。清玄突然想起梦里那个粗哑的声音,想起那只缺了耳朵的布偶兔子——那兔子,他好像在哪见过,又记不清了。
“我找了她十二年,”沈砚拿起桌上的酒瓶,仰头灌了一大口,喉结滚动着,“当年抓她的人贩子,前几天在邻市落网了。我去了趟警局,他们说……人找到了,只是……”
只是什么,他没说下去。酒瓶被捏得咯吱响。
清玄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揪紧了。他走到沈砚身边,看见他手背上暴起的青筋,突然伸手,轻轻按住了他握酒瓶的手。
“哥,”清玄的声音很轻,却带着点不容置疑的稳,“师父教过我,有些事急不来。就像山上的笋,不到时节,挖出来也是涩的。”
沈砚转过头,看着清玄。少年的眼睛很亮,像青城山巅没被云遮过的月亮,干净得能照见人心里的灰。他突然想起十六年前,那个被抱走的傍晚,也是这样一个雨天,他死死拽着弟弟的襁褓,被人一脚踹在胸口,眼睁睁看着那辆破旧的面包车消失在雨幕里。
这些年,他一边修车,一边打零工,攒下的钱大半都给了那些寻亲的机构。他总觉得,只要找得够久,总能把失散的人一个个找回来。可念念……
“你看,”清玄从怀里摸出那对平安玉佩,红绳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我们已经找到了彼此。念念也会的,说不定她就在哪个地方,等着我们去找她呢。”
沈砚看着那两块拼在一起的玉,又看了看清玄认真的脸,紧绷的肩膀慢慢垮了下来。他放下酒瓶,抬手,像小时侯那样,轻轻揉了揉清玄的头发。
“嗯,”他低声应着,声音里带着点哽咽,“会找到的。”
雨还在下,雷声渐渐远了。台灯的光晕里,兄弟俩并肩坐着,桌上的照片静静躺着,老槐树下的两个小孩,仿佛还在等着时光把他们重新缝进通一个春天里。
清玄偷偷看了眼沈砚,见他眼底的红渐渐退了,才悄悄松了口气。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人,只能把自已的那点笃定分给他哥一半——就像师父说的,人心再乱,只要心里的那点念想还在,就总能找到回家的路。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小了些,屋檐上的水滴答滴答地落着,倒像是谁在轻轻数着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