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蹲在灶房冰冷的地上。
用力擦着那口油腻的大铁锅。
锅底积着厚厚的黑灰。
水很冷。
手指冻得通红,有点发僵。
门外传来一阵喧闹。
吹吹打打的声音。
像针一样扎进耳朵里。
我知道,是明怀瑾回来了。
带着他的新夫人。
那个叫时悠然的女人。
八抬大轿,风风光光。
我低着头。
继续擦锅。
锅沿一处顽固的油渍,怎么也擦不掉。
就像我此刻的心情。
门帘被掀开。
一股冷风灌进来。
夹杂着脂粉和喜庆的甜腻气味。
明怀瑾站在门口。
他穿着簇新的锦袍。
脸色有些复杂。
阿茵,他开口,声音干涩,悠然…她身子弱,以后府里的事,你多担待些。
我嗯了一声。
手上的动作没停。
抹布在锅底刮出刺耳的声响。
委屈你了。他又说。
这句委屈,他说了八年。
从我无名无分跟着他那天起。
到替他生下儿子。
再到今天。
等时将军的冤情昭雪,他走近一步,压低声音,带着惯常的安抚,我立刻扶正你,给平儿一个堂堂正正的身份。现在…对外只说是奶娘,是权宜之计,为了护着悠然,也为了平儿的安全,你懂我的苦心。
我抬起头。
看着他。
他的眼神依旧恳切。
像过去每一次许诺时那样。
只是眼角的细纹深了些。
鬓边也添了几丝灰白。
八年的时光。
都在里面了。
我扯了扯嘴角。
想挤出一个笑。
没成功。
知道了。我说。
声音哑得厉害。
他又看了我一眼。
似乎想说什么。
最终只是叹了口气。
转身走了。
门帘落下。
隔开了两个世界。
外面是喧天的锣鼓。
是明夫人的喜气洋洋。
里面是冰冷的灶台。
是柳奶娘的油污和死寂。
晚上。
我端着热水去西厢耳房。
那是我的住处。
紧挨着下人房。
穿过回廊时。
看到正院的灯火通明。
窗户纸上映出两个人影。
靠得很近。
明怀瑾似乎在给时悠然画眉。
动作轻柔。
我只看了一眼。
就垂下眼睑。
快步走过。
推开我那间小屋的门。
一股阴冷的潮气扑面而来。
屋里陈设简单。
一床,一桌,一个旧衣柜。
桌上放着一小碟硬邦邦的、已经冷透的点心。
是厨房张妈偷偷塞给我的。
说是给世子做点心剩下的边角料。
世子。
我的儿子。
明怀瑾唯一的儿子。
明平。
他现在叫时悠然娘。
而我。
是他的奶娘。
柳奶娘。
我放下水盆。
坐到冰冷的床沿。
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小的布包。
打开。
里面是几块碎银子。
一点散钱。
还有一只小小的、磨得发亮的银镯子。
是平儿满月时。
明怀瑾亲手给他戴上的。
后来平儿会跑了。
怕他弄丢。
我就替他收了起来。
想着等他长大些再给他。
现在。
大概永远也给不出去了。
我摩挲着那只小银镯。
很轻。
几乎没有分量。
就像我这个人。
在明府。
轻飘飘的。
可有可无。
门外传来脚步声。
很轻。
带着点犹豫。
停在我的门口。
我的心跳忽然快了起来。
是平儿

一个稚嫩的、带着睡意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真的是他!
我猛地站起来。
冲到门边。
手按在门栓上。
却又停住。
不能开。
明怀瑾说过无数次。
不能让平儿知道我是他亲娘。
尤其是在时悠然进府之后。
更不能。
娘…
门外的声音带着点委屈的哭腔,我睡不着…怕黑…
小小的身影。
透过门缝下的光。
投射进来。
我死死咬着下唇。
尝到一丝铁锈味。
世子,
我强迫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恭敬,带着奶娘该有的距离,夜深了,您该回房歇息。夫人知道了,该担心了。
娘…
他还在固执地叫。
小手在门板上轻轻拍打。
我不是你娘!
这句话冲口而出。
带着我自己都未曾预料的尖锐和冰冷。
门外瞬间安静了。
那小小的影子也僵住了。
几秒钟死寂。
然后。
是细碎的、压抑的抽泣声。
脚步声慢慢远去。
越来越远。
最后消失在回廊尽头。
我背靠着冰冷的门板。
滑坐在地上。
指甲深深抠进掌心。
却感觉不到疼。
只有心口那里。
像被挖空了一大块。
呼呼地漏着风。
***
2
日子像府里那口老井的井水。
又冷又沉。
日复一日地往下坠。
时悠然成了真正的明夫人。
府里上下都这么叫。
她喜欢桃花。
明怀瑾就让人把府里后园子全种上了桃树。
又花大价钱从南边移来几株名品。
说是让她在京城也能看到家乡的春色。
春天到了。
那些桃树开得轰轰烈烈。
粉的,白的。
挤满了枝头。
远远看去。
像一片烧着的云。
时悠然喜欢在桃花林里办茶会。
请些官家夫人小姐。
吟诗作画。
听曲赏花。
每次。
我都得远远地伺候着。
端着沉重的点心盒子。
或是滚烫的茶水。
像个影子。
那天。
时悠然心情似乎特别好。
她穿着一身簇新的桃红衣裙。
坐在一株开得最盛的桃树下。
怀里抱着我的平儿。
平儿乖,
她声音又软又甜,剥开一颗晶莹的糖渍樱桃,塞进平儿嘴里,看看娘亲给你带什么好吃的了甜不甜
平儿小嘴蠕动着。
眼睛亮晶晶的。
用力点头:甜!谢谢娘亲!
时悠然笑了。
笑得眉眼弯弯。
用帕子擦了擦平儿嘴角的糖渍。
动作亲昵自然。
我们平儿真懂事,
她抬头,对着旁边奉承的几位夫人说,这孩子,跟我亲着呢。
一位穿着湖蓝绸缎的夫人立刻接口:那是自然!世子一看就继承了夫人您的福相,又聪慧又贴心。不像有些人…
她意有所指地,朝我这个方向瞥了一眼,声音不高不低,刚好能让我听见,粗手笨脚的,也就配干点粗活。
周围响起几声低低的附和的笑。
时悠然没说话。
只是嘴角弯了弯。
默认了。
她低头,又剥了一颗樱桃。
递给平儿。
慢点吃,平儿。
平儿开心地接过。
小手抓着那颗红艳艳的果子。
忽然。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
扭过头。
黑葡萄似的眼睛。
越过那些花枝。
看向站在角落阴影里的我。
他小跑了几步。
来到我面前。
把那颗沾着他口水的、湿漉漉的糖渍樱桃。
举到我眼前。
奶娘,
他仰着小脸,声音带着孩童的天真,给你吃。甜!
那一瞬间。
所有声音都消失了。
那些夫人的低笑。
风吹过桃枝的轻响。
全都消失了。
只剩下平儿那双清澈的眼睛。
和他手里那颗小小的、红得刺眼的樱桃。
时悠然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像一张画皮。
挂在脸上。
她旁边的几位夫人也停止了说笑。
眼神古怪地在我和平儿之间来回扫。
带着探究。
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
空气凝滞得让人窒息。
世子!
时悠然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冒犯的尖利,她几步冲过来,一把打掉平儿手里的樱桃!
红艳艳的果子掉在泥地上。
滚了几滚。
沾满了尘土。
平儿愣住了。
小嘴一瘪。
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哭什么!
时悠然厉声呵斥,一把将他扯到自己身后,动作粗暴,一个下人!也配吃主子赏的东西脏不脏没规矩的东西!
她骂的是平儿。
眼睛却像淬了毒的针。
死死钉在我身上。
那目光里的怨毒。
几乎要溢出来。
平儿被她吓得哭声噎住。
只剩下惊恐的抽噎。
小小的身子抖得厉害。
时悠然还不解气。
猛地转过头。
对着我。
柳茵!
她直呼我的名字,声音尖刻,你是怎么教世子的让他跟个下人拉拉扯扯没点体统!要是传出去,坏了明府的名声,坏了世子的名声,你担待得起吗
我低着头。
看着地上那颗沾满污泥的樱桃。
像一颗被踩碎的心。
奴婢知错。
我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
像一潭死水。
时悠然重重哼了一声。
拉着还在抽噎的平儿。
怒气冲冲地走了。
那些夫人小姐们。
也跟着散了。
留下满园子寂寞的桃花。
和孤零零站在角落的我。
风吹过。
粉白的花瓣扑簌簌地落。
有几片沾在我的头发上。
肩膀上。
像一场无声的祭奠。
晚上。
我照例去给平儿送安神汤。
走到他卧房门口。
听到里面传出时悠然刻意放柔的声音。
平儿乖,白天是娘不好,娘太急了,吓着你了。
平儿小声啜泣着:娘…樱桃…给奶娘…
傻孩子,
时悠然的声音带着诱哄,她是下人,是奶娘,是伺候你的。你怎么能把那么金贵的东西给她呢她不配,懂吗以后离她远点。她就是个贱胚子,心思不正,想借着亲近你来攀高枝儿呢!你想想,要是让别人知道你跟个奶娘亲近,他们会怎么笑话你怎么笑话你爹咱们明府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她顿了顿。
声音压得更低。
带着蛊惑。
平儿,你要记住,只有娘才是真心疼你的。那个奶娘,她就是个外人。她对你再好,也是装出来的,是想从咱们家捞好处!你以后见了她,不许叫她,更不许给她东西!记住了吗不然娘会伤心的,你爹也会生气的。
平儿沉默了。
过了好一会儿。
才传来他带着浓浓鼻音的、闷闷的回答。
记住了…娘…
门外的我。
端着那碗温热的安神汤。
指尖冰凉。
汤碗的热气。
熏得眼睛发涩。
我默默转身。
端着那碗没送出去的汤。
一步一步。
走回我那间冰冷的耳房。
月光从破旧的窗纸洞漏进来。
在地上投下一小块惨白的光斑。
我把汤碗放在桌上。
发出轻微的磕碰声。
然后走到床边。
从床板下那个隐秘的缝隙里。
摸出那个小小的布包。
打开。
碎银子。
散钱。
还有那只小小的银镯子。
它们在月光下。
闪着微弱的、清冷的光。
我看着它们。
看了很久。
直到眼睛酸胀。
窗外的桃花香气。
丝丝缕缕地飘进来。
甜得发腻。
又是一年春天了。
我等了三年。
又三年。
桃花开了又谢。
我的平儿。
叫我奶娘。
我的男人。
是别人的夫君。
我柳茵。
是这偌大明府里。
一个没有名字的影子。
一个被亲生儿子遗忘的。
奶娘。
我拿起那只小银镯。
冰凉的触感贴在掌心。
突然。
就不想再闻这桃花的味道了。
***
3
计划在脑子里慢慢成形。
像黑暗里滋生的藤蔓。
冰冷。
坚韧。
我需要一笔钱。
一笔能让我彻底消失的钱。
明怀瑾每月会给我一点月例。
不多。
勉强够吃饭穿衣。
时悠然管家后。
这点钱也常常被克扣。
名目繁多。
布料涨价了。
府里开销大了。
或者干脆就是忘了。
我攒下的那点碎银子。
加上那只镯子。
远远不够。
我得更仔细地攒。
更隐秘地攒。
我开始接更多的活。
府里没人愿意洗的厚重冬衣。
我洗。
洗得手指冻裂。
渗出血丝。
厨房里最累人的揉面、劈柴。
我来。
揉得腰酸背痛。
劈得虎口震裂。
夜深人静。
别人都睡了。
我点上那盏昏暗的小油灯。
缝补那些管事婆子们丢过来的旧衣破袜。
一针。
一线。
眼睛熬得通红。
换几个可怜的大钱。
有一次。
给府里浆洗房的王婆子缝补她儿子一件扯破的旧棉袄。
针脚歪了。
她尖着嗓子骂我。
说我糟蹋东西。
把棉袄扔到我脸上。
让我赔。
我低着头。
默默捡起来。
拆掉重缝。
熬了大半夜。
眼睛又干又涩。
手指被针扎了好几个洞。
第二天交给她。
她斜着眼看了看。
哼了一声。
丢给我两个铜板。
像打发叫花子。
我默默收下。
攥在手心。
铜板的棱角硌着掌心的裂口。
很疼。
但这疼让我清醒。
钱。
一点点多起来。
藏在我床下那个小小的瓦罐里。
每次放进去。
发出轻微的叮一声。
都像是在黑暗里敲响一声微弱的钟。
告诉我。
离自由。
又近了一点点。
离平儿。
却越来越远。
时悠然看得他很紧。
她似乎铁了心。
要彻底抹掉我在平儿生命里的痕迹。
我去送浆洗好的衣物。
只要平儿在。
她必定会找借口把他支开。
或者干脆自己挡在中间。
用那种冰冷警告的眼神看着我。
奶娘,东西放下就走吧。
世子要读书了。
世子要午睡了。
借口永远冠冕堂皇。
有一次。
平儿在花园里追一只蝴蝶。
跑得飞快。
小脸红扑扑的。
笑声像银铃。
我正好抱着晒好的被褥经过。
他看见我。
脚步顿了一下。
小嘴张了张。
似乎想说什么。
眼睛里有一闪而过的光亮。
像流星。
平……
那个字差点脱口而出。
被我死死咽了回去。
喉咙堵得生疼。
就在这一瞬间。
时悠然像幽灵一样出现了。
她一把拽住平儿的小胳膊。
力道很大。
平儿被她拽得一个趔趄。
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
变成了惊恐。
乱跑什么!
时悠然厉声呵斥,看也不看我,只死死盯着平儿,娘跟你说过什么不许跟不相干的人搭话!不长记性!
她用力拧了一下平儿的胳膊。
平儿疼得小脸皱成一团。
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却不敢哭出声。
时悠然这才抬起眼。
冷冷地扫过我。
像看一件碍眼的垃圾。
还杵着干什么没活干了
她语气里的厌恶毫不掩饰。
我低下头。
抱着沉重的被褥。
默默从他们身边走过。
平儿小小的、压抑的抽泣声。
像钝刀子。
一下下割在我心上。
走到回廊拐角。
我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时悠然正蹲下身。
似乎在安抚平儿。
用手帕擦他的脸。
凑在他耳边说着什么。
平儿怯怯地看了我这边一眼。
很快又低下头。
往时悠然怀里缩了缩。
小小的身体。
写满了疏远和畏惧。
那一刻。
我清楚地感觉到。
有什么东西。
彻底断了。
回到冰冷的小屋。
我打开瓦罐。
把今天得的三个铜板放进去。
叮。
声音空洞。
我盯着那些冰冷的钱。
看了很久。
然后。
慢慢盖上瓦罐。
塞回床底。
夜深了。
我躺在床上。
睁着眼。
看着屋顶模糊的梁柱影子。
窗外。
是明怀瑾和时悠然住的正院方向。
隐约传来丝竹声。
还有时悠然娇柔的笑。
他们在宴客。
庆祝什么。
与我无关。
黑暗里。
我摸到枕边那把磨得锋利的剪刀。
冰冷。
坚硬。
我用指尖。
轻轻划过那锐利的刃。
一丝细微的刺痛传来。
带来奇异的清醒。
快了。
我在心里对自己说。
瓦罐里的钱。
快满了。
这个春天。
也快过去了。
桃花该谢了。
***
4
机会来得比预想的快。
明怀瑾要外出公干。
去南边查一桩旧案。
他说。
可能和时将军当年的冤情有关。
他走的前一天晚上。
破天荒地来了我这间小屋。
带着一身酒气。
还有浓重的疲惫。
他站在门口。
高大的身影几乎堵住了整个门框。
屋里没点灯。
只有清冷的月光。
勾勒出他模糊的轮廓。
阿茵。他叫了一声。
声音沙哑。
带着一种久违的、模糊的温情。
我坐在床沿。
没动。
也没应声。
他摸索着走进来。
脚步有些虚浮。
坐在那张吱呀作响的破椅子上。
沉默了很久。
空气里只有他粗重的呼吸。
和窗外不知名的虫鸣。
我这次去南边,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若能找到关键证据,回来…回来就给你个交代。
又是交代。
我扯了扯嘴角。
没说话。
平儿…他顿了顿,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他年纪小,不懂事。悠然她…是真心待他好。你…多体谅。
体谅。
又是体谅。
体谅他八抬大轿娶别人。
体谅我的儿子叫别人娘。
体谅我像个影子一样活着。
月光落在他脸上。
照出他紧锁的眉头。
和眉宇间深深的倦怠。
他看起来。
真的有些老了。
不再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
许诺要给我一个家的明怀瑾了。
阿茵,他伸出手,似乎想碰碰我,最终却停在了半空,慢慢握成了拳,再等等。等我回来。很快。
他的声音里。
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意味。
我依旧沉默。
看着他。
看了很久。
然后。
轻轻点了点头。
嗯。
他像是松了口气。
又像是更沉重了。
他站起身。
高大的身影在狭小的屋子里显得有些局促。
你…早些歇息。
他说完。
转身走了。
门帘落下。
隔绝了外面微弱的灯火。
也隔绝了他身上残留的酒气和那点可怜的温情。
小屋里。
重新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
我依旧坐在床沿。
一动不动。
像一尊石像。
直到窗外的月亮。
慢慢西沉。
天快亮了。
我站起身。
走到墙角。
挪开那个沉重的破米缸。
从下面潮湿的泥土里。
挖出那个小小的瓦罐。
很沉。
我把它抱出来。
放在冰冷的泥地上。
月光透过窗纸的破洞。
落在瓦罐粗糙的釉面上。
我掀开盖子。
里面是满满一罐铜钱和碎银子。
还有那只小小的银镯子。
它们挤在一起。
沉默着。
闪着冰冷的、微弱的光。
我伸出手。
拿起那只小银镯。
冰凉的触感。
贴在滚烫的额头上。
很久。
很久。
然后。
我放下镯子。
重新盖上瓦罐的盖子。
抱着它。
沉甸甸的。
像抱着我八年的光阴。
和所有的指望。
我走到床边。
掀开那床单薄破旧的褥子。
从最底下。
抽出一套同样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粗布衣裳。
是府里最低等下人才会穿的。
我换上。
把头发用一块灰扑扑的旧布紧紧包起。
只露出半张脸。
做完这一切。
我吹熄了桌上那盏小油灯。
最后看了一眼这间囚禁了我八年的小屋。
然后。
抱起那个沉重的瓦罐。
悄无声息地推开门。
融入了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里。
府里一片寂静。
守夜的家丁靠在墙角打盹。
我像一道真正的影子。
贴着墙根。
熟门熟路地绕过后厨堆满杂物的窄巷。
来到后园一处僻静的角落。
那里有一段年久失修的矮墙。
墙根下杂草丛生。
我放下瓦罐。
搬开几块松动的砖。
一个仅容一人钻过的狗洞露了出来。
洞口湿漉漉的。
带着泥土和腐烂叶子的气味。
我先把瓦罐小心翼翼地推出去。
然后。
自己伏下身。
手脚并用。
从那狭窄、肮脏的洞口爬了出去。
粗糙的砖石刮破了手肘和膝盖的布料。
冰冷的泥水浸透了衣裳。
贴在皮肤上。
刺骨的寒。
但我感觉不到。
爬出洞口。
外面是一条堆满垃圾的、散发着恶臭的后巷。
天边泛起一丝惨淡的鱼肚白。
我抱起瓦罐。
头也不回地。
扎进了京城清晨尚未苏醒的、迷宫般的小巷深处。
***
5
城西。
最混乱的贫民窟。
一间低矮破败、终年不见阳光的泥屋。
我把它租了下来。
用瓦罐里不到四分之一的钱。
剩下的钱。
我分成三份。
一份藏进屋里最隐秘的墙缝。
一份贴身缝在内衣的夹层里。
最后一份。
我去了西市。
那里鱼龙混杂。
什么生意都有人做。
我在一个卖劣质脂粉的摊位前停下。
摊主是个干瘦的老头。
三角眼。
眼神精明又浑浊。
要什么他撩起眼皮,懒洋洋地问。
砒霜。我的声音压得很低。
老头的手指顿了一下。
三角眼里闪过一丝警惕的光。
他上下打量我。
我穿着最破旧的粗布衣。
脸上抹着锅灰。
头发油腻腻地挽着。
像个再普通不过的穷苦妇人。
没有。他低下头,继续摆弄他的劣质胭脂,去药铺。
我没动。
从袖子里摸出一小块碎银子。
放在他油腻的摊布上。
银子不大。
但在这种地方。
足够让人动心。
老头盯着那块银子。
喉结滚动了一下。
三角眼里的警惕被贪婪取代。
他飞快地左右瞟了一眼。
迅速用一块脏布盖住银子。
等着。
他低声说。
然后佝偻着背。
钻进身后更黑更窄的棚子里。
过了一会儿。
他出来。
手里捏着一个粗糙的、拇指大小的纸包。
塞到我手里。
纸包很轻。
却像烧红的烙铁。
烫得我手心一颤。
够药死一窝耗子。他声音嘶哑,带着警告,小心点用。
我没说话。
攥紧纸包。
转身就走。
脚步很快。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
像要撞碎肋骨。
回到那间散发着霉味的泥屋。
关上门。
背靠着冰冷的门板。
我才敢大口喘气。
手心里全是冷汗。
那个小小的纸包。
像一块烧红的炭。
我把它藏进墙角一块松动的砖石后面。
然后。
走到屋里唯一的小窗前。
窗外是隔壁更高的土墙。
只能看到一小片灰蒙蒙的天空。
我站在那里。
看着那片灰暗。
很久。
很久。
第二天。
我去买了几尺最便宜的白麻布。
又买了一把锋利的剪刀。
和一包最劣质的针线。
回到小屋。
我把白麻布摊开在冰冷的泥地上。
用剪刀。
开始裁剪。
动作很慢。
但很稳。
剪出大致的轮廓。
然后。
拿起针线。
一针。
一线。
开始缝。
针脚很粗。
歪歪扭扭。
像爬行的蚯蚓。
但我缝得很认真。
仿佛在缝制一件最华美的嫁衣。
白麻布的纤维粗糙。
刺得手指生疼。
劣质的线。
也总爱打结。
我耐心地挑开。
继续缝。
从清晨。
到日暮。
小屋里的光线越来越暗。
最后完全陷入黑暗。
我没有点灯。
就在黑暗中。
摸索着。
缝完了最后一针。
打上结。
用牙齿咬断线头。
一件粗糙的。
勉强能看出人形的麻布衣裳。
完成了。
我把它抖开。
在黑暗中。
它像一个模糊的、没有面目的影子。
我把它叠好。
放在墙角。
和那个藏着砒霜的纸包放在一起。
然后。
我走到那个小瓦罐前。
从里面拿出那只小小的银镯子。
冰冷的。
小小的一个圈。
我把它紧紧攥在手心。
坚硬的边缘硌着掌心的纹路。
很疼。
窗外。
贫民窟的夜晚并不宁静。
孩子的哭闹。
醉汉的咒骂。
夫妻的厮打。
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
像一曲怪诞的交响。
我躺在冰冷的土炕上。
身下只铺了一层薄薄的稻草。
听着这些声音。
睁着眼睛。
看着黑暗的屋顶。
等着。
等着明怀瑾回来的消息。
等着那个。
桃花彻底凋谢的日子。